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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儒家說

    墨子曰:「景公祭路寢聞哭聲,問梁丘據,對曰:『魯孔子之徒也,其母死,服喪三年,哭泣甚哀。』公曰:『豈不可哉!』晏子曰:『古者聖人非不能也,而不為者,知其無補於死者而深害生事故也。』」詰之曰:「墨子欲以親死不服,三日哭而已,於意安者,卒自行之,空用晏子為引,而同乎己,適證其非耳。且晏子服父禮,則無緣非行禮者也。」(孔叢子詰墨)

    墨子曰:「孔子至齊,見景公,公悅之,封之於尼谿。晏子曰:『不可。夫儒,浩居而自順,立命而怠事,崇喪遂哀,盛用繁禮,其道不可以治國,其學不可以導家。』公曰:『善。』」詰之曰:「即如此言,晏子為非儒惡禮,不欲崇喪遂哀也。察傳記晏子之所行,未有以異於儒焉。又景公問所以為政,晏子答以禮云。景公曰:『禮其可以治乎?』晏子曰:『禮於政與天地並。』此則未有以惡於禮也。晏桓子卒,晏嬰斬衰,枕草,苴絰帶,杖,菅菲,食粥,居於倚廬,遂哀三年,此又未有以異於儒也。若能以口非之而躬行之,晏子所弗為。」(孔叢子詰墨)

    曹明問子魚曰:「觀子詰墨者之辭,事義相反,墨者妄矣,假使墨者復起,對之乎?」答曰:「苟得其理,雖百墨吾益明白焉;失其正,雖一人猶不能當前也。墨子之所引者矯晏子,晏子之善吾先君,先君之善晏子,其事庸盡乎!」曹明曰:「可得聞諸?」子魚曰:「昔齊景公問晏子曰:『吾欲善治,可以霸諸侯矣。』對曰:『官未具也,臣亟以聞而君未肯然也。臣聞孔子聖人,然猶居處勌惰,廉隅不修,則原憲、季羔侍;氣鬱而疾,志意不通,則仲由、卜商侍;德不盛,行不勤,則顏、閔、冉、雍侍。今君之朝臣萬人,立車千乘,不善之政加於下民者眾矣,未能以聞者,臣故曰:官未備也。』此又晏子之善孔子者也。子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此又孔子之貴晏子者也。」曹明曰:「吾始謂墨子可疑,今則決妄不疑矣。」(孔叢子詰墨)

    儒者晏嬰、子思、孟軻、荀卿之類也,順陰陽之性,明教化之本,遊心於六藝,留情於五常,厚葬文服,重樂存命,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尊敬其道,然而薄者流廣文繁,難可窮究也。(劉子九流)

    晏子春秋 王鳴盛

    柳子厚謂晏子春秋非嬰著,墨氏之徒勦合而成。今觀漢志「儒家」首列晏子春秋,柳說恐未是。(鶴壽案:儒家五十有三,而晏子春秋居首,此據劉向所定也。向言所校中外書晏子三十篇八百三十八章,除復重二十二篇,六百三十八章,定著八篇。晏子博聞強記,通于古今,事齊靈公、莊公、景公,以節儉力行盡忠極諫道齊國,君得以正行,百姓得以附親,不用則退耕于野,用則必不詘義,不可脅以邪,白刃雖交胸,終不受崔杼之劫,諫齊君縣而至,順而刻,及使諸侯,莫能詘其辭,其博通如此,蓋次管仲。內能親親,外能厚賢,居相國之位,受萬鍾之祿,故親戚待其祿而衣食五百餘家,處士待而舉火者亦甚眾,齊人以此重之。其書六篇,皆忠諫其君,文章可觀,義理可法,皆合六經之義。又有復重,文辭頗異,不敢遺失,復列為一篇。又有頗不合經術,似非晏子言,疑後世辨士所為者,復以為一篇。今案:觀本書所載及劉向之言,固宜列于儒家,柳宗元文人無學,謂墨氏之徒為之,晁公武、馬貴與並承其誤,可謂無識。晏子尚儉,禮所謂國奢則示之以儉也。其居晏桓子之喪,盡禮亦與墨氏異。孔叢子云:「察傳記晏子之所行,未有異于儒焉。」儒道甚大,孔子言「儒行有過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數」,故公伯寮愬子路而同列聖門,晏子尼谿之阻,何害為儒?且古人書外篇半由依托,劉向所謂疑後世辨士所為者,惡得以此病晏子哉!)(蛾術編卷十四)

    晏子非墨家辨 劉師培

    晏子立言之旨,淮南要略所述至詳,其第八一篇,劉向謂似非晏子言,其識至精。至唐代柳宗元始謂墨氏之徒所為,宋代晁氏、馬氏輯書目,均循其說。近孫星衍以無識譏之,其說允矣,然意有未盡。夫墨子之學,出於清廟之守,以敬天明鬼為宗,其徒纏子、胡非子、隨巢子書雖不存,然考其佚文,亦均敬天明鬼。惟晏子書則不然,如諫篇上諫誅史祝,諫信楚巫,諫祠靈山河伯,諫禳彗星熒惑;問篇上諫以祝干福;雜篇下言徒祭不可益壽:均異墨氏所言。又諫篇上言樂亡而禮從之,禮亡而政從之,亦與非樂旨殊,不惟居喪盡禮誌於雜篇上,異於墨子短喪也。使其書出於墨氏之徒,則旨與墨殊,必不並存其說,故特辨之。(左菴集卷七)

    二墨家說

    晏嬰,墨者也,自以儉省治身,動遵法度。(列子楊朱篇張湛注)

    辯晏子春秋 柳宗元

    司馬遷讀晏子春秋,高之,而莫知其所以為書。或曰:晏子為之而人接焉。或曰:晏子之後為之。皆非也。吾疑其墨子之徒有齊人者為之。墨好儉,晏子以儉名於世,故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為己術者。且其旨多尚同、兼愛、非樂、節用、非厚葬久喪者,是皆出墨子,又非孔子,好言鬼事,非儒、明鬼又出墨子,其言問棗及古冶子等尤怪誕,又往往言墨子聞其道而稱之,此甚顯白者。自劉向、歆、班彪、固父子,皆錄之「儒家」中,甚矣!數子之不詳也。蓋非齊人不能具其事,非墨子之徒則其言不若是。後之錄諸子書者,宜列之「墨家」,非晏子為墨也,為是書者墨之道也。(河東集卷四)

    晏子春秋辨 薛季宣

    聖人之道,不掠美以為能,不瞽世以為明,善者從之,非者去之,要在乎據中庸之道以折中于物,而不以己見為必得,此其所以大而無方也。柳子厚辨晏子春秋以為墨者齊人尊著晏子之事以增高為己術者,其言信典且當矣,雖聖人有不易。走見而喜其辨,謂其所自見誠有大過人者。晚得孔叢子讀之,至于詰墨,怪其于墨子無見,皆晏氏春秋語也,迺知子厚之辨有自而起。嗚呼!若子厚者,可謂掠美瞽世也與!使孔叢出于其前,子厚不應無見;如在其後出,則大業書錄具存,抉剔異書,扳從已出,謂宅人弗見,取像攫金之子,不可謂知。子厚妙文辭者,尚亦為此,勦竊之患,厥有由來矣。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然則君子誠其所知,闕其所不知,而後為真知,奚必妄!(浪語集卷二十七)

    晏子 項安世

    予讀晏子春秋,見其與叔向論士君子之出處,大抵多擯處士,以為當誅,而自不恥于以一身而事百君。夫以晏子之行既過乎儉,而其于出處之際所主又如此,則其為墨子之學明甚。談者相承謂之墨、晏,豈苟然哉!自公孫弘至馮道,皆有篤行嘉言,而不恥于事亂君,行亂政,蓋世之士大夫傳襲此派,千載不絕。人謂楊、墨之道至孟子而止者,特未之攷爾。(項氏家說卷九)

    晏子 王應麟

    晏子八篇 隋唐志晏子春秋七卷,著其行事及諫諍之言(太史公曰:「吾讀晏子春秋。」禮記投壺注引晏子春秋)。崇文總目十二卷或以為後人采嬰行事為書,故卷頗多於前志。柳宗元謂:「墨子之徒有齊人者為之。墨好儉,晏子以儉名于世,故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為己術者。且其旨多尚同、兼愛、非樂、節用、非厚葬久喪,非儒、明鬼皆出墨子,其言問棗及古冶子等尤怪誕,又往往言墨子聞其道而稱之,此甚顯白者。(晏子春秋云:『墨子聞之曰:「晏子知道,道在為人,失在為己。」』)後之錄諸子書者,宜列之『墨家』,非晏子為墨也,為是書者,墨之道也。」(晁氏從此說)薛氏曰:「讀孔叢子詰墨,怪其於墨子無見,皆晏子春秋語也,迺知宗元之辨有自而起。」(漢書藝文志考證卷五)

    晏子春秋 焦竑

    晏子春秋十二卷 墨氏見天下無非為我者,故不自愛而兼愛也,此與聖人之道濟何異,故賈誼、韓愈往往以孔、墨並名;然見儉之利而因以非禮,推兼愛之意而不殊親疏,此其敝也。莊生曰:「墨子雖獨任為天下,何其太觳而難遵」,有以也夫。墨子死,有相里氏之墨,相芬氏之墨,鄧陵氏之墨,世皆不傳。晏子春秋舊列「儒家」,其尚同、兼愛、非樂、節用、非厚葬久喪、非儒、明鬼,無一不出墨氏,柳宗元以為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為己術者,得之。今附著於篇。(焦竑國史經籍志卷四下)

    晏子入「儒家」,非。改「墨家」。(國史經籍志卷六)

    論晏子改入墨家 章學誠

    焦竑誤校漢志 焦竑以漢志晏子入「儒家」為非,因改入於「墨家」。此用柳宗元之說,以為墨子之徒有齊人者為之,歸其書於墨家,非以晏子為墨者也,其說良是。部次群書,所以貴有知言之學,否則狥於其名而不考其實矣。檀弓名篇,非檀弓所著;孟子篇名有梁惠王,亦豈以梁惠王為儒者哉!(校讎通義)

    新刻晏子春秋書後 洪亮吉

    晏子春秋一書,前代入之「儒家」,然觀史記孔子世家所載晏子對景公之言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敖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遊說乞貸,不可以為國」云云,是明與儒者為難矣,故其生平行事,亦皆與儒者背馳。唐柳宗元以為墨氏之徒,未為無據。近吾友孫君星衍校刊晏子,深以宗元之說為非,謂晏子忠君愛國,自當入之「儒家」,然試思墨氏重趼救宋,獨非忠君愛國者乎?若必據此以為儒墨之分,則又一偏之見也。惟宗元以晏子為墨氏之徒,微誤。考墨在晏子之後,當云其學近墨氏,或云開墨氏之先則可耳(漢書藝文志墨子在孔子後)。(卷施閣文集卷十)

    晏子春秋 凌揚藻

    晏子春秋十二卷,齊大夫平仲晏嬰撰,陳直齋謂漢志八篇但曰晏子,隋唐七卷始號晏子春秋,今卷數不同,未知果本書否。余觀孟子書「盆成括仕於齊,孟子曰:死矣盆成括!」及其見殺,門人問夫子何以知其將見殺,是與孟子同時之人之事,而非追論之詞可知矣,故孫宣公奭孟子音義以為嘗學於孟子。今卷內載景公宿於路寢之宮,夜分聞西方有男子哭者,公悲之,明日朝,問於晏子,晏子對曰:「西郭徒居布衣之士盆成括也,父之孝子也,兄之順弟也,又嘗為孔子門人。今其母不幸而死,祔柩未葬,家貧身老子〈子禹〉,恐力不能合祔,是以悲也。」是與孟子既不同時,而所謂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則足以殺其軀而已者,其詣行又相懸絕,豈所誤在孟子耶?何風馬牛之不及若此也?沈梅村疑姓名偶同,景公時別有一盆成括,然崇文總目謂晏子之書久亡,世所傳者蓋後人采嬰行事而成,故柳宗元以為墨之徒有齊人者為之,非嬰所自著也。洪稚存曰:「晏子春秋前代入之儒家,然觀史記孔子世家所載晏子對景公之言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敖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遊說乞貸,不可以為國』云云,是明與儒者為難矣,故其生平行事,亦皆與儒者背馳。唐柳宗元以為墨氏之徒,未為無據。……然考墨在晏子之後(見漢書藝文志),當云其學近墨氏,或云開墨氏之先則可耳。」(蠡勺編卷二十)

    晏子之宜入墨家 尹桐陽

    漢志七略列晏子於儒家,桐陽以為晏子尚儉,與墨子同,其學寔出於清廟之守,為宋大夫之先河,而與儒異趣者也。於儒宗之宣聖故阻其爾稽之封,事具詳於外篇第八。墨子非儒曾引其言,而內篇雜上又有墨子稱晏子知道之語,則晏子之為墨家而非儒家也又何疑?桐陽為之校釋若干條,以補孫氏星衍之不逮,犆書其與墨同轍之處而箸於篇,蓋欲見晏、墨之當為一貫,而墨學亦藉以不孤云。柳宗元謂墨氏之徒為之,意以晏子春秋為儒書,則猶非撢本之論。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也。其書世多有之。」則筦、晏書固炎漢所通行,而為龍門所樂道者矣。偽書云乎哉?孫氏迺頡滑解垢,力主晏為儒家,且〈广屰〉柳為文人無學,〈龠見〉矣。(諸子論略)

    三其他

    論晏子獨成一家 洪亮吉

    晏子不可云墨家,蓋晏子在墨子之先也。前人以之入「儒家」,亦非是。今觀史記孔子世家載晏子對景公之言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遊說乞貸,不可以為國」云云,是明與儒者為難矣;其生平行事,亦皆與儒者背馳。愚以為管子晏子皆自成一家,前史藝文志入之「儒家」既非,唐柳宗元以為墨氏之徒,亦前後倒置,特其學與墨氏相近耳。吾友孫兵備星衍校刊晏子,亦深以宗元之說為非,謂晏子忠君愛國,自當入之「儒家」。是又不然,試思墨子重趼救宋,獨非忠君愛國者乎?若必据此為儒墨之分,則又一偏之見。漢書藝文志墨子在孔子後,距晏子更遠,即如宗元之意,亦當云開墨氏之先,不得云墨氏之徒也。(洪亮吉曉讀書齋初錄)

    晏子春秋學案 蛤笑

    神州學術,莫盛於春秋、戰國之交。周室既衰,史失其官,學術宗教,始兩相分離,諸子嗣興,皆思本厥學派為政治之革命,孔、老、墨、管最為大宗,然獨管子相齊,得位乘時,發揮其學術,自餘皆終老布衣,僅能以著書自見而已。晏子生與墨子同時,學術亦大抵相類,雖相齊四十年,然值莊公之暴,景公之孱,崔氏之逆,陳氏之專,卒未得大行其道。生平又未嘗親自著書,春秋一書,大抵其門人故舊於平仲身後,集其言行,錄為此書,略如後世鄭公諫錄、梁公故事之類,而晏子之大義微言,其湮沒也久矣,然賴是編之存,而後世學者猶得藉以窺見什一,抑不可謂非幸也。且晏子書中,多與西儒立憲之義相符合者,自柳子斥晏子為墨學,而後儒辨論蜂起,或袒晏而非柳,或是柳而闢晏,而尼谿之沮,尤為聚訟所集,然皆以後世之見,臆測先賢,於晏子之學問功業,初無所損益也。當時諸子並起,未定一尊,尊聞行知,各是其是。孔子雖千載以後配天立極,當其身,亦諸子之一耳,以學派之不合,因而為政黨之競爭,正大賢不肯苟同之證驗也,何足為晏子病乎?柳子之知晏為墨學,其識卓矣,而於是書顧深致不滿,則仍狃於孟氏異端無父之辨,而不知觀其會通,以祛其先入之見耳。自西儒學說輸入震旦,而諸子之學駸駸有復興之朕,老、墨、莊、管諸書,皆有當世宏通大儒為之證通疏明,發其義蘊。獨晏子之書猶晦於群籍中,無人肄及之者,不揆譾陋,讀書之暇,輒刺取其奧義名言,疏以己意,為晏子學案若干則,質諸世之講明古學者,恕其愚僭之愆,而匡其不逮焉,則幸甚。

    晏子臣於莊公,公不說,飲酒,令召晏子。晏子至,入門,公令樂人奏歌,曰:「已哉!寡人不能說也,爾何來為?」晏子入座,樂人三奏,然後知其為己也,遂起,北面坐地。公曰:「夫子從席,曷為坐地?」晏子對曰:「嬰聞訟夫坐地,今嬰將與君訟,敢無坐地乎?嬰聞之,眾而無義,彊而無禮,好勇而惡賢者,禍必及其身,公之謂矣。且嬰言不用,願請身去。」遂趨而歸,管籥其家者納之公,財在外者斥之市,曰:「君子有力於民,則進爵祿,不辭貴富;無力於民而旅食,不惡貧賤。」遂徒行而東耕於海濱。

    按:秦、漢以來,以尊君為儒學無上之大義,而實不知其所以尊。以文王之聖,受辛之虐,而天王聖明,臣罪當誅,講學家至奉為不刊之典,古者責難規過之義,乃盡亡矣。嗟夫!此宋子業、齊文宣、隋煬帝之儔所以接跡於後世也。君權既日益尊,而公卿大夫下及一命之榮,皆得依附君權,偃然民上,以享無義務之權利,神州群治,所由每下愈況者,豈非職此之由哉?自西儒言治之書輸入中土,然後知君主雖尊,要與通國臣民同受治於法律之下,而官吏為國民公僕之說,亦燦然大明於世,人人相尚以為新學,豈知二千年前晏子已先我而言之哉!夫以齊莊之暴,乃於其所不說者不敢顯言而微風之;晏子一上大夫耳,而公然斥其君之不道,且與之訟曲直焉,其言有後世骨鯁之臣所不敢出者。若夫有力無力之辨,則以公卿將相之尊,乃計庸而受直,非自儕於國民僕隸之班,所言能深切如是乎?嗚呼!今之從政者,其當銘諸座右矣。

    崔杼弒莊公,晏子立崔氏之門,從者曰:「死乎?」晏子曰:「獨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獨吾罪也乎哉?吾亡也?君民者豈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豈為其口實,社稷是養。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君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私暱,孰能任之。」門啟而入,崔子曰:「子何不死?」晏子曰:「禍始,吾不在也;禍終,吾不知也。吾何為死?且吾聞之,以亡為行者,不足以存君;以死為義者,不足以立功。嬰豈其婢子也哉,其從之也?」人謂崔子必殺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

    按:此義與儒家春秋之義相同,即西儒分君主與國家為二之說,而路易十四「朕即國家」之言所以得罪於全歐也。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豈其使一人肆於民上以縱其欲也哉!孔子之論管仲也,曰:「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春秋書弒君及其大夫者三:書孔父,以其正色立朝也,非徒以其死也;書荀息,以其行克踐言也,非徒以其死也;書仇牧,以其不畏彊禦也,非徒以其死也。齊襄之變,從而殉者有徒人費,有石之紛如,有孟陽,而弗得見於春秋之經,以其報私恩而非殉公義耳。春秋為明大義之書,故凡事之無關於大義者,皆削而不書,徒人費諸人,正孔子之所謂匹夫匹婦,而晏子所謂婢子者也。故人君而知此義,則敬天勤民之念弗敢荒矣;人臣而知此義,則陳善閉邪之責弗敢貸矣。後世儒者知明此誼,惟鄧牧心與黃太沖耳。

    景公懸賞於國內,萬鍾者三,千鍾者五,令三出,而職計莫之從。公怒,令免職計,令三出,而士師莫之從。公不說。晏子曰:「嬰聞之,君正臣從謂之順,君僻臣從謂之逆,今君賞讒諛之民,而令吏必從,則是使君失其道,臣失其守也。三代之興也,利於國者愛之,害於國者惡之,故賢良眾而邪僻滅,是以天下治平,百姓和集。及其衰也,順於己者愛之,逆於己者惡之,故邪僻繁,而賢良滅,離散百姓,危覆社稷。臣懼君逆政之行,有司不敢爭,以覆社稷,危宗廟。」公曰:「寡人不知也,請從士師之策。」

    按:此與孔子守道不如守官之訓,及孟子夫有所受之說,正互相發明,而順逆好惡之辨,較大學之言絜矩,尤為悚切,皆今日憲政之要義也。嘗謂專制政體設官分職,所最不可闕者有三事焉:宰相也,封駁也,諫官也。之三者,皆所以消息君權,不使太過者也。是故官制莫善於唐、宋,莫不善於明。宰相廢,則天下之責備悉歸於君主一人之身矣;封駁廢,則君主得行其志,惟其言而莫予違矣。張釋之曰:「廷尉天下之平。」劉褘之曰:「不經鳳閣鸞臺,何名為敕。」斯言也,居然有立憲國之意焉。自元、明以後,遂不復見於史冊矣。嗟乎!此專制政體之所以不可存立,而憲政所以不可不亟行也。

    景公游於牛山,北望其國城而流涕,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艾孔、梁丘據皆從而泣,晏子獨笑於旁,公刷涕而顧晏子曰:「寡人今日游悲,孔與據皆從寡人而涕泣,子之獨笑何也?」晏子對曰:「昔者上帝以人之死為善,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使賢者常守之,則太公、桓公將常守之矣;使勇者常守之,則靈公、莊公將常守之矣。數君者將守之,則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處之、迭去之,以至於君也,而獨為之流涕,是不仁也。不仁之君見一,諂諛之臣見二,此臣所以獨竊笑也。」

    按:此乃墨家學問之本原,所以能輕生取義者,以知此義而已。死者,人之所不能免,雖上哲不能無慼慼焉。道家惟畏死,故常思所以永之,於是乎嗇精保神,絕欲服氣,以冀延引歲月而已。釋家知其術之不可恃也,因謂人身別有一靈魂焉,軀殼雖敝,而靈性可以不泯,於是有輪迴轉生之說。儒者皆以為不可信,矯而為順天立命之說以自解,且為喪祭之禮以致其哀痛,其與釋道之說雖殊,要其幸死者之有知則一而已。近世西儒頡德始倡為生死進化之說,謂新故相嬗,而世界乃日進於文明,故生之有死,乃造物所以仁愛萬物也。此說一出,泰西之學術為之一變。吾國儒者方喜其持論之新奇,而孰知晏子已於二千祀之前暢發此義,與頡氏若合符節,可不謂超世之特識耶!墨氏之學,惟以此為根據,故非命,故節葬,故輕其身而急天下。

    仲尼之齊,見景公,景公說之,欲封之以爾稽(地名),以告晏子,晏子對曰:「不可。彼浩裾自順,不可以教下;好樂緩於民,不可使親治;立命以建事,不可使守職;厚葬破民貧國,久喪道哀費日,不可使子民;行之難者在內,而傳者無其外,故異於服,勉於容,不可以道眾而馴百姓。目大賢之滅,周室之卑也,威儀加多而民行滋薄,聲樂繁充而世德滋衰,今仲尼盛聲樂以侈世,飾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禮,趨蹌之節以觀眾,博學不可以儀世,勞思不可以補民,兼壽不能殫其教,當年不能究其禮,積財不能贍其樂,繁飾邪術以營世君,盛為聲樂以淫愚其民。其道也不可以示世,其教也不可以遵民,今欲封之,以移齊國之俗,非所以導眾存民也。」

    按:儒墨相爭之異點,此章盡之矣。墨學之所以叢世詬病者在此,後世之疑晏子為偽書也亦在此。要之皆一孔之儒,不足以與言哲學也。哲學之與宗教,本非同物,哲學爭是非者也,宗教辨善惡者也。是非分於時勢,善惡判於道德,故善惡終古不易,而是非則因時會為轉移,甚至有同時同事兩人各執所見以相爭而兩造皆是者矣。吾國儒者以宗教學術混為一譚,是即為善,非即為惡,出主入奴,但以意氣相劫制,而不察夫所據之理,所因之時,則宜乎學術隘而治術卑也。三代以還,質文相嬗,至有周之末,而文勝極矣。春秋、戰國之交,諸子並起,各思以其所學轉移政治,雖其所挾之術人人不同,而要其欲以質家之說救文學之敝,則一而已。若老,若墨,若名法,若農商,皆質家之屬也。惟孔子之學,以因時通變為主,故有「述而不作」之言,雖深疾當時文勝之敝,時時見諸言論,然及其立法改治,則不過因周公之舊制,去泰去甚而已,不肯盡去其舊而新之也。其後諸家歇絕,而孔子之學獨巍然尊為國教,亦因其與時世之習慣不大相逕庭耳。自孔、墨之爭,於今又二千年矣,文勝之敝,以視周末,不啻過之,則所以救弊而補偏者,舍質家之說,其奚能為功哉!故讀書者當會其通,而不可援孟子之說以自解也。

    燕之游士有泯子午者,南見晏子於齊,言有文章,術有條理,巨可以補國,細可以益晏子者三百篇,睹晏子,恐慎而不能言。晏子假之以悲色,開之以禮顏,然後能盡其復也(「復」疑當作「辭」)。客退,晏子直席而坐,廢朝移時。在側者曰:「向者燕客侍夫子,何為憂也?」晏子曰:「燕萬乘之國也,齊千里之塗也,泯子午以萬乘之國為不足說,以千里之塗為不足遠,則是千萬人之上也,且猶不能殫其言於我,況乎齊人之懷善而死者乎!吾所不得睹者,豈不多矣。」

    按:以晏子之學與其才識而猶虛懷若渴,能受人之盡言也如此,則夫學問才識之不及晏子,而所處之時又危於晏子者,其求賢禮士,當更何如哉?吾願今之公卿大夫人人書此為座右之銘,時時省覽也。

    晏子使於楚,楚王聞之,謂左右曰:「晏子,齊之習辭者也,今方來,吾欲辱之,何以也?」左右對曰:「為其來也,臣請縛一人過王而行,王曰:『何為者也?』對曰:『齊人也。』王曰:『何坐?』曰:『坐盜。』」晏子至,楚王賜晏子酒,酒酣,吏二縛一人詣王,王曰:「縛者何為者也?」對曰:「齊人也,坐盜。」王視晏子曰:「齊人固善盜乎?」晏子辟席對曰:「嬰聞之,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今民生長於齊不盜,入楚則盜,得無楚之水土使民善盜耶?」王笑曰:「聖人非所與熙(『熙』即『嬉』之假字)也,寡人反取病焉。」

    按:春秋之時,列國並峙,與今日歐洲之局大略相似,故折衝尊俎,尤高專對之才,然必己國之政治修明,實有以對人而無媿者,然後足以服敵國之心,非徒然恃口給之巧捷而已。此晏子小節耳,然其臨機應變,實可為出疆奉使者之法,故備箸之。

    欒高既敗,田桓子欲分其家,以告晏子。晏子曰:「不可。君不能飭法,而群臣專制,亂之本也。今又欲分其家,利其貨,是非制也,子必致之公。且吾聞之,廉者,政之本也;讓者,德之主也。欒高不讓,以至此禍,可無慎乎!廉之謂公正,讓之謂保德,凡有血氣者,皆有爭心,怨(『蘊』通)利生孽,惟利可以為長存,且分爭者不勝其禍,辭讓者不失其福,子必勿取。」

    按:墨家平等,而法家尊君;墨家主進取,而老氏主退讓。晏子為墨家者流,而斯言也,則近乎法家與老氏何也?春秋之時,貴族政治極敝之時代,諸子競起,皆以掃除貴族為職志者也。然興民權以制貴族其勢逆,崇君權以抑貴族其勢順,此諸子所以不約而同也(惟老氏主張極端平等,不尚君權)。又齊自管仲以後,其治尚法,晏子固不得悉以其道易之也。墨之為術也谿刻於己,而公利於人,不自封殖,則無所多取,而其跡有似於退讓矣。佛之說法,有經有權,貴族所懼者在禍福不在義理,欲止其并兼坐大之勢,固不得不假殃慶之說以懾其心,於平時所持非命之旨,固不相背耳。(東方雜志五卷四、五期)

    晏子 羅焌

    晏子名嬰,字平仲,一云字仲,諡曰平,萊之夷維人(夷維今山東高密縣)。晏桓子弱之子,歷事齊靈公、莊公、景公,以節儉力行重於齊,顯名於諸侯。後人輯其行事,為書八篇,劉氏敘錄及七略併題曰晏子春秋,漢志題曰晏子,而皆列諸儒家(隋、唐、宋志皆同)。至唐代柳宗元辯晏子春秋曰:「吾疑其墨者之徒有齊人者為之……後之錄諸子書者宜列之墨家,非晏子為墨也,為是書者墨之道也。」宋代晁公武、馬端臨所輯書目,均從柳說,清孫星衍譏其無識,蓋力持晏子儒家之說者也。然清修四庫全書以晏子春秋移入史部傳記,其提要云:「晏子一書,由後人摭其軼事為之,雖無傳記之名,實傳記之祖也。」是則晏子春秋始由儒家而入墨家,復由子部而入史部,迄今蓋尚無定論也。

    史記孔子世家記晏子阻齊景公以尼谿田封孔子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游說乞貸,不可以為國。自大賢之息,周室既衰,禮樂缺有閒,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詳』讀為『翔』,『翔』謂行而張拱也),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案:此事見今晏子春秋外篇第八,字句小異,而義大同。晏子尚儉約,又非毀孔子之盛樂繁禮,崇喪厚葬,實為墨學之所自出,故墨子非儒下篇亦載此事。又載齊景公問晏子孔子為人何如,晏子對以孔丘非賢人,與白公無異一章,是晏子近乎墨家,其不得列於儒家審矣(司馬談引「累世」二語譏評儒者)。雖然,晏子亦不純乎墨家也,近人劉師培曰:「墨子之學以敬天明鬼為宗,晏子書則不然,如諫篇上諫誅史祝,諫信楚巫,諫祠靈山河伯,諫禳彗星熒惑,問篇上諫以祝干福,雜篇下言徒祭不可益壽,均異墨氏所言。又諫篇上言樂亡而禮從之,禮亡而政從之,亦與非樂殊旨,不惟居喪盡禮誌於雜篇上,異於墨子短喪也。」(左盦集七晏子非墨家辨。案晏子居喪盡禮,又見左氏襄十七年傳,諫禳彗星,亦見襄二十六年傳)然則非儒非墨,晏子殆無家可歸者乎?而不必然也。

    以晏子行事攷之,大戴禮記孔子曰:「其言曰君雖不諒於臣,臣不可以不量於君,是故君擇臣而使之,臣擇君而事之,有道順命,無道衡命,晏平仲之行也。」(衛將軍文子篇)論語:子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人敬之。」(公冶長篇,「人」字從皇疏本補)史稱齊晏平仲為孔子所嚴事(史記列傳第七),蓋以此也。史記又云:「方晏子伏莊公尸,哭之成禮然後去,豈所謂見義不為無勇者邪?至其諫說犯君之顏,此所謂進思盡忠,退思補過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管晏列傳第二)此以論語、孝經之義稱贊晏子,蓋謂其有合乎儒行也。(其願為之執鞭者,蓋有感於晏子之延罪人為上客,薦僕御為大夫,借以發其積憤耳。)則晏子之列於儒家,亦得夫子、史公而名益彰耳。

    若就晏子春秋攷之,四庫提要云:「是書所記,乃唐人魏徵諫錄、李絳論事集之流,特失其編次者之姓名耳,題為晏嬰撰者,依託也。其中如王士禎池北偶談(卷二十一談異二)所摘齊景公圉人一事(今本晏子作『羽人』,蓋同音通假字),鄙倍荒唐,殆同戲劇,則妄人又有所竄入,非原本矣。」(景公欲殺羽人事,見晏子春秋外篇第八「景公蓋姣」一章)四庫簡明目錄云:「書中皆述嬰遺事,與著書立說者迥別,列之儒家,於宗旨固非,列之墨家,於體裁亦未允,改列傳記,庶得其真。」案諸子書中述遺事者甚多,不得以此援子入史也。況子家敘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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