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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种情形之下,大家虽感到十分疲劳,可是一听到说红球落下了,神经紧张起来,还是继续地跑警报。这时跑公共洞子来不及,跑屋后洞子,又怕有蛇。经李太太提议之后,就不约而同地,奔向对溪的王家屋后洞子。这洞子已经有了三岁,在凿山的时候,人工还不算贵,所以工程大些。这里沿着山的斜坡,先开了一条人行路,便于爬走。洞是山坡的整块斜石上开辟着进去的,先就有个朝天的缺口,像是防空壕,到了洞口,上面已是毕陡的山峰了。因之虽是一扇门的私洞,村里人谈点交情,不少人向这里挤着。李南泉护着家人到了这里,见难民却比较镇定,男子和小孩子们,全在缺口的石头上坐着。月亮半已西斜,清光反照在这山上,山抹着一层淡粉,树留下丛丛黑影,见三三五五的人影,都在深草外的乱石上坐着。有人在月亮下听到李南泉说话,便笑道:“李先生也躲我们这个独眼洞,欢迎欢迎。”他叹口气道:“还是欢送罢,真受不了。”同时,洞门口有李太太的女牌友迎了出来,叫道:“老李,来罢。我们给你预备下了一个位子,小孩子可以睡,大人也可以躺躺。洞子里不好走,敌机来了,跑不及的。”李南泉接受了人家的盛意,将妇孺先送进洞子去。这洞子在整个石块里面,有丈来宽,四五丈深,前后倒点了三盏带铁柄子的菜油灯。那灯炳像火筷子,插进凿好了的石壁缝里去,灯盏是个陶瓷壶,嘴子上燃着棉絮灯芯,油焰抽出来,尺来多长,连光带火,一齐闪闪不定。

    油灯下,这洞底都展开了地铺,有的是铺在席子上,有的放一张竹片板,再把铺盖放在上面。老年人和小孩儿全都睡了,人挨着人,比轮船四等舱里还要拥挤。李家人全家来了,根本就没有安插脚的地方。加之这洞里又燃了几根猪肠子似的纸卷蚊烟,那硫磺砒霜的药味带着缭绕的烟雾,颇令人感到空气闭塞。李太太道:“哎呀,这怎么行呢?我们还是出去罢。”这洞子里,李太太的牌友最多,王太太,白太太,还以绰号着名的下江太太,尤其是好友。看在牌谊分上,她们倒不忍牌友站在这里而没有办法。白太太将她睡在地铺上的四个孩子,向两边推了两推,推出尺来宽的空档,就拍着地铺道:“来来来,你娘儿几个,就在这里挤挤罢。”李太太还没有答话,两个最顽皮的男孩子,感到身体不支持,已蹲在地上爬了过来。王太太对于牌友,也就当仁不让;向邻近躺着的人说了几句好话,也空出了个布包袱的座位。李太太知道不必客气,就坐了下去。那王嫂有她们的女工帮,在这晚上,她们不愿躲洞,找着她们的女伴,成群地在山沟里藏着,可以谈谈各家主人的家务,交换知识。尤其是这些女工,由二十岁到三十岁为止,全在青春,每人都有极丰富的罗曼史,趁了这个东家绝对管不着的机会,可以痛快谈一下。所以王嫂也不挤洞子。只剩了李南泉一个人在人丛烟丛的洞子中间站着。李太太看了,便道:“你不找个地方挤挤坐下去,站着不是办法。”他道:“敌机还没有来,我还是出去罢。”

    那警报器,这回算是不负人望,径直地拉着长声,在最后的声音里,并没有发出颤动可怕的声浪,到底是真解除了。三户邻居,不约而同地,喊出了“睡觉”的声音。李家夫妻也正在关门,预备安眠的时候,那在山路上巡逻的防护团,却走下来叫道:“各位户主,晚上睡得惊醒一点,警报随时可以来的。还有一层,望大家预备一条湿毛巾,上面打上肥皂水,敌人放毒气,就把手巾套住鼻子口。”他一家一家地这样报告着,把刚刚放下的害怕的心,重新又提了起来。李太太开了门问道:“你们得了情报,敌人会放毒气,还是已经放过毒气了呢?”团丁道:“这个我们也不晓得,上面是这样吩咐下来的,当然我们也就照样报告给老百姓。”说着,他自己去了。李太太抓住李先生的手道:“敌人的空袭越来越凶,那怎么办?”李南泉道:“若以躲炸弹而论,当然是这坚厚的山洞最好。若说躲毒气,洞子就不妙了,洞子里空气,最是闭塞,平常吸香烟的味儿,也不容易流通出去,何况是毒气。我们明天改变一个方向,把干粮开水,带得足足的,起早向深山里走,敌人放毒气,定是选人烟稠密的地方掷弹,没有人的地方,他不会掷弹,就是掷弹,风一吹,就把毒气吹散了。我们只管向上风头走,料然无事。”李太太道:“你还有心背戏词,我急都急死了。”李南泉道:“千万别这样傻。我们着急,就中了日本人的诡计了。现在第一件事,是休息,预备明天起早奋斗。”

    那些常躲洞子的太太们,还没有见过这有声有色的夜袭状况。无地可躲,分向两边山脚下蹲着。等这批敌机走了,大家复回到人行路上,这就发生了纷纷的议论。胆小的都说:“敌机一批跟着一批来,我们怎么可以回家去呢?”那下江太太倒是个大胆的,便道:“我不管,我要回去。天亮就跑出来,这个时候还不回去,成了野人了。”她说着,首先在前面走,胡先生给她提着旅行袋,紧紧地跟在后面。其余的太太们,也都各领着家里人走了,只有李太太独自坐在人行路的石板上。王嫂是早已离开队伍了,李南泉带着孩子们,站在路上相陪。不知道用什么话去问太太,知道一开口就会是个钉子。小玲儿站在石板路上,跳着两只光腿子,哼着道:“蚊子咬死了。”李太太突然站起来道:“你们这些小冤家,走罢。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小冤家,我到前方医院里去当女看护,免得受这口闷气。”说着,她也走了。李南泉带了孩子跟在后面,笑道:“前方医院,可不能带着麻将牌躲警报。”她也不回驳,还是走。到了家里,全村子在月光下面,各各立着屋子,没有哪家亮着灯头。在月光下听到家家的说话声,也就料着躲空袭的都回来了。黑暗中,各家用炭火煮着饭,烧着水,又闹着两次敌机临头。晚上还是固定的功课,在对溪王家后面,独门洞子里躲着。等到防护团敲着一响的锣声,已是晚上两点钟了。李南泉接连熬了两夜,也有点精神撑持不住,回得家来,燃支蚊香,放在竹椅子下,自己就坐着伏在小书桌上睡。

    这淡月疏星之夜,在平常的夏夜,正好是纳凉闲话的时候,为了心中的恐怖,一天的吃喝全不能上轨道,晚上也得不着觉睡,就是这样在乱山深草中坐着。他想到这里,看看月亮,联想到沦陷区的同胞,当然也是同度着这样的夜景,不知他们是在月下有些什么感想,过些什么生活。同时也就想到数千里外的家乡。那是紧临战区的所在,不知已成人的大儿子,和那七十岁的老母,是否像自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也会知道大后方是昼夜闹着空袭吗?想到这里,只见一道白光,拦空晃了两晃,探照灯又起来了。但是并没有听到飞机马达声音,却不肯躲开,依然在石头上静静地坐着。那探照灯一晃之下立刻熄灭了,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威胁。不过五分钟后,天上的白光,又由一道加到三道,在天脚的东北角,作了个十字架,架起之后,又来了两道白光。这就看到一只白燕子似的东西,在灯光里向东逃走,天空里仅仅有点马达响声,并不怎样猛烈。那防空洞的嘈杂人语声,曾因白光的架空,突然停止下去。这时飞机走了,人声又嘈杂起来。接着,就听到石正山教授大声叹了口气道:“唉!真是气死人。这批敌机,就只有一架。假如我们有夜间战斗机的话,立刻可以飞上去,把它打落下来。仅仅是一架敌机,也照样的戒备,照样的灯火管制。”吴春圃在洞口问道:“石先生在山下得到的消息吗?后面还有敌机没有?”他答道:“据说,还有一批,只是两架而已,这有什么威力?完全是捣乱。”

    胡先生自知理短,笑嘻嘻地站着,却没有说什么。李南泉道:“胡太太,这个不能怪他。这两批飞机,全是径直地向重庆市空飞去的。我们对了重庆市上面注意,料着敌机一炸之后,就要向东方回转去的。没有想到……”李太太也由一堵斜坡下走出来了,便拦着道:“别解释了。你又不是敌人空军总指挥,有什么料到料不到。”这么一来,所有的打牌太太,都怪下来了。在这里共同躲警报的,还有其他的几位先生,也都负着监视敌机的责任的,听到太太们的责备,各人都悄悄地离开了。下江太太站在山坡下面,举了手向四周指着,口里念念有词,然后回转头来向太太们道:“没事了,没事了,我们继续上战场。”李太太脸上的神色还没有定,摇摇头道:“不行不行。我的胆小,像刚才这样敌机临头的事情,我再经受不了。”李南泉道:“不要紧,这回我一定在山坡上,好好地看守敌机。只要一有响声,我就报告。”胡先生一拍手道:“对了,就是……”下江太太将头一偏,板着脸瞪了他一眼道:“少说话罢,处长,谁要指望着你,那算倒霉。”每当下江太太喊着处长的时候,那就是最严重的阶段。若在家里,可能下一幕就是她要犯心口疼的老毛病。胡先生听着,身子向后一缩,将舌头伸着,下江太太也不再理他,左手扯李太太,右手扯了白太太,就向屋子里拉了去。李太太说是胆小,却不是推诿的,深深皱着两条眉毛,笑道:“哪里这么大的牌瘾。”一面说着,一面向屋子里走了去。看到高桌子矮板凳,配合着桌上的百多张牌,摆得齐齐的,先有三分软了。

    胡先生碰了一鼻子灰后,走出屋子来,兀自摇着头。李南泉坐在大树阴下石头上,笑道:“老兄对于夫人,可谓鞠躬尽瘁。”他道:“没法子。你想,我们过着什么日子?战局这样紧张,生活程度是天天向上高升,每日二十四小时,都在计划着生活,若是家庭又有纠纷,那怎么办?干脆,我一切听太太的,要怎么办,就怎么办。除非要在我身上割四两肉下去,我得考虑考虑,此外是什么事都好办,今天的空袭,可能又是一整天,得用精神维持这一天,我还能和她别扭吗?打牌也好,她打牌去了,我就减少了许多的差事了。”李先生听了他这话,虽然大半是假的。可是怕太太这一层,他倒不讳言,也就含笑不再批评。这里还有几位村子里的人,都是因为昨天洞子躲苦了,今天疏散到野外来的,大家分找着树阴下的石头、草地坐着,谈谈谈笑,倒也自在。可是好景不长,不到一小时,天空东边,又发出了马达的沉浊声音。胡先生首先一个,跑到屋后山坡上去张望。李南泉也觉这声音来得特别沉重,就也跟着胡先生向那山坡上走去。这时,胡先生昂着头望了东北角天脚。李南泉也顺了那天角看时,白云堆里,已钻出一大批敌机。那机群在天空里摆着塔形,九架一堆,共堆了十堆,四、三、二、一向上堆着,不问总数,可知是几十架。不觉失声地说了句“哎呀”,胡先生到底是个军人出身,沉得住气,回转身来,向他摇了两摇手。那敌机在天空里,原只是些小黑点,逐渐西移,也就逐渐放大。先看像群蜻蜓,继续看到像群小鸟。到了像由小鸟变鹞子似的,就逼近了重庆市空了。

    白太太一见,丢下手巾,扯腿就向后跑。那几条黄狗,看到人跑,它们追得更凶,一只黄毛狮子狗,对了白太太脚后跟的所在,伸着老长的颈脖子,向前一栽,“呼哧”一声,其实它并没有咬着白太太的脚,不过是将鼻子尖,插在路面她的脚印上。她“哎呀”了一声,人向路边草地上直扒过去。李南泉挥着手上的手杖,将狗一阵追逐。村子里人听到喧哗,也跑出来,代着把狗轰走。李南泉在地面上,将那个大手巾包提起,里面“哗啦”有声,正是麻将牌的木盒子跌碎,牌全散在包里了,太太们早就是笑着一团,带问着白太太:“摔着了没有?”她由草地上站起来,拍去身上的草屑,红着脸道:“这真是恶狗村,他们村子里有这些条。”李太太笑道:“谁让你自负是打虎将呢!”白太太接过李先生手上的手巾包,身子一扭,板着脸道:“我另外找个地方去了,我不进这个村子。”村子里出来轰狗的人,早已看到这是一票生意。一位常到疏建区卖柴的老太太,就迎着道:“不要紧,请到我家去玩一下,打牌凉快,我们屋后有洞子,飞机来了,一放牌就进了洞子。”正说着,天上又有了“嗡嗡”之声,白太太已来不及另走地方了。听说这里有洞子,也只好随了大众,一齐走进村子。这里倒是个树木森森的所在,树底上的一幢草屋,三明两暗五大间,后面是山,前面是片甘蔗地。正中堂屋里,只有一桌四凳,旁边一个石磨架子,三合土的地,扫得干干净净。屋左右全有大树,把屋子掩蔽了,大家全说这地方合理想,白太太也定了神,摸着头发上的草屑,笑起来了。恰好敌机凑趣,“嗡嗡”之声,却已远去。

    正说着,小玲儿在后面屋子里哭起来,连说“我怕我怕”。追到屋子里,在床上抱起她,她还在哭。李太太已燃起了菜油灯送进屋子里,见小玲儿将头藏进爸爸的怀里哭泣着,因道:“这是白天在公共洞子里让挤的人吓着了,现在作梦呢。”李南泉道:“可不就是。大人还受不了这长期的心理袭击,何况是小孩呢。”夫妻二人安慰着小孩,也就困倦地睡去。朦胧中听到开门声,李南泉惊醒,见前后屋的菜油灯都已亮着,问道:“谁起来了?又有警报?”王嫂在外间屋子答道:“大家都起来煮饭了。”李南泉道:“你也和我们一样的疲劳,那太偏劳你了。”王嫂得了主人这个奖词,她就高兴了,因道:“我比你们睡得早,够了,你们再睡一下吧。有警报我来叫你们。”李南泉虽觉得她的盛情可感,但是自醒了以后,在床上就睡不着。养了十来分钟的神,只好起来,帮同料理一切。天色刚有点混混的亮,团丁在大路上喊着“挂球了,挂球了!”李南泉叹了口气,正要进屋去告诉太太,太太也披着一件黑绸长衫,一面扣襻,一面走出来。李南泉道:“不忙,我们今天绝对作个长期抗战的准备。水瓶子灌好了三瓶多,有一大瓦壶茶,饭和咸菜,用个大篮子装着,诸事妥帖。热水现成,你把孩子们叫起来罢”。李太太答应着,先伸头向外面,见廊檐外的天还是鱼肚色。便道:“真是要了谁的命,不问白天黑天,就是那样闹警报。”甄太太在走廊上答道:“是格哇?蚀本鬼子真格可恶。今朝那浪躲法?”李太太道:“你瞧,又传说放毒气了,洞子里不敢躲,我们只有疏散下乡。”

    李太太笑道:“不用说,你们人马齐备,没有我在内。”白太太笑道:“怎么会没有你?没有你,这一台戏还有什么起色?你们李先生知道,假如这镇市上的胜利大舞台,演出《四郎探母》,这里面并没有杨艳华,你想,那戏还有什么意思?李先生,你说是不是?”李南泉站在一边,笑着没有作声。李太太笑道:“你提到杨艳华,可别当我的面说。当我的面说她,他是有点儿头痛的。不,根本我的女朋友,也不当谈杨艳华,谈了,他就认为这有点讥讽的作用。其实我没有什么,那孩子也怪可疼的。”李先生笑道:“太太们,许不许我插一句话?”下江太太已走上前,笑道:“可以的。可是不许你说,这时候还打牌,不知死活。”李南泉道:“我也不能那样冒昧。我说的是正事,现在第一批敌机,已飞去十来分钟了,假使敌机是连续而来的话,可能第二批敌机就到,为了安全起见,可不可以趁这个时候,找到你们摆开战场的地点,万一敌机临头,放下牌,你们就可以躲进洞去。”白太太道:“这里有防空洞子吗?”李南泉道:“人家村子里人,没有想到各位躲空袭要消遣,并没有事先预备下防空洞。倒是他们这屋后山脚,有许多天然的洞子,每个洞子,藏四五个人没有问题。而且这里最后靠山的那户人家,墙后就有两个洞子。”白太太笑道:“不管李先生是不是挖苦我,有这样一个地方,我得先去看看。我是有名的打虎将,先锋当属于我。”说着她先行前走。早是把村子里的狗惊动了,一窝蜂似地跑出来四五条,拦在路头,昂起头来,张着大口,露出尖的白牙,向人乱吠。

    李太太把孩子都打发睡了;掩上门,也正去睡,看到李先生伏案而睡,便向前摇撼着他道:“这样子怎么能睡呢?”他抬起头来,看看太太并无怒容,因笑道:“你要知道,并没有解除警服,可能随时有敌机临头。那时,大家因疲倦得久了,睡得不知人事,谁来把人叫醒?”李太太道:“我们都是一样,跑了两天两夜的警报,就让你一个人守候警报,那太不恕道。”李先生笑着站起来,向太太一抱拳,因道:“我的太太,你还和我讲恕道呀。你没有看到下江太太命令胡先生那个作风吗?可是人家胡先生除了唯命是从而外,连个名正言顺的称呼也得不着。太太是始终叫他小胡子。太太在屋子里打牌,先生在山上当监视哨,胡先生没有能耐,不能发出死光,把敌机烧掉,飞机临了头,下江太太挺好的一牌清一条龙没有和成……”李太太笑道:“别挨骂了,你绕着弯子说我。我们再来个君子协定。明天我不疏散了,我也不去躲公共洞子,村口上那家银行洞子,我得了四张防空证,连大带小,全可以进去。那里人少,洞子也坚固。干脆,我明天带了席子和毯,带孩子在里面睡一天觉。你一个人还是去游山玩水。干粮和开水瓶,给你都预备好了。”李南泉道:“那个银行洞子躲警报,太理想了。整个青石山里挖进去的洞子,里面有坐的椅子,睡的椅子,没有一个杂乱的人能进去。大概连灯火开水,什么都齐全,到家又是三分钟的平路,我也愿意去。”李太太笑道:“你不必去。免得闹别扭。”李南泉道:“弄得四张洞证,那太不容易呀,谁送给你的?”她回答了三个字:“你徒弟。”李南泉听到这三个字,便感到什么都不好说,笑嘻嘻地站着。李太太道:“她也领教过公共洞子的滋味,改躲银行洞子了。银行经理,大概也是她老师。可比你这老师强得多呀。你是到山后去呢,还是……”李南泉笑道:“你知道,我是决不躲洞子的。”李太太想着,或者又有一场别扭,所以预先就把杨艳华提出来。她还没有提出真名实姓,只说了个“你徒弟”这一代名词,李先生就吃别了。李南泉这也用不着什么考虑了,端了一张凉床,拦门而睡。其实这时天已大亮,还是安静的时间。四川的雾,冬日是整季的防空,在别的时候,半夜以后,依然有很大的防空作用。次日真睡到天亮以后,太阳出山,才开始有警报。这反正是大家预备好了的,一得消息,各自提了防空的东西,各自向预定的方向跑。李南泉因家中人今天是躲村口银行私洞,比往日更觉放心,锁了门,巡查家中一遍。带着旅行袋,提了手杖,径直就向山后大路上走。他知道去这里五六里路,有个极好的天然洞子,是经村子里住的一位宋工程师,重新布置的。那宋工程师曾预约了好几回,到他们那洞子去躲避,这就顺了那方向径直走去。那地方在四围小山中,凹下去一个小谷。小谷中间,外围是高粱地,中间绿森森地长了几百根竹子,竹子连梢到底,全是密密的竹叶子拥着,远看去,像堆了一座翠山。这小谷是由上到下逐渐凹下去的,那丛竹子的尖梢,还比人行的路要低矮些。

    李太太已是蹲到石头下面去了,这就扶着石头,伸出了小半截身子,向李先生连连招手道:“你还不快躲下来。”李先生道:“不要紧,敌机在市空,根本看不到影子。”李太太索性伸直腰,偏着头听听,果然马达声音还远,随后不知是发高射炮还是扔炸弹,遥远的“哄咚”两声。由此以后,马达的嗡嗡之声,更是遥远,凭着以往的经验,那可知敌机已是走远了。李太太这已有暇发生别的感觉,那就是光着的腿子,有些痛痒,已是被草里的蚊子,吃了一个饱了。她不愿再在石头窝里躲着,又踏着乱草走了出来。李南泉道:“趁着第二批敌机没来,我们还是走罢。”李太太也同意这个办法,将站在面前的三个孩子,每个轻轻推了一下,她自己先在前面引路。约莫是走了一二十步路,突然发现了整群的飞机声,抬着四周去看,天上并没有飞机的影子,只好还是走。路的前面,两旁山峰闪开,中间出现了平谷,约莫有二三十亩地大。石板路就穿过这个平谷,走到平谷中间,这就发现敌机了。敌机是由后面山背飞过来的,刚才正避在那山脚下,所以看不见。这时举头看清,敌机总在三十架以上。雁排字似的,排成个人字形,尖头正对了这平谷飞来。就以肉眼估量着,相距也不到两里路。这里恰是平谷的中间,要跑向那个山脚旁的掩蔽,都不会比飞机来得更快,李太太首先吓呆了。

    李南泉笑道:“难得,你有这种见解,将来……”李太太道:“什么时候,说这闲话,我们快走两步,就多走一截路,别在路上遇到了敌机,那才是进退两难。”她这样提议了,于是大家不再说什么,低了头,顺着石板路走。走出了村口,石板路还是一样,路旁的乱草,簇拥着向路中心长着,把这地面的石板,藏掩去了三分之二。人在路上走,两脚全在草头上拨动。那草头上的隔夜露水依然是湿滴滴的,走起来,不但鞋袜全已打湿,就是穿的长衫,也湿了大半截。李太太提起衣襟来,抖了几下水,因道:“这怎么办?”李南泉笑道:“大热天,五分钟就干了。你还没有看到那些水进的洞子,脏水一两尺深,避难的人,连着鞋子袜子站在里面。不是这样,不到前线的人,怎么知道战争是残酷的。”他们说着话,叹了气,却看到乡下人,背箩提篮,各装了新鲜瓜菜,迎面走来。其中还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曲着背,矮得像个小孩子,提了一篮鸡蛋,也慢慢地走来。李南泉这就忍不住不说话了,因道:“老太婆不必走过去了。街上已经放了警报,你这样大年纪,跑不动。”那些乡下人,看到街边上成串地向内走,已经是疑惑得睁了眼望着。听了这个报告,都站住脚问道:“啥子?这样早就有空袭?”李南泉道:“你不看我们都走进山窝里来了吗?”那老妇战战兢兢地道:“那朗个做?我家里没得粮食两天了。我攒下这些鸡蛋,想去换一点米来吃。”李南泉看到他们没有回身的意思,自带着家人继续向前。

    李南泉笑道:“这怪我们自己,昨天和那三个坤伶解围耽误了自己的睡眠。”吴春圃笑道:“也许我可以说这话,你却不应当。杨艳华不是你的及门弟子吗?”李南泉道:“吴兄,这我是个冤狱。太太也许很不谅解。至于坤伶方面,这却是伤心史。她们以声色作号召,当然容易招惹是非;惹了事非,就得多请人帮忙。所以他们之拜老师,拜干爹决非出自本心,乃是应付环境的一种手腕。你把她这手腕当了她是有意攀交情。那才是傻瓜呢。尤其是拜老师这种事,近乎滑稽。坤伶除了学戏,她还要向外行学习什么?可是那些有钱或有闲阶级,一让坤伶叫两声干爹或老师,就昏了脑袋瓜了。”他正说得畅快,李太太却在山溪那边人行路上笑起来了。李南泉迎上前道:“你怎么回来了?”她道:“洞子里孩子多,吵吵闹闹,真是受不了,蚊烟熏着,空气又十分龌龊,我只好回来了。不想赶上了你这段快人快语。”李南泉没有加以申辩,接过太太的手提包,向家里引。吴春圃在走廊上迎着笑道:“李太太,你可别中李先生的计。他早知道你回来了。故意来个取瑟而歌,使之闻之。要不,哪有这样巧?”李太太笑道:“也许有一点。不过,这就很好。多少他总有点明白。成天躲空袭,大家的精神,都疲倦得不得了。谈点风花雪月,陶醉一下,我倒也并不反对。”吴春圃笑道:“李太太贤明之至。不过这样来,家庭大学里面,你得不到教授的位置。”李太太低声笑道:“我们说笑话不要紧,可别牵涉太远了。各人看法不同,不要说罢。”

    李南泉笑道:“别生气,别生气,忘记昨天晚上我谈的空袭时间夫妻变态心理吗?”李太太道:“这倒好,我一说什么,你就把这话来作挡箭牌。”李南泉道:“请你想,假如我不说这话,势必两人又重新别扭起来,你说是不是?我既然是肯用挡箭牌,你就别再进攻了。”李太太看着李先生始终退让,满身都是为难的样子,笑道:“看你这分委屈,我也不忍说什么了。”李南泉道:“那么,我们就继续前进罢。”这时,东边的太阳已经出来了,照着平谷里的庄稼倒是青气扑人。究竟是夏季的太阳,尤其是四川的太阳,一出来,就照着身上热不可当。大家赶快穿过这个平谷,踏上一个小山坡。这里有两三丛密集的竹林,掩藏着七、八户人家的一个小村庄。大家一口气奔进竹林里,方才歇脚。李太太将包裹放在石头上,首先就在竹阴下坐了,因道:“先歇歇罢,刚才真把我吓着了,直到现在,我还是心口跳。”李南泉看这竹林子外,是向下倾的斜坡,整片的青石,由土地里冲出来,在地面上长起了许多小堡垒。尤其是三四块石头夹峙的地方,除去上面没有顶,倒是绝好的防御工事。他有了刚才这番教训,决不愿太太再来受惊,就亲自到林子里去巡视一番,他走了几个石头堆,在一个石头窝子中间,见地面的石头,向旁边石壁凹进去,约莫是三四尺长。一个人侧身躺在里面,足足可以掩藏起来,正高兴着要报告太太,下面平谷里却有人叫起来。

    李南泉知道,太太又犯上了别扭。本来也是自己的错误,她好好地躲着洞子,却要她疏散下乡。在洞子里看不到飞机临头,无论受着什么惊吓,比敞着头没有遮盖要好得多。他不敢说话,静静地跟着。将进村口,月光已照得地面上一片白,虽然夜袭的机会更多,但是当时乡居的人,和城居的人心理两样,总以为在乡下目标散开,不必怎样怕夜袭。因之到了这时,大家下决心向家里走。忽然这人行路上散落的回家队伍,停止不进,并有个男子,匆匆忙忙向回跑,轻轻地喊着,“又来了,又来了!”大家停住了脚,偏了头听着。果然,在正北方又是“哄哄”的马达响。在空气并不猛烈震撼的情形下,知道飞机相距还远,大家也没有找躲避的所在,就在这路上站着。仿佛听到是马达声更为逼近,就只见对面山峰上一串红球,涌入天空,高射炮弹,正是向着敌机群发射了去。在这串红球发射的时候,才有三四道探照灯的白光交叉在天空上。白光罩着两架敌机,连那翅膀都照得雪白,像两只海鸟,在灯光里绕着弯子向上爬高。这虽没将高射炮打着飞机,可是灯光和炮弹的控制,也够让敌机惊恐的。立刻逃出了灯光,向南飞来。这两架敌机,似乎怕脱离伴侣,一前一后,在飞机两旁,放射着信号弹。那信号弹发射在空中,像几十根红绿黄蓝的带子,在月光里飘展飞舞。马达声哄哄然,随了这群奇怪的光带子径直就飞到这群人的头上来。这正是两山夹缝中一条人行路,没有更好的掩蔽地带。

    李南泉看到这种情形,扭身就要跑开。胡先生一把将他拉住,另一只手对天上的飞机指着。同时,还摇了两摇头,他明白了胡先生的意思,那是说“不要紧”。他想着这批飞机,是向重庆市空飞去,料着也不会到头顶上来,还是呆呆地站着。那几十架敌机,这时已变成了一字长蛇阵,像拉网似地,向重庆市空盖去。当这批飞机还没有到市空上的时候,正北又来了一批,虽然数目看不清,可是那布在天空的长蛇阵,和东边来的机群,也相差不多。两批敌机会合在一处的当儿,以目力揣测,那正是重庆市上面。这样一二百架飞机,排在一处,当然也乌黑了一片。这样的目标,显然是很庞大的,下面的高射炮,“哄隆哄隆”响着,无数的白云点,在飞机下面开着花。虽然看不到这白云点打中飞机,可是这些敌机,已受到了威胁,一部分向上爬高,一部分就分开来,四处分飞。这其间就有四五队飞机,绕半个圈子向南飞来,胡先生说声“不好”,立刻向山坡下跑。口里喊着:“敌机要来了,快出来躲着罢。”他这样喊叫着,本来已是嫌迟了,所幸屋子里打牌的人,也早已听到这震天震地的马达声,大家已放下了牌,纷纷跑了出来。胡先生举着手,叫道:“山坡上有天然洞子,大家赶快躲。”出来的人一面跑,一面抬头向天上望着,那飞机怎么样兜着圈子,也比人跑得快,早有八架飞机,由对面山上从九十度的转弯而绕飞到了头上。太太们哪里来得及找洞子,有的钻入草丛里,有的蹲在树下,有的就跳进山坡下干沟里。  大家虽是这样跑,可是两个作监视哨的胡、李二先生,兀自站在山坡上。原因是用肉眼去看,那队飞机,却是偏斜地在这个村庄南角,纵然掷弹,也还很远,所以两人就各避在一棵小松树下,并没有跑。不想那飞机队里面,有一架脱了队,猛然一个大转弯,同时带着俯冲。空气让飞机猛烈刺激着,“哇呜呜”的一声怪叫,不必看飞机向哪里来,只这个猛烈的姿势,已不能不让人大吃一惊。胡、李二人,同时向下一蹲。在松树叶子网里看那飞机头,正是对着这座村庄,李南泉心里连连喊着:“糟了,糟了!完了,完了!”那架敌机,果然不是无故俯冲,“咯咯咯”,开了一阵机关枪。事到这种情形,有什么法子呢?只有把身子格外向下俯贴着,约莫三五分钟的时间,那机关枪不响了,敌机却也爬高着向东而去。胡、李二人依然不敢站起来,只是转着身子,由松树缝里向天上望着。还是那位跳在干沟里的白太太,首先伸出半截身子来,四周看了看,手拍胸道:“我的天,这一下,真把我吓着了。这样露天下躲飞机不是办法,无论敌人炸不炸,看到也怪怕人的。”那下江太太也由一丛深草里钻出来了,第一句话,就是很沉重地叫了声“小胡子”。胡先生由小松树下跑出来,向前赔笑道:“太太,你吓着了。”下江太太道:“小胡子,你是怎么回事。让你看守飞机的,飞机到头上了你还没有哼气,真是岂有此理。”她站在一株小树下,趁了这话势将树枝扯着,扯下了一小枝。

    李南泉看到这种情形,倒也有些奇怪,这还有人在洞子里唱戏!向下看着,这个洞子,绝像个极大的干井,四壁石墙,湿淋淋的,玲珑的石块上流着水。洞底不但是湿的,而且还在细碎的石子上,流出一条沟。他走着板梯到洞底下,轻轻问了一声:“有人吗?”也没有答应。石壁里面,《四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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