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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鲁斋《语录》

    (先生名衡,字平仲,河南人,元国子监祭酒,谥文正,崇祀庙庭。)

    宏谋按:鲁斋先生,在元时,专以小学四书,修己治人之法为教。不尚文辞,务敦实行。薛文清谓朱子以后一人者也。语录所载,本于六经,切于伦常。近里着己,详明恳挚。兹录其知愚共晓者若干条。常人守此,亦足以寡过矣。

    不听父命者,则为不孝。不听君命,则为不忠。其或不听天命者,独无责耶。君父之命,或时可否之间。设教者,犹曰勿逆勿怠。况乎天命,大公至正,无有不善。何苦而不受命乎。

    责得人深者,必自恕。责得己深者,必薄责于人。盖亦不暇责人也。自责以至于圣贤地面,何暇有工夫责人。见人有片善,早去仿学他。盖不见其人之可责,惟责己也。颜子有之。以众人望人,则皆可。以圣贤望人,则无完人矣。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责己者,可以成人之善。责人者,适以长己之恶。喜怒哀乐爱恶欲,一有动于心,则气便不平。气既不平,则发言多失。七者之中,惟怒为难治,又偏招患难。须于盛怒时,坚忍不动。候心气平时,审而应之,庶几无失。

    天地间当大着心。不可拘于气质,局于一己。贫贱忧戚,不可过为陨获。贵为公相,不可骄。当知有天地国家以来,多少圣贤在此位。贱为匹夫,不必耻。当知古昔志士仁人,多少屈伏。甘于贫贱者,无入而不自得也,何欣戚之有。

    凡事物之际,有由自己的,有不由自己的。由自己的,有义在。不由自己的,有命在。归于义命而已。

    世人怀智挟诈,而欲事之善,岂有此理。必尽去人伪,忠厚纯一,然后可善其事。至于死生祸福,则一归之天命而已。人谋孔臧,亦可以保天命。人能摄生,亦可以保神气。自暴自弃,而有凶祸,皆自取之也。

    汲汲焉毋欲速也,循循焉毋敢惰也,非止学问如此。日用事物之间,皆当如此,乃能有成。

    称人之善,宜就迹上言。议人之失,宜就心上言。盖人之初心,本自无恶。特以利欲驱之,故失正理。其始甚微,其终至于不可救。仁人虽恶其去道之远,然亦未尝不悯其昏暗无知,误至此极也。故议之,必从始失之地言之。使其人闻之,足以自新而无怨。而吾之言,亦自为长厚切要之言。善迹既着,即从而美之。不必更求隐微,主为一定之论。在人闻,则乐于自勉。在我,则为有实益,而又无他日之弊也。

    教人使人,必先使有耻。又须养护其知耻之心。督责之,使有所畏。荣耀之,使有所慕。皆所以为教也。到无所畏、不知慕时,都行不将去。

    凡在朋侪中,切戒自满。惟虚故能受,满则无所容。人不我告,则止于此耳,不能日益也。故一人之见,不足以兼十人。我能取之十人,是兼十人之能矣。取之不已,至于百人千人,则在我者,可量也哉。

    前人谓得便宜事,莫得再做。得便宜处,不得再去。休说莫得再,只先一次,已是错了。汝既多取了他人底,便是欠下他底,随后却要还他。世间人都有合得底分限,你如何多得他便宜,万无此理。又人道得便宜,是落便宜。实是所得便宜无几,而于天理人心,欠缺不可胜道。天理也不容汝,人心也放你不过。外面事不停当,反而求之,此心歉然,于义理所欠多矣。稍能自思自反者,此理不难见也。其反报甚速,大可畏也。可为爱便宜者之戒。

    或谓人依道理行,多不乐,故不肯收敛入来。放旷不守法度,却乐多,只于那壁去了。以故为学近理者少,而多喜于自恣,放言自适。如李太白诸诗豪皆是也。此何故?曰:天下只问是与不是,休问乐与不乐。若分明知得这壁是,那壁不是,虽乐亦不从也。如家有诸子,一子服田力穑,以堂构为己任。一子荒纵,饮宴市楼。若论乐与不乐,力田之苦,诚不如市楼之乐。为其父祖者,爱力田者乎?爱荒纵者乎?使诚知服田力穑之为乐无穷也,则于荒宴,不肯一朝居矣。彼诚不知耳,苟能知之,必不如是也。所以大学要致知。

    陈定宇《先世事略》

    (先生名栎,字寿翁。元时休宁人。)

    宏谋按:述家世者,无不竞尚贵显。人亦以此艳称之,甚则比附而粉饰之。以为非是,则举无足述也矣。定宇先生,所述先世,绝无贵显。而清白家风,吉祥善事,难能而可贵,莫大于此。区区一时之贵显,均不足以拟之。家之可久也,不以势而以德,不信然哉。至不作佛事一节,学士大夫,类能言之。兹乃推明所以不能行之故。力挽颓风,更于礼教有补。先生在元时,举于乡,而未仕。授徒著述,一宗程朱,与吴文正并称云。

    自始祖府君,十有八世而至栎。他房有以儒学显者,而本房独无有。然洪范五福,贵不与焉。数世以来,寿皆八九十,无下七十者。祖与妣偕老,无再娶者。父子皆亲传,无祝螟者。皆称善人,无一为人所指者。良可表于道曰,处士陈君之墓。有儒学而不显,安足计哉。又自曾祖以上,世润其屋,降是窭殊甚。然家虽空,而行颇实。口虽羹藜饭糗之不给,而经炊史酌之味无穷。贫亦安足计哉。所大惧者,气薄蚤衰,儿辈才下志怠,或隤其家声焉耳。

    先曾祖平生不好佛,治命命先祖曰:我死,丧葬参用古今礼,毋作佛事。先考先叔,所以丧先祖祖妣,不肖所以丧考妣,皆不敢变焉。大抵此说,儒者知之者多,能行之者寡。不摇于俗论,则夺于妇人。先考之殁也,来吊者见勉曰,纵不斋佛,亦必声钟。应之曰,升屋而号,告曰皋某复。皋,长声也。某,死者之名。复,反也。此儒家之声钟也。欲声佛家之无常钟也,何为。又有曰,纵不为佛事,亦必填受生。又应之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此儒家之填受生也。以纸寓钱,填受生也,何为。此不肖所以不摇于俗论者也。吴氏女兄,明敏知书,习闻家法,固无异论。吾妇朱,其父兄信佛甚。亦化之,无异论焉。此不肖所以不夺于妇人者也。昔程子曰,吾家治丧,不用浮屠,洛中亦有一二人家化之。近年同邑求迩范公歙邑古梅吴公之家皆然。然程子大贤,范吴富者,人无敢非之。吾家三世,不幸皆贫。流俗不过曰,是贫甚,不能为,故立异耳。嗟乎,安得家肥屋润,更酌古礼行之,以一洗流俗之言哉。又尝闻士友之言曰:平昔非不知佛事不足为,古礼所当用,一旦不幸,至于大故,则族姻交以不孝责我,虽欲不为,不可得已。嗟乎!佛入中原祭礼荒,胡僧奏乐孤子忙。后村刘公,叹之久矣。孝也者,其作佛事之谓与。流俗之所谓不孝,乃我之所谓孝也。流俗之所谓孝,乃我之所谓不孝也。儿辈听之,不守家法,非吾子孙。岂惟望尔之不变哉,将世世望子孙无变也。

    王阳明文钞

    (先生名守仁,字伯安,浙江余姚人。明弘治进士。官至四省总制,封新建伯,谥文成。崇祀庙庭。)

    宏谋按:阳明先生,勋业文章,炳著天壤。读其文集,所言为学,专尚致良知,未免开后来蹈空之弊。然万事根本于心,人性无有不善。良知者,即不昧之良心也。学问所以扩充此良心,但非空空守此良心,便谓不须学问耳。今录其教人数则,反复提撕,俱从良心处,发人深省。三复斯语,可以修己而责善,可以范世而化俗,于世教不无裨益云。

    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何所底乎。昔人有言,使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恶之,如此而不为善可也。为善则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何苦而不为善。使为恶而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如此而为恶可也。为恶则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何苦而必为恶。诸生念此,可以知所立志矣。

    已立志为君子,自当从事于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从吾游者,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试观侪辈之中,茍有虚而为盈,无而为有,讳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资禀虽甚超迈,侪辈之中,有弗疾恶之者乎,有弗鄙贱之者乎。彼固将以欺人,人果遂为所欺,有弗窃笑之者乎。茍有谦默自持,无能自处,笃志力行,勤学好问,称人之善,而咎己之失,从人之长,而明己之短,忠信乐易,表里一致者,使其人资禀虽甚鲁钝,侪辈之中,有弗称慕之者乎。彼固以无能自处,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为无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诸生观此,亦可以知所从事于学矣。

    夫过者,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于廉耻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于孝友之道,陷于狡诈偷刻之习者乎。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误蹈,素无师友之讲习规饬也。诸生试内省,万一有近于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当以此自歉,遂馁于改过从善之心。但能一旦脱然洗涤旧染,虽昔为寇盗,今日不害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虽改过而从善,将人不信我,且无赎于前过,反怀羞涩疑沮,而甘心于污浊终焉,则吾亦绝望尔矣。

    责善,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爱,致其婉曲。使彼闻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怒,乃为善耳。若先暴白其过恶,痛毁极诋,使无所容。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虽欲降以相从,而势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为恶矣。故凡讦人之短,攻发人之阴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责善。虽然,我以是而施于人,不可也。人以是而加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师也,安可以不乐受而心感之乎。某于道未有所得,谬为诸生相从于此。每终夜以思,恶且未免,况于过乎。人谓事师无犯无隐,而遂谓师无可谏,非也。谏师之道,直不至于犯,而婉不至于隐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盖斅学相长也。诸生责善,当自吾始。以上示龙场诸生教条。

    为善之人,非独其宗族亲戚爱之,朋友乡党敬之,虽鬼神亦阴相之。为恶之人,非独其宗族亲戚恶之,朋友乡党怨之,虽鬼神亦阴殛之。故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见人之为善,我必爱之。我能为善,人岂有不爱我者乎。见人之为不善,我必恶之。我茍为不善,人岂有不恶我者乎。故凶人之为不善,至于陨身亡家而不悟者,由其不能自反也。

    今人不忍一言之忿,或争铢两之利,遂相构讼。夫我欲求胜于彼,彼亦欲求胜于我。雠雠相报,遂至破家荡产,祸贻子孙。岂若含忍退让,使邻里称为善人长者,子孙亦蒙其庇乎。

    今人为子孙计,或至谋人之业,夺人之产,日夜营营,无所不至。昔人谓为子孙作马牛。然身没未寒,而业已属之他人。仇家群起而报复,子孙反受其殃。是殆为子孙作蛇蝎也。吁,可戒哉。以上论俗。

    泰和人杨茂,聋痖,仅能识字,候门求见。先生以字问,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你心还能知是非否。茂以字答曰,知是非。先生曰,如此,你口虽不如人,你耳虽不如人,你心还与人一般。大凡人只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个圣贤的心。口虽不能言,耳虽不能听,也是个不能言不能听的圣贤。心若不存天理,是个禽兽的心。口虽能言,耳虽能听,也只是个能言能听的禽兽。你如今于父母,尽你心的孝。于兄长,但尽你心的敬。于乡党邻里宗族亲戚,但尽你心的谦和恭顺。见人怠慢,不要嗔怪。见人财利,不要贪图。但在里面行你那是的心,莫行你那非的心。纵使外面人。说你是,也不须听。说你不是,也不须听。我如今教你,但终日行你的心,不消口里说。但终日听你的心,不消耳里听。茂扣胸指天,再拜而已。谕杨茂。

    但愿温恭直谅之友,来此讲学论道,示以孝友谦和之行,德业相劝,过失相规,以教训我子弟,使无陷于非僻。不愿狂躁惰慢之徒,来此博弈饮酒,长傲饰非,导以骄奢浮荡之事,诱以贪财黩货之谋,冥顽无耻,扇惑鼓动,以益我子弟之不肖。呜呼,由前之说,是谓良士。由后之说,是谓凶人。我子弟茍远良士而近凶人,是谓逆子。戒之戒之。将有两广之行,书此以戒我弟,并以告夫士友之辱临于斯者,请一览,教之。客座私祝。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何益。惟能反己,方知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象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之不是。若舜只要正他奸恶,就见得象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

    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只因其病而药之,可也。若遽怀鄙薄之意,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乡人有父子争讼,诉于先生者。先生言不终辞,其父子相抱,恸哭而去。柴鸣治问先生,何言致彼感悔之速。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间大不孝子,瞽瞍是世间大慈父。鸣治愕然请问。先生曰,舜常自以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为大慈,所以不能慈。瞽瞍只记得舜是我孩提长养,今何不会豫悦我。不知自心,已为后妻所移。尚谓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时,如何爱我,今日不爱,只是我不能尽孝。日思所以不能尽孝处,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舜是古今大孝子,瞽瞍亦做成个慈父。

    古乐不作久矣,今之戏子,尚与古乐意思相近。韶之九成,便是舜一本戏子。武之九变,便是武王一本戏子。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其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若后世作乐,只是做词调,于民俗风化,绝无干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本,将妖淫词调删去,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人人易晓,无意中,感发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以上传习录。

    梨园唱剧,至今日而滥觞极矣。然而敬神宴客,世俗必不能废。但其中所演传奇,有邪正之不同。主持世道者,正宜从此设法立教。虽无益之事,未必非转移风俗之一机也。先辈陶石梁曰,今之院本,即古之乐章也。每演戏时,见有孝子悌弟,忠臣义士,激烈悲苦,流离患难。虽妇人牧竖,往往涕泗横流,不能自已。旁视左右,莫不皆然。此其动人最恳切,最神速。较之老生拥皋比,讲经义,老衲登上座,说佛法,功效百倍。至于渡蚁还带等剧,更能使人知因果报应,秋毫不爽。杀盗淫妄,不觉自化,而好生乐善之念,油然生矣。此则虽戏而有益者也。近时所撰院本,多是男女私媟之事,深可痛恨。而世人喜为搬演,聚父子兄弟,并帏其妇人而观之。见其淫谑亵秽,备极丑态,恬不知愧。曾不思男女之欲,如水浸灌。即日事防闲,犹恐有渎伦犯义之事,而况乎宣淫以道之。试思此时观者,其心皆作何状。不独少年不检之人,情意飞荡。即生平礼义自持者,到此亦不觉津津有动,稍不自制,便入禽兽之门。可不深戒哉。人谱类记一则,与先生之意相发明,均为近时良药。故附录于此。更有演戏不以邪淫为戒,偏以悲苦为嫌,以姓名为讳,则其惑尤甚矣。

    杨椒山遗嘱

    (公名继盛,字仲芳,直隶容城人。明嘉靖进士。官兵部员外郎,谥忠愍。)

    宏谋按:椒山先生,弹劾奸邪,身蹈不测。于造次颠沛之中,从容暇豫。训诫后人,委曲详尽。足知其至性肫笃,操持坚定,在国在家,无以异也。其所言居家行己之道,字字从天理人情中,体验而出。宁过厚,毋从薄。宁过诚朴,毋涉巧伪。身后之虑,洵可为居家者法。

    谕应尾应箕两儿

    人须要立志。初时立志为君子,后来多有变为小人的。若初时不先立下一个定志,则中无定向,便无所不为。便为天下之小人,众人皆贱恶你。你发愤立志,要做个君子,则不拘做官不做官,人人都敬重你。故我要你,第一先立起志气来。

    心为人一身之主,如树之根,如果之蒂,最不可先坏了心。心里若存天理,存公道,行出来,便都是好事,便是君子这边的人。心里若存的是人欲,是私意,虽欲行好事,也有始无终。虽欲外面做好人,也被人看破。如根衰则树枯,蒂坏则果落。故要你休把心坏了。

    心以思为职。或独坐时,或夜深时,念头一起,则自思曰:这是好念,是恶念。若是好念,便扩充起来,必见之行。若是恶念,便禁止勿思。方行一事,则思之,以为此事合天理,不合天理。若是合天理,便行。若是不合天理,便止而勿行。不可为分毫违心害理之事,则上天必保护你,鬼神必加佑你。否则,天地鬼神,必不容你。你读书若中举中进士,思我之苦,不做官也是。若是做官,必须正直忠厚,赤心随分报国。固不可效我之狂愚,亦不可因我为忠受祸,遂改心易行,懈了为善之志,惹人父贤子不肖之诮。

    你母是个最正直、不偏心的人。你两个要孝顺她,凡事依她,不可说你母向那个儿子,不向那个儿子。向那个媳妇,不向那个媳妇。要着她生一些气,便是不孝。不但天诛你,我在九泉之下,也摆布你。

    你两个是同胞兄弟,当和好到老。不可各积私财,致起争端。不可因言语差错,小事差池,便面红面赤。应箕性暴些,应尾自幼晓得他性儿的。看我面皮,若有些冲撞,担待他罢。应箕敬你哥哥,要十分小心,合敬我一般的,才是。若你哥计较你些儿,你便自家跪拜,与他陪礼。他若十分恼不解,你便央及你哥相好的朋友劝他。不可因他恼了,你就不让他。

    应尾媳妇,是儒家女。应箕媳妇,是宦家女。此最难处。应尾要教导你媳妇,爱弟妻如亲妹。不可因她是官宦人家女,便气不过,生猜忌之心。应箕要教导你媳妇,敬嫂嫂如亲姐。衣服首饰,休穿戴十分好的。你嫂嫂见了,口虽不言,心里便有几分不耐烦。嫌隙自此生矣。四季衣服,每遇出入,妯娌两个,是一样的。兄弟两个,也是一样的。每吃饭,你两个,同你母一处吃。两个媳妇一处吃。不可各人合各人媳妇,自己房里吃。久则就生恶了。

    你两个不拘有天来大恼,要私下请众亲戚讲和。切记不可告之于官。若是一人先告,后告者,把这手卷送至于官。先告者,即是不孝,官府必重治他。央及你两个,好歹与我长些志气。再预告问官老先生,若见此卷,幸谅我苦情,教我二子。再三劝诱,使争而复和。则我九泉之下,必有衔结之报。

    你堂兄燕雄、燕豪、燕杰、燕贤,都是知好歹的人。虽在我身上冷淡,却不干他事。俗语云,好时是他人,恶时是家人。你两个要敬他让他。祖产有未均处,他若爱便宜,也让他罢,休要争竞,自有旁人话短长也。

    你两个年幼,恐油滑人见了,便要哄诱你。或请你吃饭,或诱你赌博,或以心爱之物送你,或以美色诱你。一入他圈套,便吃他亏。不惟荡尽家业,且弄你成不的人。若是有这样人哄你,便想我的话来识破他。合你好,是不好的意思,便远了他。拣着老成忠厚,肯读书、肯学好的人,你就与他肝胆相交,语言必信,逐日与他相处。你自然成个好人,不入下流也。

    读书见一件好事,则便思量,我将来必定要行。见一件不好的事,则便思量,我将来必定要戒。见一个好人,则敬他,我将来必要合他一般。见一个不好的人,则思量,我将来切休要学他。则心地自然光明正大,行事自然不会苟且,便为天下第一等人矣。

    习举业,只是要多记多作。四书本经之外,古文论策表判,皆须熟读常作。不可专读时文,专作时文。不可止读本经。切记不可一日无师傅。无师傅,则无严惮,无稽考。虽十分用功,终是疏散。又必须择好师。如一师不惬意,即辞了,另寻,不可惜费迁延,致误学业。又必择好朋友,日日会讲切磋。则举业不患其不成矣。

    居家之要,第一要内外界限严谨。女子十岁以上,不可使出中门。男子十岁以上,不可使入中门。外面妇人,虽至亲,不可使其常来行走。恐说谈是非,致一家不和,又防其为奸盗之媒也。只照依我行,便是。院墙要极高,上面必以棘针缘的周密。少有缺坏,务要追究来历。如夏间霖雨,院墙倒塌,必实时修起。如雨天不便,亦即时加上寨篱。不可迁延日月,庶止奸盗之原。酒肉面果,油盐酱菜,必总收一库房。五谷粮食,必总收一仓房。当家之人,掌其锁钥。衣服要朴素,房屋休高大,饮食使用要俭约。休要见人家穿好衣服,便要做。住好房屋,便要盖。使好家伙,便要买。此致穷之道也。若用度少有不足,便算计可费多少,即卖田产补充。切记不可揭债。若揭债,则日日行利,累的债深,穷的便快,戒之戒之。田地四顷有余,够你两个种了。不可贪心,见好田土又买。盖地多,则门必高,粮差必多。恐至负累,受官衙之气也。

    与人相处之道,第一要谦下诚实。同干事,则勿避劳苦。同饮食,则勿贪甘美。同行走,则勿择好路。同睡寝,则勿占床席。宁让人,勿使人让我。宁容人,勿使人容我。宁吃人亏,勿使人吃我亏。宁受人气,勿使人受我气。人有恩于我,则终身不忘。人有怨于我,则即时丢过。见人之善,则对人称扬不已。闻人之过,则绝口不对人言。人有向你说,某人感你之恩,则云,他有恩于我,我无恩于他。则感恩者闻之,其感益深。有人向你说,某人恼你谤你,则云,他与我平日最相好,岂有恼我谤我之理。则恼我谤我者闻之,其怨即解。人之胜似你,则敬重之,不可有傲忌之心。人之不如你,则谦待之,不可有轻贱之意。又与人相交,久而益密,则行之邦家,可无怨矣。

    我一母同胞,见在者四人。你大伯,二姑,四姑,及我。大伯有四个好子,且家道富实,不必你忧。你二姑,四姑,俱贫穷,要你时常看顾他。你敬他,合敬我一般。至于你五姑六姑,总须一样看待也。户族中人,有饥寒者,不能葬者,不能嫁娶者,要你量力周济。不可忘一本之念,漠然不关于心。

    我们系诗礼士夫之家,冠婚丧祭,必照家礼行。你若不知,当问之于人,不可随俗苟且,庶子孙有所观法。

    你姊,是你同胞的人。她日后若富贵,便罢。若是穷,你两个要老实供给照顾她。你娘要与她东西,你两个休要违阻。若是有些违阻,不但失兄弟之情,且使你娘生气。不友,又不孝。记之记之。

    杨应民,是我自幼抚养他成人。你日后,与他村里庄窠一所。坟左近地,与他五十亩。他若公道,便与他。若有分毫私心,私积钱财,房子地土,都休要与他。曲钺他若守分,到日后,亦与他地二十亩,村宅一小所。若是生事,心里要回去,你就合你两个丈人商议,告着他,不可饶他。恐怕小厮们照样儿行,你就难管。福寿儿,甲首儿,杨爱儿,都是监中伏侍我的人。日后都与他地二十亩,房一小所。以上各人,地都与他坟左近的,着他看守坟墓。许他种,不许他卖。覆奏本已上,恐本下急。仓卒之间,灯下写此,殊欠伦序。然居家做人之道,尽在是矣。拿去你娘看后,做一个布袋装盛,放在我灵前桌上。每月初一十五,合家大小,灵前拜祭了。把这手卷,从头至尾,念一遍,合家听着。虽有紧事,也休废了。

    沈文端公《驭下说》

    (公名鲤,字化龙,号龙江,河南人。明嘉靖进士,官至大学士。)

    宏谋按:奴仆本难驭,而仕宦之奴仆更甚。若辈以恣肆为能,倚其声势,动多凌侮。主人不察,反曲庇之,身名俱丧。士大夫用奴仆,而不知已为奴仆用,良可慨也。明代江左,此风尤甚,顾亭林尝极言之矣。兹说拟诸形容,极其流弊,语语切至。盖观其仆从之谨肆,即可以知其主之贤否矣。凡为家长,可不鉴与。

    凡驺从不宜太侈。盖吾辈乡宦,皆好省事,而仆从则务喜多事,惟多事。则仆从亦一乡宦也。假令一乡宦使十人,十乡宦使百人。则一邑有百乡宦矣。呜呼,一邑中百乡宦,其气焰岂不熏塞邑里,无复有空闲处所耶。矧复有兄弟子侄,亦皆以乡宦行事,而仆从亦皆称乡宦仆从也,于乡人何堪矣。夫以一人之身,而人之藉我为用者,若此其众。吾之两手两目,既不能遍戢之,乃犹复招延之未已。岂不益自苦哉。予既已验之久,知之真,何敢不尽言与诸公相告。大凡仆从只将就足用,不必太多。太多,则衣食于我者侈矣。故曰官事不摄,焉得俭,言侈也。夫公家不堪侈,况养之私家乎。若谓有不衣不食,而为我服役者,则益不可。何也,彼不衣不食,而为我服役者,非徒也,必藉我以行其私也。彼藉我以营私,吾因彼以敛怨。则我之役彼者,一时奔走之微劳。而彼之役我者,终身名节之大关也。此讵我役彼,而实彼役我也。奈何役人者,而反为人役哉。纵不然,而堂阶之上,森然林立,车马之间,簇如云涌,亦甚非有道者宜处矣。

    凡仆从以肤受来诉者,直笑曰,我不曾眼见。有驾言毁骂主翁者,直笑曰,吾不曾耳闻。则下人无所售其欺,而我亦不为彼激怒,以戕吾天和,致有他事。盖一忍之为效多矣。

    有争一两钱之利,而与人日暄于市者,吾辈手下人之买办是也。夫吾辈岂与人计较些微者。惟下人不能体吾意,而欲有所染指,则不得不朘削于人。夫岂知田野小民,斗栗尺布,入市营求。针头削铁,要养一家性命。我却要在他身上讨便宜,所得几何。纵使日日买办常过其直,一岁之中,所费几何。顾令人当面咨嗟。背后谈议耶。自今宜严饬下人,入市买办者,务使人争售之,勿使人望而避匿也。

    每见宦家仆从,遇其主翁亲识,属在寒贱者,即肆与抗礼,且屑越之。其主翁亦恬然不以为怪。此讵非名分倒置,风俗薄恶,一大事耶。吾辈宜深以相戒。

    凡笞责仆婢,当推吾爱子女之心以恕之,不宁惟是,即寒暑饥饱,疾病劳逸,与其心曲中微隐,有疑虑而不敢声言者,一一体悉之。而后得处下之道。

    吕新吾《好人歌》

    (公名坤,字叔简,宁陵人。明嘉靖进士。仕至少司寇。)

    宏谋按:人皆知爱慕好人,而存心行事,有时近于不好者矣。今一一列出,孰为好人,孰为不好人,随事可见。有志者,可以自省矣。

    天地生万物,惟人最为贵。人中有好人,更出人中类。

    好人先忠信,好人重孝悌。好人知廉耻,好人守礼义。

    好人不纵酒,好人不恋妓。好人不赌钱,好人不尚气。

    好人不仗富,好人不倚势。好人不欠粮,好人不侵地。

    好人不教唆,好人不妒忌。好人不说谎,好人不谑戏。

    好人没闲言,好人不谤议。好人没歹朋,好人没浪会。

    好人不村野,好人不狂悖。好人不懒惰,好人不妄费。

    好人不轻浮,好人不华丽。好人不邋遢,好人不跷蹊。

    好人不强梁,好人不暗昧。好人救患难,好人施恩惠。

    好人行方便,好人让便宜。恶人骂好人,好人不答对。

    恶人打好人,好人只躲避。不论大小人,好人不得罪。

    不论大小事,好人合天理。富人做好人,阴功及后世。

    贵人做好人,乡党不咒詈。贫人做好人,说甚千顷地。

    贱人做好人,不数王侯贵。少年做好人,德望等前辈。

    老年做好人,遮尽一生罪。弱汉做好人,强人自羞愧。

    恶人做好人,声名重千倍。好人乡邦宝,好人家国瑞。

    好人动鬼神,好人感天地。不枉做场人,替天出口气。

    吁嗟乎,百年一去永不还,休做恶人涴世间。

    李忠毅公《诫子书》

    (公名应升,字仲达,江阴人。万历进士,官御史,卒赠太仆卿。)

    宏谋按:此与椒山先生遗嘱,并为狱中所书。杨公之言,详且尽。李公之言,简而赅。要皆各就其家之事势,及其子之材质而立论也。事不外乎日用伦常,理不离乎孝友恭俭。家遭多难,覆卵难完,尚且谆谆于此。彼安常处顺之子弟,顾重财帛而轻骨肉,骛名利而忘道义,不重可惜哉。至其悲凉切摰之情,更在笔墨字句之外。忠良蒙难,至今读之,犹有余慨焉。

    吾直言贾祸,自分一死,以报朝廷,不复与汝相见,故书数言以告汝。汝长成之日,佩为韦弦,即吾不死之年也。

    汝生长官舍,祖父母拱璧视汝。内外亲戚,以贵公子待汝。衣鲜食甘,嗔喜任意。娇养既惯,不肯服布旧之衣,不肯食粗粝之食。若长而弗改,必至穷饿。此宜俭以惜福,一也。

    汝少所习见,游宦赫奕。未见吾童生秀才时,低眉下人,及祖父母艰难支援之日也。又未见吾囚服被逮,及狱中幽囚痛苦之状也。汝不尝胆以思,岂复有人心者哉。人不可上,物不可凌。此宜谦以守身,二也。

    祖父母爱汝,汝狎而忘敬。汝母训汝,汝傲而弗亲。今吾不测,汝代吾为子,可不仰体祖父母之心乎。至于汝母,更倚何人。汝若不孝,神明殛之矣。此宜孝以事亲,三也。

    吾居官爱名节,未尝贪取肥家。今家中所存基业,皆祖父母勤苦积累。且此番销费大半。吾向有誓愿,兄弟三分,必不多取一亩一粒。汝视伯父如父,视寡婶如母。即有祖父母之命,毫不可多取,以负我志。此宜公以承家,四也。

    汝既鲜兄弟,止一庶妹,当待以同胞。倘嫁于中等贫家,须与妆田百亩。至庶妹之母,奉事吾有年。当足其衣食,拨与赡田,收租以给之。内外出入,谨其防闲。此恩义所关,五也。

    汝资性不钝,吾失于教训,读书已迟。汝念吾辛苦,励志勤学。倘有上进之日,即先归养。若上进无望,须做一读书秀才。将吾所存诸稿简籍,好好诠次。此文章一脉,六也。

    吾苦生不得尽养,他日伺祖父母百岁后,葬我于墓侧,不得远离。

    王孟箕讲《宗约会规》

    (公名演畴,江西彭泽人。万历进士,任山西副使。)

    宏谋按:一乡之内,异姓错处,尚且有约,交相规劝。况于同宗,以其尊长,约束子弟。临以宗祖,训诫后裔。较之异姓,情事更亲,观感尤易。则合爱同敬,谨身寡过,均不外于宗祠焉得之矣。西江所在皆有宗祠,惜少规劝约束之意,则宗约之不讲也。此西江前辈遗法,胡不勉而行之。

    期会款式

    每月两会,或朔望,或初二十六。先时约干洒扫,摆列书案坐席,东西两向。两边各几层。宗人照班辈,序齿分坐。案上各置所讲书,另设讲读之席于前。负前楹,向中堂。定二人为约讲约读。择少年音声响亮,或新进秀才充之。中一棹,设云板。命一人司之,为约警。所讲书,如易家人,诗国风,大学修身齐家,孝经,小学,并将国家律法,及孝顺事实,太上感应篇,善恶果报之类。每会,讲几条。盖导之以经书典故,使知各当如此。惕之以法律报应,使之不得不如此。庶几知所趋避,不为醉梦中人。

    讲约规条

    一每会,清茶多备。茶点一行,饭一餐,并不设酒。讲约时,不许离席,不许两人私语。惟各端坐,专精静听。纵有疑欲问,并己另有发明欲吐,止须先时记存,俟其讲毕,然后问,然后发挥也。若有任意走动,及私语搀越剿说之类,宗长命击云板一声,便当翕然禁步杜口。如一人,一会两犯,宗长命击云板三声,撤其席,押之拜庙拜宗长,谢过。又家人起于利女贞,古今女诫,母仪妇道备焉。并讲之。在会者熟记,归而述于母妻。亦为不约之约。讲毕,有数事询问处置,分载于后。

    周咨族众

    一先问会中诸族人,有身家难处之事,内外难处之人,即对众请教。众随所见,与细心商榷。凡可解免其患难,裨益其身心者,无不具告。乃见家人一体之意,此会不为空谈。又问族中某人,有某善行,即对众称扬。兼书之纪善簿,以共相效法。又闻某人有某过,亦委曲开谕,令彼省悟改图。不可面斥其非使无所容。庶几恩不掩义。若有显过,为乡里共知,众便救正。无徒避嫌姑息,以长其恶。

    讥察正供

    一问族中钱粮,各户当依限输纳。不可任意拖欠,至累当里排者,充代比较。若借口里排科收,则令其自纳,止以官单付里排应比。若数目不明,互相争执,族长令本房公直者一人,就宗约所算明,押之速完。务令本家钱粮,输纳在各里之先,不烦催科。庶国为良民,家为肖子矣。倘充里排者,征收钱粮,不即完官。或花酒浪费,或营运做家,致县中开欠户,解比较。久之则无意完官,妄希蠲赦,深为门户之羞。万一有此,于约所询得其状,即具呈首告。盖一时拖欠数少,犹可措办。若节年包侵费用,穷年积岁,终必难完。其为身家之祸不小。名虽首弊,实免后灾。事有反而相成,未必非厚族之一端也。

    平情息讼

    一问族中有无内外词讼。除本家兄弟叔侄之争,宗长令各房长,于约所会议处分,不致成讼外。倘本族于外姓有争,除事情重大,付之公断。若止户婚田土,闲气小忿,则宗长便询所讼之家,与本族某人为亲,某人为友,就令其代为讲息。屈在本族,押之赔礼。屈在外姓,亦须委曲调停,禀官认罪求和。虽是稍屈,但留此闲钱,做人家。趁此好光阴,读书穷理。不为客气所分,亦是自家讨便宜处。即不敢谓人望彦方之庐,或可平乡人之怒,而省公祖父母之案牍矣。

    矜恤孤苦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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