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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种强为欢笑的空气中,大家谈些解闷的事情,也就很快混过了几小时。远远地听到“喔——喔——喔——”一阵鸡叫声,由夜空里传了来,仿佛还在听到与听不到之间。随了这以后,那鸡鸣声就慢慢移近,一直到了前面邻家有了一声鸡鸣,立刻这屋子角上,吴先生家里的雄鸡,也就突然“喔”的一声叫着。甄先生笑道:“今天晚上,我们算是熬过来了。可是白天再要下雨,那可是个麻烦。”李南泉道:“皇天不负苦心人,也许我们受难到了这程度,不再给我们什么难堪了。”吴春圃道:“皇天不负苦心人,这话可难说。我们苦心,怎么个苦法?为谁苦心?要说受苦,那是为了我们自己的生命财产。”李南泉笑道:“这倒是不错的。不过我们若不为自己生命财产吃苦,我们也就没得可以吃苦的了。人家是鸡鸣而起,孳孳为利。我们鸡鸣不睡,究意为的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提出来了。大家倒是很默然一阵。甄先生很从容地在旁边插了一句话笑道:“我你是为什么鸡鸣不睡呢?眼前的事实告诉我们,我们是为了屋漏。不过怎么屋漏到这种惨状,这原因就是太复杂了。”李南泉坐在方凳上,背靠了窗户台,微闭着眼睛养神。甄先生的话,他也是闭着眼睛听的,因为有很久的时间,不听到甄、吴二公说话,睁开眼睛来看时,见甄先生屋门口,一星火点,微微闪动着,可想到甄先生正在极力吸着烟,而默想着心事。屋角下的鸡,已经不啼了,“喔喔”的声音,又回到了远处,随着这声音,仍是清凉的晚风,吹拂在人身上。

    李南泉道:“甄先生在想什么?烟吸得很用劲呀。”他答道:“我想到我那机关,和我那些同事。一次大轰炸之下,大家做鸟兽散,不知道现在的情形怎么样了?我想天亮了,进城去看看,可是同时又顾虑到,若是在半路上遇到了警报,我应当到哪里去躲避。第一是重庆的路,我还是不大熟,哪里有洞子,哪个洞子坚厚,我还是茫然。第二是那洞子没有入洞证的人,可以进去吗?”李南泉道:“甄先生真是肯负责任又重道义的人。我也很有几个好朋友在城里,非常之惦念,也想去看看。我们估计一下时间和路程,一路去罢。”李太太隔了窗户,立刻接言道:“你去看看遭难的朋友,我们这个家连躲风雨的地方都没有了,谁来看我呀!”这句话,倒问得大家默然,这时,天色已是慢慢亮了,屋檐外一片暗空,已变成鱼肚色,只有几个大星点,零落着散布了。那鸡声又由远而近,唱到了村子里。同时,隔溪那条石板人行路上,有了脚步“扑扑”和箩担摇曳的“咿呀”声。随着,也有那低微的人语声,断续着传了过来。李南泉走向廊沿下,对着隔溪的地方看去,沿山岸一带,已在昏昏沉沉的曙色中。高大的山影,半截让云横锁着,那山上的树木和长草,被雨洗得湿淋淋的。山洪不曾流得干净,在山脉低洼的地方,坠下一条流水,那水像一条白龙,在绿色的草皮上弯曲着伸了身子,只管向下爬动着。那白龙的头,直到这山溪的高岸上,被一块大石头挡住了,水分了几十条白索,由人行路上的小桥下,又会合拢,像块白布悬了下来。

    那吴先生还是不失北方人那种直率的脾气。看到李先生一味将就,彭盖匠还是一味推诿,沉着了脸色,又待发作几句。可是,李先生生怕说好了的局面,又给吴先生推翻了。这就抱着拳头,向彭盖匠拱拱手道:“好了好了,我们一言为定,等你的好消息罢,下午请你来。”彭盖匠要理不理的样子,淡淡答道:“就是嘛!不要害怕,今天不会落雨咯。我们家不也是住草房子,怕啥子?”说着,他缓缓移了两条光腿子,慢慢向上街的山路走了去。吴春圃摇摇头道:“这年头儿,求人这样难,花钱都得不着人家一个好字。我要不是大小七八上十口子,谁受这肮脏气。咱回山东老家打游击去。”李南泉笑道:“这没有什么,为了盖房子找他,一年也不过两三回,凭着我们十年读书,十年养气的工夫,这倒不足介意。”吴先生叹了口气,各自回家。这时,李家外面屋子里那些杂乱东西,有的送到屋外面太阳里去晒,有的堆到一只屋子角上,屋子中间,总算空出了地方。李先生也正有几篇文稿,须在这两天赶写成功,把临窗三屉小桌上那些零碎物件,归并到一处,将两三张旧报纸糊里糊涂包着,塞到竹子书架的下层去,桌面上腾出了放笔砚纸张的所在,坐到桌子边去,提起笔来就写稿。李太太将木梳子梳着蓬乱的头发,由外面走了进来,叽咕着道:“越来越不像话。连一个盖头的地方都没有。叫化子白天讨饭,到了晚上,还有个牛栏样的草棚子落脚呢,我们这过的是像露天公园的生活了。”

    这种眼前的事实,比催租吏打断诗兴,还要难受。李南泉也只有呆望了屋子那些乱堆着的东西出神。王嫂向小孩子们笑道:“我的天爷,不闹了,要不要得?大人还不晓得今天在哪里落脚,小娃儿还要扯皮。”李南泉摇着头叹口气。就在这时,对面隔山溪的人行路上,一阵咬着舌尖的国语,由远而近地道:“那不是吹,我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老早,我就买好了麦草,买好了石灰,就是泥瓦匠的定钱,我也付过了。这就叫未雨绸缪了。”看时,便是那石教授的太太。她穿了件旧拷绸的长衫,光着两只手臂,手里提了一只旧竹篮子,里面盛着泥瓦匠用的工具,脸上笑嘻嘻的,带了三分得意之色。奚太太对于这位好友,真是如响斯应,立刻跑到她的走廊檐下,伸起一个大拇指,笑道:“好的好的,老石是好的!你把他们吃饭的家伙拿来了,他就不敢不跟着你来了。”石太太笑道:“对于这些人,你就客气不得。”说着,将身子晃荡晃荡地过去了,约莫是相隔了五六十步路,一个赤着黄色上身的人,肩上搭了件灰色的白布褂子,慢慢拖着步子走上来,他穿了个蓝布短脚裤,腰带上挂了一支尺把长的旱烟袋杆。自然,照这里的习惯,是光了两只泥巴脚,但他的头上,裹着一条白布,作了个圈圈,将头顶心绕着。他走着路,两手互相拍着手臂道:“这位下江太太,硬是要不得,也不管人家得空不得空,提起篮子就走。别个包了十天的工,朗个好丢了不去?真是罗连,真是罗连!”

    这是住在这村子南头的李瓦匠。村子里的零碎工作,差不多都是他承做,因此相熟的很多。李南泉立刻跑了两步,迎到路头上,将他拦住,笑道:“李老板,你也帮我一个忙罢,我的屋顶,整个儿开了天窗。”他不等李南泉说完,将头一摆道:“我不招闲,那是盖匠的事嘛!”李南泉笑道:“我知道是盖匠的事,难道这夹壁通了,房门倒了……”李瓦匠又一摆头道:“整门是木匠的事。”李南泉笑道:“李老板,我们总也是邻居,说话你怎么这样说。我知道那是盖匠和木匠的事,但是我包给你修理,请你和我代邀木匠、盖匠那总也可以。而且,我不惜费,你要多少钱,我给多少钱。我只有一个条件,请你快点和我办理。”李瓦匠听说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倒是一句听得入耳的话,两只胳膊互相抱着,他将手掌拍着光膀子,站住脚,隔了山溪,对李先生这屋子遥遥地看望着,因道:“你打算给好多钱?”李南泉道:“我根本不懂什么工料价钱,我也不知道修理这屋子要用多少工料,我怎么去估价呢?”李瓦匠又对着这破烂国难草屋子凝看了一看,因昂着他的头,有十来分钟说不出话来。李南泉在一旁偷眼看他,知道他是估计那个需索的数目,且不打断他的思索,只管望了他。他沉吟了一阵了,因道:“要二千个草,二百斤灰,十来个工,大概要一百五六十元钱。”李南泉笑道:“哈!一百五六十元钱?我半个月的薪水。”李瓦匠道:“我还没有到你屋子里去看,一百五六十元恐怕还不够咯。”说着,他提起赤脚就走,表示无商量之余地。

    这山谷里的晚风,一阵比一阵来得尖锐。山头上的长草,被风卷着,将背面翻了过来,在深绿色丛中,更掀起层层浅绿色的浪纹。这草浪也就发生出“瑟瑟索索”之声。李南泉抬头看看,那鱼鳞般的云片,像北方平原上被赶的羊群一样,拥挤着向前奔走,这个样子,又是雨有将来的趋势。李先生站着,回头向家里那三椽草屋看了一看,叹上两口气。又摇了几下头,自言自语地道:“管他呢,日子长着呢,反正也不曾过不去。”这个解答,是非常的适用,他自己笑了,扶着手杖继续散步,直到看不见眼前的石板路,方才慢慢走回来。这时,天上的星点,被云彩遮着,天上不予人间一丝光亮,深谷里漆黑一片。黑夜的景致,没有比重庆更久更黑的,尤其是乡下。因为那里到了雾天,星月的亮也全无。在城市里,电光射入低压的云层,云被染着变成为红色,它有些光反射到没有电灯的地方来。乡下没有电灯,那就是四大皆空的黑暗。李南泉幸是带有手杖,学着瞎子走路。将手杖向前点着探索两下,然后跟着向前移动一步。遥望前面,高高低低,闪出十来点星星的火光,那是家之所在了。因为这个村子的房屋,全是夹沟建筑的,到了这黑夜,看不见山谷房屋,只看到黑空中光点上下。这种夜景,倒是生平奔走四方未曾看见过的。除非是雨夜在扬子江边,看邻近的渔村有点仿佛。这样,他不由地想到下江的老家了,站着只管出神。

    这个动作,很可以传染到别人,李先生自己,立刻就感觉到非打呵欠不可,昏昏沉沉地也就睡着了。睡在蒙咙中,听到太太叫喊着,他只在地铺上打了一个翻身,却不曾起来,仿佛是身上被盖着一样东西,但也继续睡,却不管了。直到脸上头上被东西爬得痒斯斯的,屡次用手挥赶不掉,睁眼看来,天色已经大亮,这是蚊子收兵以后,苍蝇在人身上活动。就无法再睡了。他坐起来,睁眼向屋檐外看看,那对过的一排近山,已完全被灰白色的云雾所封锁。在云脚下露出山的下半截,草木全被雨洗得湿黏黏的,树头枝叶下垂,草叶子全歪到一边去。那天上午虽没有下雨,而乌云凝结成一片,似乎已压到屋顶头上来了。自然天气是很凉的,只穿了一件短袖汗衫,便觉得身上已有点不好忍受。于是赶快跳起来,见屋子里面,全家人像沙丁鱼似的,分别挤着睡在地铺上。叹了口气道:“这又是一幅流民图。”屋子里让地铺占满,再容不下人去,也就不进屋子了,找了脸盆漱口盂出来,用冷水洗过脸,就呆坐在地铺上,静等家里人起来。在屋子里睡觉的人,一样让苍蝇的腿子给爬醒了。大家收拾地铺,整理屋子,这就足耗费了一小时。李南泉赶快将竹椅子在小桌前摆端正,展开了文具就来写稿。李太太道:“你为什么忙,水也没喝一口吧?”李南泉摇着手上的毛笔道:“难得天气凉快,还不抢一抢吗?”

    约莫前后费了十分钟的工夫,他终于是爬到了天窗口上。看看那些野藤叶子,爬上去,又倒垂下来,始终达不到天窗那边去。伸手将野藤牵着,想把它摔到天窗那边,却无奈那东西是软的,掷了几下,只把两根粗一点的野藤掷到天窗旁边,伏在屋顶上,出了一会神,就在手边,抽起一根压草的长竹片,挑着长细的藤,向那边送了去,这个办法,倒还可用,他陆续地将散漫在草屋上的藤,都归并在一条直线上,全送到那露天窗口去牵盖着。盖完了最大的那个天窗,看到还有许多藤铺在屋草上,就决定了作完这个工作,再去牵补第二个窗口。因为在草屋上蔓延着的野藤不太多,牵盖着第三个窗口,那枝叶就不十分完密,而现出稀稀落落的样子,他怕这样野蔓没有粗梗,在窗口上遮盖不住,而垂了下去。这就把手上挑藤的那根竹片,塞入野藤下面,把它当做一根横梁,在窗口上将野藤架住。可是,竹片插了下去,因为它是软的,却反绷不起来。他自己想得了的这个好法子,没有成功,却不肯罢休。跟着再向前几尺,打算接近了窗口,将竹片伸出去的距离缩短一些。他在草屋顶上,已经有了半小时以上的工夫了,也未曾想到这里有什么意外。身子只管向前移,两只手还是将竹片一节一节地送着。不想移到了天窗口,那屋顶的盖草,已没有什么东西抗住,这时,加了一位一百多磅的人体,草和下面断了线的竹片,全部向下陷去。李南泉觉得身子压虚了,心里大叫一声“不好”。

    甄先生道:“李兄不是去看戏的吗?”李南泉道:“甄先生怎么知道?”他笑道:“你太太下午买票的时候,小孩子也在那里买票。”李南泉道:“事诚有之,不过我想到白天上屋顶牵萝补屋,晚上去看戏,这是什么算盘?想过之后,兴味索然,我就不想去了,而况恐怕有雨。”吴春圃于黑暗中插言道:“怎么着?你的徒弟,你都不去捧了。”李南泉道:“惟其是这样,太太就很安心地去打她的牌了。这样,也可不让太太二次打牌,省掉一笔开支,我们是各有各的战略。”甄先生哈哈笑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李南泉经邻居这样代解释着,倒也不好说什么。大家寂寞地坐着,却听到茅屋檐下,“滴扑滴扑”,继续的有点响声。吴先生在暗中道:“糟了糕了,雨真来了。彭盖匠这家伙实在没有一点邻居的义气,俺真想揍他娘的。我们肯花钱,都不给咱们盖盖房顶?”李南泉走到屋檐下,伸着手到屋檐外去试探着,果然有很浓密的雨丝向手掌心盖着。因道:“靠人不如靠自己,我们未雨而绸缪罢。”因之找了王嫂帮助,将家里大小两张竹床,和一张旧藤绷子都放到外面屋子的地上,展开了地铺。自己睡的两方铺板,屋子里已放不下,干脆搬到走廊上。那屋檐下的点滴声,似乎又加紧了些。甄吴两家,也是搬得家具“扑咚”作响。大家忙乱了半小时,静止下来,那檐滴却又不响了,那边走廊的地铺上,发出竹板“咯咯”声,吴春圃在暗中打个呵欠,笑道:“哦呀!管他有雨没雨,俺睡她娘的。”

    李太太随着先生这屈服的机会,也就走来吃饭了。李先生想着自己的工作要紧,也就不再和太太计较,只是低头吃饭。他忘不了那壶好茶,饭后,赶快就沏上开水,坐在椅子上,手把一盏,闲看窗外的山景。今天不是那么闷热,满天都是鱼鳞斑的白云。山谷里穿着过路风,静坐在椅子上,居然可以不动扇子。风并不进屋子来,而流动的空气,让人的肌肤上有阵阵的凉气浸润。重庆的夏季,常是热到一百多度。虽然乡下风凉些,终日九十多度,乃是常事。人坐在屋子里不动,桌椅板凳,全会自己发热,摸着什么用具,都觉得烫手。坐在椅子上写字,那汗由手臂上向下滴着,可以把桌子打湿一大片。今天写稿子,没有那现象,仅仅是手臂靠住桌面的所在,有两块小湿印,脊梁上也并不流汗。李先生把茶杯端在手上,看到山头上鱼鳞片的云朵,层层推进,缓缓移动,对面那丛小凤尾竹子,每片竹叶子,飘动不止,将全个竹枝,牵连着一颠一颠。竹丛根下有几棵不知名的野花,大概是菊科植物,开着铜钱大的紫色小花,让绿油油的叶子衬托,非常的娇媚。一只大白色的公鸡,昂起头来,歪着脖子,甩了大红冠子,用一只眼睛,注视那颠动的竹枝。竹枝上,正有一只蝉,在那里拉着“吱吱”的长声。李先生放下茶杯,将三个指头,一拍桌沿道:“妙!不用多求,这就是一篇很好的小品材料了。”李太太正走到他身边,身子向后一缩,因笑道:“你这是什么神经病发了,吓我一跳。”李先生笑道:“对不起,我的烟士坡里纯来了。”

    李太太道:“你不用笑,反正我说得不错,为人不应当做坏事,可也不必作那不必要的事。野藤都能盖屋顶,我们也不去受瓦木匠那分穷气了。你虽在屋顶上摔下来了,也不容易得人家的同情。说破了,也许人家会说你穷疯了呢。”李南泉原不曾想到得太太的同情,太太这样地老说着,他也有点生气,站着呆了一呆,因道:“我诚然是多做了那不必要的事,不过像石太太那样,能够天不亮就到瓦匠家里去,亲自把他押解了来,这倒有此必要。你可能也学她的样,把那彭盖匠押解了来呢?你不要看那事情容易,你去找回彭盖匠试试看,包你办不到。”李太太沉着脸道:“真的?”李先生心里立刻转了个念头,要她去学石太太,那是强人所难。真是学成了石太太,那也非作丈夫者之福。对了这个反问,并没有加以答复,自行走开了。李太太在两分钟后,就走出大门去了。李先生在外面屋子里看到,本可以拦她,把这事转圜下来,可是她走得非常之快,只好由她去了。李先生拿着脸盆,自舀了一盆冷水,来洗擦身上的灰尘,伸出手臂到盆里去,首先发现,已是青肿了两块。再低头看看腿上,也是两大片。这就推想到身上必定也是这样,不由得自言自语地笑道:“这叫何苦?”可是窗外有人答话了:“我明天就搬家,不住在这人情冷酷的地方,不见得重庆四郊都是这样冷酷的人类住着的。”看时,太太回来了,一脸扫兴的样子,眼光都直了,她脚下有个破洋铁罐子,“当”的一声,被她踢到沟里去。

    李太太微笑道:“我看你简直是这三百二十元烧的,什么烟士坡里纯,茶士坡里纯?”李先生满脑子都装着这窗前的小景,关于李太太的话,他根本就没有听到。他低着头提起笔来就写,约莫是五六分钟,李先生觉得手臂让人碰了一下,回头看时,李太太却笑嘻嘻地将身子颤动着。李先生笑道:“到了钟点了,你就请罢。我决不提什么抗议。”李太太笑道:“这是什么话?这侵犯了你什么?用得着你提抗议?”李先生微笑着,抱了拳头连拱了几下,说是“抱歉抱歉”,也就不再说什么,还是低头写字。李先生再抬起头来,已没有了太太的踪影,倒是桌子角上,又放下了一盒“小大英”。李先生对于太太这种暗下的爱护,也就感到满足,自去埋头写作,也许是太太格外的体恤,把三个孩子都带走了。在耳根清净之下,李先生在半个下午,就写完了四篇小品文,将笔放下从头至尾,审查了一遍,改正了几个笔误字,又修正了几处文法,对于自己的作品,相当满意,把稿纸折叠好了,放到抽屉去,人坐在竹椅子上,作了个五分钟的休息。可是休息之后,反而觉得手膀子有些疼痛。同时,也感到头脑昏沉沉的。心里想着,太太说得也对,为了这三百二十元,大有卖命的趋势,利令智昏,何至于此。于是将笔砚都收拾了,找着了一支手杖,便随地扶着,就在门外山麓小路上散步。这时已到黄昏时候,天晴也是太阳落到山后去,现在天阴,更是凉风习习,走得很是爽快。

    李太太在一旁坐着,笑问道:“这茶味如何?”李先生端着杯子又喝了一口,笑道:“好得很!在这乡场上,怎么买得到这样的好茶叶?”李太太道:“这是我在同乡那里匀来的,你进了一笔稿费,也得让你享受一下。还有一层,今天晚上,杨艳华演(伏英节烈》,这戏……”李南泉笑道:“你又和我买了一张票?”李太太道:“买了两张票,你带孩子去罢。”李先生道:“那么,你有个十二圈的约会?”李太太笑着,取个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姿态,昂着头向外面叫道:“王嫂,那肉洗干净了没有?切好了,我来做。”李先生心领神会,也就不必再问了。他将面前的文稿,审查了一遍。下文颇想一转之后发生一点新意。就抬起头来,向窗子外看对面山顶上的白云,虽那一转的文意,并未见得就在白云里面,可是他抬头之后,这白云会替他找到那文思。不过他眼光射出窗子去,看到的不是白云,而是一位摩登少妇,太太的唯一良好牌友下江太太。她站在对面的山脚路上,向这茅草屋连连招了几下手。遥远地看到她脸上笑嘻嘻的,似乎她正在牌桌上,已摸到了清一条龙的好牌,且已经定张要和一四七条。李先生心里暗自赞叹了一声,她们的消息好灵通呀,就知道我进了一笔稿费,这不是向茅屋招手,这是向太太的手提包招手呀。太太果然是中了电,马上出去了。太太并未答话,隔了壁子,也看不到太太的姿势。不过下江太太将一个食指竖了起来,比齐了鼻子尖,好像是约定一点钟了。

    李南泉笑道:“李老板,不要走得这样快,有话我们慢慢商量。”他已经走得很远了,回转头来,答应了一声道:“啥子商量嘛?我还不得空咯。”李南泉站在行人路头上,不免呆了一阵。吴春圃先生打着呵欠,也慢慢儿走了过来。他先抬着头,对四周天空,看了一看,见蔚蓝的空间,只拖着几片蒙头纱似的白云。东方的太阳,已经出山,金黄色的日光,照在山头的湿草上,觉得山色格外的绿,山上长的松树和柏树,却格外的苍翠。那浅绿色的草丛上,簇拥着墨绿色的老树叶子,陪衬得非常的好看,因唱了句韵白道:“出得门来,好天气也。”李南泉笑道:“吴先生还是这样的高兴。”吴春圃道:“今天假如是不下雨的话,这样好的天气,屋子里漏的水,就一切都吹干了。凭了这一天的工夫,总可以把盖匠找到,今天晚上,可以不必在走廊熬上一宿了。”李南泉道:“我们说办就办,现在那位彭盖匠,还没有出去作工,我们就同路去,找他一趟,你看如何?”吴春圃道:“好的,熬了一宿,睡意昏昏,在山径上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好。”说着,他又打了个呵欠。李南泉道:“难道一晚上,你都没有闭上眼睛吗?”吴春圃道:“坐着睡了一宿。我睡眠绝对不能将就,非得躺着舒舒服服地睡下不可!把早饭吃过,我就睡他十小时。”正说着,他忽然一转话锋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说着,他将手一指道:“彭盖匠来了。”这位彭老板身上穿了件齐平膝盖的蓝布褂子。左破一片,右破一片,像是挂穗子似的,随风飘飘,他光着两只黄脚杆,好像缚了两块石头似的那样开步。

    李南泉笑道:“别骂,随他去。反正我们也不能在这里作长治久安之计。”说着,两手挽在身后,在走廊上踱来踱去。甄先生搬了一把竹椅子,靠了廊柱放着,头靠在竹椅子背上,他身穿背心,下穿短裤衩,将两只光脚,架在竹椅子沿上,却微微闭了眼睛,手里拿了一柄撕成鹅毛扇似的小芭蕉叶,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听了李先生的来往脚步声,睁开眼看了一看,微笑道:“李先生,你不用急,天下也没有多少事会难住了人。若是再下了雨的话,我们共同作和尚去,就搬到庙里去住。”李南泉摇了几摇头,笑道:“你这办法行不通,附近没有庙。唯一的那座仙女洞,前殿拆了,后殿是公共防空洞。我们就索性去住防空洞。”正说着,上午过去的那位刘瓦匠,刚是由对面山路上走了过来。他也是左手提一壶酒,右手提一刀肉,只是不像彭盖匠,肩头上扛着米袋,他大开着步子向家里走,听到这话,却含了笑容,老远搭腔道:“硬是要得!防空洞不怕漏,也不怕垮,作瓦匠作盖匠的就整不到你们了。”吴春圃先生站在走廊下,兀自气鼓鼓的,他用了他那拍蚊子的习惯,虽没有蚊子,也拿了蒲扇不住地扇着裤脚,他瞪了眼望着,小声喝着道:“这小子说话好气人,我们这里摆龙门阵,又碍着他什么事吗?”甄先生笑道:“吴先生,为了抗战,我们忍了罢。”吴春圃右手举起扇子在左手掌上一拍,因道:“咱不受这王八气,咱回到山东老家打游击去!咱就为不受气才抗战,抗战又受气,咱不干。”

    李南泉笑道:“从前是千金一笑,现在女人的笑也减价了。法币这样的贬值,三百二十元,也可以看到夫人一笑了。”李太太道:“你这叫什么话?简直是公然侮辱。”说着,眼睛瞪起来,将那汇票向地上一丢。李南泉倒是不在意,弯腰将汇票捡了起来,向纸面上吹吹灰,笑道:“我不像你那样傻,决不向钱生气。”说着,将汇票放在桌上,向她一抱拳头。李太太笑骂道:“瞧你这块骨头!”李南泉道:“这是纯粹的北平话呀,你离开北平多年,土话几乎是完全忘记。只有感情奔放的时候,这土话才会冲口而出。这样的骂人,出之太太之口……”李太太笑道:“你还是个老书生啦,简直穷疯了,见了三百二十元,乐得这样子,把屋顶摔下来的痛苦都忘记了。”李南泉道:“可是我们真差着这三百元用款。”李太太道:“废话什么,拿过来罢。”说着,伸手把那张汇票收了过去。李先生将那张信笺塞到信封里去,两手捧着信封向太太作个揖,笑道:“全权付托。你去领罢。还有图章,我交给你。”李太太接过信封去,笑道:“图章在我这里,卖什么空头人情。”她说着,抽出信笺来看看,点点头道:“稿费倒是不薄,够你几天忙的了。我不打搅你,你开始写稿子罢。”李先生对那三百二十元,算是在汇票上看了一眼,虽没有收入私囊,但也够兴奋一下的。他见太太拿着汇票走了,用着桌上摆开的现成的纸笔,就写起文章来,好在刚过去的生活,不少小品材料,不假思索,就可动笔。

    李南泉站起来,笑着拱拱手道:“实在对不起。我实在情形是这样,不过我在这里面缺乏一点外交辞令而已,随你的便罢,你买什么东西我也要。”李太太笑道:“你真是个骆驼,好好地和你说,你不接受。人家一和你瞪眼睛,你又屈服了。”李南泉笑道:“好啦,你就请罢。我刚刚有点烟士坡里纯,你又从中打搅,这烟土坡里纯若是跑掉了,再要找它回来,那是很不容易的。”李太太站着对他看了一看,想着他这话倒是真的,只笑了一笑,也就走了。李先生坐下来,吸了大半支烟,又重新提笔写起来。半上午的工夫,倒是写了三四张稿纸,写到最高兴的时候,仿佛是太太回来了,也没有去理会。伸手去拿纸烟,纸烟盒子换了,乃是通红的“小大英”。这时大后方的纸烟,“小大英”是最高贵的消耗品。李先生初到后方的时候,也吸的是“小大英”,由三角钱一包,涨了五角钱,就变成搭着坏烟吃。自涨到了一元一包,他就干脆改换了牌子了。这时“小大英”的烟价,已是两元钱一包,李先生除了在应酬场中,偶然吸到两三支而外,那总是和它久违的。现在看到桌子角上,放着一个粉红的纸烟盒,上面又印着金字,这是毫无疑问的事,乃是“小大英”。但他还疑心是谁恶作剧,放了这么一盒好烟在桌上有意捉弄人。于是,拿起来看看,这盒子封得完整无缺,是好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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