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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看小说网 www.izxs.net,最快更新巴山夜雨最新章节!

    这个时候,围绕着这休息室的侍从们,全吓得心惊肉跳,面无人色,大家面面相觑,不能呼出一口气来。等到主子坐到沙发椅子上去了,背靠了椅子背,伸长着两腿,头枕在椅子靠上,面孔向了天花板,兀自喘着气。其中一个阶级比较高,而又相当亲信的田副官,先屏息了气,然后像生怕踩死蚂蚁的样子,轻轻地,慢慢地,跨着大步子,走到沙发面前,而且还鞠了个躬,低声道:“黄茂清,他罪有应得。应当重重责罚。可是他这种人,怎值得完长亲自动手责骂他?请完长息怒,交给卫士室里去办他就是了。”方先生还是仰在沙发椅子上生气,半闭着眼睛,不肯答话。这位田副官,看着主子的颜色,还不曾迁怒到他身上,这就静静站了一会,然后低声下气地道:“请示完长,怎样办理?”方先生将椅子边上的手杖捞过来,重重地在楼板上顿了几下。因瞪了眼望着他道:“怎么办理?我们家还关着三个人呢,这能够还耽误吗?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把人老关在屋子里,这算怎么回事?”田副官低声下气地又道:“报告完长,他们似乎不肯随便就走出来。”方先生又把手杖在楼板上顿了两下,因道:“难道我都像你们这样糊涂?人家凭什么让你随便抓来,又随便放走?你把他们带来见我。”田副官问道:“请到小客厅里?”方先生道:“为什么小客厅里?我们这里处罚人的情形,还不能让他们看到吗?”田副官答应着“是”走开。方先生又叫道:“回来,要对人说请,不许说带来。”

    田副官走到门口,复又转身回来,向主人鞠躬答道:“是的,完长还有什么吩咐的吗?”方完长将手向他挥了两下,并没有作声。田副官去了,方完长继续向着老黄喝骂。约莫是十来分钟,田副官大着步子,轻轻走进来,站定了轻声报告着道:“三位先生来了。”方完长向外看时,两个穿中山服的训导员,引着一个穿青色制服的学生走了进来。他们同时看到黄副官跪在门外的过道一边,也平服了一半的气,便都站在门口,向方先生鞠了个躬。方完长自知道是人家受了大屈,便半起着身,向他三人点了个头道:“三位受屈了,这事虽不怪我,我却不能不负责任,现在情亏礼补,我让黄茂清送你们回校去。同时,也让他向你们学校里先生们道歉。你三位还有什么意见吗?”这其中的两位训导员,只是点了头行礼,不敢说什么。陈鲤门是个学生,他不感到会受什么政治压力,便挺了一挺腰杆子,正着脸色道:“完长,我们不敢有什么要求,不过请公馆里向地方上的治安机关通知一声,我们这三人,决没有汉奸嫌疑。”方完长不由得笑了,摇摇头道:“大用不着,汉奸这个帽子,岂是可以随便给人戴上的?哦!想起来了,这里还来了一位地方绅士姓林的,也可以护送你们回去。”田副官听了这话,才向前一步,走到沙发旁边,低声问道:“可以让那位林老头子来见完长吗?”他手摸着胖下巴,沉吟了一会,便点点头。  那位林老先生上得山来,忽然和黄副官失去了联络,正不知道怎样是好,呆呆站在楼下走廊上,看到完长坐了滑竿,在一群护从中拥上了山来,自己既不能自我介绍,又没有个介绍人,对了这里的高贵主人翁,很是有点着慌。眼看到那滑竿一步一步抬近了面前,只觉手脚无措,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十几步,退到房子的转角地方去。后来听到完长喝骂声,见事不妙,就夹了长衫、帽子,要赶快跑。刚是下了几层台阶,田副官由后面追了来,伸手抓了他的手臂道:“哪里去?”林老先生吓得周身一抖颤,衣服、帽子,全都落在地上。立刻捧了帽子,向他拱着手道:“我……我……我是黄副官叫我来作调人的,没得我啥子事。”田副官看他周身抖颤着,脸色发白,便笑道:“林老先生,你误会了。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你是这地方上的绅粮,我也知道你是黄副官请你来的。”林先生望了他道:“那就没得我啥子事了。我可以走开吗?”说着,弯腰下去捡衣服。田副官笑道:“当然没有你的什么事。你既来了,就请你稍微等一下,调人还是要请你作的。”林先生道:“完长来了,还要我这种人作调人吗?硬是笑人!撇脱一点。我还是走罢。”说着,向田副官连连作了几个揖。田副官嘻嘻笑道:“不要害怕,没你什么事,你不是老早想见见完长吗?这是一个机会呀。”

    黄副官本不想说什么话,可是到了林老先生都实行作调人的时候,这三位被拘留的嘉宾,依然没有离开的表示,这让他的责任,依然不能中止。反正跪也罚了,打也挨了,面子是丢尽了,还有什么体面可顾的?于是把一口气吞着,脸上放出笑容来,对那三位先生点了个头,微弯着腰道:“三位先生,什么话不用说,算我错了,我向三位道歉。”于是深深地向三位一鞠躬。这三人之中,算陈鲤门的委屈最深,而也算他的怨恨最大。本来看到黄副官,就要伸出手去,打他两个耳光。这时,因他这样客气,却无法随着再生气,这就也给他点了个头,因道:“不过,我们可以完结,我们学校是不是可以完结,这却难说,那得烦你劳步一趟,送我们回学校去。学校不说什么话了,算是你的责任已了。如其不然,我们自行回去,恐怕学校里对我们群起而攻,我们会走不进大门。”黄副官道:“这个不用三位费心,完长已吩咐了我送三位回学校。不过现在我是失败了,我若跟三位去到学校,就是一个人,还请三位莫记前仇,保护一二。”说着,他又是一个揖,他脸上的泪痕,本来就没有干。再加上一分为难的样子,那脸子就太难看了。那位比较老实的训导员,是个五十将近的人,鼻子下有些胡桩子,他微笑道:“这就对了,什么话不用说,我们一块儿走罢,我们都是读书的人,不会给你太难堪的,你放心罢。”

    这样,他就不能装麻糊了,因问道:“抬的是黄副官吗?”刘副官站住了脚,因向这里点点头道:“是的。唉!有什么话说?”李南泉道:“你送他上山吗?”刘副官道:“上次在我家里吃饭,还是眼前的事。也就是自那晚起,还没有经过我的门口,不想第二次经过我的门口,就是他躺在棺材里了。交朋友一场,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赶回家去,在院坝上给他来个路祭罢。”李南泉道:“那末,我倒有些歉然,我没有想到他的灵柩马上由这里经过,要不然,我也得买几张纸钱在门口焚化一下。”正说着,那抬棺材的人又吆喝着起来。刘副官将手举着,打了个招呼,立刻走开了。李南泉呆呆地站在屋檐下,只见那白木棺材,被十来个粗工抬着,吆喝了几阵,抢着抬了过去。棺材看不见了,那吆喝的声音,还阵阵不断,由半空里传来。这声音给人一个极不好的感觉。因为谁都知道这声音是干什么的。他呆站了总有十来分钟之久,不免叹着气摇了几摇头。吴春圃教授左手提着一捆韭菜,右手提了几个纸包儿,拖不动步子的样子,由山路上缓缓地走了来,老远便道:“站在这里发呆干什么?是不是看到刚才黄副官那具棺材过去了,很有感慨。不过人生最后的归宿,都是如此。人一躺到棺材里去,也就任何事情可以不问,譬如这时候拉了空袭警报,就是不打算躲避,谁也得心里动上一动。可是躺在棺材里的老黄,他是得其所哉的了。”说毕,哈哈大笑一阵。

    这晚上的戏,台上下的人,都十分安适地过去。散戏之时,李南泉为了避免出口的拥挤,故意和那位朋友,在戏座上多坐了几分钟,然后取出纸烟两支,彼此分取了吸着。满戏座的人都散空了,他才悠闲地起身,在座位中迂回了出去。这个戏馆子的后台,是没有后门的,伶人卸妆后也是和看戏的人一样,由前台走出去。杨艳华今晚跪在台口上唱玉堂春大审的时候,就很清楚地看到李老师坐在第三排上。戏完了正洗脸,胡玉花悄悄地走了过来,向她低声笑道:“快点收拾罢,李先生还没有走呢,大概等着你有什么话说吧?”杨艳华两手托了那条湿手巾,很快跑到门帘子底下张望了一眼,果然李先生和一个人在第三排坐着抽纸烟。满戏座的人全已起身向外,尤其是前几排的人,都已退向后面,这里只有李先生和那朋友是坐着的。她笑着说:“一定有好消息告诉我们,我们快走罢。”她说时,将手巾连连地擦着脸,也不再照镜子,将披在身上的拷绸长衫,扣着纽袢,就向戏座上走了来。她们走来,李南泉是刚刚离开座位,杨艳华就在他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李南泉回头看时,见她脸上的胭脂,还没有洗干净。尤其是嘴唇上的脂膏,化妆的时候,涂得太浓,这时并没有洗去。她一笑,在红嘴唇里,露出两排雪白牙齿,妩媚极了,李南泉便笑道:“杨小姐今晚的戏,自自在在地唱过,得意之至呀。”

    这么一来,未免让管事的大为失望,他将头偏着,靠了肩膀,微笑道:“老先生一张都不肯销我们的?”李南泉看到这老朽的情形,颇有点不服,有意刺激他一下,在身上掏出那叠零钞票来。拿出了四张,立刻向桌子角上一扔,因笑道:“得!我们这穷书生帮你一个忙罢,刘老板给我两张票。”刘管事倒没有料到宝出冷门,便向他点了个头,连声道谢。这位林老先生看到之后,实在感觉到有点难为情,这就在他的衣袋内掏出几张角票,沉着脸色道:“你就给我一张三等票罢。”这位刘管事,虽然心里十分不高兴,可是这位林大爷是地面上的有名人物,也不愿得罪他,便向他点了头笑道:“老先生,对不住,我身上没有带得三等票,到了晚上,请你到戏院子票房里去买罢。”说完了,他自离开。林老先生见他不交出三等票来,倒反是红了脸,恼羞成怒,便道:“没得票还说啥子嘛?那不是空话?”说毕,气鼓鼓地,把几根短须撅起来。李南泉看他这情形,分明有些下不了台,这倒怪难为情的,代付了茶钱,悄悄就走了。他决定了暂不回家,避免太太的刺激,就接连走访了几位朋友。午、晚两顿饭,全是叨扰了朋友,也就邀了请吃晚饭的主人,一同到戏院来看戏。当他走进戏座的时候,第一件事让他感到不同的,就是有两个警察站在戏馆子门口把守,只管在收票员身后,拿眼睛盯着人。他们老远掏出戏票来,伸手交给收票员,挨门而进。原来每天横着眼睛,歪着膀子向里走的人,已经没有了。

    走到了戏座上,向前后四周一看,刘副官这类朋友,都不在座。听戏的人,全是些疏散下乡来的公务人员和眷属,平常本是“嗡隆嗡隆”说话声音不断,这时除了一部分小孩子、挤到台脚下去站着而外,一切都很合规矩,戏台上场门的门帘子,不时挑出一条缝,由门帘缝里露出半张粉脸,虽然是半张粉脸,也可以遥远地看出那脸上的笑容。李南泉认得出来,先两回向外张望的是胡玉花,后两回是杨艳华。同时,也能了解她们的用意,头两回是看到戏馆子里上了满座,后两回是侦察出来了,这批方公馆的优待客人全部都没到。他们没有来还可以卖满座,那就是挣钱的买卖。为了如此,戏台下的喊好声,这晚特别减少,全晚统计起来,不满十次。偏是戏台上的戏,却唱得特别卖力。今天又是杨艳华全本《玉堂春》。《女起解》一出,由胡玉花接力。当苏三唱着出台的时候,解差崇公道向她道:“苏三,你大喜哪。”苏三道:“喜从何来呀?”崇公道笑道:“你那块蘑菇今天死了,命里的魔星没有了,你出了头下,岂不是一喜吗?”他抓的这个哏虽然知道的人不大普遍,可是方公馆最近闹的这件事,公教人员也有一部分耳有所闻,因之,经他一说,反是证明了消息的确实性,前前后后,就很有些人哄然笑着,鼓了一阵掌,李南泉倒是为这个小丑担上了心:他还不够这资格打死老虎,恐怕他要种下仇恨了。可是在台上的苏三,却是真正地感到大喜,禁不住嫣然一笑。

    说着话,他端起茶碗来要喝。提到这句话,他又放下碗来,挺着腰杆子,在脸上表现出得意的样子来。李南泉笑道:“将来竞选什么参议员、民众代表之类,保险你没有问题。”他将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摸了几下胡子,又一晃着脑袋道:“那还用说?不用说方完长是我的朋友,就说是方完长公馆里那些先生们和我有交情罢,我的面子,也很不小,无论投啥子票,也应该投我一张。”他说的这些话,都是声音十分高朗的,这就很引起了茶座上四周人的注意。这时,过来一位中年汉子,秃起光头,瘦削着脸,又长了许多短胡楂子,显着面容憔悴。身上穿的黑拷绸褂子,都大部分变得焦黄的颜色了。他两个被纸烟熏黄了的指头,夹着半支烟卷,慢条斯理,走了过来,就向林老先生点了个头。看那样子,原是想鞠躬的,但因为茶馆里人多,鞠躬不大方便,这就改为了深深_点头了。林老先生受了人家的礼,倒不能不站起来,向他望着道:“你贵姓?我们面生喀。”那人操着不大纯熟的川语道:“林大爷不认识,我倒是认识林大爷。”林老先生又表示着得意了,点了两点头道:“在地方上出面的人,不认识我的人,那硬是少喀。这块地方,我常来常往,怕不下二三十年。要不然的话,完长朗个肯见我,还和我握手?你有啥子事要说?”那人道:“我是这里戏馆子后台管事,前几天闹空袭,我们好久没有唱戏,大家的生活不得了。今天晚上,我们要开锣了,想请林大爷多捧场。”

    说着话时,田副官牵了牵林老先生的小褂袖子。他道:“我这个样子,朗个去见完长?你让我把长衫子穿起来嘛。”说着,先把戴在头上的草帽,端正了一下,然后将搭在手臂上的长衫穿着,垂着两只长袖子,跟了田副官走去。他是本地人,当然对于爬坡,丝毫不足介意。可是到了此时,对着这铺得又宽又平的石板坡子,竟是两腿如棉,走得战战兢兢的。到了楼下,那颗心就情不自禁地只管“咚咚”乱跳。田副官走几步就回头看他一下。直走到完长休息室门口,他看到黄副官兀自跪在夹道里,哭丧着脸,泪痕模糊了一片。吓得身子一颤,向后退了两步。田副官走在前面,只管向他点着头。林老先生硬着头皮,走到休息室那门口,看到一位穿西服的中年汉子,由里面走出来,他立刻捧着两只长袖子,弯下腰去,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连连口称“完长”。田副官站在旁边笑道:“这是我们杨秘书,完长坐在里面呢。”那位杨秘书见他赤脚穿长衫,头上戴了草帽子,深深地作着长揖,也就抿嘴忍着笑走了开去。田副官怕他再露怯,索性微微牵了他的长衣袖子,牵到房门口,轻轻对他道:“坐着的是我们完长。”林老头听说,站定了脚,接着就要行礼。田副官低声道:“脱下帽子,脱下帽子。”这算他明白了,两只手高举,同时把帽子摘了下来,两手捧了帽子沿,像是捧了一只饭钵似的,深深地鞠着一个大躬,随了这一个大躬。作上一个大揖,这一揖起来,帽子平了额顶。

    船走得非常之慢,坐在船上的人总是用谈话来消磨时间。这条山河,虽是有五六华里长,可是他的宽度,却不到四丈。因之船在河面上,也就等于在马路上走一样,李南泉在路上走,那船在水面上划着,倒是彼此言语相通,船上人低声说话,在岸上走的人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船的速度,远不如人,所以李南泉缓缓走着,船并没有追过他前面去。约莫是水陆共同走了小半里路,忽听到船上,有了惊讶的声音,问道:“这话是真?”有个人答道:“怎么不真?我们交朋友一场,我还去看了一看,他的尸首,直挺挺地躺在床板上头,脸上盖一条手巾。听说是手枪对着脑门上打的。咳!这人真是想不开。受这么一点折磨,何至于自杀,活着总比死了强得多吧?”这两个说话的人,都扛了一把纸伞在肩上,遮住了全身。问道:“老徐,你说的是哪一个?”老徐将纸伞一歪,露出全部身子,脸上挂着丧气的样子,摇摇头道:“这话是哪里说起?黄副官自杀了!咳!”李南泉道:“他自杀了?何必何必!可是,那也太可能。”他说着话,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道:“人生的喜剧,也就是人生的悲剧。老徐,你看到刘副官没有?”老徐道:“他不是由你那里回去的吗?我在路上遇到他,把消息告诉他,他都吓痴了。我这就是为着他的事忙。大学校本部的文化村里,住着黄副官的一位远亲,我得去报个信。”李南泉道:“他的身后自然有方公馆给他办理善后,可是也得有几位亲友出面,方公馆才会办理得风光些。”。李南泉又叹口气道:“人都死了,那臭皮囊有什么风光不风光?我们这也可以得一个教训,凡事可以罢手,就落得罢手。过分的行为,对人是不利,对自己也未必是利。这人和我没有交情可言,可是……”他只管站着和老徐说话,不想那艘木船,并不停住,人家也就走远了。李南泉抬头一看,自己也就微微一笑。他默然地站了一会,还是回转身来,向街上走着。但他想到太太早上那番误会,未必已经铲除,自己还是不回去为妙。正好城里的公共汽车,已经在公路上飞跑了来。他想到这里,有了解闷的良方,赶快奔上汽车站。果然,两个报贩子夹着当日的报,在路上吆唤着,“当日的报,看鄂西战事消息!”他迎上前买了两份报纸,顺脚踏进车站附近的茶馆,找了一副临街的座头。泡了一盖碗沱茶,就展开报纸来看。约莫是半小时,肩头上让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看时,正是早上作调人的那位林老先生。因笑道:“怎么着,直到现在,林老先生还没有回去吗?”他拖着凳子,抬腿跨着坐了下来,两手按了桌沿,把头伸了过来,瞪了眼睛低声道:“这事硬是幺不倒台,那位黄副官拿手枪自杀了。”李南泉道:“我听到说这件事的,想不到这位仁兄,受不住刺激,竟是为了这件事轻生。”林先生伸手一拍下巴颏,脸子一正,表示他那分得意的样子,因道:“方完长要我作调人,我总要把事情办得平平妥妥,才好交待。别个完长,那样大的人物和我握手,又把我送到客厅门口,总算看得起我嘛!”

    胡玉花笑道:“你师徒二人哪个请客,我也不反对。反正我是白吃定了。”说着话,笑嘻嘻地走进了面馆。与李南泉同来的那位朋友,回家里去乡场太远,没有参加,先行走了。李南泉很安适地吃完了这顿消夜,在街上买个纸灯笼,方才回家。他心里想着,太太必已安歇,今晚上可毋须去听她的俏皮话。无论如何,这十几小时内,总算向太太争得一个小胜利。提着灯笼,高高兴兴地向回家的路上走。经过街外的小公园,在树林下的人行路上,还有不少的人在乘凉。这公园外边,就是那道小山河。他忽然想到早间和老徐水陆共话的情形,就感到人生是太渺茫了。那位黄副官前两三天还那样气焰逼人,再过两三天,他的肌肉就腐烂了。在这样的热天,少不得是喂上一大片蛆虫。何苦何苦!心里这样地想,口里就不免叹上两口气,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叫了声“爸爸”,回头看去,提起灯笼一照,正是太太牵着小玲儿一同随来,便笑道:“你们也下山听戏来了?”小玲儿道:“爸爸看戏,都不带我,吃面也不带我。”李南泉心下叫着“糟了”,自己的行动,太太是完全知道,小孩子这样说了,很不好作答复,便牵着她的手道:“我给你买些花红吃罢。”李太太用很低缓的声音答道:“我已给她买了吃的了。”听她的话音,非常之不自然,正是极力抑压住胸中那分愤怒,故作从容说的。便笑道:“我实在无心听戏,是王先生请的。”李太太冷笑道:“管他谁请谁,反正听的得意就行了。”

    林老先生道:“要得要得,这位先生说的话要得,我们一路去就是。”说着,捧着长袖子,向大家连连拱揖。到了这时,研究部的师生三人,已是面子十足,就不必再和人家为难了。陈鲤门站起来笑道:“那就走罢。”大家随了这句话,一齐走下山来。黄副官跟在人群后面,只是低了头走着,到了研究部,正值下课以后,学生们纷纷来往,看到他们回来了,一群蜂似的围拥了上来。黄副官涨紫了面孔,低着头一语不发。林老先生是向来没有经过这么大的斯文场面,他所接触的人物,是社会上另一个阶层,那一套言语,自不适用于这个部门,站在人丛里面,也是呆了。还是陈鲤门举起双手来,向大家连招了几下,然后脸上放了微笑道:“过去的事,大家想已知道了。今天早上,方完长亲自回来,和我解释了许多误会,表示了歉意。并请这位林先生引了这位黄副官亲自到研究部来道歉。我本人无所谓,只要各位老同学和各位师长认为并没有问题了,这事就过去了。”这时,也不知人丛中哪个人叫了一声“打”,四面八方的人,就都叫着“打”。黄副官根本就是胆战心惊的,听到这多“打”声,脸色就变成苍白了,伸着头由人缝当里一钻,就钻了出来。看看人丛的外围,站的人比较稀落,也不问是否事情已经了结,向回方公馆的大路,飞跑了去。林老先生被丢在人丛中包围着,越是手足无所措。将两只长衫袖了抱着,只管向各方拱着,微笑着自言自语地道:“朗个的,逃了?要不得!”

    林老先生话说得高兴了,回转身来,就在凳子上坐下,两手随便也就向桌沿上扶了去。不想是不上不下,正扶在香火头子上,痛得他“哎哟”一声,猛可地站了起来,那支佛香,也就跌落在地。他立刻在衣袋里抽出手绢,在手心里乱擦。幺师看到他坐下来了,本来是老远地走来就要向他茶壶里去兑开水。同时,也好恭维他两句。现在看到他把手烫了,知道是自己惹的祸事,立刻提了开水壶回去,跑到账房里去,拿了一盒万金油来,送到他面前,向他笑道:“大爷,没有烧着吧?我来给你擦上点万金油,要不要得?”他左手托着油盒子,右手伸个食指,挑了一些油在手指上,走近前来,大有向林老先生手心擦油的趋势。林老先生右手抚摸着左手,还在痛定思痛呢,这就两手同时向下一放,身子也向回一缩,望了他道:“你拿啥子家私我擦?我告诉你,我这只手,同完长都握过手的,你怕是种田作工的人,做粗活路的手,可以乱整一气?我稍歇一下,要到医院里去看看。”幺师想极力讨好,倒不想碰了一鼻子灰,脸上透着难为情的样子,只好向后缩了转去。李南泉笑道:“林先生坐下喝茶罢,茶都凉了。副官们惹了这个乱子,大家都弄得不大好,只有你老先生是子产之鱼,得其所哉。”林先生倒是坐下来了,他一摆手笑道:“我们一个作绅粮的,同完长交了朋友,那还有啥子话说?你看,就说重庆市上,百多万有几个人能够和完长握手,并坐说话?”

    林老先生点着头笑道:“黄副官,就是嘛!我们下楼去!”说着,向方完长作了一个长揖,牵着黄副官的手,把他引下楼来。陈鲤门和两位训导员,深知方完长已大大发了脾气,黄副官也受着极大的侮辱与责罚,尤其是当面看到他跪在夹道里,算是扳回了面子,现在可不能再给人家难堪。林、黄二人一进门,他们也就都站起来了,林先生两手捧了帽子,先和三人作了一个总揖,然后伸出右手来,和大家分别握手,他笑道:“我叫林茂然,本来不配管这些事。因为完长很看得起我,叫我来和两方面斡旋一番。”他这个“斡”字,并没有念正音,念成了“赶”。陈鲤门三人只相视着微笑一笑,并没有说什么。林老头道:“大家都是面子上人嘛,完长忠心党国,好忙呵。了不起哟!这些小事,我们不能麻烦他咯!我不大会说话,撇脱说罢,完长是伟人嘛,他刚才见了我,含了笑容对我说,叫我调停调停。我是啥子人,受得住完长这样拜托吗?三位,你们就转去吧!我负了责任,我得完成这个事,没得话说。二天你到街上来,我请你们吃酒。”他说了一大串,也就前前后后作了四五个揖。这三位受屈的先生,看了他草鞋长衫的打扮,说话又是那样哕哕唆唆,大家都忍住不笑,只是微笑。林老先生道:“完长真不愧是宰相肚里好撑船,他对我们老百姓真是客气喀。他看到我进门,硬是站起身来,和我点头,难得难得。”

    林老先生是不大进戏馆子的人,还不大懂他这话的意思,瞪了眼望着。那管事的向他笑道:“林老先生,我们并没有别的大事请求,今天晚上开锣,也不知道能卖多少张票。第一天晚上,我们总得风光些,以后我们就有勇气了,倘若第一天不上座,我们那几个名角儿大为扫兴,第二天恐怕就不肯登台。所以我今天睁开眼睛,就到处去张罗红票,现在,遇到林老先生,算是我们的运气,可不可以请你老先生替我们代销几张票?”林老先生踌躇了道:“就是嘛!看戏,我是没得空咯!三等票,好多钱?你拿一张票子来,我好拿去送人。”那管事在拷绸短褂子里,掏出几张绿色土纸印的戏票来,双手捧着,笑嘻嘻地,送到林老先生面前。林老头看那票子,只有二寸宽,两寸来长,薄得两张粘住分不开来。票子上印的字迹,一概不大清楚,价目日期,全只有点影子。林老先生料着按当时的价钱,总得两元一张。这票子粘住一叠,约莫有十张上下,这票价就可观了。茶馆里的桌子,总是水淋淋的,他当然不敢放下。就以手上而论,汗出得像水洗过,拿着戏票在手,就印上两个水渍印子。他心里非常明白,牺牲一张票头,就得损失两元。他赶紧将两个指头,捏住那整叠戏票,只管摇撼着,因道:“偌个多?要不得!我个人没得工夫看戏,把这样多票子去送哪一个?”管事依然半鞠着躬,陪了笑道:“请林老先生随意留下就是。”林老先生不待同意,将票子塞在管事的衣袋里。

    林先生皱了两皱眉毛,接着笑道:“怕我不愿意见完长?不过完长在气头上喀,我不会冒犯他?我硬是不行,你要照顾我喀。”田副官笑道:“老先生你既怯官,又要见官,叫人真没法子,你到卫士室里去坐着罢。我给你向完长报告一下。”说着,他也不再问人家是否愿意,把这老头儿引到第二卫生室去。这隔壁就是关着陈鲤门三人的屋子,门是倒锁着的,还有一个手扶了步枪的卫士,站在走廊上。老头儿被引到屋里,心里先是一阵跳。看看门外的卫士,全是全副武装,板着一副正经面孔,来往不断。他坐在人家的床上,连呼吸都不敢让他随便,只是瞪了两只老眼,向门外望着,就在这时黄副官已在楼上开始挨打。喝骂声和黄副官的叫喊呼痛声,让人听到心惊肉跳。林先生虽是穿着单衣服的,两只手心里,全是汗水淋漓的。若是出门去,却又怕让卫士们拦阻着。在这里坐着罢,又怕会出什么乱子,呆着脸子,那颗心只是扑扑乱跳。正自坐立不安,田副官就走进来了,向他点着头笑道:“林先生,完长请你去。”林老头儿站起来,瞪了眼望着道:“完长请,不,叫我去?我朗个做?我还是不要去罢。”说着,手扶了墙壁站起来,身子兀自抖颤着。田副官笑道:“我的怯翁,你怎么这个样子?要是怎样,你真是不见的好。”林老头道:“要得要得,请你对完长说,我是亲自来请安喀。”田副官笑道:“不行,你还得去;你不去,我交不了卷。”

    杨艳华已是有点明白李师母的意思了。很不愿意她真有所误会,因道:“刚才遇到老师,有刘副官当面,有话不好说,特意追来说明。”李太太笑道:“慢慢谈罢,我们都愿意帮忙。二位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怎么不坐着?”杨艳华道:“也没什么要紧,因为从今天晚上起,我们要恢复唱戏了。”李太太道:“那不成问题,我们一定去捧场。”杨艳华笑着一摇头道:“非也。我唱戏到今天,也没有卖过红票,我自己并没有什么事。”说着,伸手拍了两拍胡玉花的肩膀笑道:“还是她的事。那个姓黄的,现在还是老盯着她。他说,她有丈夫不要紧。他可以出笔款子,帮助小胡离婚。小胡有孩子,他也可以抚养。”李太太道:“胡小姐出阁了吗?”胡玉花笑道:“这都是瞎扯的,不是这样,抵制不了那个姓黄的。可是这样说也抵制不了他呢!”说到这里,她才是把脸色沉了下去,坐到旁边椅子上,叹了口气道:“这是哪里说起,简直是我命里的劫星。我对姓黄的,慢说是爱情,就是普通的友谊也没有。他那意思,我没结婚,固然应当嫁他,结了婚也应当嫁他,我是一百二十个要嫁他。”杨艳华挨着她坐下,掏了她一下鬓发,笑道:“这孩子疯了,满口是粗线条。”胡玉花偏过头向她瞟了一眼道:“我才不疯呢。唱戏的女孩子,在戏台上,什么话不说,这就连嫁人两个字都怕提了?那个姓黄的,真是不讲理。我若是一位小姐,你就迫我嫁你,这只强迫我一个人。若根据他的话,我若有丈夫,不问我和丈夫是否有感情,都得丢了人家去嫁他。这为什么,就为了他有手枪吗?”

    杨艳华一看这情形就明白了。可是,胡玉花还记着黄副官那一点仇恨,便故意地问道:“怎么着,刘副官会惹下了漏子?这地方有那样不知高低的人?会惹你们黄副官?怎么样,他也惹下漏子吗?我想不会都有漏子吧?”刘副官冷笑道:“胡小姐,别说俏皮话罢。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天吃饭睡觉,太太平平过去,知道明天是不是还能够吃饭睡觉呢?小姐,你们在社会上的经验还差着哩!”杨艳华扯着她的手道:“人家有事,别打搅了,走罢!”于是两人带了微笑走去。李南泉觉得胡玉花这几句话是多余的,因向刘副官道:“她们和你们开惯了玩笑,所以见面就说笑话。她还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也不必和她说了。我这就回去写信。”刘副官表示着好感,走向前两步,抢着和他握了手,紧紧地摇撼了两下,因道:“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有说句余情后感罢。”李南泉又安慰了他两句,然后走回家去。到家以后,立刻展开文具,伏在案上写信。李太太见他一早出去,回来了又这样忙,颇觉有点奇怪。可是见他神情紧张,又不便过问,只是送烟送茶,偶然走到桌子边,向他写信纸上瞟上一眼,见那上款,写的是孟秘书的名字,就回想到杨艳华曾托他和孟秘书说项,料着还是那一套,闪到一边就未加过问。恰是李先生郑重其事,怕这封信给别人看到了,写好之后,就翻过来盖在桌上面。李太太坐在一边竹椅上作针线,低低头笑道:“什么秘密文件,这样地做作,我想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吧?”

    李太太道:“胡小姐真结了婚了?”她笑道:“我不告诉过你是瞎扯吗?这撒谎的原因,李先生知道。”李太太就坐在李先生写字的椅子上,而李先生呢,却是站在桌子角边。她就仰了脸子,向他望着微笑。那意思好像说,她们的事,你竟是完全知道。李先生很了解她的意思,便笑道:“这就是在刘副官家里那天晚会的事,其实,胡小姐是太多心了。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黄他完了,他要离开这里了,就是方公馆还容留他,他也不好意思在这码头上停留了。”因把黄副官这两天的公案说了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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