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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周初人之“帝”“天”

    在论周人“上帝”、“皇天”之观念以前,宜先识太古之“帝”、“天”为何如之物。

    上古中国人之“上帝”、“皇天”观念何自来乎?如何起源?如何演进?此一问题极大,非本书所能悉论。其专属于历史或古代民族学者,当于他处论之(此类文稿多写成于六七年以前,以后分期在本所集刊登载),其与周人天道观有涉各事,则于此章说之。此类问题待说者有三:一、抽象之帝天何自演出?二、殷人之“帝”是人王抑是天神?三、周初之“帝”“天”是否袭自商人?此三问题中,以第三题为本章之基础,为解答此题,第一第二两题亦不可无说。

    抽象之上帝皇天决不是原始时代之天神观念。早年之图腾标识,自然物与自然力,以及祖先,乃是初民崇拜之对象,从此演进,经若干步程,方有群神之主宰,方有抽象之皇天,方有普照之上帝。由宗神进为上帝,由不相干之群神进为皇天之系统,必经过甚多政治的、社会的、思想的变化,方可到达。此种发展之步程,可于印度、美索布达米、埃及、希腊、以色列各地古宗教史征之。就中国论,古来一切称帝之神王皆是宗神(tribal gods),每一部落有其特殊之宗神,因部落之混合,成为宗神之混合,后来复以大一统思想之发达,成为普遍的混合。《尧典》所载尧廷中诸人,舜、四岳、禹、弃、契、皋陶、垂、益、伯夷、夔、龙、以及殳斨、伯与、朱虎、熊罴,《左传》文十八年所载苍舒、敳、梼戭、大临、龙降、庭坚、仲容、叔达、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虎豹、季狸以及帝鸿、少皞、颛顼、缙云,其来源皆是宗神,即部落之崇拜。后来或置之于一堂,或列之于多系,其混合方式要不出于战伐的,文化的,思想的。两民族或两部落攻战之后,一败一胜,征服人者之宗神固易为被征服者所采用,有时被征服者之宗神,亦可为征服人者所采用。文化高者之宗神固可为文化低者因文化接触而采用,有时亦可相反。本非一系一族之部落,各有其宗神,后来奉大一统思想者,亦可强为安置,使成亲属。此等实例累百累千,世界各地之古史皆有之,不以中国为限矣。今举三例以明其变化之大。古者中国南方有拜火教,诸部落奉此教者之宗神,以象物言之曰祝融(后称炎帝),以象功言之曰神农(农融古当为一词)。此一崇拜,其祠祀中心,原在江汉衡湘,后来秦岭山脉中姜姓部落(即上古之羌),奉此祠祀,于是有炎帝神农氏之混合号,于是神农为姜姓之祖矣(说别详)。又如鲧、禹平水土之创世论本为居处西土诸夏部落所奉信,后来以诸夏文化之声威远被,百越奉此祠祀,匈奴受此传说,于是勾践、冒顿皆祖夏禹,而胡、越一家矣。又如耶和华一神本是以色列诸部之一宗神,浸假而为以色列全族之宗神,复以犹太教耶稣教之抽象思想进展,耶和华一神,在后来全失其地域性,在今日为世上一切奉耶稣教各派者之普遍天父矣。

    殷周人之帝天,其观念之演变及信奉之流传,自亦不免走此一路。余在《新获卜辞写本后记跋》中论此事较详(载《安阳发掘报告》第二期,民国十九年出版),兹移录其数段于下:

    (周人)在这样的接受殷化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竟自把殷人的祖宗也认成自己的祖宗了。周人认娘舅的祖宗本有明例。如:“厥初生民,实为姜嫄。”这是认了太王的妻的祖宗。至于认商的始祖,尤其是中国人宗教信仰之进化上一个大关键。这话说来好像奇怪,但看其中的情形,当知此说大体是不误的。

    初民的帝天,总是带个部落性的。旧约的耶和华,本是一个犹太部落的宗神。从这宗神演进成圣约翰福音中的上帝,真正费了好多的事,决不是一蹴而成的。商代的帝必是个宗族性的,这可以历来传说商禘帝喾为直证,并可以商之宗祀系统中以帝俊(即帝喾)为高祖为旁证。周朝的上帝,依然和人一样,有爱眷,有暴怒(见《诗·皇矣》),然而已经不是活灵活现的嫡亲祖宗,不过是“践迹”而生。且将在此一事上商周的不同观念作一比较:

    商 “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这是说,商为帝之子,即契为喾之子。

    周 “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风,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这是说:稷为姜嫄之子,而与上帝之关系是较含糊的。

    这样看来,虽说殷周的上帝都与宗姓有关系,然而周的上帝确是从东方搬到西土的,也有诗为证。

    皇天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维此二国,其政不获。维彼四国,爰究爰度。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顾,此维与宅。

    把这话翻译成后代的话,大致便是:

    大哉上帝,明白的向下看着。监看四方的国家,求知道人民的疾苦。把这两国看,看得政治是不对的。把那四方之国再都一看,看来看去,考量了又考量,上帝觉得他们那样子真讨厌。于是转东西看,看中了意,便住在这里了。

    这个上帝虽在周住下所谓“此维与宅”,然而是从东方来的(二国,《毛传》以为夏殷,当不误)。这话已经明说周人之帝是借自东土的了。进一步问,这个上帝有姓有名不呢?曰,有,便是帝喾。何以证之?曰,第一层,“履帝武敏歆”,《毛传》曰,“帝,高辛氏之帝也”。因为我们不能尽信《毛传》,这话还不算一个确证。第二层,《鲁语》上:“商人禘喾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上甲微,能帅契者也,商人报焉,高圄,大王,能帅稷者也,周人报焉。”这句话着实奇怪,照这话岂不是殷周同祖吗?然殷周同祖之说,全不可信,因其除禘帝喾以外全无同处。且周人斥殷,动曰“戎商”、“戎殷”,其不同族更可知。然《鲁语》这一段话,又一定是可靠的,因为所说既与一切记载合,而商之禘喾,上甲之受报祭,皆可由殷虚卜辞证明。一个全套而单纯的东西,其中一部分既确切不移,则其他部分也应可信。那么,这个矛盾的现象,如何解释呢?惟一的可能,足以不与此两个都可信的事实矛盾者,即是:商人的上帝是帝喾,周人向商人借了帝喾为他们的上帝,所以虽种族不同,至于所禘者,则是一神。帝者,即所禘者之号而已。第三层,《世本》、《史记》各书皆以为殷周同祖帝喾。这个佐证若无《左传》、《国语》中的明确的记载,我们或者不相信的。但一有《国语》中那个已有若干部分直接证明了的记载,而我们又可以为这记载作一个不矛盾的解释,则《世本》、《史记》的旁证,也可引来张目了。

    禘、帝是一个字,殷虚文字彝器刻词皆这样。帝郊祖宗报五者,人称,礼号,皆同字,所在地或亦然。帝之礼曰帝(禘),帝(禘)时所享之神为帝。祀土之礼曰土(社),祀土之所在曰土(社),所祀之人亦曰土,即相土。殷之宗教,据今人研究卜辞所得者统计之,除去若干自然现象崇拜以外,大体是一个祖先教,而在这祖先教的全神堂(Pantheon)中,总该有一个加于一切之上的。这一个加于一切之上的,总不免有些超于宗族的意义。所以由宗神的帝喾,变为全民的上帝,在殷商时代当已有相当的发展,而这上帝失去宗神性最好的机会,是在民族变迁中。乙民族用了甲民族的上帝,必不承认这上帝只是甲民族的上帝。《周诰》《周诗》是专好讲上帝三心二意的,先爱上了夏,后来爱上了殷,现在又爱上了周了。这样的上帝自然要抽象,要超于部落民族,然而毕竟《周诗》的作者,不是《约翰福音》的作者,也不是圣奥古斯丁,还只是说上帝是“谆谆然命之”的。

    古经籍中之帝喾即甲骨卜辞中之夋(或曰“高祖夋”),而甲骨文中之夋,即《山海经》之帝俊,王国维已确证之(《观堂集林》九),在今日已成定论矣。试一统计甲骨卜辞中“帝”之出现数,尤觉殷人之单称“帝”者,必为其所奉为祖宗者之一,以其对此单称帝者并无祭祀也。据孙氏海波《甲骨文编》,共收帝字六十四,除重出者一条外,凡得六十三,其中单称“帝”者二十六:

    今二月帝不令雨。(藏一二三,一)

    庚子卜,□贞:帝令□(雨)(藏二一七,四)

    贞:帝令雨,弗其足年。(前一,五十,一)

    帝令雨足年。(同上)

    壬子卜,□(贞):自今至□(于)丙□,帝□(令)雨王□(受)□(又)。(前六,二十,二)

    庚戌□(卜)贞:□(不)雨,帝不我。……(藏三五,三)

    □□□(卜)□贞:今三日,帝令多雨。(前三,十八,五)

    □丑卜,贞:不雨,帝隹堇(馑)我。(甲一,二五,+三)

    ……曰帝……堇我。(一五九,三)

    庚戌卜,贞:帝其降堇。(前三,二四,四)

    □□卜,贞……帝……降□(堇)。(前四,十七,六)

    我其巳(祀)宾,乍(则)帝降若。(前七,三八,一)

    我勿巳宾,乍(则)帝降不若。(同上)

    丙子卜,贞:帝弗若。(藏六一,四)

    帝弗若。(后下十四,四)

    贞王乍(作)邑,帝若。(藏二二〇,三)

    贞王乍(作)邑,帝若。(后下十六,十七)

    贞勿伐,帝不我其受又(祐)。(前六,五八,四)

    ……伐方,帝受(授)我又。(甲一,十一,十三)

    帝弗于王。(藏一九一,四)

    贞帝弗其王。(后下二四,十二)

    贞帝于令。(前三,二四,六)

    庚戌卜,贞:隹帝令(前五,二五,一)

    贞帝弗□□。(前七,十五,二)

    戊寅卜,宾贞:帝……(同上)

    甲午卜,贞:帝……(菁十,八)

    其用为动词即后来之“禘”字者十七:

    贞帝于王亥。(后上十九,一)

    戊戌□(卜)帝黄二犬。(前六,二一,三)

    帝黄三犬。(同上)

    戊戌卜,帝于□。(甲一,十一,六)

    甲辰卜,宾贞:帝于……(后上二六,五)

    辛酉卜,亘贞:方帝,卯一牛,南。(前七,一,一)

    方帝。(甲一,十一,一)

    勿方帝。(同上)

    丁巳卜,贞:帝(夋)。(前四,十七,五)

    贞帝三羊三豕三犬。(同上)

    癸酉贞:帝五丰,其三牢。(后上二六,十五)

    丙戌卜,贞:犬豕帝。(前七,一,二)

    ……帝既……于……豕二羊。(藏一七八,四)

    帝隹癸其雨不(否)……(前三,二一,三)

    ……丁不隹帝曰……(藏二,一 戬三二,五)

    贞帝。(甲一,十一,十八)

    往隹帝(甲一,二九,十一)

    其用为先王之名号者六:

    □□卜,贞:大……王其又……文武帝(即文武丁,即文丁)……王受。(前一,二二,二)

    乙丑卜,□(贞):其又□□(文)武帝……三牢正□(王)□(受)。(前四,十七,四)

    ……文武帝……(甲二,二五,三)

    ……王…………帝……。(前四,二七,三)

    己卯卜,贞:帝甲(即祖甲)……其且丁……(后上四,十六)

    □酉卜,□(贞):帝甲丁……其牢。(戬五,十三)

    其词残缺或其义不详者十四:

    隹帝……西:(藏八七,四)

    ……帝……(藏八九,三)

    壬□卜,宾贞:帝……(藏一〇九,三)

    贞帝……(藏二五七,三)

    丁亥□(卜),贞:□隹帝……(藏二六七,一)

    隹帝臣令。(余七,二)

    壬午卜,寮土从帝乎……(拾一,一)

    ……帝……(前一,三一,一)

    □子卜,贞:□帝……(前五,三八,七)

    ……于□帝……(前六,三十,三)

    贞……立……帝……(后下九,六)

    ……帝……(后下三十,二)

    □子卜……帝……(甲二,二五,五)

    □□卜,贞……王其:帝……(后下三二,十五)

    又有孙书收入合文之一片,关系重要,并列于此。

    ……兄……上帝……出……(后上,二十八)

    依此统计(各条由同事胡福林君为我检出,谨志感谢。又,《甲骨文编》未收最近出版者及王氏襄书,故此统计不可谓备,然诸家著录之甲骨文多杂具各时代,皆非所谓“选择标样”,故在统计学的意义上,此一“非选择的标样”之代表性甚大。后来如广为搜罗,数量诚增加,若范畴之分配,则必无大异于此矣),知商人禘祭之对象有彼所认为高祖者,如王亥,有图腾,如(此以字形知其为图腾)。其称先王为帝者,有祖甲,有文丁,皆殷商晚世之名王,虽无帝乙,帝乙之名必与此为同类也(当由纣时卜辞不在洹上之故)。先王不皆受禘祭,受禘祭者不皆为先王,先王不皆号帝,号帝者不皆为先王,知禘礼独尊,帝号特异,专所以祠威显,报功烈者矣。其第一类不著名号之帝,出现最多,知此“不冠字将军”,乃是帝之一观念之主要对象。既祈雨求年于此帝,此帝更能降馑,降若,授佑,此帝之必为上天主宰甚明。其他以帝为号者,无论其为神怪或先王,要皆为次等之帝,所谓“在帝左右”、“配天”、“郊祀”者也。意者最初仅有此不冠字之帝,后来得配天而受禘祭者,乃冠帝字,冠帝字者既有,然后加“上”字于不冠字之主宰帝上,而有“上帝”一名。此名虽仅一见于甲骨卜辞,载此之片,仅余一小块,“上帝”之上下文皆阙,然此上帝必即上文第一类不冠字之帝,亦必即周人之上帝,见于《周诰》、《雅》、《颂》大丰敦宗周钟者,按之情理,不容有别解也。此上帝之必为帝喾,即帝俊者。有一事足以助成此想:如此重要之上帝,卜辞中并无专祀合祀之记载,是此帝虽有至上之神权,却似不受人间之享祀者然,固绝无此理也。然则今日所以不见祀此不冠字帝之记载者,必此不冠字之帝即在商人祭祀系统中,祀时著其本名,不关祀事者乃但称帝(或依时期而变易)。此“上帝”既应于殷商祭祀系统中求其名称,自非帝俊无以当之,此帝俊固为商人称作“高祖”,亦固即经典中之帝喾也(商人祀典,自上甲以下,始有次序可考。此外称高祖者二,一为夋,一为亥。明知其非祖先者二,一曰河〔旧释妣乙〕,一曰岳〔即四岳之岳〕。此外每作动物形,此类似皆为自图腾演化而出之宗神,然其相互之关系则不易考也)。

    周人袭用殷商之文化,则并其宗教亦袭用之,并其宗神系统中之最上一位曰“上帝”者亦袭用之。上帝经此一翻转移,更失其宗神性,而为普遍之上帝。于是周人以为“无党无偏”以为“其命无常”矣。今日读《诗》、《书》,心知其意者,或觉其酷似《旧约》矣。

    一位治汉学之美国人语余曰,天之观念疑自周起,天子之称,疑自周人入主中夏始。按,周之文化袭自殷商,其宗教亦然,不当于此最高点反是固有者。且天之一字在甲骨文虽仅用于“天邑商”一词中,其字之存在则无可疑。既有如许众多之神,又有其上帝,支配一切自然力及祸福,自当有“天”之一观念,以为一切上神先王之综合名。且卜辞之用,仅以若干场所为限,并非记当时一切话言之物。《卜辞》非议论之书如《周诰》者,理无需此达名,今日不当执所不见以为不曾有也。《召诰》曰,“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邦殷之命”,此虽周人之语,然当是彼时一般人共喻之情况,足征人王以上天为父之思想,至迟在殷商已流行矣。夫生称“天君”,死以“配天”之故乃称帝,是晚殷之骄泰也,生称天子,死不称帝,是兴周之竞竞也(天子之称,虽周初亦少见。今日可征者,仅周公敦中有天子一词,而作册大方鼎称王曰“皇天尹〔君〕”,其余称王但曰王。自西周中叶以后,天子之称始普遍,知称天以况王辟,必周初人承受之于殷商者也。然则天子之一思想,必不始于周人,其称谓如此,则虽周初亦未普遍也)。

    第二章 周初之“天命无常”论

    一 《周诰》、《大雅》之坠命受命论及其民监说人道主义之黎明

    《周诰》之可信诸篇中,发挥殷丧天、命周受天命之说最详,盖周王受命说即是周公、召公、成王施政教民告后嗣之中央思想,其他议论皆用此思想为之主宰也。此思想之表见大致可分为反正两面,在反面则畅述殷王何以能保天之命,其末王何以失之,在正面则申说文王何以集大命于厥身。以此说说殷遗,将以使其忘其兴复之思想,而为周王之荩臣也;以此说说周人,将以使其深知受命保命之不易,勿荒逸以从殷之覆辙也;以此说训后世,将以使其知先人创业之艰难,后王守成之不易,应善其人事,不可徒依天恃天以为生也。虽出词之轻重有异,其主旨则一也。《周诰》诸篇及《大雅》若干篇皆反覆申明此义者,今引数节以明之,读者可就《周诰》反复诵思,以识其详焉(西周金文中亦言“受命”、“坠命”,引见上篇第一章,虽所说与《周诰》、《大雅》所说者为一事,而鲜有发挥,故今所举但以《周诰》、《大雅》为限)。

    其论殷之坠命曰:

    我闻惟曰,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显小民,经德秉哲,自成汤咸至于帝乙。成王畏(从孙诒让读。疑畏下脱天字。)相惟御事厥棐(《周诰》中,裴字皆应作非或匪,孙说)。有恭(共)。不敢自暇自逸,矧曰其敢崇饮?……我闻亦惟曰,在今后嗣王酣身,厥命罔显,于民祇保(两句并从孙诒让读),越怨不易。诞惟厥纵淫佚于非彝,用燕丧威仪,民罔不尽伤心,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厥心疾很不克畏死,辜在商邑,越殷国灭无罹。弗惟德馨香祀登闻于天,诞惟民怨庶群自酒腥闻在上。故天降丧于殷,罔爱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

    王曰,封,予不惟若兹多诰,古人有言曰,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今惟殷坠厥命,我其可不大监抚于时。(以上《酒诰》)

    周公曰:呜呼!我闻曰:昔在殷王中宗,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祇惧,不敢荒宁。肆中宗之亨国七十有五年。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阴,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肆高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其在祖甲,不义惟王,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肆祖甲之享国卅有三年。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自时厥后,变罔或克寿,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无逸》。此处汉石经在宋世犹存一块,洪氏据之,谓:“独阙祖甲,计其字当在中宗之上。”段懋堂《尚书撰异》云:“是《今文尚书》与《古文尚书》大异。……此条今文实胜古文。”此言诚是,然《隶释》所载仅一小块,无从据之恢复原文,兹仍用开成本。)

    凡此皆谓殷之先王勤民毋逸,故足以负荷天命,及其末王,不述祖德,荒于政事,从于安乐,乃丧天命。

    其论周之受命曰:

    昔我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畏威(今本作威威,据汉儒遗说改,即《诗》之“畏天之威”也。)显民,用肇造我区夏(周人每自称夏,除此处自称区夏以外,《立政篇》亦言“伻我有夏,式商受命”,《诗》亦言“我求懿德,肆于时夏”,“无此疆可界,陈常于时夏”。说详拙著《夷夏东西说》),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康诰》)

    周公曰:呜呼!厥亦惟我周大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徽柔懿共,怀保小人,惠于矜寡。(以上三句中字,据汉石经残片改。)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以庶邦维正之共。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无逸》)

    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丽陈教,则肄肄不违,用克达(挞也《诗·商颂》“挞彼殷武”)殷集大命。(《顾命》)

    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表德不回,以受方国。(方,西方。国,四国。《大雅·大明》)

    凡此皆谓文王之所以受天大命者,畏天,恤民,勤政,节俭,以致之也。

    其告嗣王以敬保天命之义(周公告成王)曰:

    旦曰:……节性(生),惟日其迈,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兹二国命嗣若功。王乃初服。呜呼!若生子,周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今我初服,宅新邑,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

    此谓应以明德为永命之基,后王不可徒恃先王之受天命而不小心翼翼以将守之也。

    其告亡国臣民以服事有周之理由曰:

    王若曰:尔殷遗多士!弗吊旻天(吊,淑,古一字。)大降丧于殷。我有周佑命,将天明威致王罚,敕殷命终于帝。肆尔多士!非我小国敢弋(孙以弋为翼,本之《释文》,并以为训教。按:如训敬,文义难通。疑即代字。代字古当为入声,以从代之为入声也。高本汉说)殷命,惟天不畀允罔固(从孙读),乱弼我,我其敢求位?惟帝不畀,惟我下民秉为,惟天明畏。我闻曰,上帝引逸。有夏不适逸则,惟帝降格响于时。夏弗克庸帝,大淫佚有辞。惟时天罔念闻,厥惟废元帝,降至罚。乃命尔先祖成汤革夏,俊民,甸四方。自成汤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亦惟天丕建,保乂有殷。殷王亦罔敢失帝,罔不配天其泽。在今后嗣王,诞罔显于天,矧曰其有听念于先王勤家?诞淫厥泆,罔顾于天,显民祗。惟时上帝不保,降若兹大丧。惟天不畀不明厥德,凡四方小大邦丧,罔非有辞于罚。(上文乱字,率之讹也。)

    王若曰,尔殷多士!今惟我周王丕灵承帝事,有命曰,割殷,告敕于帝。惟我事不贰适,惟尔王家我适。予其曰,惟尔洪无度,我不尔动自乃邑。予亦念天,即于殷大庆肆不征。王曰,猷告尔多士!予惟时其迁居西尔。非我一人奉德不康宁,时惟天命。(以上《多士》。《多方》辞大同,旨无异。)

    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政。假哉天命,有商孙子。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

    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厥作祼将,常服黼冔。王之荩臣,无念尔祖。

    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殷,峻命不易。(《大雅·文王》)。胡适之先生谓“王之荩臣,无念尔祖”云云,皆对殷遗士言,勉此辈服事新朝,无怀祖宗荣光之想,但求应天之新命,自求多福耳。其说甚当。)

    此以革命之解告示殷遗,谓昔者殷先王能尽人事,故能膺天命,今既以淫佚遭天之罚,天既改其大命,命周以王业矣,尔辈不当犹恋恋前王之烈也。凡此革命之解,以人事为天命之基础,以夏殷丧邦为有应得之咎者,果仅周公对殷逸之词,用以慑服之,用以信喻之耶?抑此本是周公之一贯思想耶?按之前所引《无逸》诸篇及《诗经·大雅》、《周颂》之“峻命不易”论,当知周公对自己,对亡国,虽词有重轻,乃义无二说。设若殷多士中有人起而问曰:“准公所言,若周之后王不能畏天显民,亦将臣服他姓乎?”周公如舍其征服者尊严之不可犯,必将应之曰“然”。如此则类似清汗雍正与曾静之辩论矣。此等辩论究不可常见,此辈殷多士中似鲜忠烈之人,方救死之不暇,不特不敢作此问,恐亦无心作此想。然而周公以此语告其同姓同僚矣。《君奭篇》云:

    周公若曰,君奭!弗吊天降丧于殷,殷既坠厥命,我有周既受。我不敢知曰,厥基永孚于休?若天棐(非之借字也,孙诒让说,见《骈枝》及《述林》)忱〔诚也,“天非忱(或作谌)”,“天难谌斯”皆谓天不可信其必然也〕,我亦不敢知曰,其终出于不祥?呜呼!君已曰时我,我亦不敢宁(安也)于上帝命,弗永远念天威越(与也,孙说)我民。周尤违,惟人。在我后嗣子孙,大弗克共上下,遏佚前人光,在家,不知天命不易,天难谌(难谌即棐忱也),乃其坠命,弗克经历嗣前人共明德(作一句读,孙说。余疑此十字应在“在家”下),在今予小子旦,非克有正,迪惟前人光施于我冲子。又曰天不可信(又曰有曰也,有人曰天不可信。孙说),我迪(原作道,迪之误字也。据王引之说改)惟宁(文之误字)王德延,天不庸释于文王受命。

    此论现身说法,明切之至。此辞之作,盖当周公将归政于成王,勉召公以勤辅弼之,故下文历陈前代及周初之贤辅,而结以“祗若兹往,敬用治”也。伪书序以为“召公不悦,周公作《君奭》”,真闭眼胡说矣。

    寻周公此论之旨,可以归纳于“天命靡常”一句中,所谓“峻命不易”,“其命匪谌”,亦皆此语之变化也。“天命靡常”者,谓天命不常与一姓一王也。“峻命不易”者,言固保天命之难也。〔按,《郑笺》云“天之大命不可改易”,《大诰》有“尔亦不知天命不易”句,《莽诰》作“岂亦不知命之不易乎”,师古曰:“言不知天命不可改易”。今寻释《诗》、《书》中此类词句之上下文,知此解非是。《周颂·敬之章》曰:“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疑本作土),日监在兹。”岂可以不易为不可改易乎?朱传,“不易,言其难也”,此用论语“为君难为臣不易”之训以解此。朱传超越毛郑者多矣,此其一事也。(按,朱从《释文》。)〕“天命匪谌”者(《大诰》“天棐忱辞”,《大明》“天难谌斯”,皆与此同义。孙说),言天命时依人事而变易,不可常赖,故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也。周公将归政时,天下事既大定矣,周公犹不能信周之果能常保天眷也,而致其疑辞曰,殷既坠命,周既受命,果周基之可永耶?周其亦将出于不祥如殷商夏后之末世耶?复自答此问曰:我不敢安于上天之命,嗣王其永念天威,以民为监,毋尤人,毋违命,凡事皆在乎人为耳。设若我之后嗣子孙不能协恭上下,反遏失前王之光烈,而不知保固天命之不易,不知天命之难恃,则必丧其天命矣。凡此所云,可用求己勿尤人,民监即天监两语归纳之。如是之“人定胜天”说,必在世间智慧甚发达之后,足征周虽小邦,却并非野蛮部落也。

    一切固保天命之方案,皆明言在人事之中。凡求固守天命者,在敬,在明明德,在保乂民,在慎刑,在勤治,在无忘前人艰难,在有贤辅,在远憸人,在秉遗训,在察有司,毋康逸,毋酣于酒。事事托命于天,而无一事舍人事而言天,“祈天永命”,而以为“惟德之用”。如是之天道即人道论,其周公之创作耶?抑当时人本有此论耶?由前一解,可以《周诰》为思想转变一大枢纽,由后一解,周公所言特是人道黎明中之一段记载,前此及同时相等之论不幸失其传耳。今有两证,足明后解之近实。

    古人有言曰:“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酒诰》有曰“天不可信”,我迪惟宁(文)王德延。(《君奭》。孙曰:“谓有是言曰,犹云有言曰。”)

    据此,知民监而上天难恃之说,既闻于当时,更传自先世,其渊源长矣,周公特在实际政治上发挥之耳。至于此古人为何时之人,谓“天不可信”者为何人,今固不可考,要以所谓商代老成人者为近是。商代发迹渤海,奄有东土,(说详拙著《东北史纲》卷一,及《夷夏东西说》载《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外编第一),臣服诸夏,载祀六百。其本身之来源固为北鄙杀伐之族,其内服外服中,则不少四方多识多闻之士。《多士》所谓“夏迪简在王庭,有服在百僚”者,其一类也。此辈饱经世变,熟识兴亡,非封建制度下之奴隶,而为守册守典之人,故有自用其思想之机会。不负实际政治之责任,故不必对任何朝代族姓有其恶欲。统治阶级不能改换思想,被统治阶级不能负任何思想之责任,赖他人启之,方成力量。凡思想之演变,其发端皆起于中流,世界史供给我辈以无数实例矣。殷墟记载所表示之思想系统乃当时王家之正统思想,虽凭借之地位至高。却不必为当时最进展之思想,且必较一部分王臣之思想为守旧。世已变矣,而统治者不能变其心也。变其心者,新兴之族,新兴之众,皆易为之,而旧日之宗主为难。按之历史,此理至显也。

    虽然,周之兴也,亦有其特征焉。惟此特征决不在物质文明,亦未必在宗法制度耳。何以言之?中央研究院发掘殷墟之工作已历八年,于累经毁损之墓中获见不少殷商遗物,其冶金之术,琢玉之工,犹使今人为之惊佩。其品物形色之富,器用制作之精,兵器种类之众,亦未发掘前所不能预料者也。以此与世上已知之周初遗物,及中央研究院所发掘者比,知周之代商,绝不代表物质文化之进展。凡周初所有者,商人无不有之,且或因易代之际,战事孔炽,文化沉沦不少,凡商人所有者,周初人未必尽有之,或有之而未若商人之精也。从此之后,一切疑殷商文化不及周初之见解,应一扫而空。故曰,殷周之际,文化变转之特征,决不能在物质文明也。至于宗法制度,后人皆以为商人兄终弟及,周人长子承统矣。夷考其实,商末康祖丁、武乙、文武丁、帝乙、帝辛五世,皆传子,无所谓兄终弟及也。周初太王舍太伯而立王季,武王之兄伯邑考不得为大宗,周公且称王,则亦兄终弟及,仅立冲子为储有后来授政之诺言耳(如鲁隐公所说)。且武王之卒,已登大髦,其长子成王乃仅在冲龄,亦似非近情之说。晋公盦云:

    晋公云,我皇祖唐公,□受大令,左右武王,□□百蛮,广四方,至于大廷,莫不事□。(王)命唐公,□京师。

    唐公相传为成王之小弱弟,成王在武王殂落时尚在冲龄,则其小弱弟唐公必不能左右武王,征伐百蛮矣。唐公既能左右武王,则武王殂落时,唐公年岁至少在二十以上矣。然周公称王时成王实在冲龄,有《周诰》可证。是则唐公非成王之弟,乃成王之兄也(《召诰》,“有王虽小,元子哉。”此即同篇“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邦殷之命”之元子,谓天之元子,非谓武王之元子也。观上下文自明)。唐公之上尚有封于邘者(见《左传》),足征成王之立,容为立嫡,决非立长,或周公不免有所作用于其间,于是管蔡哗然,联武庚以变耳。从此可知周人传长子之法,是后人心中之一理想标准,周初并未如此实行,而周公之称王,大有商人遗风焉。故曰,殷周之际大变化,未必在宗法制度也。既不在物质文明,又不在宗法制度,其转变之特征究何在?曰,在人道主义之黎明。

    年来殷墟发掘团在清理历代翻毁之殷商墓葬群中所得最深刻之印象,为其杀人殉葬或祭祀之多。如此大规模之人殉,诚非始料所及,盖人殉本是历史上之常事,不足怪,所可怪者,其人殉人祭之规模如此广大耳。人殉之习,在西洋用之极长,不特埃及、美索不达米、小亚细亚等地行之,即至中世纪末,北欧洲犹存此俗。在中国则秦后不闻,而明初偶行之,明太祖诸妃皆殉,此习至英宗始革者,以承元之后,受胡化也(见《朝鲜实录》等)。清初未入关时亦行此制。人祭则久亡矣。殷商时期人殉人祭犹如此盛行,而后此三四百年《左传》所记,凡偶一用此,必大受责难。秦染于西戎之俗,始用此制,中国遂以夷狄遇之(据《史记》,秦武公卒,初以人从死,献公元年,止从死)。宋哀公偶以人祭,公子目夷乃曰,“得死为幸”。下至孔子,时代非遥,然《孟子》述孔子之言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是春秋晚期已似完全忘却五六百年前有此广溥之习俗,虽博闻如孔子者,犹不得于此处征殷礼也。数百年中,如此善忘,其变化大矣,其变化之意义尤大。吾疑此一变化之关键在于周之代商,其说如下。

    按之殷人以人殉以人祭之习,其用政用刑必极严峻,虽疆土广漠(北至渤海区域,西至渭水流域,南至淮水流域,说详《夷夏东西说》),政治组织弘大(“越在外服,侯田男卫邦伯,越在内服,百僚庶尹”),其维系之道,乃几全在武力,大约能伐叛而未必能柔服,能立威而未必能亲民。故及其盛世,天下莫之违,一朝瓦解,立成不可收拾之势。返观周初,创业艰难,“笃公刘,匪居匪康……乃裹糇粮……爰方启行……于胥斯原,(胥地名,胡适之先生说)……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至于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畏威显民”。综合数代言之,自“大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徽柔懿共,怀保小人,惠于矜寡”。如此微薄起家,诚合于所谓“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者。盖周之创业,不由巨大之凭借,其先世当是诸夏之一小部,为猃狁压迫,流亡岐周,作西南夷中姜姓部落之赘婿,“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一而固能整齐师旅,一而亦能收揽人心,于是“柔弱胜刚强”,斗力亦斗智,西自阻共,南被江汉,所有西南山中之部落“庸、蜀、羌、髳、微、庐、彭、濮人”皆为所用。东向戡黎,而殷王室恐矣。矢于牧野,无贰厥心,虽“殷商之旅,其会如林”,亦无济于事矣。此其所谓“善政(政古与征为一字,含戡定之义)不如善教之得民”耶?此其所谓“纣有亿兆人,离心离德,予有率(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者耶?凡此恤民而用之,慎刑以服之,其作用固为乎自己。此中是否有良心的发展,抑仅是政治的手腕,今亦不可考知。然既走此一方向,将数世积成之习惯,作为宝训,谆谆命之于子孙,则已启人道主义之路,已至良心之黎明,已将百僚庶民之地位增高。于是商人仲虺“侮亡”之诰,易之以周人史佚“勿犯众怒”之册。为善与为恶一般,无论最初居心何在,一开其端。虽假亦可成真,此亦所谓“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此路既开,经数百年,承学之大儒孔丘、孟轲,竟似不知古有人殉人祭之事!

    二 敬畏上帝之证据

    或曰,如君所言,是周初之帝天观仅成一空壳,虽事事称天而道之,然既以为万事皆在人为而天命不可恃,其称天亦仅口头禅耳,其心中之天不过口中之一符号,实际等于零矣。其然,岂其然乎?

    吾将申吾说曰,决无此事也。以为既信人力即不必信天力者,逻辑上本无此必要,且人类并非逻辑的动物,古代人类尤非逻辑的动物。周初人能认识人定胜天定之道理,是其思想敏锐处,是由于世间知识饱满之故,若以为因此必遽然丧其畏天敬天之心,必遽然以为帝天并无作用,则非特无此必然性,且无此可然性,盖古代人自信每等于信天,信天每即是自信,一面知识发达,一面存心虔敬,信人是其心知,信天是其血气,心知充者,血气亦每旺也。如苏格拉底,柏拉图,其智慧何如?其虔敬又何如?如牛顿,如戴嘉,其智慧何如?其虔敬又何如?后代哲人尚如此,遑论上古之皇王侯辟?遍观中国史,凡新兴之质粗部落几无不信天称天者,此适足以坚其自信,而为成功之一因也。所有关于匈奴、蒙古、满洲信天之记载今犹班班可考,今举饶有意味者一事。徐霆《黑鞑事略》云:

    其卜筮则灼羊之杴子骨,验其文理之逆顺,而辨其吉凶。天弃天予,一决于此,信之甚笃,谓之烧琵琶。事无纤粟不占,占不再四不已。(原注,霆随一行使命至草地,鞑主数次烧琵琶,以卜使命去留。想是琵琶中当归,故得遣归。烧琵琶,即龟也。)其常谈必曰:“托着长生天的气力,皇帝的福荫。”彼所欲为之事,则曰“天教恁地”;人所已为之事,则曰“天识着”。无一事不归之天,自鞑主至其民无不然。

    又云:

    其行军……则先烧琵琶,决择一人统诸部。

    此所说者,蒙古建国时之俗。玩其辞意,乃令人恍忽如在殷周之际。

    《大雅》所载周王之虔敬帝天,事神,重卜,上帝皇天俨然“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者,今引数章以为证。其关于上帝“改厥元子大邦殷之命”,命周绍治下民者,如下: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瘼)。维此二国,其政不获。维彼四国,爰究爰度。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顾,此维与宅。

    ……帝迁明德,串夷载路。天立厥配,受命既固。帝省其由,柞棫斯拔,松柏斯兑。帝作邦作对,自太王王季。

    ……帝谓文王,无然畔援,无然歆羡,诞先登于岸。

    ……帝谓文王,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帝谓文王,询尔仇方,同尔兄弟,以尔钩援,与尔临冲,以伐崇墉。(《皇矣》)

    此真所谓“谆谆然命之矣”。似文王日日与上帝接谈者然,事无巨细,一听天语,使读者如读《旧约》,或读《启示录》,或读《太平洪王诏书》一般。其言上帝赫赫下监者则云: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天难忱斯”,论天,“不易维王”,论人,正接上文之“在下”、“在上”。谓天不可恃其必为已,王业之创守并非易事,天位自殷他适,使其不复制四方也。)

    ……天监在下,有命既集。(《大明》)

    其言文王翼翼、上承天命者则云:

    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国。

    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维予侯兴。上帝临女,无贰尔心!(《大明》)

    此即金文所谓“严在上,翼在下”,言上令而下承也。其言先王在天在帝左右者则云:

    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文王》)

    下武维周,世有哲王。三后在天,王配于京。(《下武》)

    其祈福之词则云:

    昭兹来许,绳其祖武。于万斯年,受天之祜。(《下武》。《周诰》中多祈天降福辞,不遍举。)

    其用卜之辞则云:

    爰始爰谋,爰契我龟。(《绵》)

    考卜维王,宅是镐京。维龟正之,武王成之。武王烝哉!(《文王有声》)

    其言“天命匪谌”者,则有《大明》之首章(引见前),《荡》之首章。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按,此为周初诗,下文皆载文王斥商之词,绝无西周晚期痕迹。荡荡即《洪范》“王道荡荡”之荡荡,亦即《诗》“汶水汤汤”之汤汤,言其浩大也。上辟字训君,《诗》、《书》之辟字多此训。下辟字训法,即“如何昊天,辟言不信”之辟。后世刑辟之辟,亦即此训所出。此章言:此广大之上帝,是下民之君也,此严威之上帝,其命多峻厉也。天之生斯民也,其命未尝固定。初曾眷顾者,后来皆弃之,夏殷是也。称上帝之严威,为下文斥商之张本;称天命匪谌,为下文殷鉴在于夏后之基论。“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二句,正以释“其命匪谌”者。如此解之,本章文义固顺,与下文尤顺,乃《毛传》、《郑笺》固执诗之次序,以为此诗既在《民劳》、《板》之后,必为西周晚年刺诗,于是改下辟字之音以为邪僻字。于是谓全篇之“文王曰咨”为设辞,以上帝为厉王,可谓“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矣。)

    其言固守天眷之不易者,则有《周颂·敬之篇》:

    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土,日监在兹。

    所有天命匪谌,峻命不易,皆与《周诰》陈说之义全合。《雅》、《颂》中此若干篇与周公之《周诰》,论其世则为同时(此举大齐言),论其事则皆言殷周易命,故相应如此。其详略不同者,《周诰》为论政之书,《大雅》为庙堂之乐章,既以论政为限,故人事之说多;既以享祀为用,故宗教之情殷。若必强为分别,则《大雅》此若干篇,其时代有稍后于周公诰书之可能,决无先之之可能,岂有帝天已成空壳,忽又活灵活现之理乎?推此意而广之,吾辈今日亦不能据殷商卜辞认为殷人思想全在其中,以为殷无人谋,只有卜谋也。殷人“有册有典”,此典册若今日可得见者,当多人谋之词,而不与卜辞尽同其题质,亦因文书之作用不同,故话言有类别也。然则今日若遽作结论曰,殷商全在神权时代中,有神谋而无人谋,自属不可通。以不见不知为不存不在,逻辑上之大病也。

    周初人之敬畏帝天,其情至笃,已如上所证矣。其心中之上帝,无异人王,有喜悦,有暴怒,忽眷顾,忽遗弃,降福降祸,命之讫之,此种之“人生化上帝观”本是一切早期宗教所具有,其认定惟有修人事者方足以永天命,自足以证其智慧之开拓,却不足以证其信仰之坠落。就《大诰》所载论之,周公违反众议,必欲东征,其所持之理由凡二,其一为周后嗣王必完成文王所受之天命,其二为东征之谋曾得吉卜,故不可违。其言曰:

    已予惟小子不敢僭(不信也,又废也)上帝命。天休于宁(文)王,兴我小邦周,宁(文)王惟卜用,克绥受兹命。今天其相民,矧亦惟卜用。……天命不僭,卜陈惟若兹!

    是则周公之大举东征,固用人谋,亦称天道(《周语》引《大誓》云,“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戎商必克”,与此同义),所以坚人之信,壮士之气,周公诰书中仅《大诰》一篇表显浓厚之宗教性,盖此为成功以前表示决心之话言,其他乃既成功之后,谋所以安固周宗之思虑也。然“尔亦不知天命不易”正在《大诰》中,天鉴下民以定厥命之恉在《大雅》,《周颂》,《周诰》中弥往而不遇。参互考之,知敬畏上帝乃周初人之基本思想,而其对于上帝之认识,则以为上帝乃时时向下方观察着,凡勤民恤功者,必得上帝之宠眷,凡荒逸废事者,必遭上帝之捐弃。周代殷命,即此理之证据,宜鉴于殷,知所戒惧,必敬德勤民,然后可以祈祷皇天,求其永命不改也。必自身无暇,民心归附,然后可以永命灵终也。《大学》引《康诰》“惟命不于常,”而释其义曰,“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可谓一语道破。夫自我言之,则曰“峻命不易”,就天言之,则曰“天命靡常”,盖亟畏上天,熟察人事,两个原素化合而成如是之天人论。此诚兴国之气象,亦东周诸家思想所导源,亦宋代以来新儒学中政论之立基点也。(明代之宝训有四事,敬天,法祖,勤政,爱民,此种政本的“成文宪法”,非明太祖所能为,乃是宋元以来儒家政治论之结晶,亦即《周诰》之总括语也。)

    三 本章结语

    总括上文所论,今日犹可推知周初统治阶级中之天道观为何如者。

    此时此辈人之天道观,仍在宗教的范畴内,徒以人事知识之开展,故以极显著的理性论色彩笼罩之,以为天人相应,上下一理,求天必先求己,欲知天命所归,必先知人心所归。此即欧洲谚语所谓“欲上帝助尔,尔宜先自助”者也。此说有一必然之附旨,即天命无常是也。惟天命之无常,故人事之必修。此一天人论可称之曰:“畏天威、重人事之天命无常论。”(下文引此论时,简称“命无常论”。)

    此一命无常论是否为周宗统治阶级所独具,抑为当时一般上中社会所共信,今不可知。准以周之百僚多士,来源复杂,或为懿亲,或为姻亚,或为亡国之臣,其文化之背景不同,其社会之地位悬绝,自不易有同一思想。然金文所载祈福之词,每作“永令(命)灵终”者,人必信命之不易永,然后祈永命;人之不易灵终,然后乞灵终(即善终)。设永命灵终为当然之事,则无所用其祈祷矣。既用此为祈祷语,足征命无常论之流行广矣。

    第三章 诸子天人论导源

    古史者,劫灰中之烬余也。据此烬余,若干轮廓有时可以推知,然其不可知者亦多矣。以不知为不有,以或然为必然,既违逻辑之戒律,又蔽事实之概观,诚不可以为术也。今日固当据可知者尽力推至逻辑所容许之极度,然若以或然为必然,则自陷矣。即以殷商史料言之,假如洹上之迹深埋地下,文字器物不出土中,则十年前流行之说,如“殷文化甚低”、“尚在游牧时代”、“或不脱石器时代”、“《殷本纪》世系为虚造”等见解,在今日容犹在畅行中,持论者虽无以自明,反对者亦无术在正面指示其非是。差幸今日可略知“周因于殷礼”者如何,则“殷因于夏礼”者,不特不能断其必无,且更当以殷之可借考古学自“神话”中入于历史为例,设定其为必有矣。夏代之政治社会已演进至如何阶段,非本文所能试论,然夏后氏一代之必然存在,其文化必颇高,而为殷人所承之诸系文化最要一脉,则可就殷商文化之高度而推知之。殷商文化今日可据遗物遗文推知者,不特不得谓之原始,且不得谓之单纯,乃集合若干文化系以成者,故其前必有甚广甚久之背景可知也。即以文字论,中国古文字之最早发端容许不在中土,然能自初步符号进至甲骨文字中之六书具备系统,而适应于诸夏语言之用,决非二三百年所能达也。以铜器论,青铜器制造之最早发端固无理由加之中土,然制作程度与数量能如殷墟所表见者,必在中国境内有长期之演进,然后大量铜锡矿石来源之路线得以开发,资料得以积聚,技术及本地色彩得以演进,此又非短期所能至也。此两者最易为人觉其导源西方,犹且如是,然则殷墟文化之前身,必在中国东西地方发展若干世纪,始能有此大观,可以无疑。因其事事物物皆表见明确的中国色彩,绝不与西方者混淆,知其在神州土上演化长久矣。

    殷墟文化系之发见与分析,足征殷商以前在中国必有不止一个之高级文化,经若干世纪之演进而为殷商文化吸收之。殷墟时代二百余年中,其文字与器物与墓葬之结构,均无显然变易之痕迹,大体上可谓为静止时代。前此固应有急遽变转之时代,亦应有静止之时代。以由殷商至春秋演进之速度比拟之,殷商时代以前(本书中言“殷商”者,指在殷之商而言,即商代之后半也。上下文均如此),黄河流域及其邻近地带中,不止一系之高级文化,必有若干世纪之历史,纵逾千年,亦非怪事也。(或以为夏代器物今日无一事可指实者。然夏代都邑,今日固未遇见,亦未为有系统之搜求。即如殷商之前身蒙亳,本所亦曾试求之于曹县、商丘间,所见皆茫茫冲积地,至今未得丝毫线索。然其必有,必为殷商直接承受者,则无可疑也。殷墟之发见,亦因其地势较高,未遭冲埋,既非大平原中之低地,亦非山原中之低谷,故易出现。本所调查之遗址虽有数百处,若以北方全体论之,则亦太山之一丘垤也。又,古文字之用处,未必各处各时各阶级一致。设若殷人不用其文字于甲骨铜器上,而但用于易于消毁之资料上,则今日徒闻“殷人有册有典”一语耳。)且就组成殷商文化之分子言之,或者殷商统治阶级之固有文化乃是各分子中最低者之一,其先进于礼乐者,转为商人征服,落在政治中下层(说见《夷夏东西说》、《新获卜辞写本后记跋》等)。商代统治者,以其武力鞭策宇内,而失其政治独立之先进人士,则负荷文化事业于百僚众庶之间。《多士》云“殷革夏命……夏迪简在王庭,有服在百僚”,斯此解之明证矣。周革殷命,殷多士集于大邑东国雒,此中“商之孙子”固不少,亦当有其他族类,本为商朝所臣服者,周朝若无此一套官僚臣工,即无以继承殷代王朝之体统,维持政治之结构。此辈人士介于奴隶与自由人之间,其幸运者可为统治阶级之助手,其不幸者则夷入皂隶之等,既不与周王室同其立场,自不必与之同其信仰。周初王公固以为周得天命有应得之道,殷丧天命亦有其应失之道,在此辈则吾恐多数不如此想,否则周公无须如彼哓哓也。此辈在周之鼎盛,安分慑服,骏臣新主而已。然既熟闻治乱之故实,备尝人生之滋味,一方不负政治之责任,一方不为贵族之厮养,潜伏则能思,忧患乃多虑,其文化程度固比统治者为先进,其鉴观兴亡祸福之思想,自比周室王公为多也。先于孔子之闻人为史佚,春秋时人之视史佚,犹战国时之视孔子。史佚之家世虽不可详,要当为此一辈人,决非周之懿亲。其时代当为成王时,不当为文王时,则以《洛诰》知之。《洛浩》之“作册逸”,必即史佚,作册固为众史中一要职,逸、佚则古通用。《左传》及他书称史佚语,今固不可尽信其为史佚书,然后人既以识兴亡祸福之道称之,以治事立身之雅辞归之,其声望俨如孔子,其书式俨如五千文之格言体,其哲学则皆是世事智慧,其命义则为后世自宋国出之墨家所宗,则此君自是西周“知识阶级”之代表,彼时如有可称为“知识阶级”者,必即为“士”中之一类无疑也。(按,史佚之书〔其中大多当为托名史佚者〕引于《左传》、《国语》、《墨子》者甚多,皆无以征其年代,可征年代者仅《洛诰》一事。《逸周书》克殷世俘两篇记史佚〔亦作史逸〕躬与杀纣之役,似为文武时之大臣。夫在文武时为大臣,在成王成年反为周公之作册〔当时之作册职略如今之秘书〕,无是理也。《逸周书》此数篇虽每为后人所引,其言辞实荒诞之至,至早亦不过战国时人据传说以成之书,不得以此掩《洛诰》。至于大小《戴记》所言,〔《保傅篇》,《曾子问篇》〕,乃汉人书,更不足凭矣。《论语·微子篇》,孔子称逸民,以夷逸与伯夷、叔齐、虞仲、朱张、柳下惠、少连并举。意者夷逸即史佚,柳下惠非不仕者,故史佚虽仕为周公之作册,仍是不在其位之人,犹得称逸士也。孔子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果此夷逸即史佚,则史佚当是在作册后未尝复进,终乃退身隐居,后人传其话言甚多,其言旨又放达,不同习见也。“身中清”者,立身不失其为清,孟子之所以称伯夷也,“废中权”者,废,法也。“法中权”犹云论法则以权衡折中之,盖依时势之变为权衡也。凡此情景,皆与《左传》《国语》所引史佚之词合。果史逸即夷逸一说不误。则史佚当为出于东夷之人,或者周公东征,得之以佐文献之掌,后乃复废,而名满天下,遂为东周谈掌故、论治道者所祖述焉。)

    当西周之盛,王庭中潜伏此一种人,上承虞夏商殷文化之统,下为后来文化转变思想发展之种子。然其在王业赫赫之日,此辈人固无任何开新风气之作用,平日不过为王朝守文备献,至多为王朝增助文华而已。迨王纲不振,此辈人之地位乃渐渐提高。暨宗周既灭,此辈乃散往列国,“辛有入晋,司马适秦,史角在鲁”(汪容父语),皆其例也。于是昔日之伏而不出,潜而不用者,乃得发扬之机会,而异说纷纭矣。天人论之岐出,其一大端也。

    东周之天命说,大略有下列五种趋势,其源似多为西周所有,庄子所谓“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也。若其词说之丰长,陈义之蔓衍,自为后人之事。今固不当以一义之既展与其立说之胎质作为一事,亦不便徒见后来之发展,遂以为古者并其本根亦无之。凡此五种趋势,一曰命定论,二曰命正论,三曰俟命论,四曰命运论,五曰非命论,分疏如下。

    命定论者,以天命为固定,不可改易者也。此等理解,在民间能成牢固不可破之信念,在学人目中实不易为之辩护。逮炎汉既兴,民智复昧,诸子襄息,迷信盛行,然后此说盛传于文籍中。春秋时最足以代表此说者,如《左传》宣三年王孙满对楚子语:

    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此说之根源自在人民信念中,后世所谓《商书·西伯戡黎篇》载王纣语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此虽非真商书,此说则当是自昔流传者。《周诰》中力辟者,即此天命不改易之说。此说如不在当时盛行,而为商人思恋故国之助,则周公无所用其如是之喋喋也。

    命正论者,谓天眷无常,依人之行事以降祸福,《周诰》中周公、召公所谆谆言之者,皆此义也。此说既为周朝立国之宝训,在后世自当得承信之人。《左传》《国语》多记此派思想之词,举例如下:

    季梁……对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桓六年)宫之奇……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凭依,将在德矣。”(僖五年)

    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僖十六年)

    惟有嘉功以命姓受祀,迄于天下。及其失之也,必有慆淫之心间之,故亡其氏姓。……夫亡者岂繄无宠?皆黄炎之后也。惟不帅天地之度,不顺四时之序,不度民神之义,不仪生物之则,以殄灭无胤,至于今不祀。及其得之也,必有忠信之心间之,度于天地,而顺于时动,和于民神,而仪于物则。……其兴者必有夏吕之功焉,其废者必有共鲧之败焉。(《周语》下)

    举此以例其他,谓此为周人正统思想可也。此说固为人本思想之开明,亦足为人生行事之劝勉,然其“兑现能力”究如何,在静思者心中必生问题。其所谓贤者必得福耶,则孝已伯夷何如?其所谓恶者必得祸耶,则瞽瞍、弟象何如?奉此正统思想者,固可将一切考终命、得禄位者说成贤善之人,古人历史思想不发达,可听其铺张颠倒,然谓贤者必能寿考福禄,则虽辩者亦难乎其为辞矣。《墨子》诸篇曾试为此说,甚费力,甚智辩,终未足以信人也。于是俟命之说缘此思想而起焉。

    俟命论者,谓上天之意在大体上是福善而祸淫,然亦有不齐者焉,贤者不必寿,不仁者不必不禄也。夫论其大齐,天志可征,举其一事,吉凶未必。君子惟有敬德以祈天之永命(语见《召诰》),修身以俟天命之至也(语见《孟子》)。此为儒家思想之核心,亦为非宗教的道德思想所必趋。

    命运论者,自命定论出,为命定论作繁复而整齐之系统者也。其所以异于命定者,则以命定论仍有“谆谆命之”之形色,命运论则以为命之转移在潜行默换中有其必然之公式。运,迁也。孟子所谓“一治一乱”,所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即此思想之踪迹。《左传》所载论天命之思想多有在此议范围中者,如宋司马子鱼云:“天之弃商久矣。君将兴之,弗可赦也已。”(僖二十二)谓一姓之命既讫不可复兴也。又如秦缪公云:“吾闻唐叔之封也,箕子曰,其后必大,晋其庸可冀乎?”此谓命未终者,人不得而终之也。此一思想实根基于民间迷信,故其来源必古,逮邹衍创为五德终始之论,此思想乃成为复杂之组织,入汉弥盛,主宰中国后代思想者至大焉。

    非命论者,《墨子》书为其明切之代表,其说亦自命正论出,乃变本加厉,并命之一词亦否认之。然墨子所非之命,指前定而不可变者言,《周诰》中之命以不常为义,故墨子说在大体上及实质上无所多异于周公也。

    以上五种趋势,颇难以人为别,尤不易以学派为类,即如儒家,前四者之义兼有所取,而俟命之采色最重。今标此五名者,用以示天人观念之演变可有此五者,且实有此五者错然杂然见于诸子,而皆导源于古昔也。兹为图以明五者之相关如下:

    (相反以横矢表之,直承以直矢表之,从出而有变化以斜矢表之。)

    第四章 自类别的人性观至普遍的人性观

    以上三章论西周及其后来之天命观,本章所说,乃西周及东周开始时之人性观。

    《墨子》曰:“名,达、类、私。”三者之中,私名最为原始,次乃有类名,达名之生,待人智进步方有之矣。即如“人”之一普遍概念,在后代固为极寻常之理解,在初民则难有之。野蛮时代,但知有尔我,知有其自己之族姓与某某异族,普遍之人类一概念,未易有也。其实此现状何必以古为限,于今日犹可征之。在白人之殖民地中,日与土人接触者,每不觉土人与己同类也。忆英国诡趣文人且斯特有云:“工人欲组织国际集合,殊不知英国工人只觉其自己为工人,只觉德国工人为德国人。”此虽言之过甚,然亦颇有此理也。岂特知识不广之工人如此,今日英国不犹有信其贵族为蓝血者乎?从此可知无上下之差等,无方土种性之类别,遍用“人”之一概念,以为圆颅方趾之达名者,必为人类知觉进步以后之事矣。

    性之观念依人之观念以变化。古者以为上下异方之人不同,故其所以为人者不同,后世以为上下异方之人大同,故其所以为人者大同。以为人之所以为人者同,东周哲人之贡献也,前乎此者,虽当久有此动机,然如《墨子》、《孟子》明析肯定立论则未见也。盖必舍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思想,然后可有适用于一切人之性说也。今先述古初之类别的人观,以明人道主义之产生与演进盖非一蹴而至者焉。

    古者本无“人”之一个普遍概念,可以两事征之。第一、征之于名号。“人”“黎”“民”在初皆为部落之类名,非人类之达名也。

    人者,以字形论,其原始当为像人形者如商代之“人乍父己卣”(攈二之一十叶)作形,“人作父戊卤”作二形(同十一叶),二器同时同类,而前者末笔似屈,后者则申,似后来以不屈者为人,以屈者为尸(夷)之分别,然在此两器则不当有异解也。又甲骨文字中有人方,为殷王施其征伐之对象,经典中不见人方,而夷为习见之词,意者此一人方固应释作夷方欤?最近发见可解决此事。本年春(民国二十六年),安阳发掘出见甲文甚多,在一未动之坑中多为整版,按之董作宾先生五期分类法,此一批董氏定为第一期,其中有一辞云:“贞王惠侯告从正……。”又一辞云:“……正……”(此虽皆作反形,然甲骨文中之人字亦皆正反互用。盖当时此等字何者为正,何者为反,尚未约定。故此二字必即后人认为尸(夷)字者无疑也。此二版乃胡福林君示我,于此志谢)。此二辞中之“尸”(夷)虽皆下文残阙,然当与习见之“人方”为一事,因时期不同,而书有异形耳。然则此足为人方当释作夷方之证矣。人方亦见金文。般甗“王方。”(攈二之二,叶八六)小臣尊,“佳王来正方。”(攈十三,叶十。)前者近于夷,后者则为人字(此乃商器)。此亦足征人方、尸方可自由写也。据此各节,可知“人”“尸”(夷)二字,在最早可见之文字中固无严界,皆象人形,一踞而一立,踞者后人以为尸(夷)字,立者后人以为人字,在其原始则无别也。其有别者,至西周中叶诸器始然,师酉其例也。人夷二词,字本作同形,音亦为邻近,其在太初为一事明矣。(参看吴大澂《夷字说》。又古籍中每有以夷字误为人或仁者,如《山海经》“非仁羿莫能上”,此亦“夷羿”之误,盖原作耳。《山海经》中他处习见“夷羿”一词,不见“仁羿”)。意者此一词先为东方族落之号,种姓蕃衍,蔚然大部,后来多数为人所征服(当即夏商),降为下民之列,又以文化独为先进,遂渐为圆颅方趾者之标准的普遍的名称耳(古籍中每以东夷为贵。《说文》《后汉书·东夷传》皆然)。

    黎之一词,初亦为族类之名,后来乃以为“老百姓”之称。《书·秦誓》云,“以保我子孙黎民”,后人托古之尧典云,“黎民于变时雍”,此处所谓“黎民”,等于今人所谓“老百姓”。然黎为地名,春秋时犹有黎国。《卫风·式微》相传为黎庄公失国,其大夫所作(见《列女传》)。杜预以为黎在上党壶关县,是则与殷卫仅一太行山脉之隔耳。书序以为“殷咎周,周人乘黎,祖伊恐,奔告于王。”意者黎之初域尚及上当之西耶?据《郑语》,黎为祝融系之北支,其南支为重(即董姓),果黎之一词为一切奉祀祝融之北方部族之通称,则其分布广矣(参看《新获卜辞写本后记跋》)。此族后来历为人所征服,成为社会之最下阶级,故相沿呼下人为黎民耳。

    “民”之一词亦疑其亦本为族类之名。民、蛮、闽、苗诸字皆双声,似是一名之分化。《国语》,“百姓、千官、亿丑、兆民”。民最多,亦最下。

    以上三词,由部落之类名成为人类之达名者,盖有同一之经历焉。其始为广漠之部族、曰人、曰黎、曰民,似皆为丁口众多之种类,及其丧师,夷为下贱,新兴者口少而居上。旧有者口多而居下,于是人也黎也民也皆成为社会阶级之名,即社会中之下层也。最后则黎民二字亦失其阶级性而为广泛的众庶之称,人乃更为溥被,成为圆颅方趾者之达名矣。自部落名变为阶级名,自阶级名变为达名,此足征时代之前进矣。

    古者并无人之普遍概念,除征之于名号外,更可据典籍所载古昔论人诸说征之。盖古者以为圆颅方趾之辈,非同类同心者,乃异类异心者,下文所引《国语》、《左传》足为证也。

    昔少典娶于有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异德之故也。异姓则异德,异德则异类,异类虽近,男女相及,以生民也。同姓则同德,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同志虽远,男女不相及,畏黩敬也。(《晋语》四)

    史佚之志有之,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成四,此语又见僖十)

    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僖十)

    卫迁于帝丘。……卫成公梦康叔曰:“相夺予享”。公命祀相。宁武子曰:“不可,鬼神非其族类,不歆其祀。”(僖三十一。)

    富辰谏曰:“……耳不听五音之和为聋,目不别五色之章为昧,心不则德义之经为顽,口不道忠信之言为嚚。狄皆则之。”(僖二十四)

    据此,知《左传》《国语》时代犹以此类别的人性论为流行见解也。《左传》中亦有与此相反之制,然春秋是一大矛盾时代,《左传》是一部大矛盾书,上所举之一说固当为当时通俗之论。盖用此说说人者,以为人因种族而异其类,异其类乃异其心,异其心乃异其行事,不特戎狄与华夏不同,即同为诸夏亦以异类而异心也。太古之图腾时代,以一大物之下为一类(物之始义即为图腾,说见《跋陈槃君》文,载《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七本第二分),以为其为类不同者,其为人也亦不同。春秋时人道主义固已发达,此遗传观念仍自有力,亦彼时夷夏之辨,上下之等,有以维持之。若怪此等观念何以下至春秋尚存,则易不观乎今日中欧之桀纣,其议论有过于此图腾制下之思想者乎?

    讨论至此,有一事可注意者,即经典中“姓”、“性”二字,依上文所说,既知其本是一字,且识其本为一词也。经典中所谓姓者,表种族者也,词指为血统。所谓性者,表禀赋者也,词指为质材,不相混也。然而其音则一也(两字在《广韵》同切),其字形又一也(两字在金文皆作生),其原始必为一词明矣。本书上篇释生性二字之关系曰,性,所生也,今益之曰,姓,所由生也。后来“姓”、“性”二字,在古皆为生之一词之文法变化,生为主动词,姓则自主动词而出之成由格名词(ablative),性则自主动词而出之成就格名词(resultative)。后来以此三字表三义,古则以此一词兼三事。后来以为血胤与禀赋非一事,古则以为本是一物之两面而已。

    以上所说,似足证明古者本无人之普遍观念,但有人之类别观念。至于如何由此阶段进为墨子、孟子之普遍的人论,必非一蹴而至,其步步形态今已不可知矣。至其助成此一进化者,大体犹有下列三事可说。第一,自周初以来,既以爱民保民为政治口号矣,而所谓民者包括一切杂姓,其种类虽异,其阶级为一,积以时日,则同阶级者大混合。第二,当时王公贵族既用严格之外婚制,则所有母系,皆所谓“异类”也,如是混合,久则不易见其何谓“异类则异心”也。第三,当时负荷文化遗传者,并非新兴之姬姜,此辈乃暴发户,文化之熏染不深,而应为夏殷之遗士,此辈在当时居中间阶级,担当文物之运行(说见上章)。故孔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先进者,谓先进于文化,在当时沦为田夫矣,后进者,谓后进于文化,在当时隆为统治者矣(说见《周东封与殷遗民》,载《集刊》第四本)。此辈虽不蔑视王朝,然亦必恶居下流,以为众民乃先代明德之胤,虽“湮替隶圉”,要“皆黄炎之后也”(见《周语》下)。后来思想之发展,多眷自此等阶级中人出,宜乎其不为上天独眷之谈,而为斯民一类之论矣。中国人道主义之发达,大同思想之展布,在东周为独盛,其来虽未骤,其进实神速,必有其政治的社会的凭藉,然后墨子之人类一家论,孟子之人性一般解,得以立根,得以舒张。学人诚有其自由,而其自由之范围仍为环境所定耳。

    第五章 总叙以下数章

    有思想改动在前,而政治改动随之者,有政治崩溃在前,思想因政治崩溃而改动者,历史无定例,天演非一途,故论史事宜乎不可必,不可固也。春秋时之思想,其若干趋势已与西周创业时期大不同,此可于《左传》所征引者证之。虽《左传》之编者仍为传统彩色所笼罩,然时代之变,粲然明白,正统派与若干非正统派并见于录,即正统派口中亦每自相矛盾。此变动自何时起乎?今以西周之文献不足,此事未易断言。西周晚期之钟鼎彝器文字虽多,足征此事者则甚少。虽《诗经》所记厉幽以来之辞,怨天尤人者居多,孔子亦言“不怨天不尤人”,似是针对当时怨天者而发,然此亦王政崩溃生命无所寄托时之自然现象,若谓西周晚期竟有怨天尤人之哲学,亦无征也。故本章所言不上于春秋之先,盖西周晚期只有政治史之材料遗于今日,此一小书所讨论者,却为思想史之一问题,既于此时代无所取材,则付之阙如耳。

    虽然,西周王政之崩溃必影响及后来思想之分歧,则无疑者。当成周之盛,诸夏仅有一个政治中心,故亦仅有一个最高文化中心。及王政不逮,率土分崩,诸夏不仅有一个政治中心,自亦不仅有一个文化中心。即以物质事项论之,周代铜器,王室及王朝卿士大家之重器几尽在西周,而入春秋之后不闻焉(虢季子白盘,疑为平王时器,此周室大器之最后者。盖此器书手与曾伯簠之书手为一人,而曾伯簠又与晋姜鼎为同时,晋姜鼎可确知其为平王时器也。说别详)。列国宝器,时代可征者,绝多在宗周既灭之后,而属于西周鼎盛者甚少,此即物质文化之重心,由一元散为多元之证也。物质生活既如此,则凭藉物质生活而延绪而启发之思想,自当同其变化。且王室益贫,王官四散,辛有入晋(《左传》昭十五),史角在鲁(《墨子·所染篇》),抱其遗训以适应于新环境,自不免依新环境而异其端趋。兼以列国分政,各有新兴之士族,各育新变之社会,于是春秋时代东西诸大国在文化上乃每有其相互殊异之处焉。今取地理之观点,以推论春秋末下逮战国时诸派思想所由生。

    论儒墨法道四派,分起于鲁宋晋齐,因社会的政治的环境不同,而各异其天人论

    晚周之显学,儒、墨、名、法、老子,似皆起于不同的社会政治环境。盖自大体言之,儒出于鲁,墨出于宋,名、法出于晋,托名老子之学则导衍于齐也。此义余将别写一文以论之,今先于此举其崖略,以征战国诸子言性与天道之不同者,盖有其地理的差别为之启导焉。

    鲁与儒学

    儒出于鲁一说,自来即无问题,在今日更可识其出于鲁之意义。鲁人之大体为殷商遗民,盖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之后也。其统治者则为周之宗姓,其助治者则封建时所锡之祝宗卜史,即殷周时代之智识阶级也(《左传》定四年)。此种殷商遗民实为鲁国人民之本干,故《左传》记阳虎盟鲁“公及三垣于周社,盟国人于亳社”,明“国人”所奉之祠祀,仍是殷商之国祀也(此说及以下儒家来源说均详拙著《周东封与殷遗民》)。然而鲁为周公冡子伯禽受封之明都,在西周已为东邦之大藩,至东周尤为文化之重镇,丰镐沦陷,成周兵燹,于是“周礼尽在鲁”,于鲁可睹“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盖典册差存,本朝礼乐制度犹未尽失之谓也。

    孔子之先,来自宋国,家传旧礼(见《鲁语》),自称殷人(见《檀弓》),故早期儒教中,殷遗色彩甚浓厚,尤以三年之丧一事为明显。所谓三年之丧,乃儒家宗教仪式中之最要义,而此制是殷俗,非周制也。然孔子非如宋襄公专寄托精诚于一姓再兴者,其少长所居,在邹鲁而不在宋,其对今朝之政治,盖充分承认其权能而衷心佩服之。故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又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夫未衰则梦见周公,将死则曰“丘殷人也”,是其文政以“东周”为目标,其宗教以殷商为归宿,此其受鲁国地域性之影响大矣。故早期儒教实以二代文政遗训之调和为立场,其为鲁国产品,乃必然者也。

    宋与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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