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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诗魔悉是智慧,仍不害汉魏盛唐也。羽之言何其谬戾而意且矛盾也!

    盖沧浪是本于他的透澈之悟的见地,以熟参汉魏以下各家之诗,于是以汉魏盛唐为师,这原不失为他的特识。虽则他的结论是一条康庄大道,人所习知,然而对此大道,依旧可有他的看法。他说:“看诗须着金刚眼睛,庶不眩于旁门小法。”然则他所以指出康庄大道者,原不欲眩于旁门小法而已。不过他提出这个结论,而欲使人一齐走这大道,则无论立法虽正,要之却使人无识。禅家的方法本重在自己去思想,自己去顿悟,自己去寻一个应付生死的知慧,所以沧浪谓实证实悟,谓自家辟此田地,这原合于禅义。但是他不拿这方法教人,而偏拿他所认为实证实悟自家开辟的田地去教人,那是嚼饭喂人,便不合于禅了。叶夑所争正在这一点,明代前后七子的错误,也正在这一点。钱牧斋说:“今仞其一知半见,指为妙悟,……以为诗之妙解尽在是。……目翳者别见空华热伤者旁指鬼物。”这正指出他翳热的病根之所在。他本要去掉下劣诗魔,而不知下劣诗魔却摇身一变即潜藏在其诗论中间,这岂是沧浪所及料!

    第三款 神韵与格调之沟通

    沧浪论妙悟而结果却使人不悟,论识而结果却使人无识,论兴趣而结果却成为兴趣索然,论透澈玲珑、不可凑泊,而结果却成为生吞活剥摹拟剽窃的赝作。这种错误,这种弊病的症结所在,全由于以神韵说的骨干,而加上了一件格调说的外衣。明代前后七子只见了他的外衣,所以上了他的当;清代王渔洋,去掉了这件外衣,便觉得一变黄钟大吕而为清角变徵之音。所以我说他的论禅与论悟都有神韵与格调二义。于是他的论诗也不免时有牴牾之处。

    然则他何以要留着这牴牾之处呢?这即与他的别材别趣与读书穷理之说有关。我们要晓得当时诗禅之说,又开了性灵一派。吴可《学诗诗》云:“学诗浑似学参禅,自古圆成有几联,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龚相《学诗诗》云:“学诗浑似学参禅,语可安排意莫传。会意即超声律界,不须炼石补青天。”这即是诗禅说之走向性灵的结论。杨万里的诗便是如此。而沧浪既不赞成江西诗派,又不赞成江湖诗人。多务使事不问兴致之作既难为正宗,而挟枯寂之胸求渺冥之悟者,也未为高格。论诗到此,便入穷境。毛西河云:“天下惟雅须学而俗不必学;惟典则须学而鄙与閅不必学,惟高其万步,扩其耳目,出入乎黄钟大吕之音须学,而裸裎袒裼蚓呻釜戛即不必学。”(《西河合集序》四十三,《东阳李紫翔诗集序》)西河此论虽为别才而发,但是也正说明了沧浪的意旨。沧浪就因处于这二重时弊之下而欲救正其失,所以一方面主张别材别趣以救江西末流之失,一方面复主张读书穷理,以使所谓别材者不流于粗才,别趣者不堕于恶趣,以救江湖诗人之失。盖此即西河所谓惟雅须学惟典则须学之旨。这样,他只能徘徊于二者之间,而神韵说遂于无意中蒙上了格调的外衣。后人只于“学”与“理”上面作争论之点,全不曾理会到沧浪此意。无论攻击他别材别趣之说者未必能使沧浪心折,即赞成他别材别趣之意者沧浪也未必引为知己。

    论到此,我倒觉得袁子才《随园诗话》所论,比较得其真际。他说:

    严沧浪借禅喻诗,所谓羚羊挂角,香象渡河,有神韵可味,无迹象可寻,此说甚是,然不过诗中一格耳。阮亭奉为至论,冯钝吟笑为谬谈,皆非知诗者。诗不必首首如是,亦不可不知此种境界。如作近体短章不是半吞半吐;超超元著,断不能得弦外之音、甘馀之味。沧浪之言如何可诋!若作七古长篇,五言百韵,即以禅喻,自当天魔献舞,花雨弥空,虽造八万四千宝塔不为多也。又何能一羊一象,显渡河挂角之小神通哉!总在相题行事能放能收方称作手。(卷八)

    此说虽仍认神韵说为《沧浪诗话》的中心思想,不免与沧浪诗旨不尽同,然而他以为神韵说只是小神通,七古长篇五言百韵便无须乎此,则道个正着。沧浪恐怕也正不欲以小神通自限,故其论诗归宗李、杜而不标举王、孟。我常以为沧浪论诗只举神字,渔洋论诗才讲神韵。(见《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此虽只是一字之出入,正足见其论诗主旨之不尽同。

    沧浪论诗,谓“其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沉着痛快”。他所说这两大界限,确可把古今诗体,包举无遗。优游不迫,取出世态度,什么都可放过。沉着痛快,取入世态度,什么都不放过。这二种都是吟咏情性。然而优游不迫的诗,从容闲适,自然与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者为近。而沉着痛快的诗,掀雷抉电,驱驾气势,虽与“羚羊挂角”的境界为远,然也未尝不可做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地步。由这种境界言,似乎沉着痛快的诗比较来得更难。所以他说:“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在这一节话中,以入神为诗之极致,原是不错,然而以李、杜为入神,则所指的似乎只是沉着痛快的诗而不是优游不迫的诗。这大概因优游不迫的诗其入神较易,而沉着痛快的诗其入神较难。逸品之神易得,神品之神难求。这即是所谓小神通与大神通的分别。大神通应如天魔献舞,花雨弥空,则固然矣。然而设使八万四千宝塔,堆砌起来,如苏、黄之诗,才情奔放,只见痛快,不同见沉着,仍不能说为入神。其《答吴景仙书》中争辨雄浑与雄健的分别,即在一是沉着痛快,而一是痛快而不沉着的关系。此所以入神之难。李、杜之中,尤其是杜,真能做到这种境界,所以为入神。

    他是要以近于小神通的理论而表现大神通,所以他的诗论遂成为神韵与格调二说之沟通了。

    第四款 论诗体

    一切学说有他的短处,也自有他的长处。沧浪诗论,虽开了前后七子的风气,以致为人诟病,然而照他这样熟参之结果,而产生所谓“金刚眼睛”,也自有他的贡献。这即是对于体制之辨与对于家数之辨。固然体制家数之辨也颇为钱牧斋所反对,然而此即现代所谓风格,于文学批评上并非一无用处。

    论诗体,冯班于《严氏纠谬》中也举出不少错误,甚至说沧浪“胸中不通一窍,不识一字,东牵西扯而已”。枝枝节节举出许多小疵病而加以攻击,实在不免过于苛刻。王渔洋《分甘馀话》称为风雅中的罗织经,诚是很幽默的批评。沧浪之论诗体,分“以诗而论”、“以人而论”诸目,虽则名称都是沿袭旧有,然而从这方面以建立诗评,不能不说是他的特识。如他说:

    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如此见方许具一只眼。

    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

    唐人命题言语,亦自不同。杂古人之集而观之,不必见诗,望其题引,而知其为唐人今人矣。

    大历之诗,高者尚未失盛唐,下者渐入晚唐矣。晚唐之下者,亦堕野狐外道鬼窟中。

    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

    这些批评,都是着重在时代方面。后人论诗,严唐宋之界,而于唐诗,复严初、盛、中、晚之别,都是受他的影响。钱牧斋因反对明诗风气,于是并此种分别而抹煞之,也是矫枉过正。固然,牧斋所举出的许多例外,似乎也有事实上难以厘分时代之处,然而沧浪也早已说过:“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当论其大概耳。”沧浪原不过就一时代大概的风气而言,何曾教人死看着来!

    沧浪评诗的标准,除时代关系而外,也更重在个性的分别。他说:

    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王荆公是一样,本朝诸公是一样。

    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离别》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

    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

    李、杜数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

    玉川之怪,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

    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

    这些话又是就各人的风格说的。无论是以时而论或以人而论,在他说明这些抽象的风格,都是从具体的言语内容,各方面体会出来。具体的言语内容等等,都是有迹可求的;有迹可求,而他寻求的方法与态度,却不泥于迹而超于迹。所以他所得到的,是一个朦胧的印象。这即是他所谓“气象”,而现在所谓风格。(《吕氏童蒙训》所举老杜、东坡、鲁直句法,《诚斋诗话》所论李、杜、苏、黄诗体,皆已开沧浪先声。)

    他的本领,即在能识这种气象。他自负谓能于数十篇隐匿姓名的诗中,分别得体制,这即是他善观气象的本领。此种本领全自熟参得来。他说:“读骚之久方识真味,须歌之抑扬,涕洟满襟,然后为识《离骚》。”又说:“孟浩然之诗讽咏之久,有金石宫商之声。”必须讽咏之久,而且讽咏时又须随其神情以为抑扬,这正是后世古文家所谓“以声求气”的方法。所以看出“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未侍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亦气象浑厚”。这些辨析,确是“参诗精子”得来,谓为实证实悟,也不为夸。

    所觉得有一些缺憾的,乃是于辨尽诸家体制之后,再加一句“不为旁门所惑”的话。既不要为旁门所惑,那么,大家走康庄大道足矣,为什么再要后人辨什么诸家体制。钱牧斋说:“俾唐人之耳目蒙冪于千载之上,而后人之心眼沉锢于千载之下。”(《唐诗鼓次序》)沧浪论诗的结果,真有这种弊病。

    就因沧浪太要夸耀自己的特识,而对人取一种教训的态度,所以他不但误了人家,也且误了自己。他说:“诗之是非不必争,试以己诗置之古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则真古人矣。”沧浪诗之所以“徒得唐人体面者”,正在于此。这句话,不知误了明代多少诗人。

    吴大受《诗筏》云:“严沧浪云,‘唐人与宋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此语切中窍要。但余谓作诗未论气象,先看本色,若货郎效士大夫举止,暴富儿效贵公子衣冠,纵气象有一二相似,然村鄙本色自在。宋人虽无唐人气象,犹不失宋人本色。若近时人气象非不甚似唐人,而本色相去远矣。”这些话,即所以补救气象之说的弊病。

    徐增《而庵诗话》有云:“夫诗一字不可乱下,禅家着一拟议不得,诗亦着一拟议不得。禅须作家,诗亦须作家。学人能以一棒打尽从来佛祖,方是个宗门大汉子。诗人能以一笔扫尽从来窠臼,方是个诗家大作者。可见作诗除去参禅,更无别法也。”乃不谓沧浪以参禅诗论,反偏偏落了昔人窠臼。照这样讲,以禅论诗的结果,无宁归到性灵方面。

    第七目 刘克庄

    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莆田人,以荫入仕,官至龙图阁直学士,谥文定,所著有《后村大全集》,内有《后村诗话》分前、后、续、新四集,但其论诗精义却不在诗话之中。

    后村与沧浪同时,而论诗宗旨颇不相同。当时诗禅之说至为流行,有何秀才者筑诗禅方丈,后村题之以诗,谓“能将铅椠事,止作葛藤看;坏衲蒙头易,玄机得髓难”(《后村集》八)。这尚是普通酬应之语,至题之以文,谓“诗家以少陵为祖,其说曰语不惊人死不休;禅家以达摩为祖,其说曰不立文字。诗之不可为禅,犹禅之不可为诗也”。则已把诗与禅分别而言了。下文再说:“夫至言妙义固不在于语言文字,然舍真实而求虚幻,厌切近而慕阔远,久而忘返,愚恐君之禅进而诗退矣。”(《后村集》九十九)显然颇有规戒之意,而谓论诗不应合以禅义了。这是他们根本不同的一点。盖沧浪仅仅是诗人,而后村则曾受业于真德秀,也是理学一路,当然不会赞成以禅喻诗的。

    由这一点的不同,于是沧浪论诗尚兴趣,重气象,而后村论诗重内容,讲品德。其《诗话》中论诗之语往往以此为标准;即如汉魏诗在沧浪以为“词理意兴,无迹可求”,“气象浑沦,难以句摘”者,而后村则于魏武《短歌行》、魏文《善哉行》以及苏、李、嵇、阮、曹植诸人之作,莫不离开了诗之本身而推究到当时之境地与品德之高下。这可知其着眼之点,绝不与沧浪相同。

    然而说后村为纯粹的道学家亦未尽然。真德秀作《文章正宗》时以诗歌一门属之后村,后村所取,如汉武《秋风辞》及三谢之诗,真氏多删之,后村意不谓然。即此很可看出他的见解与真氏不同。我们可以说他是道学家中之诗人而诗人中之道学家。

    因此,我们对于后村的认识,应分别在此两方面看之。然而所谓分别去看,只是为说明的方便,并不是说诗与道学在其思想体系上成为冲突的现象。他虽不如邵康节这般专做性理诗,而在他整个的人生方面,诗与道学并不是不能相容的事物。

    他何以会如此呢?现在先从道学方面说:后村虽曾受业于西山,然而论其学术源流,则似乎不出于西山。《宋元学案》之于后村,不以列入西山真氏学案表中,而以列入艾轩学案表中的退庵家学,可谓独具卓识。南宋许多道学家往往轻视文事,独艾轩一派,比较犹以文艺见长。(艾轩姓林名光朝,字谦之,莆田人,所著有《艾轩集》。)后村《艾轩集序》称其“学力既深,下笔简严,高处逼《檀弓》、《榖梁》,平处犹与韩并驱”(《后村集》九十四)。所以艾轩之于诗文,颇加锻炼之功,与一般道学家不同,此意,在《竹溪诗序》中说得更明白:

    唐文人皆能诗,柳尤高,韩尚非本色。入宋则文人多,诗人少,三百年间虽人各有集,集各有诗,诗各自为体,或尚理致,或负材力,或逞辨博,少者千篇,多者万首,要皆经义策论之有韵者尔,非诗也。……乾淳间,艾轩先生始好深湛之思,加锻炼之功,有经岁累月缮一章未就者;尽平生之作不数卷,然以约敌繁,密胜疏,精掩粗,同时惟吕太史赏重,不知者以为迟晦。(《后村集》九十四)

    艾轩的作风如此,所以艾轩一派的作风也无不如此。后村是退翁之子,宾之之孙。宾之名夙,与弟朔并授业艾轩之门,所以后村的家学渊源,也出自艾轩一派。我们即使承认后村曾受西山的影响,但也不能不承认后村之于诗,当受艾轩的影响。何况他的诗再受叶水心的赏识,水心一派也是当时道学家中以诗文著名的。这是他所以以道学家而兼诗人的原因。

    于次,再从诗人的方面来看。他自述其学诗历程云:“初余由放翁入,复喜诚斋,又兼东都南渡江西诸老,上及于唐人大小家数,手抄口诵。”(《后村集》九十六刻《楮集序》)根据这一节话,可知他之于诗是由宋人入手,而进窥到唐,并不同沧浪这般,主张工夫从上做起的。他曾说过:“谓诗至唐犹存则可,谓至唐而止则不可。本朝诗自有高手。李、杜,唐之集大成者也,梅、陆,本朝之集大成者也。”(《后村集》九十九,《跋李贾县尉诗卷》)此种见解便与沧浪绝对不同。此中关系,恐怕又受放翁、诚斋的影响。我们看他《病起》十首之九有云:“诚叟、放翁几日死,着鞭万一诗肩随。”(《后村集》三十五)倾倒之忱,于此可见。放翁论诗很受道学家的影响,我们以前已经说过。诚斋论诗虽未必如放翁之严正,然其立身大节,也全以儒家思想为准绳。《四库总目提要》于杨、陆二人有很公平的批评。他说:“以诗品论,万里不及游之锻炼工细;以人品论,则万里倜乎远矣。”(卷一百六十)所以后村自言受杨、陆二公的影响。便知其诗不仅以求合诗人之格为完事。诗外大有事在,这又是他所以在诗人中间可以称道学家的原因。

    由后村之道学渊源言,有工于诗之可能;由后村之学诗历程言,又有深于道之可能。他是在此种关系之下以成其二重人格者。至于此二重人格如何能调和,如何能建立他的思想体系,则在后村诗论中又很巧妙地提出两项问题。其一,是对于诗人的修养问题,其又一是对于诗之家数的问题。由前者言,虽论诗人,而关于诗之品德,故可容道学的见地;由后者言,虽论诗之内容,而又有关工力,故不妨仍本于诗人的见地。这样说,所以诗与道学在他的思想体系上并不是不能相容的事物。

    现在,先论他关于诗人修养的问题。其《瓜圃集序》称翁定诗多有益世教,凡傲慢、亵狎、闺情、春思之类无一字一句及之,这已偏重在世教的关系了。他再说明其故,称翁氏“晚为洛学,客游所至,必交其善士,尤为西山真公所知”(《后村集》九十四)。然则诗人之修养,正不必离开道学的熏陶。

    诗人之修养何以与道学的熏陶相合,即因诗人的品格,有些与道学家的品格相类。其《题傅自得文卷》云:“夫人皆为文,文不能皆奇,由俗学窒之,俗虑汩之耳。迂则不俗,不俗则奇,非极天下之迂,不能极天下之奇。……迂者去富贵利达常远,而去淡泊枯槁常近也。”(《后村集》一百)此意,在他集中时常提到。他以为诗人必须有这不求闻达的意念,不为俗虑所搅扰,然后才能成为诗人。此种修养,即是道学家乐道安贫的态度,而诗人也正须如此。因此,他有个偏见:“诗非达官显人所能为”;“诗必天地畸人山林退士,然后有标致,必空乏拂乱,必流离颠沛,然后有感触。”(见《后村集》一百九,《跋章仲山诗》)此种见解,固似稍偏,然而却为诗人立了一种品德,坚了一些自信力。他很不赞成诗人奔走公卿之门,以得达官显人之品评为荣幸。他《跋章仲山诗》、《跋刘澜诗集》、《跋毛震龙诗稿》、《跋梅窗程公坦诗卷》(均见《后村集》一百九)或明言,或暗讽,都逗露这种意思。“雅得这般俗”,他大概最痛恨这一辈风雅俗士。

    他《跋方蒙仲诗》,称蒙仲诗“趣味清深,态度高雅,以圣贤自准的,不谐媚于世俗也;以名教自熏沐,不流连于光景也。事有可疑,虽断编阙简,千岁之远,必欲研寻也。理有未然,虽浮名虚誉,一世所宗,不肯随和也。经训之获富于菑畬,箪瓢之奉贵于冕辂,可谓有为士之乐,知读书之味者矣”(见《后村题跋》二,不见集中)。这大概可算他诗人之理想的标准了。有为士之乐,则不汩于俗虑,知读书之味,则不窒于俗学。宁静淡泊,这才合诗人的格,然而所谓以圣贤自准的,以名教自熏沐,却又合道学家之格。

    于次,再看他对于诗之家数的问题。其《跋表弟方遇诗》以为意胜于语,拙多于巧,固然高出当时一般诗人了,然而真要为大作者,而不为小小家数,则必须“语意俱到,巧拙相参”(《后村集》一百),于这些话中便可知其不废修辞的技巧,并非如邵康节这样以“所作不限声律”为高了。所以他说:“近世贵理学而贱诗,间有篇咏,率是语录讲义之押韵者耳。”(《后村集》一百十一,《恕斋诗存稿跋》)这样说来,所以仅工语句者,在诗人中只为小家数,而专重用意者,有时且不成为诗,必须意胜而语工,才成为大家数。巧中带拙,拙中有巧,诗与理学便合而为一了。不仅如此,即对于纯粹性灵之作,他也未能满意。其《韩隐君诗序》云:“资书以为诗失之腐,捐书以为诗失之野。”(《后村集》九十六)诗又何尝可以废书与废学!他分诗为二种:“以情性礼义为本,以鸟兽草木为料,风人之诗也;以书为本,以事为料,文人之诗也。”(《后村集》一百六,《何谦诗跋》)而在他呢,要能以意为匠,使书与料皆为之役,这才是他理想的标准。这才是所谓大家数。

    因此,他对于四灵诗之不满,只在工于律体而不能为大篇。沧浪所不满于四灵者是气象,他所不满的是学力,所以沧浪走上镜花水月一路,而他则以为“有天资,欠学力,一聊半句偶合则有之,至于贯穿千古,包括万象,则非学有所不能”(《后村集》一百六,《题赵孟侒诗》)。他屡批评当时诗坛的风气:

    近岁诗人惟赵章泉五言有陶、阮意,赵蹈中能为韦体。如永嘉诗人极力驰骤,才望见贾岛、姚合之藩而已。(《后村集》九十四,《瓜圃集序》)

    古人之诗,大篇短章皆工,后人不能皆工,始以一联一句擅名。顷赵紫芝诸人,尤尚五言律体。紫芝之言曰一篇幸止有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末如之何矣。(同上,《野谷集序》)

    近时诗人竭心思搜索,极笔力雕镌,不离唐律,少者二韵或四十字,增至五十六字而止。前辈以此擅名,后生歆慕,人人有集,皆轻清华艳,加露蝉之鸣木杪,翡翠之戏苕上,……虽穷搜索之功,而不能掩其寒俭刻削之态。(《后村集》九十七,《晚觉翁稿序》)

    近时小家数不过点对风月花鸟,脱换前人别情闺思,以为天下之美在是,然力量轻,边幅窘,万人一律。(同上,《听蛙诗序》)

    他于诗中也说:“蛩鸣竞起为唐体,牛耳谁堪主夏盟。”(《后村集》十一,《题永福黄生行卷》)“竞为蛙蚓号鸣态,乌睹龙鸾夭矫姿。”(同上,《题黄瀛父近诗》)这都是不满四灵的论调。因此,他对于小家数大家数之分别,不在其气象,而在其气魄与才力。他说:“世间小家数,不瘦失之寒,都未饱鲸脍,徒然烹虮肝。”(《后村集》二十五,《题近稿》)他又说:“肯学小儿烹虱胫,要看大手拔鲸牙。”(《后村集》三十三,《题林文之诗卷》)所以他以为“融液众作而成一家之言,必有大气魄;陵暴万象而无一物不为吾用,必有大力量”。(《后村集》一百九,《陈秘书集句诗跋》)由大气魄大力量言,所以论诗与论文一样,一样重在气。他说:“昔之评文者曰文以气为主,又曰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皆宜;……窃以为集中无韵之作,言之短长者也;有韵之作,声之高下者也。”(《后村集》九十七,《诗境集序》)论气到此,他竟以韩愈论古文的话,以之论诗了。于诗论气,在沧浪看来以为大忌,而他却以为大家数的本领,正在于此。他再有一比喻,谓:

    丹家冲漠自守,专固不怠,一旦婴儿成□门开,足以不死矣,此养内丹者之事,癯于山泽之仙也。若夫大丹则异于是。传方诀必有师,安炉灶必有地,致久永必有赀,又必修三千功行以俟之。及真成也,笙鹤幢节本不期而至。王乔骖乘,韩众执辔,翱翔太清而朝于帝所,此天仙也。异乎前之癯于山泽者矣。余以其说推之于诗,凡大家数擅名今古,大丹之成者也;小家数各鸣所长,内丹之成者也。(《后村集》九十六,《王与义诗序》)

    这样,所以后村论诗不局一格。由沧浪之说推之,可以落于王、孟家数,内丹之成者也;由后村之说推之,可以进为李、杜,大丹之成者也。

    他是在这样情形之下,以调剂融会诗人与道学家之意见的。

    第三章 金代文学批评

    第一节 赵秉文与李之纯(雷希颜附)

    金代文学,不脱北宋之窠臼,其文论也不外北宋的问题。不仅如此,因其在北宋范围内互有宗主,反形成了派别,分立着壁垒。早一些的,有赵秉文与李之纯的对立;后一些的,有王若虚与雷希颜的对立。

    赵秉文,字周臣,号闲闲老人,滏阳人,《金史》一百十卷有传,所著有《滏水集》等。他是金代第一流的作家,其地位好似欧阳修之在北宋,岿然为一代宗主。论其学术文章的成就,尚不应有如此崇高的地位,然而他竟能如此者,则以(一)兼采古文与道学之长,(二)兼宗欧阳修与苏轼之文。这样,虽无特殊的成绩,也就不妨为一代宗主了。

    赵氏《滏水集》中诸文,如《原教》、《中说》、《诚说》等篇,都是论道之作。盖他在此时风众势之下,不能自外。《刘祁归潜志》称王郁论为文“欲取韩、柳之辞,程、张之理合而为一”(卷三),正指出了当时一般人共同的要求。赵氏此种倾向,也即代表了此种风气。

    因此,闲闲的论文主旨不能离道,如《复李天英书》、《答麻知几书》诸文皆然。其于北宋文人只推尊欧阳修而不甚及三苏,也是此意。其《竹溪先生文集引》云:“亡宋百馀年间唯欧阳公之文不为尖新艰险之语而有从容闲雅之态,丰而不馀一言,约而不失一辞。”(《滏水集》十五)又其于《翰林学士承旨文献党公碑》中论及文章之正,亦只举汉代与韩、欧为言,可知其宗主之所在了。可是很奇怪,在这两篇文中所说的论文见解,却是苏氏之学。他于《竹溪先生文集引》中说:“文以意为主,辞以达意而已。古之人不尚虚饰,因事遣辞,形吾心之所欲言者耳,间有心之所不能言者,而能形之于文,斯亦文之至乎?譬之水不动则平,及其石激渊洄,纷然而龙翔,宛然而凤蹙,千变万化不可殚究,此天下之至文也。”这不即是苏老泉《仲兄文甫说》,所谓风与水相遭而成天下之至文之意吗?他于《党公碑铭》中又说:“文章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非要之必为奇,要之不得不然之为奇也。”(《滏水集》十一)这又不是东坡《江行唱和集叙》中所说的话吗?盖他的论文主张,本是重在集大成的。其《答李天英书》谓:“尽得诸人所长,然后卓然自成一家,非有意于专师古人也,亦非有意于专摈古人也。”(《滏水集》十九)此即自言集大成之旨。其之无特点在此,文学批评之无特点亦在此。————虽则他不失为一代宗主。

    赵秉文欲兼擅昔人之长,而实则有得于苏,所以郝经《题闲闲画像》即有“金源一代一坡仙”之语,于是李之纯便以宗黄山谷之故而与之对立。

    李之纯,号屏山,其集虽不传,但其论文主张犹可考知一二。他似乎深受黄山谷的影响,故与闲闲之宗苏不同。今就刘祁《归潜志》中选录几则,以见他们论调之互异。如:

    屏山教后学为文欲自成一家,每曰“当别转一路,勿随人脚跟”,故多喜奇怪。然其文亦不出《庄》、《左》、柳、苏,诗不出卢仝、李贺。晚甚爱杨万里诗,曰:活泼刺底人难及也。赵闲闲教后进为诗文,则曰:“文章不可执一体,有时奇古,有时平淡,何拘。”李尝与余论赵文曰:“才甚高,气象甚雄,然不免有失枝堕节处,盖学东坡而不成者。”赵亦语余曰:“之纯文字止一体,诗只一句去也。”(一云“诗只一向去也”)又赵诗多犯古人语,一篇或有数句,此亦文章病。屏山尝序其《闲闲集》云:“公诗往往有李太白、白乐天语,某辄能识之。”又云:“生为男子,不食人唾后,当与之纯天英作真文字。”亦阴讥云。(卷八)

    兴定、元光间,余在南京从赵闲闲、李屏山、王从之、雷希颜诸公游,多论为文作诗。赵于诗最细,贵含蓄工夫,于文颇粗,止论气象大概。李于文甚细,说关键宾主抑扬,于诗颇粗,止论词气才巧。故余于赵则取其作诗法,于李则取其为文法。

    在此两则中可知赵、李之异,在李尚奇怪,赵尚平易;李主一体,赵主集成;李矜独创,赵犯古语;李论文细而论诗粗,赵论诗细而论文粗。所以李氏论旨与苏远而与黄近,因为都是力矫平熟一路。黄山谷诗:“听他下虎口著,我不为牛后人。”此即李氏所谓别转一路勿随人脚跟之所本。赵秉文《复李天英书》即商量到此。其言谓:

    足下立言措意,不蹈袭前人一语,此最诗人妙处,然亦从古人中入。譬如弹琴不师谱,称物不师衡,工匠不师绳墨,独自师心,虽终身无成可也。(《滏水集》十九)

    他的意思是谓可以不从古人出,但是应从古人入。屏山论诗正与相反。李天英受了屏山的影响,其诗也以诡奇为工,故闲闲论其诗云:

    然此迄令大成,不过长吉、卢仝,合而为一,未能以故为新,以俗为雅,非所望于吾友也。昔人有吹箫学凤者,凤鸣不可得闻,时有枭音耳。君诗无乃间有枭音乎?向者屏山尝语足下云:自李贺死二百年无此作矣。理诚有之,仆亦云然。李公爱才,然爱足下之深者,宜莫如老夫。愿足下以古人之心为心,不愿足下受之天而不受之人,如世轻薄子也。(《滏水集》十九)

    在此文中,也可见赵、李二人论调不同,所以所赏互异。他称李天英诗为枭音,可见对长吉一派之不能满意。现在我们虽不能确知屏山、天英诸人之议论如何,然而当时长吉一派之能自成一种风气,则是事实。观赵衍《重刊李长吉诗集序》所言:“龙山先生为文章,法六经,尚奇语,诗极精深,体备诸家,尤长于贺。”则知刘仲尹(龙山)是提倡长吉的。他再说:“浑源刘京叔为《龙山小集叙》云:《古漆井》、《苦夜长》等诗,雷翰林希颜、麻征君知几诸公称之,以为全类李长吉。”则知刘祁(京叔)、雷希颜、麻知几又全是倾向长吉的。他再说:“及龙山入燕,吾友孙伯成从之学;余继起海上,朝夕侍侧垂十五年。”则知孙伯成、赵衍也都属于长吉一派的。赵衍在此文末,再附带一句谓:“至有博洽书传,而贺集不一过目为可惜也。”这恐怕是有所指的,或者便是指斥赵秉文、王若虚一辈人了。

    稍后,王若虚与雷希颜之争,又继之以起。王若虚的文论当于另一章述之,但对于王、雷相争的一段故事,不姑在此一说。《归潜志》中也有两节记此一重公案:

    王从之则议论文字有体致,不喜出奇,下字止欲如家人语言,尤以助辞为首,与屏山之纯学大不同。尝曰:“之纯虽才高,好作险句怪语,无意味。”亦不喜司马迁《史记》,云失支堕节多。……千古以来,惟推东坡为第一。……雷则论文尚简古。全法退之,诗亦喜韩,兼好黄鲁直新巧。每作诗文好与朋友相商订,有不安相告,立改之,此亦人所难也。

    正大中,王翰林从之在史院领史事,雷翰林希颜为应奉兼编修官,同修《宣宗实录》。二公由文体不同,多纷争。盖王平日好平淡纪实,雷尚奇峭造语也。王则云:“《实录》止文其当时事,贵不失真,若是作史则又异也。”雷则云:“作文字无句法。委靡不振,不足观。”故雷所作,王多改革。雷大愤不平。语人曰:“请将吾二人所作令天下文士定其是非。”王亦不屑。王尝曰:“希颜作文好用恶硬字,何以为奇。”雷亦曰:“从之持论甚高,文章亦难止以经义科举法绳之也。”

    《归潜志》中明言王氏推尊东坡,雷氏好黄鲁直,那么可知赵、李之争犹是苏、黄二派旁面的冲突,到王、雷之争,那便成为苏黄正面的冲突了。此种各奉宗主以相诋誐,与北朝邢、魏之依附沈、任,同一情形。这固是无聊的举动,不关重要。不过我们知道有此一重公案则对于《滹南遗老集》中论史之攻击宋祁,与《诗话》之尊苏抑黄,便知是有为而发,比较易于了解其意旨之所在而已。

    第二节 王若虚

    赵秉文后,在金源文学批评史上,便要推王若虚为最有权威了。若虚,字从之,藁城人,《金史》一百二十六卷《文艺》有传。他是金末最有根柢的学者,所著有《滹南遗老集》,集中有《文辨》四卷,《诗话》三卷,颇多论文论诗之语,而且在这些文辞中间,自有其一贯的主张,当然可以成一权威的批评家,北宋苏氏之学传至金源,在赵秉文则暗袭其说,在王若虚则用以建立其批评,在元好问则用以抒写成作品。“程学盛南苏学北”,翁方纲之说原不是无所见的。

    然王氏之文学批评毕竟亦有与苏氏微异之处,盖王氏所得虽出于苏而亦兼近白香山。白、苏之文本有可以相通之处,后世如袁中郎辈即合白、苏而为一者,所以滹南之推尊白、苏,原亦不过启其先声而已。

    大概王氏学问渊源以得于其舅周德卿者为多。《金史·文艺传》载周德卿教王氏语云:

    其甥王若虚尝学于昂。昂教之曰:“文章工于外而拙于内者,可以惊四筵而不可以适独坐,可以取口称而不可以得首肯。”又云:“文章以意为主,以言语为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令不从。今人往往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反役其主,虽极辞语之工,而岂文之正哉!”

    这些话于其《文辨》、《诗话》中亦载之,盖即王氏论诗论文主旨之所出。周德卿之论文主旨既重在工于内,重在以意为主,所以王氏本之得以沟通白、苏而重在“真”。今录数则如下:

    扬雄之经,宋祁之史,江西诸子之诗,皆斯文之蠹也。散文至宋人始是真文字,诗则反是矣。(《文辨》四)

    郊寒白俗,诗人类鄙薄之:然郑厚评诗,荆公、苏、黄辈曾不比数,而云乐天如柳阴春莺,东野如草根秋虫,皆造化中一妙。何哉?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此诗之正理也。(《诗话》上)

    本于这种观点,故论诗文不主奇诡,同时又不主藻饰。《诗话》卷上又引其舅氏语云:“雕琢太甚,则伤其全,经营过深,则失其本。”凡尚奇诡者,由经营过深之故;凡主藻饰者,又有雕琢太甚之弊。所以滹南的结论是:“凡为文章须是典实过于浮华,平易多于奇险,始为知本。”(《文辨》四)因此可知他的议论全本于周德卿,而周氏之议论恐怕也是针对着李屏山一流人而言的。

    看出了他的论文见解,看出了当时的文坛情形,遂知道他于诗宗白、于文宗苏,正是当然的归宿。然则他的议论是否即与公安相同呢?则又不然。(一)王氏是金代特出的学者,诗文之外兼长经史考证之学,故常以经史考证之学为其论文论诗之助,自然不会流于公安之空疏。(二)王氏在赵闲闲、李屏山之后,也不能不受其影响。刘祁《归潜志》称赵氏论诗最细,李氏论文最细,而刘氏则欲兼取其长。现在,滹南虽反对诗法句律之说,然论诗论文也有讲得细的习惯。因此,利用他的学问根柢以讨论诗文之琐屑问题,遂建立了文法学与修辞学。这是他的贡献。

    也许有人于此将发生疑问,这是不是一种矛盾的现象呢?我们固可以称他为矛盾,但是在他说来绝不是矛盾。《文辨》卷四有一段极圆通的话:

    或问文章有体乎?曰:无。又问无体乎?曰:有。然则果何如!曰:定体则无,大体须有。

    这种话我们可以称他为矛盾吗?他本于这种大体须有的标准,所以他的讨论文法,讨论修辞,依旧着眼在一“真”字。

    下文,我们再举一些例。洪迈《容斋随笔》有一则云:

    “石骀仲卒,有庶子六人,卜所以为后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执亲之丧,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此《檀弓》之文也。今之为文者不然,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如之。祁子独不可,曰孰有执亲之丧而若此者乎?”似亦足以尽其事,然古意衰矣。

    这一节话很得古文家之称许,盖古文家之所谓法,原有一部分是重在用词繁简方面的,但是他则以为不然,“夫文章须求真是而已,须存古意何为哉?”(见《文辨》一)释文莹《湘山野录》中也有一则云:

    谢希深、尹师鲁、欧阳永叔各为钱思公作《河南驿记》。希深仅七百字,欧阳五百字,师鲁止三百八十余字。欧公不伏在师鲁之下,别撰一记,更灭十二字,尤完粹有法。师鲁曰:“欧九真一日千里也。”

    这也是一则古文家所艳称的故事,简而又简,简至无可简,才以为“完粹有法”,而他也不以为然。他以为:“此特少年豪俊,一时争胜而然耳。若以文章正理论之,亦惟适其宜而已,岂专以是为贵哉?”(《文辨》一)此外,如习之论文所举述笑哂之状一例,以为不宜袭用陈言,他则以为不必字字求异至于如此。(见《文辨》三)山谷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喻,而他则称为剽窃之雄。(见《诗话》下)凡以前文人诗人之所谓法,他均不以为法,他要在文法或修辞方面找到理论的根据,而不要在词句方面定模拟的标准。所以一般人于《史记》中求法,而他以为司马迁之法最疏。《滹南遗老集》中甚至有一卷《史记辨惑》全是指摘《史记》文法疏騫之处。法之名同而其实异,所以滹南所言之文法诗法,尽管入细而并不违真。

    《文辨》卷一论扬雄《解嘲》“为可为于可为之时,则从,为不可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论庾信《哀江南赋》“崩于钜鹿之沙,碎于长平之瓦”,以为均不成文理。《文辨》卷三论《欧阳修》用“然”字,用“其”字,用“然其”二字,多乖戾之处。《诗话》卷下,论山谷《闵雨诗》“东海得无冤死妇”,谓“得无”犹“无乃”,欠“有”字之意。山谷《吊邢惇夫诗》“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谓“既下何况字,须有他人犹痛惜之意乃可”。这些都是就文法方面说的。

    《文辨》卷一言韩愈《送穷文》以鬼为主名,故可问答往复。扬雄《逐贫赋》,但云“呼贫与语”,“贫曰唯唯”。便觉未妥。又论陶潜《归去来辞》,谓为文有遥想而言之者,有追忆而言之者,今《归去来辞》乃将归而赋,而自问途以下皆追录之语,便觉不合。《诗话》卷下谓荆公“两山排闼送青来”之句,犹不觉诡异,而山谷“青州从事斩关来”,便令人骇愕。类此诸例,又是就修辞方面说的。

    由文法与修辞再进一步,于是他想建立文例。《文辨》中类此之例也甚多,如论韩愈《盘谷序》,既称“友人李愿居之”,便不应复用昌黎韩愈字,这是辨称谓之例。如论苏辙《颍滨遗老传》历述平生出处言行之详,且诋訾众人之短,为不合自传之体,这又是辨文体之例。后来潘昂霄的《金石文例》恐怕也受滹南学说的影响。

    就上述三项而言,《滹南遗老集》中可以找出不少的例。这些零星札记虽不能在积极方面建设有系统的文法学、修辞学与文章学。然就以前文论诗论言之,求其比较能在这方面注意的,恐怕不得不推滹南为滥觞了。

    这样,所以他以经史考证之学论诗文,非惟不觉其窒,抑且弥见其通。他虽长于考证,但决不以考据去穿凿傅会。《诗话》卷上于杜甫诗称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一语,把古来凿说一扫而空,以为这是一时事实,不尽可考,即使不知此义,亦无害解诗,此真十分通达之见。《诗话》卷中论东坡“白衣送酒舞渊明”之句,或疑“舞”字太过,《褒溪诗话》特为找出舞字出处,而滹南则以为“疑者但谓渊明身上不宜用耳,何论其所本哉”!这也是何等通达之见。诗本性灵中事,他又何肯在这方面卖弄学问。

    他虽长于经史考证之学,而治诗文则尚典实平易,并不在诗文中矜其博瞻;另一方面,他虽尚典实平易,而论诗论文复讲得入细,并不以矜尚自然而说得空疏。他讲“法”而破除以前文人诗人之所谓法,正因“定体则无”之故;他反对昔人之所谓法,而开了后人之所谓例,又因“大体须有”之故。定体则无,大体须有,所以只求真是,而不会坠于古人一隅的偏见。

    他没有古今之见,不必开口闭口辄以三百篇十九首为标准(见《诗话》下);他又没有高下之见,即东坡所谓“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二语也以为有流弊(见《诗话》中)。但是他注意诗之眼目旨趣。他对于一般人之论东坡《和陶诗》,以为有的说他不近,有的说他过之,都是非所当论。他说:“但观其眼目旨趣之何如则可矣。”眼目旨趣之何如,确是一个重要的看诗法门,因为此即求真是的方法。

    第三节 元好问

    王若虚外,金代文学批评之足称者,当推元好问了。好问字裕之,号遗山,太原秀容人。《金史》一百二十六卷附《元德明传》,所著有《遗山集》。集中有《论诗绝句》三十首,最为后人著称,现在研究他的诗论,也应以此为最重要的材料。

    元氏《论诗绝句》的第一首:“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谁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查慎行《初白葊诗评》云:“分明自任疏凿手。”不错,这是开宗明义的第一章,下所论量,全可见其疏凿本领,全可窥其疏凿宗旨,“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但是他同时也把金针度人了。

    不过,元遗山的《论诗绝句》,与他人之论诗绝句,犹有些不同。自杜少陵《戏为六绝句》,开论诗绝句之端,于是作者纷起。其最早者,在南宋有戴石屏的《论诗十绝》,在金有元遗山的《论诗三十首》。此二者都是源本少陵。但是各得其一体。戴氏所作,重在阐说原理;元氏所作,重在衡量作家。这正开了后来论诗绝句的两大支派。到清代,王渔洋规仿元氏之作,于是论诗绝句遂多偏于论量方面:或就一时代的作家论之,或就一地方的作家论之,其甚者,摭拾琐事以资点缀,阐说本事以为考据。而论诗绝句,遂真不易看出作者之疏凿微旨了。

    所以论诗绝句之阐说原理者,其宗旨本不必说;论诗绝句之仅仅衡量作家者,其宗旨也无可说。只有元氏之作与少陵六绝虽不完全同轨,但于衡量作家之中,仍可为其论诗宗旨之注脚或说明,固不是漫无立场、妄施疏凿的。金针即在绣出的鸳鸯中间。我们正可于他绣出的《论诗绝句》中看出他论诗的金针。

    然而,元氏之疏凿微旨,亦正不易言。乌程施氏之《元遗山诗注》,于此诗仅疏故实未加阐说。查慎行的《初白葊诗评》、顾奎光的《金诗选》,虽间有评述,但寥寥数语,亦嫌未能详尽。只有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七专解此诗,宗廷辅《古今论诗绝句》亦颇为此诗疏解。此二种较多精义,然于元氏论诗微旨,终觉犹隔一尘。此外,徐世昌《清畿辅书征》谓有宁河高赓恩《元遗山张隽三论诗九十首注解》二卷;又宗廷辅《古今论诗绝句自跋》亦谓“住在陆寄庵姑丈家,阅其书目,见有《元遗山论诗绝句注》一卷,不著作者,欲索观而未暇”。这是专注元氏论诗绝句之书,当有妙义,可惜不曾见到。现在所论,只能汇萃诸家旧说而比观之;同时,再就元氏集中论诗文诸语,相互参证,以元注元,或于元氏疏凿微旨,比较能看出一些。

    遗山论诗,是否寓有家国兴亡之感?昔人虽有以此称之者,然于实际情形,未必相符。元氏他诗虽多忧国感愤之辞,而在《论诗绝句》中却不必如此。翁方纲《元遗山先生年谱》谓“金宣宗兴定元年丁丑,先生二十八岁,在三乡作《论诗绝句》”。是此时金虽危殆,尚未到灭亡地步,兴亡之感,实无所施。而且,《论诗三十首》的末一首,“撼树蚍蜉自觉狂,书生技痒爱论量;老来留得诗千首,却被何人校短长”,这不已和盘托出,承认是文人习气,不必别有作用的吗?

    遗山论诗,究竟有没有贵贱之见?元氏别有《论诗三首》,其一云:“坎底鸣蛙自一天,江山放眼更超然;情知春草池塘句,不到柴烟粪火边。”李希圣《雁影斋诗》根据此诗,遂以为遗山论诗有贵贱之见,并作诗正之云:“面目都随贵贱迁,陶公枯淡谢公妍;暮云春酒词清丽,却在柴烟粪火边。”真冤枉!遗山论诗,何尝如市井小人般只生一副势利眼睛,以贵贱定高下!他不满意穷愁苦吟之诗,那是他的疏凿微旨,原与贵贱之见无关。他明明说过:“出处殊途听所安,山林何得贱衣冠。华歆一掷金随重,大是渠侬被眼谩。”这正见得他与山林台阁不相偏重。宗廷辅云:“山林台阁各是一体。宋季方回撰《瀛奎律髓》往往偏重江湖道学,意当时风气,或有借以自重者,故喝破之。”这尚是比较公允的论调。谓他有意矫时弊则或者有之,谓有贵贱之见则未必然。

    又李希圣谓遗山论诗又有南北之见,因复作诗正之云:“邺下曹、刘气不驯,江东诸谢擅清新,风云变后兼儿女,温、李原来是北人。”此说也有一些隔膜。固然,“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这一首特别表彰北齐斛律金的《敕勒歌》,大为北人吐气,似乎遗山也不免乡曲之见。尤其明显的如其《自题中州集后》五首之一云:“邺下曹、刘气尽豪,江东诸谢韵尤高。若从华实评诗品,未便吴侬得锦袍。”这一首诗,扬北抑南十分明显,李氏之诗或即指此而言。然而,我们千万不要误会。这是元氏本于他的疏凿标准所下的结论,并不是先存了南北之见,才去论量的。易言之,即是南北之见,虽与他的疏凿标准不相违反,但不能说是他的疏凿标准。

    所以我们只须说明他的论诗主张,不必看他有无寄托;即使说他有些偏见,也是他论诗主张中所应有的话。

    遗山诗学出自东坡,这在翁方纲说得很明白。翁氏《书遗山集后》云:“程学盛南苏学北。”又《斋中与友论诗》云:“苏学盛于北,景行遗山仰。”《读元遗山诗》云:“遗山接眉山,浩乎海波翻,效忠苏门后,此意岂易言。”这些话本未尝错误。我们看金代其他诸人的诗集,也可看出此中消息,————尤其是王若虚的《滹南遗老集》。苏学在金,既成一时风气,则遗山景仰东坡,薪火所传,也在情理之中。周寿昌《思益堂日札》卷六有这样一节:

    遗山《论诗》:“苏门若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又云:“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是遗山于苏诗,颇存刺谬之意。然案遗山《洛阳诗》云:“城头大匠论蒸土,地底中郎待摸金。”查初白云:“摸金校尉,非中郎也,东坡误用,先生仍而不改。”夫遗山用典,尚承东坡之误,谓非服习坡诗有素者乎?

    他很晓得遗山之不满苏诗,然而他不能不承认遗山之服习苏诗。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很不赞成翁方纲的说法。他说:“翁氏偏爱苏诗,以遗山《论诗绝句》中攻苏之作,亦傅会为爱苏之论。”他又说:“遗山贬苏如此,而石洲犹以为程学盛于南,苏学盛于北,屡屡举此语以教人,古人有知,岂不为遗山所笑!”他这样不赞成翁氏所谓遗山宗苏之说,然而他自己在《论遗山诗》一首中却说:

    评论正体齐梁上,慷慨歌谣字字遒。新态无端学坡、谷,未须沧海说横流。

    则潘氏固亦承认遗山诗学是受苏诗影响了。就当时学习风气言之,翁氏所云,固未可厚非也。

    明白了遗山诗学出自东坡;然后其疏凿标准可得而言。遗山才气奔放,本近东坡,故其论诗,只取凌云健笔,颇讥俯仰随人,窘步相仍之作。他说:“窘步相仍死不前,唱酬无复见前贤。纵横正有凌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又其《论诗三首》之一云:“诗肠搜苦白头生,故纸尘昏枉乞灵。不信骊珠不难得,试看金翅擘沧溟。”这些诗都可看出他尚壮美、重豪放之旨。所以论刘琨诗则云:“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论张华诗则云:“邺下风流在晋多,壮怀犹见缺壶歌。风云若恨张华少,温、李新声奈尔何。”他不满意孟郊的诗————“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卧元龙百尺楼。”推尊退之而鄙薄东野,这即是东坡诗所谓“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之旨。他也不满意秦观的诗————“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称秦少游诗为女郎风格,这也同于东坡责少游学柳屯田词之旨。他称赞李白的诗,————“笔底银河落九天,何曾憔悴饭山前!世间东抹西涂手,枉著书生待鲁连。”尚迈往、尚自然,这即是东坡所谓“好诗冲口谁能择”之意。所谓“遗山接眉山”者,于此等处最容易看出。

    然而,遗山论诗也不是一味主张粗豪的。他说过:“斗靡夸多费览观,陆文犹恨冗于潘;心声只要传心了,布谷澜翻可是难。”则知徒逞才气,一泻无余者,未必为遗山之所好了。他又说过:“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则知排比铺张,虽不为遗山所反对,亦不是遗山之所主张。宗廷辅云:“夫诗以言志,志尽则言竭。自苏、黄创为长篇次韵,于是牵于韵脚,不得不借端生议,牵连比附而辞费矣。”则是二诗且有暗箴宋人之意,所以《论诗绝句》中论宋诗诸首,都有一些不满意的论调。

    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

    金入洪炉不厌频,精真那计(一作“许”)受纤尘。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

    百年才觉古风回,元祐诸人次第来。讳学金陵犹有说,竟将何罪废欧、梅。

    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这几首诗中,应当分两组去看。其论黄、陈者,宗派不一,当然难免有贬辞,查初白谓“涪翁生拗锤炼,自成一家,值得下拜”,这不是遗山的意思。翁覃溪谓:“论黄一首并非不满西江社,论陈一首亦并非斥陈后山,此皆力争上游之语,读者勿误会。”这也不甚得遗山之宗旨。遗山正因力争上游,所以对于黄、陈觉得不满。遗山《自题中州集后》五首之一云:“陶谢风流到百家,半山老眼净无花;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真的,北人不拾江西唾,他们都不愿作江西社里的人。周昂《读陈后山诗》:“子美神功接混茫,人间无路可升堂;一斑管内时时见,赚得陈郎两鬓苍。”王若虚之论东坡山谷云:“戏论谁知是至公,蝤蛑信美恐生风,夺胎换骨何多样,都在先生一笑中。”“文章自得方为贵,衣钵相传岂是真!已觉祖师低一着,纷纷法嗣复何人。”这些诗,都可以看出金代一般的风气。

    然则,何以对于东坡也有微辞呢?难道是入室操戈,难道是知之深故论之切!关于这,莫怪潘德舆要同翁方纲打笔墨官司。翁氏于这几首处处称遗山之力争上游,处处说不是不满东坡。而潘氏则就遗山原诗,谓“奇外无奇”一首“明以沧海横流责苏”;“金入洪炉”一首“明言苏门无忠直之言,故致坡诗竞出新态”;“百年才觉”一首“明言欧梅甫能复古,而元祐苏黄诸人次第变古”。所以说:“凡石洲所解,皆与遗山本诗义理迥不入,脉络绝不贯,不知何以下笔。盖既为偏好苏诗所蔽,而又不敢驳遗山,故于无可解说处,亦强为附会,遂使人览之茫然耳。”这些话颇中翁氏之病,然而却未必能使翁氏心服。盖遗山之受苏学影响,诚是事实。受其影响而入室操戈,或未必为遗山之所愿为。但是就其《论诗绝句》言之,确是有些不满之辞。所以我们假使能于遗山学苏之处,看出他贬苏之故,则翁氏之旨得以大白,而潘氏之诘难也可以没有。

    最早,便想在这方面作一种调停之辞者,是清高宗所选辑的《唐宋诗醇》。《唐宋诗醇》之论苏诗极称其“能骖驾杜、韩卓然自成一家,而雄视百代”,极称其“地负海涵不名一体”。他以为苏诗是于曹、刘、陶、谢,李、杜、韩、白诸家无所不学,亦无所不工的。他以广大教主视苏轼,所以对于元遗山,论苏之语发生下列的见解:

    其诗气豪体大,有非后哲所易学步者。是以元好问论诗有云“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又云“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盖非用此为讥议,乃正以见其不可模拟耳。

    用这些话来替东坡回护,未尝不可;但是假使说这些话为元遗山论诗之旨则未必然。

    其比较近是者,为宗廷辅的说法。他说:

    新声创则古调亡,自苏、黄派行而唐代风流至是尽泯。明何仲默《答李献吉书》云:“文靡于隋,韩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于韩;诗溺于陶,谢力振之,然古诗之法亡于谢。”世或骇其言。然东坡亦言:“书之美者莫如颜鲁公,然书法之坏自鲁公始;诗之美者莫如韩退之,然诗格之变自退之始。”语见《诗人玉屑》,何《书》即此意耳。

    这种说法,若用现在的术语,即所谓给他历史的价值;承认他在历史上的地位,无所谓褒,也无所谓贬。清代陆奎勋《题杜少陵诗》云:“《文选》理熟精,宋元格具有,五霸绍三王,罪魁而功首。”昔人谓为石破天惊,古人所未发,实则与东坡、仲默所云,也正是同样的意思,何尝为古人所未发!

    明白这些意思,则知遗山之诗虽接踵苏诗,不妨仍有不满苏诗之语。其所谓“沧海横流”、所谓“百态新”云者,原不妨为贬词,何必定为苏诗回护。东坡《书黄子思诗集后》云:“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闲远;妙在笔墨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这与《诗人玉屑》卷十五所引东坡语,同一意思。假使以辞害意,谓这是东坡贬弹李、杜,贬弹韩愈,宁非笑话!那么我们再回头来看遗山的“奇外无奇”一首,岂不与东坡这些话头一鼻孔出气!因此我们可以知道即在元氏《论诗》中贬苏之词,也是学苏的。

    于是,我们再进一步探讨何以元氏会有这种见解?说是这种见解本诸东坡的,那么何以东坡会有这种见解。我们须知自来传统的文学观,————所谓原道、宗经、征圣,三位一体的文学观,总离不开以一个“古”字作中心。而在宋代禅风正盛之时,又不能不受禅学的影响。所以他们看到古诗的妙处,只是“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他于古诗中只取天成、自得、超然诸种风格,而此种风格却正是卖逞不得才华,搬弄不得学问的。没有才的做不到,而才气奔放的却离此愈远;不学固不成,而毕生学之也不一定能到此境界。愈是向往这种风格而欲追求之,却愈做不到。因此感觉到作诗之难,因此感觉到作诗之所以难乃由于古之难复。一方面因时代的关系受时人新变的影响,而一方面中心所向往而追求的却在古人“天成”、“自得”、“超然”的风格。所以做到的是一种境界,而看到的是另一种心目中认为更高的境界。这样说,谓为“力争上游”诚不为过。

    元遗山便有这般见解,其《陶然集诗序》云:

    诗之极致可以动天地、感鬼神,故传之师、本之经,真积之力久,而有不能复古者。自“匪我愆期,子无良媒”,“自伯之东,首如飞蓬”,“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既见复关,载笑载言”之什观之,皆以小夫贱妇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见取于采诗之官,而圣人删诗亦不敢尽废。后世虽传之师、本之经,真积力久,而不能至焉者,何古今难易不相侔之如是耶?……故文字以来,诗为难;魏晋以来,复古为难;唐以来,合规矩准绳尤难。后世果以诗为专门之学,求追配古人,欲不死生于诗,其可已乎?(《遗山集》三十七)

    其《东坡诗雅引》亦言:

    五言以来,六朝之陶、谢,唐之陈子昂、韦应物、柳子厚,最为近风雅,自余多以杂体为之。诗之亡久矣!杂体愈备,则去风雅愈远,其理然也。近世苏子瞻绝爱陶、柳二家,极其诗之所至,诚亦陶、柳之亚,然评者尚以其能似陶、柳,而不能不为风俗所移为可恨耳。夫诗至于子瞻而且有不能近古之恨,后人无所望矣。(《遗山集》三十六)

    他深晓得复古之难,尤其以复到这些近风雅有远韵的风格为尤难。我尝谓东坡诗的作风,与其论诗主旨不尽相同,恰恰元遗山也有同样情形。当然的,这都是受禅学之影响。东坡论诗之带有禅味,我已经说过,我们试看元遗山为何如?他于《陶然集诗序》,说了一大篇为诗之难,究竟他怎样解决这难题呢?他轻轻一转便转到禅路上去:

    虽然,方外之学有为道日损之说,又有学至于无学之说,诗家亦有之。子美夔州以后,乐天香山以后,东坡海南以后,皆不烦绳削而自合,非技进于道者能之乎?诗家所以异于方外者,渠辈谈道不在文字,不离文字。诗家圣处,不离文字,不在文字。唐贤所谓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云耳。(《遗山集》三十七)

    这样,所以不必于文字中求诗。其《双溪集序》云:“槁项黄馘,一节寒饿之士,以是物为颛门,有白首不能道刘长卿一字者,青云贵公子乃咳唾颦呻而得之,是可贵也。”此即所谓“诗有别才非关学”之说。即使欲于文字中去求,也须做到“学至于无学”的地步。其《杜诗学引》云:“窃尝谓子美之妙,释氏所谓学至于无学者耳。……夫金屑丹砂芝术参桂,识者例能指名之,至于合而为剂,其君臣佐使之互用,甘苦酸咸之相入,有不可复以金屑丹砂芝术参杜而名之者矣。故谓杜诗无一字无来处可也,谓不从古人中来亦可也。”这些话也即沧浪“不落言筌”的注脚。所以他《赠嵩山隽侍者学诗》云:“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见《遗山集》三十七,《嵩和尚颂序》)诗与禅的关系,遗山固已深深体会到了。翁方纲《石洲诗话》谓“《论诗绝句》三十首,已开阮亭神韵二字之端,但未说出耳”,亦可谓善于体会领悟者。

    所以我说他们于古诗中独取“天成”、“自得”、“超然”诸境界,多少受一些禅的影响。

    以东坡这样才气奔放的人,发为豪迈雄浑的诗,而“南迁二友”乃是陶、柳二集。其别有会心之处,正是此中消息逗露的所在。元遗山也是如此:一方面对于邺下曹、刘的豪气与江东诸谢的高韵,有所抑扬,而一方面对于陶、柳之诗却亦深致推许。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

    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原来其论诗特识,也是有所秉承的。

    然则遗山论诗是否同沧浪一样完全以禅喻诗呢?则又不然。其《感兴》四首之一云:“廓达灵光见太初,眼中无复野狐书;诗家关捩知多少,一钥拈来便有余。”这是妙悟,似乎颇带一些禅味。然而他于这一方面,非惟不同沧浪一样,即较之东坡,也似乎觉得淡一些。

    遗山《小亨集序》中论唐诗云:

    唐人之诗,其知本乎?温柔敦厚,蔼然仁义之言之多;幽忧憔悴,寒饥困惫,一寓于诗,而其厄穷而不悯,遗佚而不怨者故在也。至于伤谗疾恶,不平之气,不能自掩,责之愈深,其旨愈婉;怨之愈深,其辞愈缓;优柔厌饫,使人涵泳于先王之泽,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遗山集》三十六)

    这是他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的另一种看法。这样一说,所以偏于古的意味来得强一些,而偏于禅的意味反而淡一些。于是他所谓“一钥拈来”者,以妙悟之说解之,似乎还不如视为这一篇文中之所谓知本。

    然则他所谓根本关捩何所指?我以为二字足以尽之,曰“诚”、曰“雅”。诚是集义,故能雅;雅不违心,故能诚。诚是诗之本,雅是诗之品。能知本,则品自高。这些意思在他的《小亨集序》中说得很明白。他说:

    唐诗所以绝出于三百篇之后者,知本焉尔矣。何谓本?诚是也。……故由心而诚,由诚而言,由言而诗也。三者相为一。情动乎中而形于言,言发乎迩而见乎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虽小夫贱妇孤臣孽子之感讽,皆可以厚人伦、美风化;无他道也。故曰:不诚无物。夫惟不诚,故言无所主,心口别为二物,物我邈其千里,漠然而往,悠然而来,人之听之,若春风之过焉耳。其欲动天地感鬼神难矣。其是之谓本。

    这是所谓“诚”。他又说:

    初余学诗以十数条自警云:无怨怼,无谑浪,无骜狠,无崖异,无狡讦,无媕阿,无傅会,无笼络,无衒鬻,无矫饰,无为坚白辨,无为贤圣癫,无为妾妇妒,无为雠敌谤伤,无为聋俗哄传,无为瞽师皮相,无为黥卒醉横,无为黠儿白捻,无为田舍翁木强,无为法家丑诋,无为牙郎转贩,无为市倡怨恩,无为琵琶娘人魂韵词,无为村夫子兔园册,无为算沙僧困义学,无为稠梗治禁词,无为天地一我今古一我,无为薄恶所移,无为正人端士所不道。

    这又是所谓“雅”。本此二观点以看他的《论诗绝句》,然后知其所以称许阮籍者————“纵横诗笔见高情,何物能浇磈磊平?老阮不狂谁会得,出门一笑大江横”云云,即因他《咏怀》之作,掩抑隐蔽之处,在在见其真情之流露,有符于“怨之愈深,其辞愈婉”之旨。其所以称许陈子昂者————“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铸子昂”云云,又因其“常恐逶迤颓废,风雅不作”始返雅道的缘故。同时也可看出他所谓“万古文章有坦途,纵横谁似玉川卢,真书不入今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及“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诗宜!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却雅言都不知”云云者,其病又在于不雅。

    这是他的疏凿标准。他所谓“暂教泾渭各清浑”者,正可于此看出。假使我们要说遗山论诗异于苏学之处,那么便在这一点了。然也未尝不可说是对于东坡诗论的修正。

    第四章 元代文学批评

    第一节 郝经

    郝经,字伯常,陵川人,元史一百五十七卷有传,所著有《陵川集》。

    陵川为元初理学名儒,学问文章具有根柢,故陶自悦之序《陵川集》,称其“理性得之江汉赵复,法度得之遗山元好问,而独申己见左右逢源”。赵复作《传道图》,原羲、农、尧、舜,所以继天立极,孔子、颜、孟,所以垂世立教,与周、程、张、朱之所发明绍续,其规模已较南宋一般儒者为廓大。陵川继之,更有他特具的才气,“不学无用学,不读非圣书,不为忧患移,不为利欲拘,不务边幅事,不作章句儒”。“贤则颜、孟,圣则周、孔,臣则伊、吕,君则唐、虞。”(均见《陵川集》二十一,《志箴》)其气象更较江汉为廓大。再加受业于遗山,诗文有渊源,而少时尽读贾氏、张氏藏书,学问又广博。所以虽可接江汉之学,而不囿于江汉之学。

    明此,然后可以理会他的文论。他所谓文是广义的文。其《原古录序》云:

    昊天有至文,圣人有大经,所以昭示道奥、发挥神蕴、经纬天地、润色皇度、立我人极者也。……道非文不著,文非道不生。自有天地,即有斯文,所以为道之用而经因之以立也。……故斯文之大成、大经之垂世、名教之立极,仲尼之力也;斯文之益大、名教之不亡、异端之不害,众贤之功也。自源徂流以求斯文之本,必自大经始;遡流求源,以征斯文之迹,众贤之书不可废也。(《陵川集》二十九)

    在此文中有明道、宗经、征圣三位一体的主张,有圣人之道有体、有用、有文的意思。一方面穷源探本,以明文道之合一,体用之相辅;一方面沿流竟委,以明道术之分裂,枝叶之繁滋。这样源流兼顾,所以觉得圣人之经与众贤之书都不可废。其学问规模之大,即因于此。

    《原古录》一书,今虽不传,但按其序中所言,以义理之文十有四类为《易》之馀,辞命之文二十有三类为《书》之馀,篇什之文十有五类为《诗》之馀,纪事之文二十类为《春秋》之馀,综为四部,选录先秦以至元代之文,可谓《文章正宗》以后重要的选集。其规模似亦较《文章正宗》为扩大一些。

    他具有这样大的规模,所以不赞成有道学之名。其与《北平王子正先生论道学书》以为自道之全体坏、大用分,而后有所谓儒;儒之名立而祸及于学者,道学之名立而祸且及于天下后世。(见《陵川集》二十三)所以只以圣人之道为道,圣人之学为学,而欲泯儒林道学之分。这种态度,这种规模,很有些像清初学者,乃不谓竟于《陵川集》中见之。

    明白他所谓学是这样大规模的学,明白他所谓文也是最广义的文,那么所谓文道合一,体用相辅,原是当然的了。他从文说到理,本于文法问题以说明“有德者必有言”之意;他又从理说到文,本于养气问题,以说明“气盛言宜”的方法:所以文道为不可分。

    陵川以为有德有言即是理与法的关系。“理者法之源,法者理之具,理致夫道,法工夫技”(见《答友人论文法书》),所以不必撇开理而求法,文人离道以讲文,所以只于文求法而成为模拟;学者明德以立言,所以不于文求法而能自为法。他说:“古之为文,法在文成之后,辞由理出,文自辞生,法以文著,相因而成也。”(同上)那么,理明义熟,真是最根本的条件了。因此,再说:

    夫理,文之本也;法,文之末也。有理则有法矣,未有无理而有法者也。六经理之极、文之至、法之备也。故《易》有阴阳奇耦之理,然后有卦画爻象之法;《书》有道德仁义之理,而后有典谟训诰之法;《诗》有性情教化之理,而后有风赋比兴之法;《春秋》有是非邪正之理,而后有褒贬笔削之法;《礼》有卑高上下之理,然后有隆杀度数之法;《乐》有清浊盛衰之理,而后有律吕舒缀之法。始皆法在文中,文在理中,圣人制作裁成,然后为大法,使天下万世知理之所在而用之也。自孔、孟氏没,理寖废、文寖彰、法寖多,于是左氏释经而有传注之法,庄、荀著书而有辨论之法,屈、宋尚辞而有骚赋之法,马迁作史而有序事之法,自贾谊、董仲舒、刘向、扬雄、班固至韩、柳、欧、苏氏作为文章,而有文章之法,皆以理为辞,而文法自具。篇篇有法,句句有法,字字有法,所以为百世之师也。故今之为文者,不必求人之法以为法,明夫理而已矣。精穷天下之理,而造化在我,以是理、为是辞、作是文、成是法,皆自我作。……则法亦不可胜用,我亦古之作者,亦可为百世师矣。岂规规孑孑求人之法,而后为之乎?(《答友人论文法书》)

    这才发挥了所谓“所德者必有言”的理论。有理则有法,只须精穷天下之理,而造化在我,以是理、为是辞、作是文、成是法,理为天下之至理,文亦成天下之至文,这样才说明了文与道的关系。然而这样说明的结果,却并不如道学家之偏于一端,因为他下文所举本于理以立法的人,都不是道学家。他说:

    故先秦之文,则称《左氏》、《国语》、《战国策》,庄、荀、屈、宋;二汉之文,则称贾谊、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扬雄、班固、蔡邕;唐之文则称韩、柳;宋之文则称欧、苏;中间千有馀年,不啻数千百人,皆弗称也。骚赋之法,则本屈、宋;作史之法,则本马迁;著述之法,则本班、扬;金石之法,则本蔡邕;古文之法,则本韩、柳;论议之法,则本欧、苏。中间千有馀年,不啻数千百文,皆弗法也。何者?能自得理而立法耳,故能名家而为人之法。苟志于人之法而为之,何以能名家乎?(同上)

    真奇怪,他发挥“有德者必有言”之理论,并不为道学家的文论张目,依旧成为古文家的文论。故于下文再接着说:“三国六朝无名家,以先秦二汉为法而不敢自为也;五季及今无名家,以唐宋为法而不敢自为也。”韩文公每语人以力去陈言,……不当蹈袭故烂……皆此意也。

    于是,他再说明如何自为法之法。他说:

    文有大法,无定法。观前人之法而自为之,而自立其法。彼为绮,我为锦;彼为榭,我为观;彼为舟,我为车;则其法不死,文自新而法无穷矣。近世以来,纷纷焉求人之法以为法,玩物丧志,窥窃模写之不暇,一失步骤,则以为狂为惑!于是不敢自作,……总为循规蹈矩决科之程文,卑弱日下,又甚齐梁五季之际矣。呜呼!文固有法,不必志于法。法当立诸己,不当尼诸人。不欲为作者则已,欲为作者名家而如古之人,舍是将安之乎?(同上)

    此种意思,又成清初魏叔子一流古文家的文论。其论学很像清初的学者,其论文也像清初的文人。这真是一篇很重要的文字。

    陵川又以为气盛言宜,即是学与文的关系。苏辙论文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那么,似乎颇能说明气与文的关系了;然而他于所举养气二例:一是孟子,一是太史公,毕竟还是侧重在太史公一方面,所以欲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这样养气,在陵川便不以为然,他以为“果如是,则迁之为迁亦下矣。勤于足迹之余,会于观览之末,激其志而益其气,仅发于文辞,而不能成事业,则其游也外,而所得者小也”。因此,他提出内游的方法。外游所以增其阅历,内游则重在修养。外游犹有时空的限制,内游便不如此。故其《内游》一篇谓:

    身不离于衽席之上,而游于六合之外,生乎千古之下,而游于千古之上。岂区区于足迹之余、观览之末者所能也。持心御气,明正精一,游于内而不滞于内,应于外而不逐于外。常止而行,常动而静,常诚而不妄,常和而不悖。如止水,众止不能易;如明镜,众形不能逃;如平衡之权,轻重在我,无偏无倚,无汙无滞,无挠无荡,每寓于物而游焉。于经也……既周流而历览之……而后易志赜精而游乎史。……既游矣,既得矣,而后洗心斋戒,退藏于密。视当其可者,时时而出之,可以动则动,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蕴而为德行,行而为事业,固不以文辞而已也。如果则吾之卓尔之道,浩然之气,蕨乎与天地一,固不待于山川之助也。(《陵川集》二十)

    这样内游,实即所谓积理以养气而已。积理以养气,所以他很赞成孟子的养气方法。他于《养说》中谓:“至大至刚,养而无害,浩然塞于天地间,此孟子之所以养其气也。由此观之,圣之所以为圣,贤之所以为贤,大之所以为大,皆养之使然也。”养之使然,原不待于山川之助,这是他主张内游的理由。盖他又用了道学家的理论以说明气盛言宜的现象,而说明的结果,却亦异于一般古文家的文论。在以前,胡铨已曾用“有德者必有言”之意以说明“气盛言宜”之旨,而无陵川发挥得透澈。在以后,宋濂又是以规模阔大之学,说明广义的道学与广义的文之关系,而陵川又开其先声。这一点,已可看出他在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了。

    第二节 方回

    方回字万里,号虚谷,歙县人,宋景定壬戌别省登第,官提领池阳茶盐,迁知严州,入元为建德路总管。所著有《桐江集》八卷,《桐江续集》三十七卷;其论诗者有《文选颜鲍谢诗评》四卷,《瀛奎律髓》四十九卷。方氏诗论具见于此四书中,而《瀛奎律髓》尤为重要。其《自序》云:“所选,诗格也;所注,诗话也,学者求之,髓由是可得也。”因此,方氏诗论之髓,亦可于是书求之。

    然而,即就《瀛奎律髓》一书而言,一般人的毁誉亦太不一致。吴之振序此书称其学术之正,诠释之善,论世则使作者之心千载犹见,评诗则使风雅之轨后学可寻,推尊备至,极言其不可废。而纪昀于《瀛奎律髓刊误序》则又谓其选诗之弊有三:一曰矫语古淡,一曰标题句眼,一曰好尚生新;论诗之弊亦有三,一曰党援,一曰攀附,一曰矫激。诋誐攻击又不遗余力。实则都不免失之过偏。惟近人方孝岳所著《中国文学批评》一书,较能阐述虚谷论诗之旨,而此书也以这一章为较佳。

    方孝岳氏称虚谷为宋末诗学界的大批评家,虽稍溢量,而谓其批评大致不背于南北宋多数诗人的观念,因称之为江西派的护法,而且也是江西派的救弊者,说得也尚中肯。他再举出一祖三宗之说以见与《江西宗派图》的不同;举出格调高胜之说以见学杜之方。于是得到结论,以为“方回确是江西派之起衰者”。一方面驳纪昀之说,一方面为方回迴护,论断亦尚谨严。所以我们于此,不想再说雷同的话。

    我们要注意的乃是他如何建立这样的诗论。现在先就他的学诗经历言之。方氏集中有两篇文说得很明白。一篇是《送俞唯道序》(《桐江集》),又一篇是自撰《桐江续集序》(《桐江续集》三十二)。在此二文,可以看出他的诗先学张文潜,再学王安石,又次学苏舜钦、梅尧臣,而出入于杨万里与陆游。其后始归到江西派,“束之以黄、陈之深严,而参以简斋之开宏”。于是于诗始有所悟。最后,自言“于子朱子有得,追谢尾陶,拟康乐,和渊明,亦颇近矣”。那么,又关涉到他的学问问题。所以我们再应一看虚谷之所学。其《桐江续集序》中再论及读书之法,谓“五经一圣之言以为律令,九贤之言以为格式”。“五经者《易》、《书》、《诗》、《春秋》、《三礼》也。一圣者,孔子也;九贤者,周之四子颜、曾、思、孟,宋之五子周、二程、张、朱也。”那么,他又俨然成一道学界了。在此文中他以为“读书有法,作诗无法”。以前所谓学诗经历,都不成为作诗之法。只有“读书之法,即所谓作诗之法”。所以我们研究虚谷诗论,更应着眼在这一点。他的批评固然不背于南北宋多数诗人的观念,实在也不背于南北宋多数道学家的观念。固然,由方回人品言之,则如纪昀所谓“是依附名誉之私,非别裁伪体之道”,也不为诬。不过现在专就其文学批评而言,不妨宽恕一些。

    因此,虚谷诗论所谓“格高”之说,可以有诗人的看法,同时也可以有道学家的看法。

    由诗人的看法言,则“格高”二字诚是吕居仁所不曾说到。不过,我们应得追问何以江西派的建立者不提到此,而江西派的救弊者独拈出此。我以为这当是受《沧浪诗话》的影响。他受到沧浪所谓第一义的暗示,于是随其癖好,便以第一义归诸江西诗,而创所谓格高之论了。固然,“近世无高学,举俗爱许浑”,陈后山早已说过。虚谷之攻击四灵与许丁卯体,即可视为衍后山之馀绪。然而,如其《跋许万松诗》所谓“犹之奕然,师第一手不能过其师,必为第二手,苟仅师所谓第二手者必更低一着”(《桐江集》四),显然是受沧浪的影响。又如《律髓》卷一论选诗条例亦有“正法眼藏”之语,显然又是运用《沧浪诗话》中的术语。《沧浪诗话》之与江西诗虽处敌对地位,却不妨仍有相互的影响。

    此是虚谷所以提出“格高”二字的原因。然而虚谷对于格高二字的解释,则依旧是江西诗人的见解,并不同于沧浪的见解。盖虚谷之所谓格高,即后山之所谓换骨。高格是换骨以后的境界,而不是沧浪所说的气象。后山诗云:“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这两句话,我们以前论述后山诗论时,没法加以解释,因为也不需要加以解释。现在若用虚谷格高之论,以解释后山这两句话便很容易明白。《后山诗话》“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云云,固有语病,然而不能不承认这是江西诗人的话。因为虚谷所谓格高,即从拙朴粗僻上面产生的,不过说得更为圆到透澈而已。纪昀《瀛奎律髓刊误序》说虚谷“以生硬为高格,以枯槁为老境,以鄙俚粗俗为雅音,名为尊杜,而工部之精神面目迥相左也”。这即因不曾以换骨之说解释“格高”,所以不能明白。以“格高”解释换骨,而换骨之层次乃显;以换骨解释“格高”,于是所谓拙朴粗僻者也不致引起人家的误会。

    于是,可一读虚谷之《程斗山吟稿序》。他说:

    □(当是“老”字)杜□□(当是“上元”二字)元年庚子年四十八,至成都,大历元年丙午年五十四,至夔州。山谷论老杜诗,必断自夔州以后。试取其庚子至乙巳六年之诗观之,秦陇剑门,行旅跋涉,浣花草堂,居处啸咏,所以然之,故如绣如画。又取其丙午至辛亥六年诗观之,则绣与画之迹俱泯。赤甲白盐之间,以至巴峡洞庭湖湘潭,莫不顿挫悲壮,剥浮落华。今之诗人未尝深考及此。善为诗者,由至工而入于不工,工则粗,不工则细;工则生,不工则熟。(《桐江集》一)

    他推尊老杜夔州以后之作,本是山谷之说。山谷《与王观复书》云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豫章黄先生文集》十九)。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原自经过绳削的工夫,不过到此地步则不烦绳削而已。山谷之所谓绳削,即虚谷之所谓绣画。必烦绳削而后合者所以有绣画之迹;不烦绳削而自合者,则绣与画之迹俱泯。这是超于工以后的不工,所以说“工则粗,不工则细,工则生,不工则熟”。到此地步即所谓换骨。虚谷所谓“愈老愈剥落”者指此。因此,所谓拙朴粗僻者,原是巧后之拙,华后之朴,细后之粗,熟后之僻。这样讲来,原不妨以粗拙为正面的主张。方孝岳乃谓“断没有以粗拙做正面的主张的道理”,似未理会此点。包恢云:“磨砻去圭角,浸润着光精。”又云:“寻常容易,须从奇崛艰辛而入。”道学家重在冲淡之境,所以如此说。江西诗人力矫时人软熟之习,所以又如此说。“易地则皆然矣”,读古人书,原不宜执着以求的。

    于是所谓格之高卑,可得而论。虚谷之意盖以为仅取工丽者为格之卑,越过此境,进到超于工丽,乃为高格。工丽易到,超于工丽则不易到。他所以反对四灵而推崇江西,即在这一点。其《过李景安论诗为作长句》云:“姚合许浑精俪偶,青必对红花对柳,儿童效之易不难,形则肖矣神何有!”(《桐江续集》十四)流俗之诗纵使工丽,有何可取。故其《秋晚杂书三十首》中有云:“永嘉有四灵,词工格乃平,上饶有二泉,旨淡骨独清。”所谓二泉,即赵章泉与韩涧泉,都是做江西诗的。四灵作风与江西的分别,即在这上面。虚谷《读张功父南湖集诗序》论及杜诗也说明此点。

    三百五篇,有丽者,有工者,初非有意于丽与工也。风赋比兴,情缘事起云耳。而丽之极,工之极,非所以言诗也。老杜七言律诗……不丽不工,瘦硬枯劲,一干万钧,惟山谷、后山、简斋得此活法,又各以其数万卷之心胸气力,鼓舞跳荡。初学晚生,不深于诗,而骤读之,则不见奥妙,不知隽永,乃独喜许丁卯体,作偶俪妩媚态。予平生不然之,而江湖友朋,未易以口舌争也。

    所以由诗人之看法言,所谓格高,有学问的关系。必须有数万卷之心胸气力,鼓舞跳荡,然后才能如此。彼江湖四灵不能为五七言古诗,不能读破万卷,仅仅堆砌一些风云月露、冰雪烟霞、花柳松竹、莺燕鸥鹭等诗料字面,当然不能为高格了。“举世无高见,斯文有正音,稍工仍要拙,宁古不为今。”(《桐江续集》八)这是他《赠孙元京》诗中的话。他原不妨以古拙为高格。

    由道学家的看法言,则格高又有人品的关系。其《送胡植芸北行序》论江湖之弊谓“务谀大官,互称道号,以诗为干谒乞觅之赀。败军之将,亡国之相,尊美之如太公望、郭汾阳,刊梓流行,丑状莫掩”(《桐江集》一)。这即是关于人品的问题。其《孙元京诗集序》云:“人品高,胸次大,学问深,笔力健,咸于此乎见之。”(《桐江续集》三十二)又云:“诗如奕棋,如挽弓,高一着者决定高一着,臂力弱者,虽欲强进分寸不可也。”是则格之高卑,又不仅仅在学问一端,后山换骨之说又不足以当之了。真德秀云:“夫必至宝之器而后能受至洁之物。”然则格之高,乃是由于“君身有仙骨”,更何待于换。

    《诗思》云:“肯令一字俗,已拚百年穷。”(《桐江续集》八)《读子游近作》云:“孰肯剖肠湔垢滓,始能落笔近风骚。”(同上)《次韵孙元京见过言诗》云:“欲疗《左》盲治《穀》废,合除白俗扫元轻。”(《桐江续集》十六)他于诗病,第一要去俗字。涉于浅露固俗,即以工丽相矜也是俗,至攀附大官、以诗为奔走之具则更俗。因此宁愿矫激。“词涉富贵则排斥立加,语类幽栖则吹嘘备至”,在他的诗论体系上本是当然的情形,而纪昀却以此为《瀛奎律髓》之病,可知言不由衷,人品不能副其所言,那么即使言有可取,也将遭人之非难的。

    因此,他于古今诗人最推陶、杜。杜是江西诗派之所出,陶又是道学家之所崇,惟此二人最为格高,其余诸家,只是兼取而已。《诗思》云:“老子持公论,评诗众勿惊。更无双子美,止有一渊明。乡接东坡和,肩随太白名。吾尝图画像,释菜四先生。”又云:“万古陶兼杜,谁堪配飨之。赦还儋耳海,谪死瘴城宜。无已玉堂冻,去非榕岭驰。更添韩与柳,欲筑八贤祠。”(《桐江续集》二十八)据此所言,可知谓虚谷诗学仅主一祖三宗之说者为一偏之见了。其《七十翁吟七言十绝》之一云:“诗备众体更须熟,文成一家仍不陈。晚悔昨非思改纪,规随养气省心人。”(《桐江续集》二十二)然则虚谷且有由诗文以入理学的倾向哩!

    第三节 戴表元与袁桷

    戴表元,字帅初,一字曾伯。奉化人,宋咸淳中登进士乙科,元大德中以荐除信州教授,调婺州,移疾归。事迹具《元史·儒学传》。所著有《剡源集》。宋濂序其集云:“濂尝学文于黄文献公,公于宋季辞章之士乐道之而弗已者,惟剡源戴先生为然。”(《宋学士全集》六)顾嗣立《元诗选小传》称“宋季文章,气萎門而词骫骳,帅初慨然以振起斯文为己任”,所以他在元初文坛,也有很重要的地位。

    戴氏论文,犹与宋代道学家之主张不甚异。至其论诗,似乎比较重要,因为他能转变宋诗风气,提出复古主张而为明诗先声的缘故。

    大概戴氏论诗之主张唐音,有两种原因:一是由于道学家之废诗不为;又一是由于诗人之溺于时风众势而不知自拔。

    道学家之瞧不起诗,大概真如戴氏所说:“异时搢绅先生无所事诗,见有攒眉拥鼻而吟者,辄靳之曰,是唐声也,是不足为吾学也。吾学大出之,可以咏歌唐虞,小出之,不失为孔氏之徒,而何用是啁啁为哉!”(《剡源集》八,《张仲实诗序》)道学家的一股酸劲,一种傲态,全从这几句话里流露出来。因为道学家取这种态度,激得诗人又起而相抗,“于是性情理义之具,哗为讼媒而人始骇矣”。戴氏习闻此种争论,而觉其无聊,所以以为“姑无深诛唐乎”?唐诗虽异于古,然亦不必以诗为病。以诗为病,而诗道遂益以不振。他于《陈晦父诗序》说当时风气,谓:“所见名卿大夫,十有八九出于场屋科举,其得之之道,非明经则词赋,固无有以诗进者。间有一二以诗进,谓之杂流,人不齿录。”(《剡源集》九)然则,即就科举的风气而言,已足使诗道不振了。

    他再在《洪潜甫诗序》中说明宋诗所以不能复于唐音之故:

    始时汴梁诸公言诗,绝无唐风,其博瞻者谓之义山,豁达者谓之乐天而已矣。宣城梅圣俞出,一变为冲淡,冲淡之至者可唐,而天下之诗于是非圣俞不为。然及其久也,人知为圣俞,而不知为唐。豫章黄鲁直出,又一变而为雄厚,雄厚之至者尤可唐,而天下之诗于是非鲁直不发。然及其久也,人又知为鲁直而不知为唐。非圣俞、鲁直之不使人为唐也,安于圣俞、鲁直而不自暇为唐也。迩来百年间,圣俞、鲁直之学皆厌,永嘉叶正则倡四灵之目,一变而为清圆。清圆之至者亦可唐,而凡枵中捷口之徒,皆能托于四灵,而益不暇为唐。唐且不暇为,尚安得古!(《剡源集》九)

    是则宋诗风气之愈转愈下,即因溺于时风众势,奉时人为宗主的缘故。所以他既以为不必以诗为病,则欲振诗道,当然非宗古不可了。

    这种主张,由前言,与沧浪为近;由后言,又与明代七子相类。然而他可以启七子之先声而不致造成七子之流弊者,则以他根本不要在批评上有什么主张;因此,也不主一格。

    他在《许长卿诗序》中说:“无味之味食始珍,无性之性药始匀,无迹之迹诗始神。”(《剡源集》九)这似乎也近神韵之说,然而他以为这种无迹之迹是不能言的。能到这种境界的不必说,能说的又不必能到。他在《季时可诗序》中自述其经历云:“余自五岁受诗家庭,于是四十有三年矣,于诗之时事忧乐险易老犀疾徐之变,不可谓不知其既,然而不能言也。夫不能言而何以为知诗,然惟知诗者为不能言也。”(《剡源集》八)此所以他不欲立一格,建一法以绳人。

    因此,他所谓复古,也有一种很通达的看法。其《余景游乐府编序》谓:

    词章之体累变,而为今之乐府,犹字书降于后世,累变而为草也。草之于书,乐府之于词章,礼法士所不为。余于童时,亦弃不学,及后有闻,乃知二艺者,本为不悖于古。而余所知,特未尽也。今夫小学之家,钩毫布画,一人意而创之,千万人楷而习之者,世之所谓正书,而古法之坏,则自夫正书者始也。放焉而为草,草之自然,其视篆相去,反无几耳。(《剡源集》九)

    那么,所谓复古,原不必一定泥于体制形貌之间,只须不失古意便得,何必一定在旧瓶里装旧酒!这也是他高出明代前后七子的地方。

    戴表元以后,传其学者有袁桷。桷,字伯长,鄞人,少从戴表元、王应麟、舒岳祥诸遗老游,学问渊源具有所自,尤其是论诗主张,殆与戴氏全同。其《戴先生墓志铭》中述戴氏之学云:“先生力言后宋百五十余年,理学兴而文艺绝。永嘉之学,志非不勤也,挈之而不至,其失也萎。江西诸贤力肆于辞,断章近语,杂然陈列,体益新而变日多。”(《清容居士集》二十八)此言,正指出了当时诗风转变之故。“理学兴而艺学绝”,是宋诗不振之一因;“体益新而变日多”,是宋诗不振之又一因。前一因可以废诗不为,即有为之者,可不合诗人之格;后一因则弃坏绳墨,新变日多又可以破坏诗之旧格。所以他们虽没有定一格以绳人,而影响所及,末流所趋,自会走上格调的道路。

    袁氏之学虽没有什么新义,然于诗风之转变也不为无功。他集中如《乐侍郎诗集序》、《书括苍周衡之诗篇》及《题闵思齐诗卷》诸文之反对道学诗,犹是继承戴氏之说,可不论述。至其说明风雅二体之不同,而以和平之诗格为得性情之正,则与戴氏之说稍有不同,可说是继戴氏以后加以阐发的一点。他于《书鲍仲华诗后》极称其诗语完气平,而合于理之正,有似于欧阳修的风格。后来宋诗之变,即因不似欧诗之故。此种关系,他以为即因于风雅二体之不同。他以为风则不妨悲愤怨刺而远于和平,雅则必须舂容怡愉以和平为尚,(见《清容集》四十九)所以他论诗又忽于风而重在雅。他于《跋吴子高诗》论及风雅之流变云:“黄初而降,能知风之为风,若雅颂则杂然不知其要领;至于盛唐犹守其遗法而不变,而雅颂之作得之者十无二三焉。”(《清容集》四十九)他盖以为建安、黄初之作尚近于风。齐梁以后,风亦衰歇,即唐宋复古仍是得于风者多而得于雅、颂者少。因此,他要进一步以复到雅。怎样复呢?于是他再分别风雅之体云:“曷为风?黄初建安得之;雅之体,汉魏乐府诸诗近之。”(《清容集》四十八,《书程君贞诗后》)以汉魏乐府诸诗为近于雅之体,那么明人复古,每以拟古乐府冠诗集之首,也可谓受袁氏此说之影响了。

    然而,“雅也者,朝廷宗庙之所宜用”(见《书程群贞诗后》),轻风而重雅,似亦不能得诗之全,于是于风之体取其不径陈直露者,取其悲愤怨刺之作而同时复能情致婉缛者。于是,于唐人诗中无宁取李义山的诗。他说:

    玉溪生往学草堂诗,久而知其力不能逮,遂别为一体,然命意深切,用事精远,非止于浮声切响而已也。自西昆体盛,襞积组错,梅、欧诸公,发为自然之声,穷极幽隐,而诗有三宗焉。夫律正不拘,语腴意赡者,为临川之宗。气盛而力夸,穷抉变化,浩浩焉沧海之夹碣也,为眉山之宗。神清骨爽,声振金石,有穿云裂竹之势,为江西之宗。二宗为盛,惟临川莫有继者,于是唐声绝矣。至乾淳间诸老以道德性命为宗,其发为声诗,不过若释氏辈条达明朗,而眉山、江西之宗亦绝。永嘉叶正则始取徐、翁、赵氏为四灵,而唐声渐复。至于末造,号为诗人者,极凄切于风云花月之摹写,力孱气消,规规晚唐之音调,而三宗泯然无余矣。夫粹书以为诗,非诗之正也;谓舍书而能名诗者,又诗之靡也。若玉溪生,其几于二者之间矣。(《清容集》四十八,《书汤西楼诗后》)

    他从宋诗的源流说起,觉得欧公之诗为功魁罪首。欧诗本于和平之心发为自然之音自是长处,然而宋诗之变,实自欧始。所以他穷本溯源,而复推崇玉溪生之诗。盖玉溪生诗之长,正在一方面悲愤怨刺,而一方面不径陈直露,他利用用事之巧、獭祭之工,以使直为讪侮之语,不见其冷嘲热骂之意。语腴意赡,不致为苏、黄之变格,也不致为四灵之风云月露一无寄托。至于禅人偈语的说理诗,则更不用说了。欲复唐音,此尚是一条正道。李东阳《怀麓堂诗话》云:“元诗浅,去唐却近。”即是此种关系。元诗纤丽的作风,恐亦受此种批评的影响。

    第四节 刘将孙(欧阳守道、刘辰翁、赵文附)

    第一目 文论

    刘将孙,字尚友,庐陵人,辰翁之子,尝为延平教官,临汀书院山长。其为文亦有父风,一时有小须之目,所著有《养吾斋集》。

    在论刘氏文论之前,不可不先一言刘氏学问之渊源。刘氏濡染家学,原无问题,不过学问虽出其父辰翁,而辰翁之学又出自欧阳守道,所以穷源竟委,我们不能不从欧阳守道讲起。

    欧阳守道,字公权,一字迂父,宋吉州人,《宋史》四百十一卷有传,所著有《巽斋文集》。《宋史》称其“少孤贫无师,自力于学”,故其学术全受时与地的影响。由时言,正值道学流行之际,以得于朱子者为多;由地言,则两宋文学又以庐陵为中心,得于欧阳修者为多。刘将孙《曾御史文集序》及黄宗羲《宋元学案》都曾讲到这方面。

    巽斋文论的中心即在《送曲江侯清卿序》中“文资于理,理资于学”二语(《巽斋文集》十二)。他以舜之韶乐为喻,以为文之声音节奏犹乐之声音节奏。离开了声音节奏固无所谓文,亦无所谓乐,然而文与乐之所以能尽美者在此,而所以能尽善者则不在此。尽美是文的关系,尽善则是理的关系。于是他再说:“原舜乐之所自,本乎父子慈爱之间推而达诸宇宙民物之生意。”所以应于尽美之中进而求其尽善者,才不泥于迹而有以见古人之心。有以见古人之心,则理明于心,无所滞碍,然后滔滔汩汩发为文章,尽善而兼尽美。这是他所谓“文资于理”。

    于是,再由欧阳守道讲到刘辰翁。辰翁字会孟,少补太学生,为濂溪书院山长,宋亡,不复出。其学出自巽斋,故论文见解也有些类似。他于《答刘英伯书》中亦以文与乐相喻,不过论旨与巽斋又有些出入。他说:“文犹乐也,若累句换字,读之如断弦失谱,或急不暇舂容,或缓不得收敛,胸中尝有咽咽不自宣者,何为听之哉!”(《须溪集》七)则是巽斋所说,超于声音节奏之外,辰翁所说正在声音节奏之中。所以巽斋重在道,辰翁重在文。

    明白上述关系,然后可知将孙之文论。将孙之文论,即是兼此二说,欲合文道而为一。其《赵青山先生墓表》云:“欧、苏起而常变极于化,伊、洛兴而讲贯达于粹,然尚其文者不能畅于理,据于理者不能推之文。”(《养吾斋集》二十九)正中宋人文道分裂之弊。所以他想“将义理融为文章,而学问措之事业”(《养吾斋集》十五,《吉州路重修儒道碑记》)。因此,他说明如何“循其意之所欲言”的方法。他说:

    文以气为主,非主于气也;乃其中有所主,则其气浩然流动,充满而无不达,遂若气为之主耳。……窃欲更之曰,文以理为主,以气为辅。(《养吾斋集》十,《谭村西诗文序》)

    此即巽斋所谓“文资于理”的主张。声音节奏好似气,然而只是乐之寄。乐之所自,本乎油然天真之发见,而动乎不自己之机,这即是将孙所谓“中有所主”。不过将孙论文,犹不全重在理,关于声音节奏之微妙也是很注意的。他又于《萧焕有字说》中阐说其义,他说:

    一言而可以尽文之妙者,焕而已。夫子虽以此形容尧之盛,而非特为尧言之也,乃言文章之道当如此也。非夫子亦莫能表而出之也。夫子未尝言文,子贡虽以为可得而闻,而亦不能得之于言。夫子于此乎语之,而文之道可睹已。繁星丽天,天之文也;草木华叶,地之文也。文未有不焕,其焕者必不可掩者也。焕之为义,所在而见之,无所往而不有,而亦无所见而不新也。(《养吾斋集》二十四)

    文章之道,原重在焕,所以不可不注意声音节奏之末。文固不能不以理为主,然也不能偏重于理而不尽文之妙。这样,才主张欧、苏与伊、洛之合一。因此,他于《赵青山先生墓表》中说:“每叹作文之陋,不知所以发其精英者。……有能以欧、苏之发越,造伊、洛之精微,篇有兴而语有味,若是者百过不厌也。”

    正因他注重声音节奏之末,故能有得于起伏高下先后变化之法,而其说遂启明代文人之先声。究其关键却从时文悟出。须溪《答刘英伯书》中说及“韩文言适尽意,亦不过如时文止耳”,无意中已提出了古文与时文的关系。将孙论文,更在这方面发挥。其最重要的有《题曾同父文后》一篇:

    文字无二法,自韩退之创为古文之名,而后之谈文者必以经赋论策为时文,碑铭叙题赞箴颂为古文。不知辞达而已,时文之精,即古文之理也。予尝持一论云:能时文未有不能古文。能古文而不能时文者有矣,未有能时文为古文而有余憾者也。如韩、柳、欧、苏皆以时文擅名,及其为古文也,如取之固有。韩《颜子论》、苏《刑赏论》,古文何以加之。……每见皇甫湜、樊宗师、尹师鲁、穆伯长,诸家之作,宁无奇字妙语,幽情苦思,所为不得与大家作者并,时文有不及焉故也。时文起伏高下先后变化之不知,所以宜腴而约、方畅而涩,可引而信之者乃隐而不发,不必舒而长之者乃推之而极。若究极而论,亦本无所谓古文,虽退之政未免时文耳。由此言之,必有悟于文之趣,而后能不以愚言为疑也。(《养吾斋集》二十五)

    此意实昔人所未发;而明以后的古文家,则都有悟于此。此中关系,恐怕也是受《古文关键》、《文章轨范》一类评点之书的影响。须溪之于诗文本是长在评点的,那么,将孙于此有得,而悟到时文与古文的关系本不足怪。他说“文字无二法”,说“时文之精即古文之理”,这已是一般古文家所不肯说不敢说的。只有道学家如朱熹这样,才以为“古文之与时文,其使学者弃本逐末为害等尔”。然而这又是离开了文学的立场而说的。求如将孙这样以文学的眼光论古文与时文之关系,而说“能古文而不能时文者有矣,未有能时文为古文而有余憾者也”,那才是惊人妙论。我们以前称古文家以复古为革新,即因此理;然而在现在人悟到此理并不为奇,在元时而竟敢大胆的说“本无所谓古文,虽退之政未免时文耳”,安得不令人惊其卓识。

    第二目 诗论

    至于诗,则将孙所论,多与巽斋不合;不仅将孙,即须溪论诗已与巽斋不同。巽斋太偏于道学,甚至谓诗不惟有妨于学,亦正与学背驰,(见《送谌自求归建昌序》)则较玩物丧志之说更走极端了。所以他说:“予所不能者今人诗也;不能今人之诗定非欠事。”(《巽斋文集》十二,《李瑞卿诗序》)抱此态度,又何必论诗,当然刘氏父子不会与之相同。

    将孙诗论之受时人影响者,不是巽斋,而是赵文。赵文,字仪可,一字惟恭,号青山,庐陵人,宋末入太学为上舍,宋亡依文天祥,嗣与天祥相失,遁归故里,后为东湖书院山长,选授南雄文学,所著有《青山集》。刘氏《养吾斋集》(二十九)有《赵青山先生墓表》,极推崇其文学,谓庐陵自巽斋而后,惟须溪与青山相继。是其学当出于巽斋,而将孙亦曾深受其影响。

    青山论文主张文行相合。他于《萧文孙字说》中曾说明此意。他以为“教人非文无以寓吾教”,所以“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不妨文在行前;他又以为“学者之为学,必于事亲敬长、应事接物之间先尽其道,而后用力于文,乃为知所先后”,所以“行有馀力,则以学文”,又不妨文在行后。(见《青山集》五)这虽是传统的见解不足见其特点,然而却因文与行之关系,而主张文行都要光明磊落,那么便由道学的见地转为性灵的倾向了。其彭丙翁名字说云:

    君子小人之分,阴阳而已矣。阳者常明,而阴者常暗,必然之理也。……凡人之行事使人皆可知、皆可见,入而对家人妇子,出而对乡里朋友,无诡迹、无□容,此君子之行也。以至一话一言,以至引笔为文,亦必光明易直,使人读之而可晓、考之而有证者,此君子之言也。今之君子,吾不敢知其行为,其见之言语文字间,吾有屡读而不可晓者矣,则吾惧其心术之亦然也。文如诸葛亮,字如颜鲁公,岂不磊落正大,可见其心事哉!(《青山集》五)

    由于文与行的关系之密,于是悟到文与行的气象之同。由于文与行的气象之同,于是再悟到文须“光明易直,使人读之而可晓、考之而有证”,这俨然是后来袁子才所谓“暴生平得失于天下”的主张了。文之吞吐掩抑,说得隐隐约约者,所谓阴者常暗;文之倾筐倒箧,一泻无余,说得痛快淋漓者,所谓阳者常明。以此论文,确亦是观文与观人之一法。《四库总目提要》称赵氏诗文“皆自抒胸臆绝无粉饰,亦可谓能践其言矣”。他便是这般由道学而转向到性灵的;他便是这般由论文的见解以建立其诗论的。因此,他的诗论虽有性灵的倾向,不免依旧带些道学的意味。

    其《郭氏诗话序》云“古之为诗者,率其情性之所欲言”,这可谓是性灵说了,然而下文一转谓“惟先王之泽在人,斯人情性一出于正,是则古之诗已”(《青山集》一)。那么,他一方面说“率其情性之所欲言”,一方面却说“情性一出于正”,便成为道学化的性灵说了。下文再说到后人之诗所以不如古的原因,乃由于“先王之泽远而人心之不古”,则更是道学的见解了。

    因此,他论诗虽常讲到情性,然而此所谓情性,必须形全神完,必须能有安贫乐道的修养,所以成为道学化。其序萧汉杰的《青源樵唱》谓:

    彼樵者山林草野之人,其形全,其神不伤,其歌而成声,不烦绳削而自合。宽闲之野,寂寞之滨,清风吹衣,夕阳满地,忽焉而过之,偶焉而闻之,往往能使人感发兴起而不能已,是所以为诗之至也。后之为诗者,率以江湖自名。江湖者,富贵利达之求,而饥寒之务去,役役而不休者也。其形不全而神伤矣,而又拘拘于声韵,规规于体格,雕锼以为工,幻怪以为奇,诗未成而诗之天去矣。(《青山集》一)

    此所谓“天”,即是性灵二字之注脚。愈与世尘远,则其天愈全;天愈全,则情性愈正。“至于拘拘于声韵,规规于体格,雕锼以为工,幻怪以为奇”者,则全是诗之“人”的方面的事。云人而存天,所以他的诗论是性灵说,然而天之去,又有形不全而神伤的关系,因此,他的诗论又成为道学化的性灵说。

    此种见解,本从刘克庄、方回诸人之说得来,不过以其不欲“拘拘于声韵,规规于体格”,所以也有与袁子才相同之处。其《青原樵唱序》中称:“人人有情性,则人人有诗,何独樵者!”此即《随园诗话》所谓“村童牧竖一言一笑皆吾之师”(卷二)之意。其《黄南卿齐州集序》中谓:“诗之为道,譬之大风之吹窍穴,唱于唱喁,各成一音,刁刁调调,各成一态,皆逍遥,皆天趣。”(《青山集》二)此亦《随园诗话》所谓“诗如天生花草,春兰秋菊各有一时之秀”(卷三)之意。正因人人有情性,人人欲率其情性之所欲言,所以可以各成一音、各成一态。性灵说之基本理论,在青山诗论中,已可说是大体完成了。

    青山所论是道学化的性灵说;将孙所论则为禅学化的性灵说。他说:

    诗固有不得不如禅者也!今夫山川草木、风烟云月皆有耳目所共知识。其入于吾语也,使人爽然而得其味于意外焉,悠然而悟其境于言外焉。矫然而其趣其感他有所发者焉,夫岂独如禅而已。禅之捷解殆不能及也。然禅者借滉漾以使人不可测,诗者则眼前景望中兴古今之情性,使览者咏歌之、嗟叹之,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能已。登高望远、兴怀触目,百世之上、千载之下,不啻如自其口出,诗之禅至此极矣。(《养吾斋集》十,《如禅集序》)

    他知道禅与诗之相通而又分别禅与诗之不同,则知以禅论诗而故弄玄虚以使人不可测者,不为将孙之所取。这是他所以异于沧浪而倾向于性灵的缘故。

    禅尚实证实悟,而复济以性灵之说,自然不会蹈袭模仿,而论诗亦能尽诗之变。沧浪论诗所以反对苏、黄,即因知正而不知变的关系。将孙之父须溪于《赵仲仁诗序》中即已推崇文人之诗。他说:“诗犹文也尽,如口语,岂不更胜!”(《须溪集》六)所以将孙亦本此意,于《黄公诲诗序》发挥其义云:

    诗与文岂当有异道哉!子曰“辞达而已矣”,辞而不达,谁当知者!故缩之而五七言,鬯之而长篇,发之而大制作,孰非文也,要于达而止。鹏之大也,斥□之小也,羽翼同,心腹手足无不同,一不具则非其物矣。讵有此然而彼不然者。往往窘步者借之以盖惭,而效罽者因之而丧我,甚可叹也。(《养吾斋集》十一)

    他以为诗人之诗,正因不以文字为诗、议论为诗、学问为诗,于是“常料格外,不敢别写物色;轻愁浅笑,不复可道性情”(见同上)。只学昔人之格不知自写其情,只知学诗之正,不知尽诗之变,反而限制了性情。所以他的见解,显然与沧浪不同。

    禅尚渐修而后能顿悟,所以他虽以性灵论诗而同时又不废工力,他于《本此诗序》云:“诗本出于情性,哀乐俯仰各尽其兴,后之为诗者锻炼夺其天成,删改失其初意,欣悲远而变化非矣。”(《养吾斋集》九)他本知道诗是直写性情,不是观美自鬻之技,用不到外饰。可是,自得之境、自然之趣,也非可以俯拾即是、率尔得之者。“积之不厚,则其发之也浅;发之不秾,则其感之也薄”(见《如禅集序》),因此,他仍注重在工力方面。禅家成功,原是从面壁九年得来的。他于《牛蓼集序》中再说:“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此语非无为言之也。予固身体而心验之矣。往尝写字恨不能如意,长者教予日久当自熟,当时尝以俗语反之云,佣书者不已久耶?既而写愈久愈多,笔下忽觉转换如移神,方悟其趣。诗亦若此,非可以颦龋效而得之也。”(《养吾斋集》十)可知顿悟之境原靠渐修,而自然之趣仍有赖于锻炼,所以他又不废改诗。其《蹠肋集序》云:“老杜有‘新诗改罢自长吟’之句,盖其句有未足于意,字有未安于心,他人所不知者,改而得意,喜而长吟,此乐未易为他人言,而作者苦心深浅自知,正可感也。”(《养吾斋集》十)这些话本与他禅学化的性灵说不相冲突。不仅如此,他再以为李长吉诗思深情浓,故语适称而不觉其刻划(见《养吾斋集》九,《刻长吉诗序》)。是则仅仅以眼前语众人意为真挚,而以信手拈出为自然者,又不为将孙之所取了。

    他于《彭宏济诗序》云:“夫言亦孰非浮辞哉!惟发之真者不泯,惟遇之神者必传,惟悠然得于人心者必传而不朽。”(《养吾斋集》十一)所谓“发之真”即是他的性灵说;所谓“遇之神”,即是他的如禅说;所谓“悠然得于人心”,则于性灵与禅之外,更使之道学化了。其《魏槐庭诗序》中说:“诗者,固仁人志士、忠臣孝子之所为作也,岂真章句之巧而风月之尚哉!古所谓惊风雨、泣鬼神,非以其奇倔突兀,以其志也。”(《养吾斋集》十一)这即是“悠然得于人心”的解释。是则他的诗论,仍是出于青山的主张。

    第五节 杨维桢

    杨维桢,字廉夫,号铁崖,诸暨人,元泰定进士。明兴,诏征遗逸之士修纂礼乐,维桢被召,所纂叙例略定,即乞归。《明史》二百八十五卷《文苑》有传。所著有《东维子集》、《铁崖古乐府》等。

    铁崖于文虽受王彝“文妖”之讥,然其文尚不甚奇谲。至其诗歌,则出入卢仝、李贺之间,不免稍涉于怪,所以当时有“铁崖体”之称。因此,我们不举他的文论,仅述他的诗论。

    宋濂为杨氏墓志铭,于《序》中称其“声光殷殷,摩戛霄汉,吴越诸生多归之,殆犹山之宗岱,河之走海,如是者四十馀年”。此可见当时“铁崖体”的影响之大。故于其后风气将转,王彝《文妖》一文即集矢于杨氏。实则杨氏影响何止限于当代,即在明代前后七子与公安派,也都是“铁崖体”的变相。

    何以说“公安派”是受“铁崖体”的影响呢?元人论诗都带一些性灵的倾向。由铁崖体的作风之表面而言,怪怪奇奇,似与性灵说相抵触,实则他的怪怪奇奇即是他的性灵之表现,所以与他诗论之主张性灵不相冲突。铁崖尝说:“诗者,人之情性也,人各有情性,则人各有诗也。得于师者,其得为吾自家之诗哉?”(《东维子文集》七,《李仲虞诗序》)又说:“诗得于言,言得于志。人各有志有言以为诗,非迹人以得之者也。”(同上,《张北山和陶集序》)这是很明显的提倡性灵的主张。他既是一时文坛主盟,于是此种论调也常见于其同时人之文。吴复是铁崖的门人,其《铁崖先生古乐府序》云:“君子论诗,先情性而后体格。”这即发挥其师铁崖的诗说。所以于此文中,再称引其师说云:“认诗如认人。人之认声认貌,易也;认性,难也;认神,又难也。习诗于古而未认其性与神,罔为诗也。”可知铁崖论诗,原是要超于格调而进于性灵或神韵的。吴氏此序作于至正六年(一三四六),其受铁崖影响,固不待论。稍后有吴兴人钱鼒为《大雅集序》亦谓:“诗,志之所存、情之所感而言之所从以出者乎?……古之人以情为诗,而其言莫不丽以则;后之人则以诗为情,而言不出于情者有矣。况丽而有不则者哉!”这也与铁崖之序《吴复诗录》所谓“摹拟愈逼,而去古愈远”,是同样的意思。钱氏此序作于至正壬寅(一三六二),而《大雅集》又经铁崖所评点,是钱氏诗论也不免受铁崖的影响。此外,如汪泽民之《梧溪集序》、张美和之《吾吾类稿序》、李继本之《傅子敬纪行诗序》、罗大已之《静思集序》、何淑之《邓伯言玉笥集序》,大都是同时之作,其论调亦殆相一致,元末明初之一种风气,正可于此看出。所以“铁崖体”的真相,应在这方面加以认识。

    然则“铁崖体”何以又怪怪奇奇呢?那又与他怪癖的性情有关。《明史》本传称:“维桢少时日记书数千言,父宏筑楼铁崖山中,绕楼植梅百株,聚书数万卷,去其梯,俾诵读楼上者五年。”他的学问固然植基于此,恐怕他的癖性也与此种环境有关。本传中又称其“酒酣以往,笔墨横飞,或戴华阳巾、披羽衣,坐船屋上吹铁笛作《梅花弄》,或呼侍儿歌《白雪》之辞,日倚凤琶和之,宾客皆蹁跹起舞,以为神仙中人。”在此节中所描写的铁崖,狂态可掬,同时又清气逼人,可是这种性格最不适于抗尘走俗。所以《明史》又称其“狷直忤物,十年不调”。以他这般不谐于俗的人而主张性灵,当然不会偏于平易浅俗的。不仅不偏于平易浅俗已也,以他这样诵读楼上五年的结果,所培养的适足为其作风高古之资。于是无形中于性灵说上又涂泽一些格调的色彩。前后七子所受“铁崖体”的影响或在此。

    于是,请读杨氏之《赵氏诗录序》:

    评诗之品无异人品也。人有面目骨骼,有性情神气;诗之丑好高下亦然。风雅而降为骚,而降为十九首,十九首而降为陶、杜,为二李,其情性不野,神气不群,故其骨骼不庳,面目不鄙。嘻,此诗之品,在后无尚也。下是为齐梁,为晚唐、季宋,其面目日鄙,骨骼日庳,其情性神气可知也。嘻!学诗于晚唐、季宋,而欲上下陶、杜、二李以薄乎骚、雅,亦落落乎其难哉!然诗之情性神气古今无间也。得古之情性神气,则古之诗在也。然而面目未识而[谓](当脱“谓”字)得其骨骼妄矣。骨骼未得而谓得其情性妄矣,情性未得而谓得其神气益妄矣。(《东维子文集》七)

    在此文中很可看出由性灵以进为格调的意义。诗固不可无情性,然而情性不能离面目骨骼,所以性灵原不与格调相冲突。又情性有高下,欲求其情性之高,不得不取法于古,不得不取法于古人之高格,所以性灵又不能离格调。他一方面说:“宗杜要随其人之资,其资甚似杜者,故其为诗不似之者或寡矣。”(见《李仲虞诗序》)他一方面却又因杜诗品格之高,所以不欲学季唐、季宋之诗。双管齐下,于是所谓性灵与格调,遂兼摄在所谓铁崖体之中。他的《古乐府》即是在此种主义下以产生的。宋濂所撰《扬氏墓志铭》云:“君遂大肆于文辞,非先秦两汉弗之学。久与俱化,见诸论撰,如睹商敦周彝,云雷成文,而寒芒横逸,夺人目睛。其于诗尤号名家,震荡凌厉,骎骎将逼盛唐。”贝琼所撰《铁崖先生大全集序》云:“先生尝病国朝承宋以来,政庞文抏,而未有能振起之者。务铲一代之陋,归于浑厚雄健,故其所著,卓然成一家言。”(见《清江集》十一)此种倾向又与前后七子有什么分别!

    所以我说,前后七子与公安派都是“铁崖体”的变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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