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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汪韩门先生书

    (此篇已附载《考信附录》卷一《少年遇合记略》之未故今省之)与董公常书

    乙酉之秋,得於京邸晨夕过从,畅论书史者数月。岁终握别,至今十有二年。每读书有会心处,辄屈指私计可与语此者惟广平栗太初及我公常先生二人。而太初往矣,先生又无由接坐一谈。兴言及此,真令人读书之兴索然欲尽也!

    往述幼时喜涉览,山经地志权谋术数之书常杂陈於几前。既澜无所归,又性善忘,过时即都不复省忆,近三十岁始渐自悔,专求之於《六经》,不敢他有所及。日积月累,似若有得,乃知秦、汉以来传注之言往往与经抵牾,不足深信。如炎帝本与黄帝同时,太皓在其後,而世以为伏羲即太皓神农即炎帝。稷、契皆在帝喾之後百数十年,而世以为高辛氏之子。周公本因戍王谅阴而摄政,而世以为成王年止十三。平王本畏楚Τ而戍申、吕,而世以为私其舅家。周本三正并行,而世乃杂取传记夏正之文为周不改月之证。周本郊遂用彻,采邑用助,而世乃因孟子“虽周亦助”之言谓彻亦画为井,亦以中为公田。推此而求,下可悉举。要皆不肯细读经文,过信传注百家之言,故致舛误。不知先生以为然耶,否耶?旧尝阅一小说,载孔子陈时有采桑女及樵夫诗二首,鄙俚不可入口;且曰:“按,此即今七言绝句;而世儒谓始於《柏梁》不学之过也。”阅至此,不觉失声大笑。呜呼,今世所传战国、秦、汉之书名於圣人者岂有以异於此乎!特以其传既久学者遂不敢议。而今乃欲据《六经》以正其失,求其不掩耳而疾走不可得也。以此闭口,不敢与人谈及经史。安得与先生重聚数月而一证其十馀年来之所得哉?

    今岁偶至郡城数日,行入书院中,得遇胡君名光四者,问之知为及门高弟;因询近况,乃知令郎已长,能读父书,负笈从游者甚众,先生杜门不出,日惟与门人讲诵,不觉欣然为之破颜。士不能展所学於天下,固当成就後学,作如是事。若述者,其学固无可取,而亦绝无人相问难者;少年才俊皆高视阔步,一揖犹以为浼,一问犹以为辱,安得有所谓负笈从游之怪事乎!间有一二来者,皆初学无所解;得一补诸生即都去。读书虽有所得,而环顾四壁茫然无可语者。亦可为之长太息矣!

    前在京师时,先生方刻印章,文曰“四可堂主人”。问其说,云:“余有亲可养,有子可教;有田可耕,有害可读,余何为仆仆於京师者!”今尊大人虽捐馆,其三可者固自在。而述本无祖遗田产;又值洪波毁室,先人所遗书荡然无存,至无容膝所?依人庑下。辛卯之春,先君见背;今惟家母在堂,差为康健,而禄养色养又都不能。一二年来,增患目疾,翻阅尽废。年垂四十矣,而一介子女杳然不闻消息;家贫不能畜妾。四者无一可焉。夜中就枕,怛然无生人之乐,不觉其泪之濡衾也。

    久不与人通书,会此便,不觉一泻欲尽。然书写良艰,落笔时所裁割者街多,幸为心照。如遇北风惠以德音为望。率此亻布候近祉,不宣。晚弟崔述顿首。

    ○送栗太初赴纳任序

    四川在京师西南五千里外,有剑阁、云栈之险;而自强献忠蹂躏後烟火几绝。国家涵育百年,民稍稍生殖;然惟成都称殷盛,他府州尚多旷土。民朴鲁俭啬,无珠贝珍异之饶,士大夫铨得其地者率以为苦。而叙、泸以南,地近徼外,多瘴疠,以是人尤不乐往。

    广平栗太初,余同门友也,博学喜著述,读书一遍辄背诵不遗。乾隆己丑,由前进士谒选於吏部,得泸州之纳。询之蜀士大夫宦游於京师者,皆云:“县於蜀最贫;自山水幽胜外无足满意者。”於是识栗君者皆为栗君忧。而余独有以知栗君之不忧也!

    夫忧,生於欲之不遂。士不能读书求古圣贤之道,欲以仕为贸易,奔走形势间以冀一遇,或弃产称贷然後得注选,其心以为一旦得官可以偿其所费,且求赢焉,若贾人权子母之利然;此其忧贫固情之常,不足异。若栗君者,读书学道人也,其富也奚以喜,其贫也奚以忧乎!且非第不忧而已。其为富也者,方面大吏皆艳而志之,需索之烦,供亿之费少不给,则不得安其位;官虽富,常不敷所出,虽廉吏至此其势不得不贫。其为贫也者,两院以下皆知人之惮而不愿为也,其不幸而值焉者,虽小忤意,辄不肯易置;或垂橐入谒,亦往往获无事;以此反得行其志,即贪吏为之亦有以廉名者。夫栗君之仕欲以行其志也明矣,其於纳溪,喜之不暇,而何忧焉!

    吾又闻文章之事与名山大川相长。曩栗君与余同习业於石屏朱公之署,日以文章相砥砺。既而栗君成进士,多交游,撄世务;而余善病,且羁旅逐衣食,往往废业。今栗君奉省檄,洽百里,逾大河而西,越两崤、函谷,仰蹑三峰,吊秦、汉之都,西度大散,入汉中,观诸葛武侯之遗迹,驰驱於飞梁峭壁间,山鸟异声,秋云幻状,然後登大剑俯长江,其山水之奇秀皆足以发抒其耳目。而县又淳简,栗君游刃治之有馀,鸣琴之暇,计必陟其山,漱其泉,婆娑嘉树之下,极游观之乐,以默证其平日所读之书而悉发之於文,吾知其与曩者习业时必有异也。余方艳羡之不可得,而栗君讵反忧哉!

    栗君发矣!异日余至京师,遇有自蜀中来者,必将询粟君之政与其文;且问蜀人之敬信栗君能如文翁、少陵否。栗君所得不已多乎?孰与夫横金卧内,德色妻子,穷水陆之珍,极声色之奉,以自鸣善宦者哉!遂书此,以赠栗君之发。

    ○赠陈履和序

    (此篇已附载《考信附录》卷一《少年遇合记略》之末,故今省之)《武安文昌祠签簿》序

    武安张子奇昌质所学於余有日矣,一旦持一册来,曰:“此武安文昌祠签簿也。日尝过之,见其毁也,因重录而易之。先生其为之序!”余固辞,而其从叔友唐复力为之请。余曰:“嗟乎,余安能序此簿哉!余少未尝为此学,不知其所由美,而心窃以为非宜。誉之,则失其本心;毁之,又非子之所以谓余序之之意也。余安能序此哉!”

    且文昌,星也,在紫垣之外。《天官书》曰:“斗魁戴筐六星,曰文昌宫:‘一曰上将,二曰次将,三曰贵相,四曰司命,五曰司中,六曰司禄。’今北斗上六星上曲者是也。而近代所祀,称为梓潼帝君者,则晋、魏间将蜀人张氏,以战殁而血食於蜀者。其後庙祝欲灵其祀,乃诈称梦神谓己‘上帝使我掌人间士子禄籍’,自是士大夫始争事之。沿之既久,遂误以为文昌。合天神人鬼为一祀,舛亦甚矣!”

    夫文昌,星耶,固不得有言;若梓潼神也耶,将毋亦忠直勇决之气存於天地之间,其肯逐逐然日与斯民谋趋利避害之计,而又效唐、宋以来所谓声病俳偶之文,间杂以鄙俚之言,以示天下耶!且神止一耳,而天下府州县祠有签者无虑数百;尽应其求,力亦不给。理势皆无据而世信之,亦以惑矣!

    夫利害歧於前则聪明乱於内,是以有非所信而信之者。签语之设不知其所始;然必始於人之热於利害而迷所往,而後无稽之徒得以售其伪也。若夫君子之行惟其义而已矣,进退行止自有法度,是故有知利而不取,有知害而不避。无论签之伪与其利害之必不验也,即令实且验焉,亦奚所用之哉!

    余之所见如此,是岂可以为序乎哉!然使余弃此不言而谬为美言以悦子,则又非君子忠信不欺之道,《论语》‘各言尔志’之义也。且余所素命为狂澜而力不能回者,今又安能因子之故而反决其流,扬其波哉!然则余之序之无乃不如其弗序矣乎?”

    既不获辞,遂书此以贻之。

    ○《曹氏家谱》序

    世近则所闻详;学深则所记多。此必然之理而无可疑者也。然吾尝读《尚书》,孔子之所序也,乃仅断自《尧》典以下。其後五百馀年,有司马迁,其学不逮孔子远甚,而所作《史记》乃始於黄帝。至司马贞,又後於迁者近千年,其学亦益不逮,乃为迁补《本纪》又始於伏羲氏,前於黄帝者千数百年。下至於明,世益晚,其人如王世贞、锺惺辈,学亦益陋,而其所作《纲鉴捷录》等书乃反始於开辟之初,盘古氏之时。是何世益远,其所闻宜略而反益详;学益浅,其所记宜少而反益多哉?盖世近则其考之也易,而学深则其辨之也精,夫是故伪者不能以乱正,而其书自不能不略且少。世益远则伪者益多而亦益难辨,学益浅则益不能辨其为正与伪,而视《六经》、《三传》、诸子百家、齐东野语、汉人小说,均之为可信矣;如是,而欲其书之不详且多,其势固不能也。嗟夫,史降而有州县之志,志降而有士大夫之家谱,大小虽殊,其为记事则一。修史者数百年而一人,犹且如是,况志与谱盈海内,作者肩摩趾接,聘者不择人,修者不度己,是恶得不舛哉!

    吾乡松岩曹先生,前辈中盛德君子也,与吾先君交游。其子叔文、阿周亦与余相善也。先生卒数年,阿周持其《家谱》示余而嘱为序,盖先生之所作而阿周续之者也。余览之,乃始於先生之曾祖;自曾祖以上非不尽知,而所传异词,恐紊世代先後之次,则竟略而不书,且为《辨疑说》以明之,盖恐後人之妄补之也。先生原籍武清,尝往求其疏族,得其远祖之墓,其访之也必周矣;然而终缺之者,盖惟其访之也周,故知其可信者之少。凡轻於纪载而不自疑者,皆其访之不周者也。昔者炎帝、太皆在黄帝之後,传记之文甚明也;自班固误以炎帝为神农氏,太为伏羲氏,而後之作史者耻言不知,务求胜於孔子司马迁,遂列之於黄帝之前,世代颠倒而不自悟。见先生之谱,亦可以少愧矣!

    余又尝观《通志》、《新唐书表》,其所载得姓之始及其世系皆历历可指;及考之於传记,有一氏而出於数国者,有一国而不止一家者,然则其馀将尽无子孙乎?是皆考之不详,辨之不精,见其一而不知其有十。而後之人作家谱者乃引之为权与,甘於自诬其祖而无所惜,良可叹也!曹之姓,见於《春秋》者,邾与小邾二国;而文王子振铎封於曹,其後亦以国为氏。曹之始未能决知其所出也。不能决知而遂不言,非有识者曷能如是!至於谱中所载先世族人事迹皆纪实无虚美,瑕瑜不相掩,尤为今世所难。然则虽古直笔之史,何以加诸!

    去岁吾县明府张公修《县志》,开馆延文学士:先生而在,宿学故老无出其右者,必首膺其任无疑也。苟先生以其为谱者移之志,则於旧志之舛误必考订更改之而不肯苟为同,於自汉以来沿革建置必缺其所不知,於县人士之传必无所缘饰避忌以徇人情而伤直道,岂不盛欤!若之何其仅以此谱著也!

    虽然,使阿周有求胜前人之志,如《索隐》之於《史记》,《前编》之於《通鉴纲目》,先生且奈之何?今兹之续之也,但於其後有所增,而不於其前有所补,先生之视龙门、紫阳不厚幸乎!存此谱以为作志作史者之式,可也。

    ○《雾树诗》序

    北方寒厉之时,晨起往往见庭树若悬冰雪,日出则消。俗谓之“树稼”。然莫能名其故,或云雪为之;或云霜为之;不知此皆雾之所凝。吾先君与群从兄弟言云尔。余每验之,夜有雾则晓必如是,未尝爽焉。然尝举以示人,人未有韪之者。

    乾隆三十八年,余馆於御河之阳,十一月十六日归省,大雾隐空,亲见雾为风,凝於物杪,人须马鬣裘毛之末未有免者;又其为物甚粘,愈凝愈粘,至倒悬寸许不能坠。如是三日,雾敛目开,则远村近圃编珠贯玉,弥望无际矣。载阴载哉,阴暗相间,丽景幻态殆不可状。於是益信向说之不诬。

    盖地液之初升而後降者有三:曰雨、曰露、曰雾。雨露之升也高,其凝之时犹未成乎水也,故霜最轻,雪次之。雾之升也卑,其凝之时成乎水矣,但其点滴微细,故轻於冰而重於雪。其不同一也。雪霜平地为多,枝上虽有雪,然易落不能厚。雾则专凝枝杪及一切纤芥物,虽系缕庭中无不著者;而平广处反泯然无迹。其不同二也。雪霜皆覆物上,不能集其旁下。雾则随风所,栖於枝旁。故自上风视之则如缟带琼丝,下风则枯枝而已;无风处则四面皆著而不盈,或系於下,亦不坠落。其不同三也。

    按:唐人谚云:“凌树稼,达官怕。”说者谓即《春秋》所书之“雨木冰”;树稼之名疑出於此。然雨木冰者,雨也,非雾也;空中不寒而地上寒,故雨至木乃凝为冰。余尝一见之,其冰与常冰同,不如是之轻白而雕锼也;冰皆附木,如衣然,如甲然,不如是之但悬於枝杪,累累然如缀而如积也。由是言之,树稼固非木冰;说者未见木冰,故臆度之而误以为一也。

    余妻云:“古人咏雪之章如林;此殆过之,而反寂寂。以意度之,於古必希,不如今之繁也。”余闻吾乡老人云:“六七十年前,间数岁乃一有是。”然则古今异同容或有之矣。不然,博物君子何得无辨其名而详其状者耶?乃为诗以志之。

    明年冬,余罢馆归漳上。是岁,大雪尺许,既止而雪上蒸,无日不雾,无雾不凝,子悬午坠,日以为常;遇阴寒则经日不落。其物象之妍,镂嵌之巧,晶莹,玲珑,细碎,曲折,较之往年殆逾十倍,似雾之故为此奇以报知己者然。然近县之士非惟不屑和余之诗,亦竟未闻有赏此奇观,顾盼而低徊之者,则乌知古人之不亦如是,而余之所好之独不可解也!崔述序。

    ○《知非集》自序

    (旧本阙)

    ○《段垣诗订》後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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