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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也,所以正经界,止侵争,时蓄泄,备水旱,为永久之计,有不得不然者,其意深矣。商君以其急刻之心,行苟且之政,但见田为阡陌所束,而耕者限於百亩,则病其人力之不尽;但见阡陌之占地太广,而不得为田者多,则病其地利之有遗。又当世衰法坏之时,则其归授之际,必不免有烦扰欺隐之奸,而阡陌之地切近民田,又必有阴据以自私,而税不入於公上者。是以一旦奋然不顾,尽开阡陌,悉除禁限,而听民兼并买卖,以尽人力;垦辟弃地,悉为田畴,而不使其有尺寸之遗,以尽地利;使民有田即为永业,而不复归授,以绝烦扰欺隐之奸;使地皆为田,而田皆出税,以核阴据自私之幸。此其为计,正与杨炎疾浮户之弊,而遂破租庸以为两税,盖一时之害虽除,而千古圣贤传授精微之意於此尽矣。故《秦纪》、《鞅传》皆云:'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蔡泽亦曰:'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详味其言,则所谓开者,乃破坏剗削之意,而非创置建立之名;所谓阡陌,乃三代井田之旧,而非秦之所制矣。所谓'赋税平'者,以无欺隐窃据之奸也;所谓'静生民之业'者,以无归授取予之烦也。以是数者合而证之,其理可见,而蔡泽之言尤为明白。且先王疆理天下,均以予民,故其田间之道有经有纬,不得无法。若秦既除井授之制矣,则随地为田,随田为路,尖斜屈曲无所不可,又何必取其东西南北之正以为阡陌,而後可以通往来哉?此又以物情事理推之,而益见其说之无疑者。或乃以汉世独有阡陌之名,而疑其出於秦之所置。殊不知秦之所开亦其旷僻,而非通路者耳。若其適当冲要,而便於往来,则亦岂得而尽废之哉!但必稍侵削之,不复使如先王之旧耳。或者又以董仲舒言富者连阡陌,而请限民名田,疑田制之坏由於阡陌,此亦非也。盖曰富者一家兼有千夫、百夫之田耳。至於所谓商贾无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亦以千夫、百夫之收而言。盖当是时去古未远,此名尚在,而遗迹犹有可考者,顾一时君臣乃不能推寻讲究而修复之耳,岂不可惜也哉!"

    始皇三十一年,使黔首自实田。

    《通典》曰:"夏之贡,殷之助,周之彻,皆十而取一,盖因地而税。秦则不然,舍地而税人,故地数未盈,其税必备。是以贫者避赋役而逃逸,富者务兼并而自若。加以内兴工作,外攘夷狄,收大半之赋,发闾左之戍,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政,犹未足以赡其欲也。二世承之不变,海内溃叛。"

    按:秦坏井田之後,任民所耕,不计多少,已无所稽考,以为赋敛之厚薄。其後遂舍地而税人,则其缪尤甚矣。是年,始令黔首自实田以定赋,《通典》所言,其是年以前所行欤?

    秦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於古,或耕豪民之田,见税十五(言贫人无田,而耕垦豪富家之田,十分之中以五输田主也)。汉兴,循而未改。汉兴,天下既定,高祖约法省禁,轻田租,十五而税一,量吏禄,度官用,以赋於民。

    惠帝即位,减田租,复十五税一(汉初十五税一,中间废,今复之也)。

    文帝十二年,诏赐天下民租之半。

    晁错说上曰:"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无捐瘠者,以蓄积多而备先具也。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亡天灾水旱,而蓄积未及者,何也?地有遗利,民有馀力,生榖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民贫则奸邪生,贫生於不足,不足生於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不能禁也。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赋,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於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方今之道,欲民务农,在於贵粟;贵粟之道,在於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除罪。如此,则富人有爵,农民有财,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馀者也。取有馀以供君上,则贫民之赋可损。"上从其言,令民入粟边拜爵各有差。错复言边食足支五岁,可令入粟郡县;郡县足支一岁以上,可时赦勿收农民租。上从之,诏赐民田租之半。

    十三年,除民之田租。

    诏曰:"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今勤身从事而有租税之赋,是谓本末无以异也,其於劝农之道未备。其除田之租税。"

    致堂胡氏曰:"汉志文帝时,封国渐众,诸侯王自食其地,王府所入寡矣。又与匈奴和亲,岁致金缯;复数为边患,天子亲将出击;复因河决,有筑塞劳费,大司农财用宜不致充溢。而文帝在位十二年,即赐民岁半租,次年遂除之。然则何以足用乎?盖文帝恭俭,百金之费亦不苟用,宫阃是效,流传国都,莫有奢侈之习,如之何不富?其财盖不可胜用矣。然後知导谀逢恶者,纳君於荒淫,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至於财竭,下畔而上亡,其罪可胜诛哉!"

    按:文帝时,贾谊、晁错皆以积贮未备为可痛惜,说帝募民入粟拜爵。曾未几而边食可支五岁,郡县可支一岁,遂能尽蠲田之税租者,盖当时务末者多,农贱贾贵,一以爵诱之,则尽驱而之南亩。所谓为之者众则财常足,虽帝恭俭所致,亦劝励之有方也。

    景帝元年,诏曰:"间者岁比不登,民多乏食,夭绝天年,朕甚痛之。郡国或硗狭,无所农桑系畜;或地饶广,荐草莽,水泉利,而不得徙。其议民欲徙宽大地者,听之。"

    二年,令民半出田租,三十而税一。

    先公曰:"文帝除民田租税,後十三年至景帝二年,始令民再出田租,三十而税一。文帝恭俭节用,而民租不收者至十馀年,此岂後世可及!"

    武帝元狩元年,遣谒者劝种宿麦。

    董仲舒说上曰:"《春秋》他榖不书,至於麦禾不成则书之,以此见圣人於五榖最重麦禾。今关中俗不好种麦,是岁失《春秋》之所重,而损生民之具也。愿陛下诏大司农,使关中民益种宿麦,毋令後时。"上从之。

    仲舒又说上曰:"秦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卖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汉兴,循而未改。古井田法虽难猝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赡不足(名田,占田也。名为立限,不使富者过制,则贫弱之家可足也),塞并兼之路,然後可善治也。"竟不能用。

    元鼎六年,上曰:"左右内史地,名山川源甚众(内史地,谓京兆、扶风),细民未知其利。今内史稻田租挈重(挈,苦计反,收田租之约令也),不与郡同(郡,谓四方诸郡),其议减。令吏民勉尽地利,平繇行水勿失其时。"

    元封四年,祠后土,赐二县及杨氏无出今年租赋。

    五年,修封禅,所幸县无出今年租赋。

    天汉三年,修封泰山,行所过无出田租。

    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田千秋为富民侯,下诏曰:"方今之务,在於力农。"以赵过为搜粟都尉。过能为代田,田一亩三〈田巛〉(〈田巛〉,垄也,或作"畎")岁代处,故曰代田(代,易也),古法也。后稷始〈田巛〉田,以二耜为耦(并两耜而耕),广尺深尺曰〈田巛〉,长终亩。一亩三〈田巛〉,一夫三百〈田巛〉,而播种於〈田巛〉中,苗生叶以上,稍耨陇草,因隤其土,以附苗根。故其《诗》曰:"或耘或耔,黍稷嶷嶷。"耘,除草也。耔,附根也。言苗稍壮,每耨辄附根,比盛暑,陇尽而根深,能风与旱(能作"耐"),故嶷嶷而盛也。其耕耘下种田器,皆有便巧。率十二夫为田,一井一屋。故亩五顷(九夫为井,三夫为屋,夫百亩,於古为十二顷。古百步为亩,汉时二百四十步为亩。古千二百亩则得今五顷也),用耦犁、二牛三人,一岁之收,常过缦田亩一斛以上(缦田,谓不〈田巛〉者。音莫幹反),善者倍之(善为〈田巛〉者,又过缦田一斛以上)。过使教田太常、三辅(太常主诸陵,有民,故亦课田种),大农置工巧奴与从事,为作田器。二千石遣令长、三老、力田及里父老善田者受田器,学耕种养苗状。民或苦少牛,无以趋泽(趋,读曰趣,及也。泽,雨之润泽),故平都令光教过以人挽犁。过奏光以为丞(光,史失其姓),教民相与佣挽犁。率多人者田日三十亩,少者十二亩,以故田多垦辟。过试以离宫卒田其宫僡(而缘反)地(离宫,别处之宫,非天子所常居也,壖馀也。宫壖地,谓外垣之内,内垣之外。守离宫卒闲而无事,因令於僡地为田),课得榖皆多其旁田亩一斛以上。令命家田三辅公田(令离宫卒教其家田公田也),又教边郡及居延城(居延,张掖县)。是後边城、河东、弘农、三辅、太常民皆便代田,用力少而得榖多。至孝昭时,流民稍还,田野垦辟,颇有蓄积。

    石林叶氏曰:"世多言耕用牛始汉赵过,以为《易》'服牛乘马,引重致远',牛马之用盖同,初不以耕也。故华山、桃林之事,武王以休兵并言,而《周官》,凡农政无有及牛者。此理未必然。孔子弟子冉伯牛、司马牛皆名'耕',若非用於耕,则何取於牛乎?《汉书 赵过传》但云:'亩五顷用耦耕,二牛三人。其後民或苦少牛,平都令光乃教过以人挽犁。'由是言之,盖古耕而不犁,後世变为犁法。耦用人,犁用牛,过特为之增损其数耳,非用牛自过始也。耦与犁皆耕事,故通言之。孔子言'犁牛之子傕且角',则孔子时固己用犁,此二氏所以为字也。"

    昭帝始元元年,诏毋令民出今年田租。

    始元六年,令民得以律占租(武帝时,赋敛烦多,律外而取之,今始复旧。)

    元凤二年,令三辅、太常、郡得以菽粟当赋(谓听以菽粟当钱物也)。

    宣帝本始元年,凤凰集胶东千乘,赦天下租税勿收。

    三年,诏郡国伤旱甚者,民毋出租赋。

    四年,诏被地震伤坏甚者,勿收租赋。

    元康二年,诏郡国被灾甚者,毋出今年租赋。

    神爵元年,上行幸甘泉、河东,行所过毋出田租。

    甘露二年,凤凰集新蔡,毋出今年租。

    元帝初元元年,令郡国被灾害甚者,毋出租赋。

    二年,郡国被地动灾甚者,毋出租赋。

    永光元年,幸甘泉,所过毋出租赋。

    成帝建始元年,郡国被灾什四以上,毋收田租。

    鸿嘉四年,郡国被灾害什四以上,民赀不满三万,勿收租赋。

    孝成帝时,张禹占郑、白之渠四百馀顷,他人兼并者类此,而人弥困。孝哀即位,师丹建言:"古之圣王莫不设井田,然後治乃可平。孝文皇帝承周、秦兵革之後,天下空虚,故务劝农桑,帅以节俭,民始充实,未有兼并之害,故不为民田及奴婢为限。今累世承平,豪富吏民赀数钜万,而贫弱逾困。盖君子为政,贵因循而重改作,所以可改者,将以救急也,亦未可详,宜略为限。"天子下其议,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奏请:"诸侯王、列侯皆得名田国中。列侯在长安,公主名田县道,及关内侯、吏民名田皆无过三十顷。诸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关内侯、吏民三十人,期尽三年,犯者没入官。"时田宅、奴婢贾为减贱,丁、傅用事,董贤隆贵,皆不便也。诏书且须後,遂寝不行。

    哀帝即位,令水所伤县邑,及他国郡灾害什四以上,民赀不满十万,皆无出今年租赋。

    平帝元始二年,天下民赀不满二万,及被灾之郡不满十万,勿收租税。

    汉提封田一万万四千五百一十三万六千四百五顷(提封者,大举其封疆也),其一万万二百五十二万八千八百八十九顷,邑居、道路、山川、陵泽群不可垦,其三千二百二十九万九百四十七顷可垦不可垦,定垦田八百二十七万五百三十六顷,汉极盛矣(据元始二年户千二百二十三万三千,每户合得田六十七亩百四十六步有奇)。

    王莽篡位,下令曰:"古者设井田,则国给人富,而颂声作。秦为无道,坏圣制,废井田,是以兼并起,贪鄙生,强者规田以千数,弱者曾无立锥之居。汉氏减轻田租,三十而税一,而豪民侵凌,分田劫假(分田,谓贫者无田而取富人田耕种,共分其所收。假,如贫人赁富人之田。劫者,富人劫夺其税,欺凌之也),厥名三十,实什税五也。富者骄而为邪,贫者穷而为奸,俱陷於辜,刑用不错。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属,皆不得买卖。其男口不过八,而田满一井者,分馀田与九族、乡党。"犯令,法至死,制度又不定,吏缘为奸,天下謷謷然,陷刑者众。後三岁,莽知民愁,下诏诸食王田及私属皆得卖买,勿拘以法。然刑罚深刻,他政誖乱,用度不足,数赋横敛,民愈贫困。

    荀悦论曰:"古者什一而税,以为天下之中正也。今汉氏或百一而税,可谓鲜矣,然豪强人占田逾侈,输其赋大半。官家之惠,优於三代;豪强之暴,酷於亡秦。是上惠不通,威福分於豪强也。文帝不正其本,而务除租税,適足以资豪强也。且夫井田之制不宜於人众之时,田广人寡,苟为可也。然欲废之於寡,立之於众,土地布列在豪强,卒而革之,并有怨心,则生纷乱,制度难行。由是观之,若高祖初定天下、光武中兴之後,人众稀少,立之易矣。既未悉备井田之法,宜以口数占田,为之立限,人得耕种,不得卖买,以赡贫弱,以防兼并,且为制度张本,不亦善乎!

    老泉苏氏曰:"周之时用井田。井田废,田非耕者之所有,而有田者不耕也。耕者之田资於富民,富民之家地大业广,阡陌连接,募召浮客,分耕其中,鞭笞驱役,视以奴仆。安坐四顾,指麾於其间,而役属之民夏为之耨,秋为之获,无有一人违其节度以嬉,而田之所入已得其半,耕者得其半。有田者一人,而耕者十人,是以田主日累其半以至於富强,耕者日食其半以至於穷饿而无告。夫使耕者至於穷饿,而不耕不获者坐而食富强之利,犹且不可,而况富强之民输租於县官,而不免於怨叹嗟愤!何则?彼以其半而供县官之税,不若周之民以其全力而供上之税也。周之什一,以其全力而供什一之税也。使其半供什一之税,犹用十二之税然也。况今之税,又非特止於什一而已,则宜乎其怨叹嗟愤之不免也。噫!贫民耕而不免於饥,富民坐而饱且嬉又不免於怨,其弊皆起於废井田井田。复,则贫民有田以耕,榖食粟米不分於富民,可以无饥;富民不得多占田以锢贫民,其势不耕则无所得食,以地之全力供县官之税,又可以无怨。是以天下之士争言复井田。既又有言者曰:'夺富民之田以与无田之民,则富民不服,此必生乱。如乘大乱之後,土旷而人稀,可以一举而就。高祖之灭秦,光武之承汉,可为而不为,以是为恨。'吾又以为不然。今虽使富民奉其田而归诸公,乞为井田,其势亦不可得。何则?井田之制,九夫为井,井间有沟;四井为邑,四邑为邱,四邱为甸;甸方八里,旁加一里为一成;成间有洫,其地百井而方十里;四甸为县,四县为都,四都方八十里,旁加十里为一同;同间有浍,其地万井而方百里。百里之间,为浍者一,为洫者百,为沟者万,既为井田,又必兼备沟洫。沟洫之制,夫间有遂,遂上有径;十夫有沟,沟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浍,浍上有道;万夫有川,川上有路。万夫之地,盖三十二里有半,而其间为川、为路者一,为浍、为道者九,为洫、为涂者百,为沟、为畛者千,为遂、为径者万。此二者非塞溪壑、平涧谷、夷邱陵、破坟墓、坏庐舍、徙城郭、易疆陇不可为也。纵使尽能得平原旷野,而遂规画於其中,亦当驱天下之人,竭天下之粮,穷数百年专力於此,不治他事,而後可以望天下之地尽为井田,尽为沟洫,己而又为民作屋庐於其中,以安其居而後可。吁,亦已迂矣!井田成,而民之死其骨己朽矣。古者井田之兴,其必始於唐、虞之世乎(井田之法起於黄帝,事见《乡党门》)!非唐、虞之世,则周之世无以成井田。唐、虞启之,至於夏、商,稍稍葺治,至周而大备。周公承之,因遂申定其制度,疏整其疆界,非一日而遽能如此也,其所由来者渐矣。夫井田虽不可为,而其实便於今。今诚有能为近井田者而用之,则亦可以苏民矣乎!闻之董生曰:'井田虽难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赡不足。'名田之说盖出於此。而後世未有行者,非以不便民也,惧民不肯损其田以入吾法,而遂因此以为变也。孔光、何武曰:'吏民名田,毋过三十顷,期尽三年,而犯者没入官。'夫三十顷之田,周民三十夫之田也。纵不能尽如周制,一人而兼三十夫之田,亦已过矣。而期之三年,是又迫蹙平民,使自坏其业,非人情,难用。吾欲少为之限而不夺其田,尝已过吾限者,但使後之人不敢多占田以过吾限耳。要之数世,富者之子孙或不能保其地以复於贫,而彼尝己过吾限者散而入於他人矣。或者子孙出而分之,己无几矣。如此,则富民所占者少,而馀地多,则贫民易取以为业,不为人所役属,各食其地之全利,利不分於人,而乐输官。夫端坐於朝廷,下令於天下,不惊民,不动众,不用井田之制,而获井田之利,虽周之井田,何以远过於此哉!"

    水心叶氏进卷曰:"今之言爱民者,臣知其说矣。俗吏见近事,儒者好远谋。故小者欲抑夺兼并之家,以宽细民,而大者则欲复古井田之制,使其民皆得其利。夫抑兼并之术,吏之强敏,有必行之於州县者矣。而井田之制,百年之间,士方且相与按图而画之,转以相授,而自嫌其迂,未敢有以告於上者,虽告亦莫之听也。夫二说者,其为论虽可通,而皆非有益於当世。为治之道,终不在此。且不得天下之田尽在官,则不可以为井,而臣以为虽得天下之田尽在官,文、武、周公复出而治天下,亦不必为井。何者?其为法琐细烦密,非今天下之所能为。昔者,自黄帝至於成周,天子所自治者皆是一国之地,是以尺寸步亩可历见於乡遂之中,而置官帅,役民夫,正疆界,治沟洫,终岁辛苦以井田为事;而诸侯亦各自治其国,百世不移。故井田之法可颁於天下。然江、汉以南,潍、淄以东,其不能为者不强使也。今天下为一国,虽有郡县吏,皆总於上,率二三岁一代,其间大吏有不能一岁半岁而代去者,是将使谁为之乎?就使为之,非少假十数岁不能定也。此十数岁之内,天下将不暇耕乎?井田之制虽先废於商鞅,而後诸侯封建绝,然封建既绝,井田虽在亦不可独存矣,故井田、封建相待而行者也。夫畎、遂、沟、洫,环田而为之,间田而疏之,要以为人力备尽,望之而可观,而得粟之多寡,则无异於後世。且大陂长堰因山为源,锺固流潦视时决之,法简而易周,力少而用博。使後世之治无愧於三代,则为田之利,使民自养於中,亦独何异於古!故後世之所以为不如三代者,罪在於不能使天下无贫民耳,不在於田之必为井、不为井也。夫已远者不追,已废者难因。今故堰遗陂在百年之外,潴防众流,即之渺然,僀漫千顷者,如其湮淤绝灭尚不可求,而况井田,远在数千载之上,今其阡陌连亘,墟聚迁改,盖欲求商鞅之所变且不可得矣。孔孟生衰周之时,井田虽不治,而其大略具在,勤勤以经界为意,叹息先王之良法废坏於暴君汗吏之手。後之儒者乃欲以耳目之所不闻不见之遗言,顾从而效之,亦咨嗟叹息以为不可废,岂不难乎!井田既然矣,今俗吏欲抑兼并,破富人以扶贫弱者,意则善矣,此可随时施之於其所治耳,非上之所恃以为治也。夫州县狱讼繁多,终日之力不能胜,大半为富人役耳。是以吏不胜忿,常欲起而诛之。县官不幸而失养民之权,转归於富人,其积非一世也。小民之无田者,假田於富人;得田而无以为耕,借赀於富人;岁时有急,求於富人;其甚者佣作奴婢,归於富人;游手末作,俳优技艺,传食於富人;而又上当官输,杂出无数;吏常有非时之责,无以应上命,常取具於富人。然则富人者,州县之本,上下之所赖也。富人为天子养小民,又供上用,虽厚取赢以自封殖,计其勤劳,亦略相当矣。廼其豪暴过甚,兼取无已者,吏当教戒之;不可教戒,随事而治之,使之自改则止矣。不宜豫置疾恶於其心,苟欲以立威取名也。夫人主既未能自养小民,而吏先以破坏富人为事,徒使其客主相怨,有不安之心,此非善为治者也。故臣以为儒者复井田之学可罢,而俗吏抑兼并富人之意可损。因时施智,观世立法。诚使制度定於上,十年之後无甚富甚贫之民,兼并不抑而自己,使天下速得生养之利,此天子与其群臣当汲汲为之。不然,古井田终不可行,今之制度又不复立,虚谈相眩,上下乖忤,俗吏以卑为实,儒者以高为名,天下何从而治哉!"

    按:自秦废井田之後,後之君子每慨叹世主不能复三代之法,以利其民,而使豪强坐擅兼并之利,其说固正矣。至於斟酌古今,究竟利病,则莫如老泉、水心二公之论最为确实。愚又因水心之论而广之曰:"井田未易言也。周制:凡授田,不易之地家百亩,一易之地二百亩,再易之地三百亩,则田土之肥瘠所当周知也。上地家七人,中地家六人,下地家五人,则民口之众寡所当周知也。上农夫食九人,其次食八人,其次食七人,则其民务农之勤怠又所当周知也。农民每户授田百亩,其家众男为馀夫,年十六则别受二十五亩,士工商受田,五口乃当农夫一人,每口受二十亩,则其民之或长,或少,或为士,或为商,或为工又所当周知也。为人上者必能备知闾里之利病,详悉如此,然後授受之际可以无弊。盖古之帝王分土而治,外而公、侯、伯、子、男,内而孤卿、大夫,所治不过百里之地,皆世其土,子其人。於是取其田畴而伍之,经界正,井地均,榖禄平,贪夫豪民不能肆力以违法制,汙吏黠胥不能舞文以乱簿书。至春秋之世,诸侯用兵争强,以相侵夺,列国不过数十,土地浸广。然又皆为世卿、强大夫所裂,如鲁则季氏之费、孟氏之成,晋则栾氏之曲沃、赵氏之晋阳,亦皆世有其地。又如邾、莒、滕、薛之类,亦皆数百年之国,而土地不过五七十里,小国寡民,法制易立。窃意当时有国者授其民以百亩之田,壮而畀,老而归,不过如後世大富之家,以其祖父所世有之田授之佃客。程其勤惰以为予夺,较其丰凶以为收贷,其东阡西陌之利病,皆其少壮之所习闻,虽无俟乎考核,而奸弊自无所容矣。降及战国,大邦凡七,而么么之能自存者无几。诸侯之地愈广,人愈众。虽时君所尚者用兵争强,未尝以百姓为念,然井田之法未全废也。而其弊已不可胜言,故孟子有'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之说,又有暴君汙吏慢其经界之说。可以见当时未尝不授田,而诸侯之地广人众,考核难施,故法制隳弛,而奸弊滋多也。至秦人尽废井田,任民所耕,不计多少,而随其所占之田以制赋。蔡泽言'商君决裂井田,废壤阡陌,以静百姓之业,而一其志。'夫曰'静',曰'一',则可见周授田之制,至秦时必是扰乱无章,轻重不均矣(晦庵《语录》亦谓:"因蔡泽此语,可见周制至秦不能无弊")。汉既承秦,而卒不能复三代井田之法,何也?盖守令之迁除,其岁月有限;而田土之还授,其奸弊无穷。虽慈祥如龚、黄、召、杜,精明如赵、张、三王,既不久於其政,则岂能悉知其土地民俗之所宜,如周人授田之法乎?则不过受成於吏手,安保其无弊?後世盖有争田之讼,历数十年而不决者矣。况官授人以田,而欲其均平乎!杜君卿曰:'降秦以後,阡陌既敝,又为隐核。隐覈在乎权宜,权宜凭乎簿书,簿书既广,必藉众功,藉众功则政由群吏,由群吏则人无所信矣。夫行不信之法,委政於众多之胥,欲纪人事之众寡,明地利之多少,虽申、商督刑,挠、首总算,不可得而详矣。'其说可谓切中秦汉以後之病。然揆其本原,皆由乎地广人众,罢侯置守,不私其土、世其官之所致也。是以晋太康时,虽有男子一人占田七十亩之制,而史不详言其还受之法。未几,五胡雲扰,则已无所究诘。直至魏孝文始行均田,然其立法之大概,亦不过因田之在民者而均之,不能尽如三代之制。一传而後,政己圮乱。齐、周、隋因之,得失无以大相远。唐太宗口分、世业之制,亦多踵後魏之法,且听其买卖而为之限。至永徽而後,则兼并如故矣。盖自秦至今,千四百馀年,其间能行授田、均田之法者,自元魏孝文至唐初才二百年,而其制尽隳矣。何三代贡、助、彻之法千馀年而不变也?盖有封建足以维持井田故也。三代而上,天下非天子之所得私也;秦废封建,而始以天下奉一人矣。三代而上,田产非庶人所得私也;秦废井田,而始捐田产以与百姓矣。秦於其所当予者取之,所当取才予之,然沿袭既久,反古实难。欲复封建,是自割裂其土宇,以启纷争;欲复井田,是强夺民之田产以召怨僁,书生之论所以不可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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