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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孔门相近。《大略》篇云:

    人之于文学也,犹玉之于琢磨也。《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谓学问也。和之璧,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为天子宝。子赣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学、服礼义,为天下列士。

    此言可与《礼论》篇所谓“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二语互相发明。盖他对于文学的观念,视同文理隆盛的“伪”。人不可以不被文学,即所谓“无伪则性不能自美”也。被文学、服礼义,则可以为天下列士,故其所谓“文学”,也仍是最广义的文学观念,而比较的偏于“道”的意味者。大抵荀子论文,把孔门尚文、尚用两观念打成一片而较偏于用,故遂较偏于道耳。

    荀子《非相》篇屡言“君子必辩”,且称圣人之辩为“成文而类”,称士君子之辩为“文而致实”。又云:

    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故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观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听人以言,乐于钟鼓瑟琴:故君子之于言无厌。鄙夫反是,好其实不恤其文。

    其所谓“鄙夫”何所指?杨倞《注》云“但好其实而不知文饰,若墨子之属也”,则荀子尚文之意固显然可见。然一究其所以言“君子必辩”者,所以言“君子之于言无厌”者,不过为“好言其所善”而已。其《正名》篇又云:

    君子之言,涉然而精,俛然而类,差差然而齐;彼正其名,当其辞,以务白其志义者也。

    “白其志义”,即所谓“好言其所善”的辩。后人所谓文以明道以贯道以载道者,正是此语的绝妙注解。

    文学的性质和作用既如此,所以他以为:

    凡议必将立隆正然后,可也。无隆正则是非不分,而辩讼不决。……故凡言议期命以圣王为师。(《正论》)

    这与后人论文主于征圣者何以异。所以他又以为:

    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道](据刘台拱校增)归是矣。

    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儒效》)

    这又与后人论文主于宗经者何以异!所以他又以为:

    多言而类,圣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少无法而流湎然,虽辩,小人也。故……辩说譬喻齐给便利而不顺礼义谓之奸说。……圣人之所禁也。(《非十二子》)

    《非相》篇亦云:“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这又与后人论文主于明道者何以异!所以我以为传统的文学观,其根基即确定于荀子。

    ————————————————————————————————————————

    (1) 《礼记·孔子闲居》引孔子云:“志之所至,诗亦至焉。”《史记·滑稽列传》亦引孔子“《书》以道事,《诗》以达意”之语。这些话虽不甚可靠,但颇足为“诗”与“书”或“文”之分别。盖诗重在创,所以达自己之志意;文重在述,故必考古昔之遗文。

    (2) 儒家尚文之旨,具见《文心雕龙·征圣》篇。其言云:“远称唐世则焕乎为盛,近褒周代则郁哉可从;此政化贵文之征也。郑伯入陈以文辞为功,宋置折俎以多文举礼;此事迹贵文之征也。褒美子产则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泛论君子,则云‘情欲信而辞欲巧’,此修身贵文之征也。”

    (3) 《文心雕龙·征圣》篇亦云:“《易》称‘辩物正言,断辞则备’;《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故知正言所以立辩,体要所以成辞。辞成无好异之尤,辩立有断辞之义。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言婉晦,不害其体要。体要与微辞偕通,正言共精义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见也。颜阖以为‘仲尼饰羽而画,徒事华辞’,虽欲訾圣,弗可得已。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

    (4) 何晏《集解》就其用字之差异言,于是谓“不足据依故曰游”。《文中子·事君》篇又就其排列之先后言,于是谓:“古君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而后艺可游也。”无论从那方面言似乎都有重道轻艺之意。

    (5) 《易·文言》云:“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辨之不早辨也。”又《韩非子·外储》篇引子夏语云:“《春秋》之记臣杀君,子杀父者以十数矣,皆非一日之积也;有渐而至矣。凡奸者行久而成积,积成而力多,力多而能杀,故明主早绝之。”可知《易·文言》数语原指春秋时事说。

    (6) 《荀子·劝学》篇云“《春秋》之微也”,又《儒效》篇云“《春秋》言是其微也”。独称微字,即正名之义。

    (7) 顾炎武《日知录》云:“此临文之不得不尔,非史云‘五石’而夫子改之‘石五’,史云‘六’而夫子改之‘六’也。”

    (8) 见《小说月报丛书》,又《古史辨》第三册录其文,易题为《诗经在春秋战国间的地位》。

    第二章 墨家之文学观

    墨家思想极端尚质,所以论文亦主应用。此虽有类于儒家之以善为鹄,而实则不同。儒家主非功利的尚用;墨家主功利的尚用。尚用而非功利的,故与尚文思想不相冲突;尚用而为功利的,则充其量非成为极端的尚质不可。这是儒墨文学观之异点。

    因此,墨子书中所谓“文学”,其意义当然同于学术,而且他的为文学之方法,亦更近于科学化。其《非命上》云:

    言必立仪。言而毋仪,譬犹运钧之上而言朝夕者也;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也。

    《非命中》也说:

    凡出言谈由文学之为道也,则不可而不先立义(同“仪”)法。若言而无义,譬犹立朝夕于员钧之上也;则虽有巧工,必不能得正焉。

    这种言必立仪的说法,即为后来荀子“凡议必将立隆正”之说所自出。这种要先立个“仪”或“隆正”以为标准的大前提的,都是演绎法。不过他和荀子有些不同,因为墨子的“仪”是三表法,而荀子仅得其一端而已。

    墨子因欲立仪,故以为言必有三表。这三表是什么?兹据《非命上》原文而复补以《非命中》一篇所言,列之于下:

    有本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天鬼之志。](此据《非命中》补。)

    有原之者:————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

    有用之者:————于何用之?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

    此节很重要。由于他的实用主义看来:所谓本之,是言其“用”之根据,亦即其言所以适于应用之已往的证据;所谓原之,是言其“用”之对象,亦即其言所以适于应用之现在的证据;所谓用之,是言其“用”之成绩,又为其言可以适于应用之未来的证据。

    由其第一点言:所谓本之,是求所以适于应用之已往的证据。这种证据时过境迁,有时或不适于现代。或更不适于将来,但在信而好古的儒家看来却最合脾胃。故荀子取之以完成他“以圣王为师”的演绎的方法,以完成他宗经、明道、征圣的文学观。是以他的“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的方法,为儒墨之所同,因为这虽主尚用,犹不很带功利的色彩。

    至所谓本之于天鬼之志,则在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当然不取了;但在于宗教的墨学,却奉以为立言的仪法。《天志中》云:

    是故子之有天之辟人,无以异乎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也。今夫轮人操其规,将以量度天下之圜与不圜也,曰中吾规者谓之圜,不中吾规者谓之不圜:是以圜与不圜皆可得而知也。此其故何则?圜法明也。匠人亦操其矩,将以度量天下之方与不方也,曰中吾矩者谓之方,不中吾矩者谓之不方:是以方与不方皆可得而知之。此其故何则?方法明也。故子之有天之意也,上将以度天下之王公大人为刑政也,下将以量天下之万民为文学出言谈也。观其行:顺天之意,谓之善意行;反天之意,谓之不善意行。观其言谈:顺天之意,谓之善言谈;反天之意,谓之不善言谈。

    以天志作为言谈文学善不善之标准者,是宗教的墨学之方法。这种文学观仅以善为标准。《墨子》各篇大都出其弟子所记录,所以互有异同。现在犹幸《非命中》一篇中有“考之天鬼之志”之语,使吾人得以考知宗教的墨学之论证方法。————或者可说是宗教的墨学之文学观。

    由其第二点言:所谓原之,是要“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者”,于是完全偏重在经验。后来科学的墨学,即从此逐渐推阐,由附庸而为大国者。于是始与原来宗教的墨学,旨趣各异了。《小取》篇云:“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这即是说,由于原察百姓耳目之实,更进一步以成为归纳的理论而已。此所谓“以类取以类予”也。《大取》篇云:

    夫辞以类行者也;立辞而不明于其类,则必困矣。

    这便是科学的墨学“为文学”之方法。这种求真的科学化的散文,如得渐次成立,至少可使一般人不认之为文学的作品,而文学的性质也得因以明显。

    由其第三点言:所谓用之,要“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者,这本与前二点不同。前二点犹为墨子论辨的方法论。此则为其目的论也。所以前二点犹不过成为学术的散文之二种论证法,此则可以见其尚用的文学观。

    《墨子·兼爱下》云:“用而不可,虽我亦将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儒家只以善为应用之鹄的而已;墨家则以为善的必须合于应用的,此即带功利的眼光了。(1)墨家这样主功利的用,所以对于儒家尚文之说是最反对的。《韩非子·外储说》中有一节论及墨家的文学观云:

    楚王谓田鸠曰:“墨子者,显学也。其身体则可;其言多而不辨,何也?”曰:“昔秦伯嫁其女于晋公子,为之饰装,从文衣之媵七十人。至晋,晋人爱其妾而贱公女。此可谓善嫁妾而未可谓善嫁女也。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羽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今世之谈也,皆道辩说文辞之言:人主览其文而忘其用。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辩其辞,则恐人怀其文,忘其用,直以文害用也。此与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类。故其言多不辩。”

    这很可看出墨家尚用而不尚文的见解了。后来韩非对于文学之态度即本于此。《五蠹》篇云:“工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问辩》篇云:“乱世则不然,主上有令而民以文学非之。”这是焚书坑儒的先声,墨家犹未必有此态度。但如下述诸篇所云:

    藏书策,习谈论,聚徒役,服文学而议说,世主必从而礼之,曰敬贤士,先王之道也。夫吏之所税,耕者也,而上之所养,学士也。耕者则重税,学士则多赏,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谈,不可得也。(《显学》篇)

    夫言行者,以功用为之的彀者也。……今听言观行,不以功用为之的彀,言虽至察,行虽至坚,则妄发之说也。是以乱世之听言也,以难知为察,以博文为辨。(《问辩》篇)

    且世之所谓贤者,贞信之行也;所谓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难知也。今为众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难知,则民无从识之矣。故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则缓者非所务也。今所治之政,民间之事,夫妇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知之论,则其于治反矣。故微妙之言非民务也。(《五蠹》篇)

    综其所言,则知其出于墨家功利的实用主义,固是无可疑的了。所以我以为墨子的三表法,荀子与宗教的墨学得其第一项,科学的墨学得其第二项,韩非得其第三项。所以我又以为墨家之文学观,真是极端尚质而尚用。

    ————————————————————————————————————————

    (1) 《墨子·贵义》篇、《耕柱》篇并云:“子墨子曰:言足以迁(《耕柱》篇作“复”)行常之,不足以迁(《耕柱》篇作“举”)行勿常。不足以迁(《耕柱》篇作“举”)行而常之,是荡口也。”胡适之先生《哲学史大纲》谓:“迁字和举字同意,皆是升高进步之意。这两章意思,是说无论什么理论,什么学说,须要能改良人生的行为始可推尚,若不能增进人生的行为,便不值推尚了。”此说颇能发挥墨子尚用之旨。

    第三章 道家思想及于文学批评之影响

    道家对于文学之态度便与儒、墨异趣。他以为“道可道非常道”,所以要“行不言之教”了;他又以为“名可名非常名”,所以又以为“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了。不用立言,言也不求其美,所以由道家的态度言,视“文学”为赘疣,为陈迹,为糟粕。但若由道家思想及于文学批评之影响言,则转足以间接帮助文学的发展。何以故?以其反为后世之文学批评提出几个重要的观念故。

    其所提出的:一点是重在“自然”,又一点是重在“神”。盖道家因于反对人为,所以崇尚自然。————浅言之则求其质朴,深言之则蕲其神妙。老子云“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此虽不是论文,而后世论文者拈出华实厚薄诸字,实本于此。韩非子解此语云:“夫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质而恶饰。夫恃貌而论情者,其情恶也;须饰而论质者,其质衰也。何以论之?和氏之璧不饰以五采;随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本此说以论文,盖即极端主张自然美者。

    老子所言,暗示崇尚自然的意思,庄子则更进一步而提出一个“神”字。由文学或文学批评的观点而言,自然的顶点,本也即是神境;所以庄子论神,虽与文学批评无关,而其精微处却与文艺的神秘性息息相通。盖以“神”的观念,本是抽象的观念,不可捉摸,难以言说,于是不得不利用寓言以艺事相喻。以艺事相喻,则论道而及于艺,而其妙解入微之处,遂为后人论文者之所宗了。此可分两方面说明之:

    其暗示在“作”的方面而指出一种境界者,即是“神化”的观念。而这个观念同时又是批评方面的问题,盖不啻为批评界立一个标准。庄子书中所举许多例,大抵可作如是观。其《养生主》篇述庖丁解牛云:

    庖丁为惠文君解牛,手之所解,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全是形容一种出神入化的妙境。下文再引庖丁自述语云:

    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馀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文惠君听了这一节话,说道:“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现在吾亦为之下一转语云“善哉,吾读此节而得庄子之所谓文学批评焉”;或者说“善哉,吾读此文而知庄子思想之影响所及,有关于文学批评者焉”。我们且看他《天道》篇又述轮扁语云:

    斲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轮。

    此皆自述其经历之所得,要之均归于神境。故知后人之以神化论诗文妙境,其意实自道家发之。不过庄子重在道,所以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所以说“得之于手而应于心”。而后人则重在艺,所以又易其语云“技也而进乎道矣”,所以云“得之于心而应于手”。此则为其不同之点而已。

    至欲达到这种神化妙境,则就其所论而归纳之,其所须注意者不外三端:其一,这完全是天才和环境的关系,非尽人之所能为者。此即吕梁丈夫自述其蹈水之道所谓:

    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达生》篇)

    他再申言之云:

    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各人个性都有一些偏嗜,各人天才也都有一些偏能,能得环境适合,足以尽其所长,自然容易发展了。这即是所谓“故”,所谓“性”,所谓“命”。

    其二,这完全更是工夫的关系,即是所谓火候。火候不到,不会有炉火纯青之象,也不会自然入妙,即不能到神化的境界。庄子于此意阐发亦极精,《达生》篇中更举二例云: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枸,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响景。”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己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用志不分”,工夫乃深;“望之似木鸡”,工夫乃神。所谓“绚烂之后归于平淡”,所谓“俯拾即是不取诸邻”,皆是这种境界的诠释。

    其三,这完全更是感兴的关系,又不是有了天才,加以学力,而可期之必得者。此即《齐物论》中所谓“天籁”之说。郭象解释之云:

    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

    此意极是。盖天籁即是适然相遭,莫知其然而然者。《达生》篇中有一节云:

    梓庆削木为。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此节正可与天籁之说相发明。假使以《庄》注《庄》,则以天合天,便是天籁的绝妙注脚。

    这种寓言,在庄子并以之论道,但若从文学批评的观点而言,又何其能发挥文艺之精义呢!

    至其暗示给批评家之方法者,即在鉴赏艺术,也要取“神遇”的态度。这个和他的名学有关,因为他的知识论立言高远,富于神秘的色彩。他所重的知识是性知,是先天之知。这先天之知,是不用经验,不以触受想思知的。其《人间世》篇云:

    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旧作“听止于耳”,今从俞樾校改),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怎样是听之以心?怎样是听之以气?这好像是匪夷所思,好像不是常识所能领会的。听以耳的是感觉,听以心的是思虑,这我们都能明白。至于不听以耳,不听以心,而听以气的性知,未免玄之又玄了。实则庄子所谓听以气云者,即是直觉。盖庄子之所欲探讨而认识者,即庄子之所谓“道”。道是宇宙的本体而非宇宙的现象。明宇宙的现象须后天的经验之知,故是常识所能辨别的;明宇宙的本体贵先天的性知,所以是超常识的。艺术的鉴赏与体会道体,有同样的性质,所以应用这种见解以推到艺术方面,也当然重在神遇,不重在泥迹象以求之了。纯文学的鉴赏,本宜别有会心,与作者之精神相合一,才能得其神趣。《庄子·天地》篇中也有这些意思。他说:

    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

    这些话若用以鉴赏文艺,亦近于桐城派所谓“以声求气”的方法。神之又神,自能尽其妙的。他更设一例云: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邱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使知索之,使离朱索之,使吃诟索之,正如欣赏纯文艺而用考据的态度与方法。近人主张研究《诗经》只读白文,盖即是使象罔求之之意。象罔求之而能有得者,即由于不为成见所蔽,有时转得直契精微也。

    上文是就纯文学的鉴赏而言,至对于杂文学的探讨论旨,也应取神遇的态度。《天道》篇云: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

    《秋水》篇亦云:

    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郭象注云:“夫言意者有也,而所言所意者无也。故求之于言意之表,而入乎无言无意之域而后至焉。”所谓言意之表,所谓无言无意之域,均不是故作玄妙之谈。因为他所讲的道,本是要离言说相与文字相的。但是离开了言说相、文字相之后,如何能将道的本体诏示于人呢?所以作者不得不寄之于言,而读者却不可徒求之于言。我们且看老子所说的道,说得恍恍惚惚,加上许多不定的形容辞以强为之容,亦无非使人不要认真,不要拘泥而已。

    以上是就文学批评的观点以解释庄子之“神”的观念,可知这种思想应用到后世文学批评者,是何等透彻而微妙。(1)

    ————————————————————————————————————————

    (1) 《庄子·田子方》篇云:“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中国一般文艺家大抵都带些浪漫的气息,或者与此亦有些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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