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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南宋之文论

    第一节 道的问题

    第一目 胡铨(楼钥附)

    胡铨,字邦衡,号澹庵,庐陵人,《宋史》三百七十四卷有传,所著有《澹庵集》。

    他在南宋道学家中,时代较早,其论调犹不偏于极端。其论诗论文虽也不离一个“道”字,然而说来却不拖泥带水,没有一般道学家的习气。盖他所说明的仍是文的问题而不是道的问题;易言之,仍是以前古文家所提出的问题而不是道学家所提出的问题。

    澹庵论文见解之中心,即在“文非生于有心,而生于不得已”一语。这句话,古文家也说过,诗人也说过,原不是他的创见,不过他能于此涂上一些道的意味,于是虽是古文家的理论而与古文家不同,虽是道学家的思想而说来也比一般道学家为通达。

    由“文非生于有心”的问题言,似乎近于道学家所谓“有德者必有言”之意,然而却用以说明韩愈“气盛言宜”的理论,那么,虽主于道而不流于迂腐了。他在《答谭思顺》一文中,因谭氏引及孟子观海难为水、游圣门难为言之论,于是大加发挥:先从海的伟大说明海之难为水之意,再说到圣人之伟大以明圣门之难为言之意。他说:

    知海之难为水,则知圣门之难为言,亦犹是矣。今夫源深者流必洪,必至之理也;有德者必有言,亦必至之理也。难为水者,非水之难也,其渊源之大为难;难为言者,非言之难也,其德之盛为难。德,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小大毕浮,德盛则其言也旨必远,理也。昔者孔子道大而德博,其垂世立教,非有心于言也,而能言之类莫能加焉。(《澹庵文集》九)

    这一节所说明的是道愈大德愈博则能言之类莫能加。苏老泉以水喻文,固然不错,然而水有大小,不能一概而论,水愈大则变态愈无穷,所以风水相遭,虽是天下之至文,而这至文之成功,仍在于平日之蓄积,仍在于道之大与德之博。那么,“有德者必有言”,便找到根据,而此种根据,不落于陈陈相因的老生常谈,因为所说明的仍是古文家的理论。

    由“文生于不得已”的问题言,似又近于古文家所谓风水相遭之说,然而却仍本于道学家的见地,并不同于古文家的口吻。他再在《灞陵文集序》中说明文皆生于不得已的现象,谓:

    凡文皆生于不得已,……其歌也或郁之,其诗也或感之,其讽议、箴谏、讥刺、规戒也或迫之。凡郁于中而泄于外者,皆有不得已焉者也。(《澹庵文集》十五)

    他再举了好些例,自唐虞三代说起以至孔、孟、屈、荀、韩、柳、李、杜诸人,证明其所作皆出于“放逐厄塞羁愁之思”,而不能自已。此说,固不能算是澹庵的特见,然而他下文却接着说:

    然则其何以传道而示后世哉?曰:书所以卫道,而非所以传道也。书者道之文也。韩愈《原道》曰“其文则《诗》、《书》、《易》、《春秋》”,是《诗》、《书》、《易》、《春秋》,道之文也,而不可以谓之道。况诸子百家之书而谓之道,可乎?道之传以人而不以书也。《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尧传之舜,舜传之禹,禹传之汤,汤传之文、武、周公、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是传道者以人不以书也。孔子于诗,蔽之以一言,曰思无邪;孟子于《书》之《武成》,止取二三策,是圣贤盖以心传道,而非专取于《诗》、《书》之文辞而已也。道苟得于心,书虽不作可也,文何有哉!

    他谓“书所以卫道,而非所以传道”,“道之传以人而不以书”,于是说到“道苟得于心,书虽不作可也,文何有哉”!这些话便不是古文家的见解。所以此文虽也讲到风水相遭之说,而与苏老泉的结论不同。

    风水相遭,他也承认是天下之至文,然而(一)至文之成功,全靠平日的蓄积。同样的风水相遭而姿态有大小之异,则可见道大德博的重要了。(二)因此关系,于是对于至文之观察,不应仅看他一时的变态,更应注意他平时的常态。既知文生于不得已,那么他所表现的原不过应付此一时不得已的情形而已。假使此一时不得已的情形变了一种方式,则所表现的也将随而成为另一姿态,此所以书只是道之文而不可以谓之道。道之传以心而不在文,得其心则常变奇止,触类皆通,不得其心则泥于迹象求之,结果只成为规范模拟之作而已。由前者言,是欲其水之广大;由后者言,又欲看到风未起时的景象。所以虽是风水相遭的比喻,而成为道学家的思想涂泽在古文家的理论上面。

    此种见解颇为重要,直是前人所未发。后来楼钥论文,即本胡氏此意以阐发。其《答綦君更生论文书》云:

    来书谓长江东流,不见其怪,瞿唐艳滪之所迫束,而有动心骇目之观,诚是也。然岂水之性也哉!水之性本平,彼遇风而纹,遇壑而奔,浙江之涛,蜀川之险,皆非有意于奇变,所谓湛然而平者,固自若也。艳滪之立中流,或谓其乃所以为平,此言尤有深致。……妄意论文者当以是求之,不必惑于奇而先求其平。唐三百年文章三变而后定,以其归于平也。而柳之厚之称韩文公乃曰文益奇,文公亦自谓怪怪奇奇。二公岂不知此,盖在流俗中以为奇,而其实则文之正体也。……文人欲高一世,或挟战国策士之气以作新之,诚可以倾骇观听,要必有太过处。呜呼,如伊川先生之《易传》、范太史之《唐鉴》,心平气和,理正词直,然后为文之正体,可以追配古作,而遽读之者未必深喜。波平水静,过者以为无奇,必见高崖悬瀑而后快。韩文公之文,非无奇处,正如长江数千里奇险时一间见,皆有触而复发,使所在而然,则为物之害多矣。(《攻愧集》六十六)

    此文所言,即本胡氏之意,而发挥得更为透彻。楼钥,本是胡澹庵所赏识的人。隆兴元年,楼钥试南宫,时胡铨为考官,曰此翰苑长才也,所以攻愧之学虽不出于胡氏,而可以受澹庵思想的影响。此种见解的重要,乃在能破古文家好奇的主张。王禹偁之所论也与此同一见地,不过犹是站在古文家的立场;必如胡澹庵与楼攻愧之所论,才是道学家的见地。

    第二目 朱熹

    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徽州婺源人,《宋史》四百二十九卷有传。

    他是宋代道学家之权威。宋代道学至朱子而集其大成;宋代道学家之文学批评也至朱子而集其大成。濂溪言文以载道,而朱子即阐载道之旨;伊川言作文害道,而朱子亦言逐末之弊。善取诸人以为长,这即是他的文论之特点。他在南宋道学家中可谓能文之士,然而他的文学观却不带古文家的意味。他始终只是道学家中最极端的主张。以前诸家虽不免都有重道轻文的倾向,尚不致卑视古文。他则似乎修洛、蜀之旧怨,对于古文家颇有不满的论调;尤其对于三苏,三苏中间,尤其对于东坡。

    其《答徐载叔》云:“所喻学者之害莫大于时文,此亦救弊之言。然论其极,则古文之与时文,其使学者弃本逐末,为害等尔。”(《朱子文集大全类编》问答二十六)这即是程伊川所谓作文害道的意思。古文家在消极方面总喜欢攻击时文以自高身价,他却把古文看作与时文一样————一样是学者之害。此意,虽本于裴度《寄李翱书》所讥韩愈以文为事的见解,然而在他说来,颇能使古文家丧失其自豪的胆气。

    又其《答杨子顺书》云:“世之业儒者既大为利录所决溃于其前,而文辞组丽之习,见闻掇拾之工,又日夜有以渗泄之于其后,使其心不复自知道之在是,是以虽欲慕其名而勉为之,然其所安终在彼而不在此也。”(《文集大全》问答三十)这又与二程以学文为异端云云,是同一见解。古文家在积极方面,又往往标榜明道以自高其身价,而他却揭露其假面具,以为“其所安终在彼而不在此”,这更足使古文家丧失其凭借的根据。

    因此,我们研究朱子之文学观,应当知道他在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不在能“立”,更在能“破”。我们以前说过,在北宋时期,是道学家与古文家角立的时期,两方面都有第一流的人物,所以各不相下。到南宋,便只见道学家的理论而不见古文家的理论了。这原因,由朱子对于古文家的攻击,恐怕也有关系。

    朱子对古文家的理论所以能破,即因他能用清晰的头脑,使古文家与道学家的分野划得很清楚。他先说明古文家与道学家所研究的虽同一对象而方面不同。其《沧洲精舍论学者》一文,称老苏但欲学古人说话声响,称韩退之、柳子厚用力之处也只是要作好文章。(见《文集大全》杂著十)《语类》中谓:“韩退之于大体处见得,而于作用施为处却不晓,……缘他费工夫去作文,而于经纶实务不甚究心,所以作用不得。”(正谊堂本卷八)又谓:“贯穿百氏及经史,乃所以辨验是非,明此义理,岂特欲使文词不陋而已!”(卷八)这些话虽也从二程倒学之说得来,然而他分得更清楚,辨得更严格。他以为这些事根本便不是圣贤事业,古文家把这些事当作圣贤事业,乃是古文家的错误。所以研究的对象虽同,而研究的方面则不同。照古文家所研究的,至多只能学得古人说话声响而已,当然作用不得。

    他再说明古文家与道学家所研究的即使是同一对象,同一方面,而所见到的又互异。《语类》中也有论及这方面的话:

    或问:“由是而之焉之谓道?”曰:此是说行底,非是说道体。问:“足乎已无待于外之谓德?”曰:此是说行道而有得于身者,非是说自然得之于天者。(卷八)

    《原道》中举《大学》,却不说“致知在格物”一句。苏子由《古史论》举《中庸》“不获乎上”后,却不说“不明乎善,不诚乎身”二句。这两个好做对。司马温公说仪、秦处,说“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却不说“居天下之广居”。看得这样底都是个无头学问。(卷七)

    这即说明古文家之所谓道与道学家不同。盖古文家之所谓道,犹是理学未成立前一般人之所谓道,所以重在用而不是讲道体。这种态度与政治家之所言为近,而在纯粹的道学家看来却是无头学问。因为他们皆于性理之学不曾追究到底,不曾求个彻底的明了。因此,也不会建立成哲学。

    他再说明古文家与道学家即使所研究的是同一对象,同一方面,而所见到的又相同,然而其方法仍互异。论到此,便是以前所谓“贯道说”与“载道说”的不同。他于《通书》解释载道之义云:

    文所以载道犹车所以载物,故为车者必饰其轮辕,为文者必善其词说,皆欲人之爱而用之。然我饰之而人不用,则犹为虚饰而无益于实。况不载物之车,不载道之文,虽美其饰,亦何为乎?

    《语类》中又辨正贯道之义云:

    才卿问韩文李汉序头一句甚好。曰:“公道好,某看来有病。”陈曰:“文者贯道之器,且如六经是文,其中所道皆是这道理,如何有病?”曰:“不然,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文只如吃饭时下饭耳。若以文贯道,却是把本为末。以末为本,可乎?其后作文者皆是如此。”(卷八)

    这一节话颇为重要。我尝以为一般古文家与道学家都说道充则文自至、理明则文自精,然而总觉阐说得不甚分明,即因不曾从载道与贯道的分别细细体会,即因忽略了朱子所说的这一些话。

    讲到此,不得不略述朱子之哲学。朱子哲学即重在说明理、气的关系。他把形而上之道谓之理,形而下之器谓之气。(见《文集大全》问答二十九《答黄道夫书》)这般说,似乎分别理、气为二。然而却又说:“理又非别为一物。即存乎是气之中。”(《语类》一)则似又合理、气为一。那么,理、气究竟是一是二呢?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说得好:“依逻辑言,理虽另有一世界;就事实言,则理即在具体的事物之中。”(页九○四)我们假使用他这种思想以说明他的文学观,那就容易明白。上文所引他的“文所以载道”之说,似乎犹分文、道为二,然而这不是朱子的意思。在朱子虽承认文与道的分别,却又以为“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文只如吃饭时下饭耳”。那么,文与道又岂可以别之为二!朱子在《读唐志》一文中即说明此意。

    欧阳子曰:“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礼乐达于天下: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礼乐为虚名。”此古今不易之至论也。然彼知政事礼乐之不可不出于一,而未知道德文章之尤不可使出于二也。夫古之圣贤其文可谓盛矣,然初岂有意学为如是之文哉!有是实于中则必有是文于外。如天有是气,则必有日月星辰之光耀;地有是形,则必有山川草木之行列。圣贤之心既有是精明纯粹之实以旁薄充塞乎其内,则其著见于外者,亦必自然条理分明、光辉发越而不可掩。盖不必托于言语,著于简册,而后谓之文;但自一身接于万事,凡其语默动静,人所可得而见者,无所适而非文也。(《文集大全》杂著六)

    此文所说,粗粗一看,似乎也是王充文见实露之说,似乎也是韩愈“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之说,似乎也是欧阳修“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之说,然而王、韩诸人都找不到理论上的根据,所以只用根深叶茂为喻。实则由根深叶茂之义求之,只是充足内容的意思,与道学家所说似乎犹隔一层。道学家以理为生物之本,以气为生物之具,所以说:“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答黄道夫书》)一切具体的事物都是由气所造成的。有此气自会造成各种的形。所以说:“如天有是气,则必有日月星辰之光耀。”这即是说圣人之心既有是精明纯粹之实以旁薄充塞乎其内,则当然会著见于外。此种意思,犹与王充、韩愈、欧阳修诸人所言相近。然而我们应该注意,不要忽略了他另一个比喻,即是“地有是形,则必有山川草木之行列”。必须更有这一个比喻,然后才能说明何以“著见于外者,亦必自然条理分明、光辉发越而不可掩”。必须能在这方面说明,然后所谓“有德者必有言”,才能找到理论上的根据。盖道学家以气为材料,理为形式。“此具体的世界为气所造作,气之造作必依理。如人以砖瓦木石建造一房,砖瓦木石虽为必需,然而必须先有房之形式,而后人方能用此砖瓦木石以建筑此房。砖瓦木石,形下之器,建筑此房之具也;房之形式,形上之理,建筑此房之本也。及此房成,而理即房之形式,亦在其中矣。”(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九○四页)这样,所以文之内容基于气,而文之形式莫非理。理、气合一,故可说“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故可说“文只是吃饭时下饭耳”。因此,“道德文章尤不可使出于二”。我们以前论朱子批评贯道之说谓为不得要领,那是为要申述苏东坡的文论不得不如此,并非即以朱子的见解为不然。我们对于各家意见的论述,都客观地加以阐说,不以己意为抑扬。所以现在讲到朱子的时候,也不得不为朱子的理论作一番申述。

    我们知其所“破”,然后也能知其所“立”。他正因视文章为小伎(见《答汪叔耕书》),故以为文要明白、要自然。《语类》中说“圣人之言坦易明白”,“文章须正大,须教天下后世见之明白无疑”,“古人文笔大率只是平说而意自长,后人文章务意多而酸涩”。(均见卷八)这即是朱子论文的标准。此种讲法,仍可于其思想方面看出一贯的关系。他一方面以为由气造成这些形,所以他说:“欧公、东坡亦皆于经术本领上用功,今人只是于枝叶上粉泽尔。”又说:“作文字须是靠实说得有条理乃好,不可架空细巧。”(《语类》八)这是他所以不要着意作文章,但须明理的缘故。理精了后,文字自会典实。只有自家所见不明,所以不敢深言。这是他主张明白和自然的理由之一。

    他另一方面,又以为明白自然不是恁地说将去,原来自有个典型在。《语类》有云:“前辈云文字自有稳当底字,只是始者思之不精。又曰文字自有一个天生成腔子。”(卷八)这所谓天生成腔子,即是一个典型的形。他一样要用那合用底字,稳当底字;他一样想铺排得恁地安稳;他也要用那些琢磨工夫与文人一样。人家看了这些话头,假使以为朱子自相矛盾,那便大误。明白这些,然后知道朱子虽主自然,而其批评东坡文字不合典型的地方,也不为无理由。《语类》八记直卿与朱子同看东坡所作《温公神道碑》,直卿问:“大凡作这般文字,不知还有布置否?”曰:“看他也只是据他一直恁地说将去,初无布置。如此等文字方其说起头时,自未知后面说甚么。”随以手指中间曰:“到这里自说尽无可说了,却忽然说起来。如退之、南丰之文却是布置。某旧看二家之文,复看坡文,觉得一段中欠了句,一句中欠了字。”因此,知道东坡所自矜的“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的行文乐趣,在朱子看来,正是“一直恁地说将去,初无布置”,正还不免“一段中欠了句,一句中欠了字”。坡虽多才,似乎对这“天生成腔子”犹未贴切。这又是他所以主张明白自然而还要自然得平正的理由。

    这即是所谓:“既有精明纯粹之实以旁薄充塞乎其内,则其著见于外者,亦必自然条理分明、光辉发越而不可掩。”

    第三目 真德秀与魏了翁

    凡是历史上的人物,其重要性即在继往而开来。朱子之集大成乃是承前的;朱子之影响乃是启后的。现在,即就朱子所不甚注意的文学批评而言,也可看出此关系。因此,再一讲朱子一系中真德秀与魏了翁二人之文论。

    真德秀,字景元,更字景希,浦城人,学者称西山先生,《宋史》四百三十七卷《儒林》有传。西山之学出于詹体仁,而詹氏为朱子门人,所以西山可称是考亭嫡传。

    真氏文论之重要,在其所选《文章正宗》一书。《文章正宗》以选择过严,持论过偏,颇为后人诟病,然此书在文学批评史上有相当影响,也是事实。刘克庄《题郑宁文卷》,述真氏论文宗旨有“书如《逐客》犹遭绌,辞取‘横汾’亦恐非”之语,自注云:“西山先生编《文章正宗》,如《逐客书》之类,止作小字附见;内诗歌一门初委余裒集,余取《秋风辞》,西山欲去之,盖其议论森严如此。”据是,可知此书真是道学家论文标准的代表作。

    真氏之学谨守门户,当然愈走愈偏。他的批评标准,以为文人无行则言亦不足取,于是不免以人废言;又以为内容苟有补世教,则辞即不工也在所取,于是又不免以用存言。他在《文章正宗》的序上说:

    正宗云者,以后世文辞之多变,欲学者识其源流之正也。……夫士之于学,所以穷理而致用也。文虽学之一事,要亦不外乎此。故今所辑以明义理切实用为主。其体本乎古,其指近乎经者然后取焉。否则辞虽工,不录。

    此种意义,在他的文集中也可以看出。其《跋欧阳四门集》云:“自世之学者离道而为文,于是以文自命者,知黼黻其言而不知金玉其行,工骚者有登墙之丑,能赋者有涤器之镻。”(《真西山文集》三十四)这即因德行不加修镽,内容有害义理,所以不足取。其《跋彭忠肃文集》云:“汉西都文章最盛,至有唐为尤盛,然其发挥义理有补世教者,董仲舒氏、韩愈氏而止尔。……至濂洛诸先生出,虽非有意为文,而片言只辞,贯综至理,若《太极》、《西铭》等作直与六经相出入,又非董、韩之可匹矣。”(《真西山文集》三十六)这即因其明义理、切世用,所以为最高。此种批评标准真可谓一偏之见。《四库总目提要》之论《文章正宗》谓:“四五百年以来,自讲学家以外,未有尊而用之者,岂非不近人情之事,终不能强行于天下欤?”这是很公平的论调。

    然而,我们不能遽止于是,我们得追究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不近人情的事。这在真西山虽不曾说明,而魏鹤山似乎替他说明此需要。真西山说:“欲学者识其源流之正。”这句话说得简单一些。魏鹤山有一篇《唐文为一王法论》,其言云:

    任斯道之托以统天下之异,则不可无以尊其权。天下惟一王之法,最足以一天下之趋向。……君子任斯道于一身,以正天下之不正,裁节矫揉而不使之差跌于吾规矩准绳之所不能制,则一王之法岂独有天下者司之,而斯文独无之哉!……有韩子者作,大开其门以受天下之归,反刓划伪,堂堂然特立一王之法,则虽天下之小不正者,不于王,将谁归!史臣以唐文为一王法,而归之韩愈之倡。是法也,惟韩愈足以当之。(《鹤山大全文集》一百)

    然则真西山辑《文章正宗》的宗旨,乃是欲以“一天下之趋向”,乃是欲以“正天下之不正”。盖在当时,古文家已不能与道学家分庭抗礼,所以道学家再要利用其权威,以扫荡文坛。于是于建立道统之外,再要建立道学家的文统。《文章正宗》之产生,即可作如是观。南宋有费衮《文章正派》十卷,见《宋史·艺文志》。此书虽不传,顾名思义,当也与《文章正宗》是同类的书。不过费氏《梁谿漫志》常引东坡言论,其所见或足以代表古文家的见地。那么真氏之别选此集,也非得已了。

    魏了翁,字华父,号鹤山,临邛人,《宋史》四百三十七卷《儒林》有传,所著有《鹤山集》。

    鹤山思想比西山为缜密,故能在这方面组成一个系统。他说明文与道的关系,以为“辞根于气,气命于志,志立于学。气之薄厚,志之小大,学之粹驳,则辞之险易正邪从之。”(《鹤山大全文集》五十六,《攻愧楼宣献公文集序》)这即是他文论的系统,此意他屡屡提到。他于《游诚之默斋集序》中曾说:“文乎文乎,其根诸气,命于志,成于学乎?”(《鹤山集》五十四)他于《浦城梦笔山房记》中又说:“夫才命于气,气禀于志,志立于学者也。”(《鹤山集》四十九)他再于《杨少逸不欺集序》中说:“辞虽末技,然根于性,命于气,发于情,止于道,非无本者能之。”(《鹤山集》五十四)所以我们可以知道这是他文论的中心。

    真西山也讨论到这些问题,但说来单纯一些,不似鹤山之复杂有条理。西山讲到气与志的关系,谓:“学者若能立志以自强,则气亦从之不至于怠惰。”(见《问志气》)讲到气与辞的关系,又承认贯休所谓“乾坤有清气,散入诗人脾”之语(见《跋豫章黄量诗卷》),这犹与鹤山的见解相同。至讲到学的问题,便与鹤山有些出入。其《志道字说》云:“昔者夫子以天纵之圣,犹必十五而志于学;盖志者进德之基,若圣若贤莫不发轫乎此志之所趋。”则是说志足以支配学。其《日湖文集序》云:“是故致饰语言不若养其气,求工笔札不若励于学。气完而学粹,则虽崇德广业亦自此进,况其外之文乎?”则又是说学足以左右辞。所以由西山之系统言之,则为:

    由鹤山之系统言之,则为:

    因此,由西山之理论言之,志以道为鹄的,辞即道之流露,是彻头彻尾的文道合一说。由鹤山之理论言之,只是说明何以辞有易险邪正,何以辞之易与正者胜险与邪者,以及说明如何注重根本修养,以使其辞之易与正而已。

    先言文与气与志之关系。他一方面说辞根于气,一方面又说才命于气、性亦寓于气,盖他以为气之厚薄与正偏(见《游诚之默斋集序》),即是才性与志之关系。由先天言则是才性,由后天言则是志。这样,故可由气质的意义一变而为气节的意义。他于《杨少逸不欺集序》中说:

    人之言曰,尚辞章者乏风骨,尚气节者窘辞令。某谓不然。……唐之辞章称韩、柳、元、白,而柳不如韩,元不如白,则皆于大节焉观之。苏文忠论近世辞章之浮靡无如杨大年,而大年以文名,则以其忠清鲠亮,大节可考,不以末伎为文也。眉山自长苏公以辞章自成一家,欧、尹诸公赖之以变文体,后来作者相望,人知苏氏为词章之宗也,孰知其忠清鲠亮,临死生利害而不易其守,此苏氏之所以为文也。

    次言文与志与学之关系。气命于志,即是孟子所谓“夫志,气之帅也”之意。至于如何持其志,鹤山以为应归功于学。他说:“气命于志,志不立则气随之;志成于学,学不讲则志亦安能立。”(《游诚之默斋集序》)有志以为之上的话头,但他认为道学派的文人所必不可缺的修养。此意,在《浦城梦笔山房记》中说得最明白:

    圣人之心,如天之运纯行不已,如川之逝不舍昼夜,虽血气盛衰所不能免,而才壮志坚,纯终弗贰,曷尝以老少为锐惰,穷达为荣悴者哉?灵均以来,文词之士兴,已有虚骄恃气之习;魏晋而后,则直以纤文丽藻,为学问之极致。方其年盛气强,位亨志得,往往时以所能,哗世眩俗。岁慆月迈,血气随之,则不惟形诸文词,衰飒不振,虽建功立事,蓄缩顾畏,亦非复盛年之比。此无他,非有志以基之,有学以成之,徒以天资之美、口耳之知,才驱气驾而为之耳。如史所书任彦升、丘灵鞠、江文通诸人皆有才尽之叹,而史于文通末年,至谓梦张景阳夺锦、郭景纯征笔,才不逮前。夫才命于气,气禀于志,志立于学者也,此岂一梦之间他人所得而予乎?穷当益坚,老当益壮,而它人亦可以夺之乎?(《鹤山集》四十九)

    文人有老去才尽之叹,而道学家则有老当益壮之慨。此关键,即在修养的关系。有修养,则气非虚气,非客气,所以为正为厚;而形之于辞,自非一梦之所可予夺了。学所以知道,志所以求知道,气所以培养此所知之道而使人涵泳于道,辞所以阐发此所知之道而使文准绳于道。所以这样从志与学以讲文,则文偏于道,无宁视为当然的了。由道学的见解以论文,由文学的广义以论文,我觉得此说为比较通达而圆满。

    第二节 法的问题

    第一目 古文之法

    南宋文论除“道”的问题之外,便是“法”的问题。法是文之末事,所以所讨论的只成为修辞之学与评点之学。修辞之学已与批评无关,评点之学更是章实斋所谓“不可揭以告人,只可用以自志”者,(见《文史通义·文理》篇)论文至此,风斯下矣。

    在当时,道学的势力既压倒了古文家,于是道学家便不复以文为事。其比较注意的只有永嘉学派与永康学派,然而他们所注意的,也只在作法方面。讨论作法,有时泛论一切可成修辞之学;有时专论一篇只成评点之学。论修辞,尚可单独成书;讲评点,必须附丽选集。所以当时之批评风气,又可于选集中见之。

    陈亮字同甫,永康人,《宋史》四百三十六卷有传,所著有《龙川集》。他是永康学派的领袖,其《自题像赞》云:“且说当今之世,孰是人中之龙,文中之虎。”他隐隐以文中之虎自居,可算是比较重视文事的了,然而他所论只限于作法。其《书作论法后》云:“大凡论不必作好语言,意与理胜则文字自然超众。”(《龙川集》十六)这犹同于一般道学家的见解。至如俞成《萤雪丛说》所引他在太学讲作文之法,如所谓“经句不全两,史句不全三,不用古人句,只用古人意”以及“布置开阖首尾该贯,曲折关键”云云,那便讨论到作法问题了。当时如吕祖谦、唐仲友诸人其议论与眼光也都集中在这一点。

    道学家何以会有这般见解呢?那也许受了当时实际问题的关系。尽管道学家轻视文事,然而事实上不能废文,何况再有科举的关系!于是便利用科举上一些捷径式的门径书,窃取此方法以论古文,而古文与时文遂沆瀣一气。所以所谓《古文关键》,所谓《崇古文诀》,所谓《文章轨范》云者,原来与《文旨》、《赋枢》、《诗格》、《诗例》以及《修文要诀》、《文章龟鉴》之属同一作用。宋人诗话渐渐脱离此种门径式的指导,乃不谓宋人论文,反渐渐走上了这条路。

    陈骙自序其所著《文则》称:“余始冠,游泮宫,从老于文者问焉。仅得文之端绪;后三年入成均,复从老于文者问焉,仅识文之利病。彼老于文者有进取之累,所有告于我,与夫我所得,惟利于进取。后四年,窃第而归,未获从仕,凡一星终得以恣阅古书,始知古人之作,叹曰:文当如是。”这是他说明以其所得写成《文则》的原因。他虽说《文则》不是为进取之用,然而当时老于文者之谆谆告人确是为进取之助。所以我们可以说《古文关键》一类的书即是《修文要诀》的变相。

    陈骙,字叔进,台州临海人,《宋史》三百九十三卷有传。其所著《文则》,虽与评点之学不同,但与文学批评仍无多少关系。《文心雕龙》之论修辞,重在原理;《文则》之论修辞,重在条目,由文学批评而言,已有每况愈下之感。不过他《序》中说明《文则》为书“盖将所以自则也,如示人以为则,则吾岂敢”。是则他尚知道此种说法“不可揭以告人”的。大抵《文则》是章实斋所谓“纂类摘比之书”,《古文关键》则是实斋所谓“标识评点之册”。《文则》所以较胜《古文关键》者在此。

    选辑总集而加以评点者,由古文方面言,当始于吕祖谦的《古文关键》。祖谦字伯恭,金华人,《宋史》四百三十四卷《儒林》有传,所著有《东莱集》等。他一生曾选两部总集,在文学批评史上都曾发生相当影响。一部是《宋文鉴》,重质而不重文,是真德秀《文章正宗》之所自出;一部即《古文关键》,论辞而不论义,又是楼昉《崇古文诀》之所自出。前者可见道的问题,后者可见法的问题。张云章之序《古文关键》称其“后卷论策为多,又取便于科举,原非有意采辑成书,以传久远”,可知此书确为科举而作。其圈点批抹之法,即是明人评点之学所本。其论文于韩、柳之外兼取欧、曾、三苏诸家,又是明人所定唐宋八家之所本。他于“看文字法”中谓:“第一看大概主张,第二看文势规模,第三看纲目关键,第四看警策句法。”于“纲目关键”中再分别“如何是主意首尾相应,如何是一篇铺叙次第,如何是抑扬开合处”;于“警策句法”中再分别“如何是一篇警策,如何是下句下字有力处,如何是起头换头佳处,如何是缴结有力处,如何是融化屈折剪裁有力处,如何是实体贴题目处”。这些也是明人评点之学所注意的问题。古文而成为八股化,此书殆为之滥觞。

    东莱而后,继之以起的则有楼昉的《崇古文诀》。昉,字旸叔,号迂斋,鄞县人,从东莱于婺,尝以其学教授乡里,所以迂斋论文即衍东莱之余绪。《直斋书录解题》称“其大略如吕氏《关键》”,极是。他与《关键》不同者,不过采取稍广,篇目较多,发明尤精而已。刘克庄序其书称其“逐章逐句,原其意脉,发其秘藏,与天下后世共之。惟其学之博、心之平,故所采掇尊先秦而不陋汉唐,尚欧、曾而并取伊、洛”。(《后村大全集》九十六)这可以说是与《关键》稍异的地方。然而刘克庄《序》所谓:“楼氏以古文倡莆东,经指授成进士名者甚众,其高第为帝者师、天下宰,而迂斋已不及见。”然则此书也终于只成为进取之助而已。

    再后一些,则有谢枋得的《文章轨范》。枋得字君直,号叠山。弋阳人。《宋史》四百二十五卷有传。他是徐径皈的门人,也是道学家。他所评注之书如《文章轨范》、《檀弓解注》、《解选唐诗》等,全是一副本领,即其《诗传注疏》也有一些类此的地方。宋人评点之学到他可谓集其大成。其《文章轨范》一书分放胆文、小心文二种,以为“学文初要胆大终要心小,由粗入细,由俗入雅,由繁入简,由豪荡入纯粹”,这犹近于东坡所谓“绚烂之后归于平淡”的意思。然其评点批抹的手法,则不出于东坡而出于东莱。王守仁序其书称“古文之奥不止于是,是独为举业者设耳”,所以这也是为举业而设的书籍。

    姚瑶之跋《崇古文诀》云:“文者载道之器,……夫能达其辞于道,非深切著明,则道不见也。此文之有关键,非深于文者安能发挥其蕴奥而探古人之用心哉!”这是道学家对评点之学的一种解释。王守仁之序《文章轨范》云:“夫自百家之言兴,而后有六经。自举业之习起,而后有所谓古文。古文之去六经远矣,由古文而举业,又加远焉。士君子有志圣贤之学,而专求之于举业,何啻千里!然中世以是取士,士虽有圣贤之学,尧舜其君之志,不以是进,终不大行于天下。盖士之始相见也必以贽,故举业者,士君子求见于君之羔雉耳。羔雉之弗饰是谓无礼;无礼,无所庸于交际矣。故夫求工于举业,而不事于古作,弗可工也;弗工于举业,而求于幸进,是伪饰羔雉以罔其君也。”这也可说是道学家对于评点之学的又一种解释。道学家不以文为事,乃其结果与举业生关系,乃其结果成为“不可揭以告人”的评点之学。这不可不谓为奇迹,朱子之讥议古文家,称其只学古人说话声响,乃不谓道学家之于古文,真只从说话声响上钻研,是又岂朱子之所及料。

    第二目 四六之法

    论四六,更偏于法的问题。因为四六在当时只是日常的应用文,正如洪迈《容斋三笔》所谓“四六骈俪于文章家为至浅”。所以论四六的态度也与论古文不同。论古文尚可涉及道的问题,论四六则不过摘举隽语、标示作法、商讨体格,或讲述源流诸端,要之都不外技巧的问题。故由文学批评而言,关于四六的议论也不关重要。

    当时骈文之适于应用者有二种:一是用于诏、制、判、牍或表、启,这是四六的正体;一是用于制举,即是所谓律赋,可称之为四六的变体。在当时的四六话中,无此分别,故现在论四六,也偶有涉及赋体的地方。

    宋人论赋之书如宋子京《赋诀》、吴处厚《赋评》、马偁《赋门鱼钥》诸书多不传。其论赋比较详悉者当推北宋的秦观。秦氏论赋虽无专著,但在李廌《师友谈记》中记述很详。李廌谓“少游论赋至悉,曲尽其妙,盖少时用心于赋,甚勤而专”。所以少游所言,也可为宋人赋论的代表。不过他所说的只是“斗难斗巧斗新”的炼句工夫而已,“只以智巧饤饾为偶俪而已”。所以此事在文章家毕竟为至浅。然而运事炼句之法,又在文章家为至难。刘克庄之《宋希仁四六序》云:“作四六,如抡众材而造宫,栋梁榱桷用违其材,拙匠也;如和五味而适口,盐酸甘苦各执其味,族庖也。炼字如铸金,一分铢未化,非良冶也;成章如织素,一经纬不密,非巧妇也。”(《后村大全集》九十七)这些话也正与秦少游论赋之旨相合。正因其难,所以犹有讨论的需要。

    秦观以后,在宣和间有王铚的《四六话》。铚字性之,汝阴人,自称汝阴老民,绍兴初为枢密院编修官。其人虽至南宋尚存,但其书成于宣和四年,仍是北宋的著作。不过他开此风气,于是南宋间如谢伋的《四六谈麈》、杨渊道的《云庄四六余话》,纷纷而出;此外如王应麟的《辞学指南》以及洪迈的《容斋随笔》亦多论四六之语,所以后人再从《容斋随笔》中辑出《容斋四六丛谈》。但是这些书都重在摘举隽语,商讨作法,与文学批评不生什么关系。

    叶适论《宏词》谓:“自词科之兴,其最贵者四六之文,然其文最陋而无用;士大夫以对偶亲切用事精的相夸,……其人已自绝于道德性命之本统,而以为天下之所能者尽于区区之曲艺,则其患又不特举朝廷之高爵厚禄以与之而已也。”(《水心文集》三)这是道学家对于四六的看法。那么,即“斗难斗巧斗新”的技巧也不足贵了。

    第二章 南宋之诗论

    第一节 道学家

    第一目 张栻(家铉翁附)

    张栻,字敬夫,号南轩,少从胡五峰游,后与朱子切磋,朱子亦最叹服,学者称南轩先生,《宋史》四百二十九卷《道学》有传。他的论诗见解虽不甚多,但颇能完成其理论的体系。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有一节云:

    有以诗集呈南轩先生。先生曰:“诗人之诗也,可惜不禁咀嚼。”或问其故?曰:“非学者之诗。学者诗读着似质,却有无限滋味,涵泳愈久,愈觉深长。”又曰:“诗者纪一时之实,只要据眼前实说。古诗皆是道当时实事,今人做诗多爱装造语言,只要斗好,却不思一语不实,便是欺。这上面欺,将何往不欺。”

    这是他论诗主张之仅见者。在这里,他所说的话虽不多,却很重要。他分诗为诗人之诗与学者之诗;他又分诗为今人之诗与古人之诗。今人之诗,只是诗人之诗而已,是他所不能满意的。学者之诗,则是想做到古人之诗。所以他论诗的标准即着重在这两种。他以为诗不妨作,只是要作读着似质而有无限滋味的学者之诗,只是要作纪一时之实、据眼前实说的诗。这已在道学家的诗坛上建立了比较建设的诗论了。“这上面欺,将何往不欺”,他竟用正心诚意的见解,搬移到诗坛上来。诗人之论诗,也有主张真实的,但是何尝有这般讲法!

    不仅如此,其《论语解》解“《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二语,也纯粹本于理学的见地。他说:

    哀乐,情之为也,而其理具于性。乐而至于淫,哀而至于伤,则是情之流而性之泪矣。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发不逾节,性情之正也;非养之有素者其能然乎?《关雎》之诗,乐得淑女以配君子,至于钟鼓乐之、琴瑟友之,所谓乐而不淫也;哀窈窕、思贤才,至于寤寐思服、展转反侧,所谓哀而不伤也。玩其辞义者,可不深体于性情之际乎。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二语,昔人也多引用过,解释过,但在一般诗人看来,大率以为说得蕴藉,说得含蓄而已。在南轩则以为这上面是不能欺的。这上面不欺,那么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云者,即在平时涵养性情,发不逾节的工夫,而不关措辞的蕴藉与含蓄。这样,所以他解“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句,也以为本于性情之正,故能如是。他说:“诗三百篇美恶怨刺虽有不同,而其言之发皆出于恻怛之公心,而非有他也。故思无邪一语可以蔽之。”他又竟用道学家性善的话头,应用到诗坛上了。

    作诗者,应以“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为标准,才成为学者之诗;读诗者,更应平心易气,反复涵泳,以深求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之旨,才得了解古人之诗。其《孟子说》中论《凯风》、《小弁》二诗,差不多可以为这一篇的实例。

    其事异,故其情异;其情异,故其辞异。当《小弁》之事而怨慕不形,则其漠然而不知者也;当《凯风》之事而遽形于怨,则是激于情而莫遏也。此则皆为失亲亲之义而贼夫仁矣。……由《小弁》之所存则为天理,由高子之所见则为人欲,不可以不察也。诗三百篇夫子所取,以其本于情性之正而已,所谓“思无邪”也。学者读诗平心易气,诵咏反复,则将有所兴起焉。不然,几何其不为高叟之固也。

    由《小弁》之所存则为天理,由高子之所见则为人欲,以人欲观诗,则不易了解而每流于“固”。《论语解》中解“兴”、“观”二字云:“兴谓兴己之善,观谓观人之志。”照此说来,必须能兴己之善,才足以观人之志,而观人之志,即所以兴己之善。所以必以作诗的标准为读诗之标准,才能没有“固”的流弊。故其解《孟子》“以意逆志”之说云:

    文者,错综其语以成辞者也。以文害辞,谓泥于文而失其立辞之本也;以辞害意,谓执其辞而迷其本意之所在也。故必贵于以意逆志。以意逆志者,谓以其意之见于辞者,而逆夫其志之存于中者,如此则其大旨可得也。

    如此解诗,究竟是不是————或能不能————真得诗人之本意,那是另一问题;但在道学家说来,总算是能建立着系统的诗论了。所谓涵养德性,所谓发而皆中节,所谓天理人欲,一切理学上的话头,都能搬引到诗论上来,似乎是前此所未见。

    后来发挥此种见解者便是家铉翁。铉翁字则堂,眉山人,宋亡,不仕,《宋史》四百二十一卷有传,所著有《则堂集》。《四库书目提要》称其“籍隶眉山,于苏轼为里人,又广汉张栻亦其乡人,故文中颇有称述东坡、南轩之处”。此言极是。如其《品堂记》(《则堂集》一)论画尚神,即是东坡之学;《志堂说》论诗发挥在心为志之旨,也即南轩的主张。如云:

    昔日读诗,深有味于《诗序》“在心为志”之旨。以为在心之志,乃喜怒哀乐欲发而未发之端,事虽未形,几则已动,圣贤学问,每致谨乎此,故曰“在心为志”。若夫动而见于言,行而见于事,则志之发见于外者,非所谓在心之志也。是以夫子他日语门弟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无邪之思,在心之志,皆端本于未发之际,存诚于几微之间。迨夫情动而言形,为雅、为颂、为风、为赋、为比、为兴,皆思之所发,志之所存,心之精神实在于是,非外袭而取之也。序诗者即心而言志,志其诗之源乎?本志而言情,情其诗之派乎?自心而志,由情而诗,有本而末,不汩不迂,盖门人高第,亲得之圣师而述之于序,非后儒所能到也。……诗人之诗所以嗟叹咏歌,不知手之舞、足之蹈,亦由气统乎志,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非由外也。是故善观诗者,观其辞之洋溢畅达,而知其气之充周;观其辞之雅正温纯,而知其气之安定;观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而知其气之循轨而有节。由学问操存,有以主乎其内也。《诗序》、《孟子》,其相为发明欤?(《则堂集》三)

    这即本于南轩以意逆志之说而发挥者,他本于汉人之诗论而加以宋人的解释,于是《诗序》、《孟子》亦可相为发明。这样,虽尽是道学家的话头,而绝不觉其迂腐。下文他再说到志之发乃有多歧之异。

    志乎道德者,在心之志也;伊、傅、周、召、颜、曾、思、舆隐见不同,而其志乎道德则无不同也。彼志乎功名,志乎富贵,则管、晏、申、商之所谓志,中无所守,沦而入于他歧者也。所贵在心之志操之而存,如水之有本,自源徂流,行地万里,一本而已。溢而为潢汙,别而为沟渎,是岂水之正哉?(同上)

    于是说到志之发仍有其标的,于是再说明其弟祖仁匾其读书室曰“志堂”,而他则命为“则堂”之故。他以为“志之所至,则亦至焉,则之所止,志亦在焉”,“何志而非则之所存”,“何则而非志之所在”,于是他弟兄命堂之故相得益彰,而《诗序》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者,也得到一种新的解释了。后人的文学批评,虽尽是摭拾一些传统的话头,但是往往可以另外给以一种新的解释。这便是他的长处。

    第二目 朱熹

    其较南轩更伟大而集道学家之大成者则推朱子。横渠论诗长于知诗,二程论诗主于用诗,康节论诗又颇及作诗之态度,而朱子则以道学家而兼诗人,故既论作诗,也论用诗,而同时更长于知诗。我们竟可以说,朱子论诗不惟集道学家之大成,抑且兼有诗人的见地。

    因此,他对于用诗不仅限于功利的教化主义,而在得古人之高风远韵;对于作诗,也不仅属于言志载道,而贵发其萧散冲远之趣。于是,对于知诗,也不会胶执着内容而遂能体会其风格。朱子诗论所以能涵盖一切,兼有道学家与诗人之长者在此。

    由道学家的见地言,有道学家之所谓高格。此高格之形成不在于诗,而在于志。所以他于《答杨宋卿书》中说:“熹闻诗者志之所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然则诗者岂复有工拙哉!亦视其志之所向者高下何如耳。”(《朱子文集大全类编》问答十)但看高下,不论工拙,这即是他的根本信条。自诗有工拙之论,于是葩藻之词胜而言志之功隐,于是只合诗人之格而不合道学家之格。所以他的作诗态度与康节一样,是“亦不多吟,亦不少吟,亦不不吟,亦不必吟”的。“作诗间以数句适怀亦不妨,但不用多作,盖便是陷溺尔。当其不应事,平淡自摄,岂不胜如思量诗句!至其真味发溢,又却与寻常好吟者不同。”(见《清邃阁论诗》)所以虽不废作诗,而不肯陷溺,虽不妨思量诗句,而仍须真味发溢归于自然之音响节奏。盖他以为真味发溢时自有高格,何必再在工拙上费工夫。不过,话虽如此说,而他于诗也曾用过一番工夫。其《答巩仲至书》谓:“顷年学道未能专一之时,亦尝间考诗之原委。”(《文集大全类编问》答三十五)故其诗格既不如康节之率易,而诗论也不致与诗人之见太相冲突。

    由诗人的见地言,更有诗人之所谓高格。于是他再拈出两个观点,一曰俊健,一曰平淡。俊健则风骨遒上,平淡则风神隽永,自然都成为高格。其《清邃阁论诗》称鲍明远才健,李太白语俊健,即主俊健之说;至如称陶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寒山诗煞有好处,梅圣俞诗枯淡中有意思,又就平淡而言。不俊健则慢,所以谓“齐梁间人诗,读之使人四肢懒慢不收拾”;不平淡则巧,所以称李贺诗巧得流于怪,而山谷诗也不免“忒巧了”。他盖以为诗之藻饰过甚者,多肉少骨,则伤于慢;诗之斲雕过甚者尚伪去真则伤于巧。要之这都由有意于诗,先有工拙之见的关系。必须不论工拙于是随其个性,“真味发溢”,豪放者成为俊健,和缓者趋于平淡,才成为诗之高格。故其《答巩仲至书》云:“夫古人之诗,本岂有意于平淡哉?但对今之狂怪雕锼,神头鬼面,则见其平;对今之肥腻腥臊,酸咸苦涩,则见其淡耳。”这话说得妙,俊健平淡,原都是真味之发溢,何尝从造作得来!再有,俊健和平淡,一则锋棱毕露,一则矜躁悉蠲,正代表二种不同的风格,而他却能沟通此二者之关系,使归于调和。他说:“李太白诗不专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缓底,如首篇‘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缓。”那即于豪放中看出和缓来了。他又说:“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来得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均见《清邃阁论诗》)那又于平淡中看出豪放来了。这样讲,俊健和平淡,便不必强作分别。为什么?因为这正是“真味发溢”,正是志之流露。是则诗之风格与志之高下不能说没有关系了。由志以论俊健的诗,于是可得古人之高风远韵;由志以论平淡的诗,于是又所以发其萧散冲淡之趣。那么,所谓体会其风格者,仍是本于道学家的见地。

    这是他所以能兼有道学家与诗人之长之理由。

    这样论诗,所以有道学家之切实而不落于迂腐,有诗人之空灵,而不落于玄虚。这只须与沧浪诗论一比较,便可以看出。《清邃阁论诗》云:

    今人所以事事作得不好者,缘不识之故。只如个诗,举世之人,尽命去奔做,只是无一个人做得成诗。他是不识好底将做不好底,不好底将做好底。这个只是心里闹不虚静之故。不虚不静故不明,不明故不虚,若虚静而明便识好物事,虽百工技艺做得精者,也是他心虚理明所以做得来精。心里闹如何见得!

    这些话似乎与沧浪论诗主识主悟之说有些类似,可是,中间有个绝大分别。沧浪论诗纯是诗人见地,而晦庵此说则纯是道学家见地。文人标榜,爱憎由私,所以对于好底与不好底原不想认识清楚。成见所蔽,以耳为目,于是对于好底与不好底又不会认识清楚。沧浪论诗何尝不想认识好底,然于饱观熟参之后,所体会到的只是一种境界。一重在诗人之人格,故以心虚理明为识诗;一重在诗之境界,故又以饱观熟参为识诗。此所以朱子诗论始终不失道学家的立场。因此,朱子所言时有与《沧浪诗话》似同而实异之处。其《答巩仲至书》云:“尝妄欲抄取经史诸书所载韵语下及《文选》汉魏古词以尽乎郭景纯、陶渊明之所作,自为一编,而附于三百篇《楚辞》之后,以为诗之根本准则。又于其下二等之中,择其近于古者,各为一编以为之羽翼舆卫。其不合者则悉去之,不使其接于吾之耳目,而入于吾之胸次。要使方寸之中,无一字世俗言语意思,则其为诗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矣。”这与沧浪所谓“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者可谓很相近似了;然而一以汉魏盛唐为高格,一以三百篇为宗主,其所悬的标的并不同。又云:“来谕所云漱六艺之芳润以求真淡,此诚极至之论。然恐亦须先识得古今体制,雅俗乡背,仍更洗涤得尽肠胃间夙生荤血脂膏,然后此语方有所措。如其未然,窃恐积浊为主,芳润入不得也。近世诗人正缘不曾达得此关,而规规于近局,故其所就皆不满人意,无足深论。”这又与沧浪所谓“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者,没有什么分别。然而一重在洗涤肠胃间夙生荤血脂膏;一重在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其入手工夫,又各不一样。此外如朱子解诗经,论学诗之法,须“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察之情性隐微之间,审之言行枢机之始”;而其注《楚辞》亦自谓“沉潜反覆嗟叹咏歌,以寻其文词指意之所出”。这也与沧浪所谓熟参之说,颇相类似。然而一重在察诗人之情性,一重在玩味诗之声调格律。细细体会总觉朱子处处侧重在“志”一方面,而沧浪则处处侧重在“悟”一方面。儒与禅之分别在此,而朱子诗论所以较一般道学家切实而通达者亦在此。

    第三目 包恢

    包恢字弘父,建昌人,嘉定十三年进士,《宋史》四百二十一卷有传,所著有《敝帚稿略》八卷。

    《宋史》本传称恢诸父皆从朱子学,少时即开心性之旨。《宋元学案》又称恢父扬,世父约,叔父逊,同学于朱、陆,而趋向于陆者分数为多。(卷七十七)所以弘父之学,又可视为象山学派。其《与留通判书》云:“今之学者,终日之间无非倚物:倚闻见、倚议论、倚文字、倚传注语录。以此为奇妙活计,此心此理,未始卓然自立也。若能静坐而不倚闻见议论,不倚文字传注语录,乃是能自作主宰,不徒倚外物以为主矣。”(《敝帚稿略》二)此种议论即与朱子绝不相同处。

    本于此种见解以论诗,于是虽申言志之义,而见解各别。张栻、朱子之言志归于无邪,包恢之言志归于自得,故其论诗倾向于陶靖节、邵康节一路而与禅理相通。

    此种意义,可分两方面看出,一则用此标准以看昔人之诗,一则用此标准以论作诗之法。王荆公有两句诗,“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弘父论诗,每称此二语,即以前一句为读诗之法,后一句为作诗之法。

    由读诗法言,不求其表而求其里,不窥其浅而窥其深。他以知花为喻,以为“四时之花其华彩光焰,漏泄呈露者,名品固非一;若春兰、夏莲、秋菊、冬梅,则皆意味风韵,含蓄蕴藉而与众花异者”。(《敝帚稿略》五,《书徐致远无弦稿后》)于是再本此义以窥诗。

    诗有表里浅深。人直见其表而浅者,孰为能见其里而深者哉!犹之花焉,凡其华彩光焰,漏泄呈露,烨然尽发于表,而其里索然绝无馀蕴者,浅也;若其意味风韵,含蓄蕴藉,隐然潜寓于里,而其表淡然若无外饰者,深也。

    《韩非子·解老》篇云:“夫恃貌而论情者,其情恶也;须饰而论质者,其质衰也。”正因情恶质衰所以须要外饰。诗之真是表现其自得者,便无事于技巧。东坡所谓“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最是难到之境。这即所谓“看似寻常最奇崛”。

    由作诗法言,他又以参禅为喻:

    前辈尝有“学诗浑似学参禅”之语,彼参禅固有顿悟,亦须有渐修始得。顿悟如初生孩子,一日而肢体已成,渐修如长养成人,岁久而志气方立。此虽是异端,语亦有理,可施之于诗也。半山云:“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某谓寻常容易须从奇崛艰辛而入。唐称韦、柳有晋宋高风,而柳实学陶者;山谷尝写柳诗,与学者云,能如此学陶,乃能近似耳,此语有味。(《敝帚稿略》二,《答传当可论诗》)

    顿悟,是讲自得,即所谓流于既溢之馀;渐修,是讲自得之后再加以沙汰淘镕的工夫。所以学陶反须于柳诗中求之。这又是所谓“成如容易却艰辛”。

    自得而出之自然则存而不露;自然而本于自得,则淡而不厌。此二者原互有关系。所以看诗固应看到诗人之自得,然而也应看出他“阅之多,考之详,炼之熟,琢之工,所以磨砻圭角而剥落皮肤求造真实”的工夫。(见《书徐致远无弦稿后》)作诗固常有“磨砻去圭角”的工夫,然而“亦由其神情冲淡,趋向幽远,有青山白云之志,而欲超然出于尘外者”(见《书抚州吕通判开诗稿略》)。由工夫言,宜尚自然;由志言,又贵自得。这样,才能“其表淡然若无外饰”,而又有“隐然潜寓于里”者,这才觉其“意味风韵含蓄蕴藉”。

    因此,他分诗为二种,而仅工涂泽有表无里者不与焉。第一种是道学家的诗,他认为最高之境。他说:

    古人于诗不苟作,不多作;而或一诗之出,必极天下之至精。状理则理趣浑然,状事则事情昭然,状物则物态宛然,有穷智极力之所不能到者,犹造化自然之声也。盖天机自动,天籁自鸣,鼓以雷霆,豫顺以动,发自中节,声自成文,此诗之至也。(《敝帚稿略》二,《答曾子华论诗》)

    这是诗之正,是造化自然之声,一片天籁,无因而至,可遇而不可求,我们可以称之为自动的诗。邵康节诗云“诗扬必造化,笔发性园林”(《无苦吟》),又云“坐中知物体,言外到天机”(《罢吟吟》),即是此意。一方面写物理,写天机,通造化,代天工;而一方面又是调性,写心,乐性灵,述意志。盖他们以为诗是从心与外界之交感而成,偶然凑拍,天籁自鸣。所以邵康节说“人和心尽见,天与意相连”(《谈诗吟》),包氏论诗主言志而须本于自得,归于自然者以此。

    第二种是一般诗人之诗,但也是诗中的高格。他说:

    其次则所谓未尝为诗,而不能不为诗,亦顾其所遇如何耳。或遇感触,或遇扣击,而后诗出焉。如诗之变《风》变《雅》,与后世诗之高者是矣。此盖如草木本无声,因有所触而后鸣;金石本无声,因有所击而后鸣;无非自鸣也。如草木无所触,而自发声,则为草木之妖矣;金石无所击,而自发声,则为金石之妖矣。(《答曾子华论诗》)

    这是诗之变。此虽与天籁不同,但仍是有所触击,不能不为之诗。我们可以称这一种是被动的诗。被动的诗并非苟作,犹比仅工涂泽者为高,所以他亦有取于是。

    由第一种诗言,是造化自然之声或“冲漠有际,冥会无迹”,或“真景见前,生意呈露”。邵康节所谓“经道之馀,因静照物,因时起志,因物寓言,因志发咏”者,即属此类。此虽似无意于诗,不见诗人之志,而实际则处处流露着诗人之志。

    由第二种诗言,是有所触击而不得不为之诗,当然与无病呻吟者不同。然在同一环境之中,受同样的触击,仍因作者之志有大小,而所以反应此触击者可不相一致。邵康节所谓一时之否泰与一身之休戚即是此种关系。假使“身之休戚发于喜怒,时之否泰出于爱恶”,那么虽是有所触击而溺于情好,即不是“以天下大义而为言”了。包氏于是再于《答曾子华论诗书》中阐说此意。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今人只容易看过,多不经思。诗自志出者也。……志之所至,诗亦至焉,岂苟作者哉!……子华之诗,谓因居间处独,岑寂无聊而作,则亦不可谓无所触击而自鸣者;此亦后世骚人文士之常也。然揆之以志,则有未然者。居间处独,不妨颜子陋巷之乐,何为岑寂而无聊?若如曾子之七日不火食,果能歌声若出金石乎?陶渊明少学琴书,性爱闲静,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曰“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彼方以居间处独为乐,若有秋毫岑寂无聊之态,其能道此等语,作此等诗乎?曰“心远地自偏”,曰“此中有真意”,曰“闻禽鸟变声,复欣然忘食”,此其志高矣美矣。好诗者如进于此也,诗当自别矣。太白常有超世之志,固非世态之所得而笼络;子美一生穷饿,固不掩于诗,而其志浩然未始一日少变,故其诗之光焰不可灭,不可不考也。

    这即不欲以身之休戚发于喜怒的意思。所以同一言志,有同于流俗之志,也有高人几等之志。志高则诗格高,志卑则诗格卑,朱子所谓“亦视其志之所向者高下何如耳”,便是此意。诗人能高其志,不为环境所左右,澄然清明,洞然无际,不殉于物,不蔽于情,那么由第二种诗可以进至第一种诗。包氏所谓“彭泽一派尚庶几焉”者,即因于此。

    第二节 诗人

    第一目 张戒

    张戒,正平人,绍兴五年以赵鼎荐授国子监丞,及鼎败,亦随贬,官终主管台州崇道观。其名附见《宋史·赵鼎传》,钱曾《读书敏求记》因此遂误作“赵戒”。

    张戒所著《岁寒堂诗话》二卷,有武英殿本及《历代诗话续编》本。此外如《说郛》本、《学海》本、《萤雪轩》本均不全。其诗论之重要,乃在苏、黄诗学未替之时,已有不满的论调;而所提出的意见,也与《白石诗说》一样,足为沧浪之先声。

    现在,先举几条批评苏、黄诗的例。他说:“诗以用事为博,始于颜光禄而极于杜子美;以押韵为工,始于韩退之而极于苏、黄。……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尽矣,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这即是沧浪所谓以学问为诗,以文字为诗的意思。他又说:“自汉魏以来,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子瞻以议论作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这也即沧浪所谓以议论为诗与以文字为诗的意思。沧浪诗论,即这些小地方也是有所本的。

    诗,何以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呢?这即因苏、黄受李、杜的影响而变本加厉,所以沧海横流,也不成为李、杜。他说:“人才高下固有分限,然亦在所习,不可不谨。其始也学之,其终也岂能过之。屋下(疑当作“上”)架屋,愈见其小。后有作者出,必欲与李、杜争衡,当复从汉魏诗中出尔。”诗至唐而体备,诗至宋而变尽。变尽则复,所以不要再蹈宋人学唐的覆辙,而应进求唐人之所以为唐之故,于是悟出“其始也学之,其终也岂能过之”,于是悟出“必欲与李、杜争衡,当复从汉魏诗中出尔”。这是《文心雕龙》所谓通变的意思,也即沧浪取法乎上的宗旨。

    然而沧浪与张戒所同者仅此。由其诗论之出发点言,都是反对苏、黄的,都是取法汉魏的,但是从此分歧,又可以有两种不同的结论。沧浪尽在诗之虚处着眼,于是尚韵味而归于禅悟;张戒却在诗之实处着眼,于是重情志而归于无邪。假使说沧浪为王渔洋之前驱,那么张戒便是沈归愚之先声。

    我们且看张戒论诗怎样偏重在情志方面。他分诗之要素为二:(1)言志,(2)咏物。言志重在主观的抒写,咏物重在客观的描写,二者原不可偏废,然而他似乎更重在言志一边。他说:“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后诗专以咏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咏物特诗人之馀事。”那么,言志咏物虽都是诗之要素而有本末之分子。他以为言志是诗之本,而咏物则所以求诗之工。至于宋诗如苏、黄一流,则是“不知咏物之为工,言志之为本”者,所以说“风雅自此扫地矣”。

    如何是言志为本,而咏物所以为工呢?他又说:

    诗者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岂专意于咏物哉?子建“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本以言妇人清夜独居愁思之切,非以咏月也;而后人咏月之句,虽极其工巧终莫能及。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本以言郊居闲适之趣,非以咏田园;而后人咏田园之句虽极其工巧,终莫能及。故曰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咏叹之,咏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后人所谓含不尽之意者此也。

    他以为咏物亦不能专重在咏物,必须情景相生,乃见其妙。有情志而无景物,则说来板滞,不足以为工;有景物而无情志,则模山范水,纵使刻画形似,总觉与作者之思想情趣了不生关涉。诗人咏物不惜呕出心肝,而道学家于流连景物之作,又视为玩物丧志。所以二者皆讥。他则不致如诗人之偏,也不致如道学家之泥。他承认咏物写景可以帮助言志,可以化质实为空灵,故云“所以为工”;但若尽在这方面用力,那又走入魔道了。《诗话》中再有一节话,亦可与此意相映发。

    古诗“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萧萧两字处处可用,然惟坟墓之间,白杨悲风尤为至切,所以为奇。乐天云:“说喜不得言喜,说怨不得言怨。”乐天特得其粗尔。此句用悲愁字,乃愈见其亲切处,何可少耶?诗人之工,特在一时情味,固不可预设法式也。

    凡一些流连光景之作,半吞半吐之辞,近于昔人所谓神韵者,大都用暗示衬托的方法,此即所谓“说喜不得言喜,说怨不得言怨”之义。而张氏则以为不须如此。诗无定式,有以暗示衬托而妙者,有以直陈径说而妙者,总之要见一时情味乃见其工。所以重要的还在于言志。暗示者景显而情隐,直陈者情为主而景为佐。他虽不废咏物之工,而总觉必须与情志生关涉乃见其妙。

    他论咏物,故不会因言志而偏重在道的方面;他又论言志,故不会因重韵味而走上神韵一路。他是本于以前正统派的诗论而再加以当时诗人所提出的韵味问题,所以不仅比道学家为通达,即比沈归愚的诗论也似较胜一筹。他分诗为数等:不知言志之为本咏物之为工者,固不为张氏之所许;虽知言志而说来浅露略无馀蕴者,也不为张氏之所取。《诗话》中有好几节论到此意,说:

    《国风》云:“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瞻望弗及,佇立以泣。”其词婉,其意微,不迫不露,此其所以可贵也。古诗云“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李太白云“皓齿终不发,芳心空自持”,皆无愧于《国风》矣。杜牧之云“多情却是总无情,惟觉尊前唤不成”,意非不佳,然而词意浅露,略无馀蕴。元、白、张籍其病正在此,只知道得人心中事,而不知道尽则又浅露也,后来诗人能道得人心中事少尔,尚何无馀蕴之责哉;梅圣俞云“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元微之云“道得人心中事”,此固白乐天长处,然情意失于太详,景物失于太露,遂成浅近,略无馀蕴,此其所短处。

    世言白少傅诗格卑,虽诚有之,然亦不可不察也。元、白、张籍诗皆自陶、阮中出,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本不应格卑,但其词伤于太烦,其意伤于太尽,遂成冗长卑陋尔。……若收敛其词而稍加含蓄,其意味岂复可及也。

    道得人心中事,必须有馀蕴。无馀蕴则格卑,有馀蕴才有意味。而所谓馀蕴,仍即本于言志咏物二者之交织关系。但知咏物专讲刻划的不会有馀蕴;但知言志只是率直以出之者,也不会有馀蕴。馀蕴是文学上的朦胧妙境,即所谓韵味;如上文所说白乐天诗愈求浅显,愈鲜意趣,愈求详尽,愈少韵致,即因缺少这一点。因此,言志既嫌于率直,即咏物也不能为工。馀蕴,又是文学上沉着的妙处,又所谓温柔敦厚;如下文所举黄鲁直诗矜持过度嫌于做作,斲雕太甚转欠自然,又因缺少这一点,所以咏物则近于刻划,即言志也多涉邪思。他说:

    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世儒解释终不了。余尝观古今诗人,然后知斯言良有以也。《诗序》有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其正少,其邪多,孔子删诗,取其思无邪者而已。自建安七子、六朝、有唐及近世诸人思无邪者,惟陶渊明、杜子美耳,余皆不免落邪思也。六朝颜、鲍、徐、庾,唐李义山,国朝黄鲁直乃邪思之尤者。鲁直虽不多说妇人,然其韵度矜持,冶容太甚,读之足以荡人心魄,此正所谓邪思也。鲁直专学子美,然子美诗读之使人凛然兴起,肃然生敬,《诗序》所谓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者也,岂可与鲁直诗同年而语耶。

    此论殊奇特。谓六朝颜、鲍、徐、庾,唐李义山诸人诗涉于邪思,这是大家可以承认的。谓山谷词多涉及邪思,这我们也还可以明了。独于他谓山谷诗乃邪思之尤者,便不免有些费解。实则照他的理论推之,不能谓为温柔敦厚,当然便不免落于邪思了。

    他诗论以言志为本,而又有咏物之妙,故既尚才气又讲韵味。他所举古今诗人合于思无邪的例,一陶渊明,一杜子美。陶,可以说是以韵味胜的例;杜,可以说是以才气胜的例。白居易有陶之志而无其妙,是学陶而失之者,所以无馀蕴;黄庭坚有杜之工而无其志,是学杜而失之者,所以又落于邪思。

    第二目 杨万里(朱弁附)

    杨万里,字廷秀,号诚斋,吉水人,《宋史》四百三十三卷《儒林》有传,所著有《诚斋集》,集中有《诗话》一卷。

    诚斋论诗颇带禅味。其诗论中禅味最足者,如《书王右丞诗后》云:“晚因子厚识渊明,早学苏州得右丞;忽梦少陵谈句法,劝参庾信谒阴铿。”(《诚斋集》七)又《读唐人及半山诗》云:“不分唐人与半山,无端横欲割诗坛;半山便遣能参透,犹有唐人是一关。”(《诚斋集》八)《送分宁主簿罗宏材秩满入京》云:“要知诗客参江西,政如禅客参曹溪,不到南华与修水,于何传法更传衣。”(《诚斋集》三十八)答《徐子材谈绝句》云:“受业初参且半山,终须投换晚唐间。《国风》此去无多子,关捩挑来只等闲。”(《诚斋集》三十五)这几首诗都是他的论诗宗旨,比《诚斋诗话》所言尤为重要。而诗中所用字面,如参透、如传法、如关捩云云都是禅家话头。其故作不了了语,也落禅家机锋。所以翁方纲《石洲诗话》谓沧浪论诗与之相合,或有沧浪用诚斋之说之处。

    诚斋诗论受苏轼、韩驹、吴可诸人之影响,当然可带禅味。他也与东坡一样,颇阐司空图味外之味之说。其《习斋论语讲义序》云:“读书必知味外之味;不知味外之味而曰我能读书者,否也。《国风》之诗曰:‘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吾取以为读书之法焉。夫含天下之至苦,而得天下之至甘,其食者同乎人,其得者不同乎人矣。同乎人者味也,不同乎人者非味也。”(《诚斋集》七十七)其论学如此,其论诗更是如此。他于《江西宗派诗序》中说:

    江西宗派诗者,诗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人非皆江西而诗曰江西者何?系之也。系之者乎?以味不以形也。东坡云:江瑶柱似荔枝,又云杜诗似太史公书。不惟当时闻者怃然,阳应曰诺而已,今犹怃然也。非怃然者之罪也;舍风味而论形似,故应怃然也。形焉而已矣!高子勉不似二谢,二谢不似三洪,三洪不似徐师川,师川不似陈后山,而况似山谷乎?味焉而已矣!酸咸异和,山海异珍,而调胹之妙,出乎一手也。似与不似求之可也,遗之亦可也。

    大抵公侯之家有阀阅。岂惟公侯哉,诗家亦然。窭人子崛起委巷,而一旦纡以银黄,缨以端委,视之言公侯也,貌公侯也;公侯则公侯乎尔!遇王谢子弟公侯乎?江西之诗,世俗之作,知味者当能别之矣。(《诚斋集》七十九)

    这种重味而不泥形的主张,尚风致而不尚体貌的主张,颇与沧浪论诗宗旨有些近似。他破了江西一关,便欲进而至唐,这也开沧浪先声。其《双桂老人诗集后序》云:“近世此道之盛者,莫盛于江西,然知有江西者不知有唐人。”(《诚斋集》七十八)所以复使人知唐人之诗,即所以药江西之病。其《读诗》一首云:“船中活计只诗编,读了唐诗读半山,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绝句当朝餐。”(《诚斋集》三十一)也即因半山作风与苏、黄不同,较近唐音而已。宋时论诗风气,凡尚唐音的,如魏泰、叶梦得诸人差不多没有不宗半山的。

    这是诚斋与沧浪相近的地方,然论其归趣,则又不一致。盖以禅论诗的结果,每偏于悟,而悟的结果,又须归于自得。“学我者死”,“汝欲稗贩我耶”?禅家教人,总不愿人家亦步亦趋,以规随为宗旨的。论诗而喻以学禅其结果也是如此。韩驹诗云:“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吴可诗云:“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气本冲天。”这即是发见自我的禅悟诗人之主张。所以诚斋《和李天麟》诗也说:“学诗须透脱,信手自孤高。”(《诚斋集》四)到此地步,心目中岂复有法在!所以再说:“问侬佳句如何法!无法无盂也没衣。”(《酧阁皂山碧崖道士甘叔怀赠十古风》)所以再说:“传派传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风流;黄、陈篱下休安脚,陶、谢行前更出头。”(《跋徐恭仲省干近诗》)到此地步,独来独往,何必再从江西派出!入室操戈,正是江西诗论所应有的结果。

    正因这一点,所以诚斋论诗不与沧浪一样。盖从悟罢以后无法无盂一点言,则诚斋之说,适为以后随园性灵说之先声。他既知道“作家各自一风流”,那肯再同沧浪这样标举盛唐、宗主李杜。才破一法,复立一法以自缚,这在诚斋诗论的体系上岂不自相矛盾!因此,诚斋之标举唐诗,与《沧浪诗话》所论,其不同之点有二:(一)诚斋把唐诗看作最后一关而不是奉为宗主。他说“半山便遣能参透,犹有唐人是一关”,乃是说破了江西一关以后犹有半山,参透半山以后犹有唐人,要并唐人这一关一并打破以后才见本来面目。不归杨,则归墨,彼善于此,则有之矣,便可奉为宗主则未必然。沧浪论诗,正逗留在唐人一关,所以说来虽似头头是道,而实在真是隔靴搔痒。翁方纲仍以神韵之说看诚斋,乃说:“诚斋之参透半山殊似隔壁听耳;又不知所谓唐人一关在何处也?”这些话便不曾明白诚斋的论诗宗旨。盖由诚斋之意而言,唐人一关原在唐人一关,有什么不知道在何处!这即是诚斋与沧浪论唐不同之一点。(二)诚斋于唐也不随流俗之见,推奉李杜;他所欣赏乃在晚唐。其《读笠泽丛书》三首之一云:“笠泽诗名千载香,一回一读断人肠,晚唐异味同谁赏,近日诗人轻晚唐。”(《诚斋集》二十七)这才是悟后有得之言。沧浪论诗,颇有后台喝彩的习气,即因随人脚跟,所得在皮毛之间而已。他能体会到晚唐的异味,所嗜便与众人不同,参透了半山以后便到晚唐,参透了晚唐以后便到《国风》。何也?唯其真也,惟其真而犹有馀味故也。这是他《诗话》中所谓微婉显晦的意义。讲到此,然后知道《答徐子材谈绝句》一诗所谓“受业初参且半山,终须投换晚唐间,《国风》此去无多子,关捩挑来只等闲”的意义。他于《颐庵诗稿序》中也说:“三百篇之后此味绝矣,惟晚唐诸子差近之。”(《诚斋集》八十三)此种见解,岂是无所见而云然!因此,我再想到陆放翁读诚斋所寄《南海集》的一绝:“飞卿数阕峤南曲,不许刘郎夸竹枝,四百年来无复继,如今如有此翁诗。”(《剑南诗稿》十九)恐怕也是见到此意吧!

    有此关系,所以诚斋论诗颇与后来随园相似。《随园诗话》中似有暗袭诚斋之说之处,而推崇晚唐,也即其中的一点。

    当时与诚斋相近也主性灵说者,更有朱弁。弁字少章,婺源人,《宋史》三百七十三卷有传,所著有《风月堂诗话》。《风月堂诗话自序》题庚申闰月,考庚申为绍兴十年,时弁尚留金,则此为使金羁留时作。考其所言,多记山谷、后山遗事,似亦深受江西诗的影响。其称“黄鲁直独用昆体工夫,而造老杜浑成之地”,尤为鞭辟入里之谈。然于深受江西诗影响之后乃转推锺记室《诗品》所谓“吟咏情性,亦何贵用事”之语,颇与诚斋结论相同。江西末流,一南一北,都有此种见解,是亦可以诧异而注意的事。他说:

    大抵句无虚字,必假故实,语无空字,必究所从,拘挛补缀而露斧凿痕迹者,不可与论自然之妙也。

    诗人体物之语多矣,而未有指一物为题而作诗者。晋宋以来始命操觚而赋咏兴焉。皆仿诗人体物之语,不务以故实相夸也。

    客或谓予曰:“篇章以故实相夸,起于何时?”予曰:“江左自颜、谢以来乃始有之,可以表学问而非诗之至也。”……客又曰:“仆见世之爱老杜者,尝谓人曰,此老出语绝人,无一字无来处,审如此言。则词必有据,字必援古,所由来远,有不可已者。”予曰:“论事当考源流。今言诗不究其源,而踵其末流以为标准,不知国风雅颂,祖述何人。此老句法妙处浑然天成,如虫蚀木,不待刻雕,自成文理,其鼓铸镕泻,殆不用世间橐籥,近古以远无出其右,真诗人之冠冕也。如近体格俯同今作,则词不遗奇,杂以事实,掇英撷华,安帖平稳,殆以文为滑稽,特诗中之一事耳,岂见其大全者耶!”

    他于杜诗也只见其浑然天成,不见其字字有来历,这可谓与江西诗人不同的地方。《诗话》中推尊东坡之语颇多,这也是南宋初叶共同的风气。王若虚《滹南诗话》,殆深受其影响。

    第三目 陆游(戴复古附)

    陆游,字务观,号放翁,山阴人,《宋史》三百九十五卷有传,所著有《渭南文集》五十卷,《剑南诗稿》八十五卷。他是南宋四大家之一,诗名掩其文名,故其所言,亦以偏于论诗者为多。

    放翁诗法传自曾几。《诗人玉屑》载赵庚夫《题茶山集诗》所谓“咄咄逼人门弟子,剑南已见一灯传”者即谓此。而其所作《吕居仁集序》又自称源出居仁。二人皆江西派,所以放翁诗原自江西派入,但他能不袭黄、陈旧格,自辟一宗,故其作风遂与江西派不同。

    他何以能如此呢?实则他即循着江西派的理论做去,而再合以道学家的思想而已。江西诗人之论诗,没有不重在自得,也没有不重在自然的。自得与自然,本是江西诗人与道学家论诗之共同之点。而他则循此做去,于是别创诗格,转与江西作风不相类似了。

    其《示子遹》一诗自述学诗历程云:

    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弘大。怪奇亦间出,如石漱湍濑。数仞李、杜墙,常恨欠领会。元、白才倚门,温、李真市侩。正令笔扛鼎,亦未造三昧。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剑南诗稿》七十八)

    此诗最为重要,颇足见其论诗主张。所谓藻绘,所谓怪奇,都是诗内工夫。“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即是说学诗不应专致力于这些方面。学诗而专工藻绘,不能谓为自得;学诗而过事怪奇,又不能蕲其自然。所以需要诗外工夫。因此,对于放翁诗论,于其江西诗学之外,更应注意他和道学家思想的关系。

    先就其所谓自得者言。放翁《夜吟诗》云:“六十余年妄学诗,功夫深处独心知。夜来一笑寒灯下,始是金丹换骨时。”(《剑南诗稿》五十一)这是江西诗人的说法。后山所谓“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即是此意。寒灯一笑,即是悟境,而金丹换骨又从工夫深处得来,所以顿悟不离于渐修。他又有《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一首,谓:“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这是未能自得之时,所以虽有虚名难免惭色。待到“四十从戎驻南郑,酣晏军中夜连日,打毬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这原是与诗不生关涉的境地,可是到此时节,“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见《剑南诗稿》二十五)那么,正与张长史见公孙大娘舞剑而悟笔法,是同样情形。思之思之,鬼神通之,触悟的关捩原不限于一端,夜来一笑,冷汗一身,眼前景物,随处都成悟境,这是江西诗人之所谓悟,所谓自得。至其《示儿诗》云:“文能换骨馀无法,学但穷源自不疑,齿豁头童方悟此,乃翁见事可怜迟。”(《剑南诗稿》二十五)则又近于道学家的论调了。此外,如“万物备于我,本来无欠馀;窭儒可怜生,西抹复东涂”(《和陈鲁山》十诗);又如“文章最忌百家衣,火龙黼黻世不知,谁能养气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蜺”云云(《次韵和杨伯子主簿见赠》),显然又与道学家之所谓自得同其主张了。其《杂感》五首之一云:“自古文章与命仇,功名身外更悠悠,一从识得元无事,穷死逢人不说愁。”(《剑南诗稿》二十)此非于道有得者谁能如是!放翁是诗人,放翁又岂仅是诗人!

    于此,再就其所谓自然者言。其《六艺示子聿》一首云:“沛然要似禹行水,卓尔孰如丁解牛!”(《剑南诗稿》五十四)这即吕本中所谓“只熟便是精妙处”之意。其《读近人诗》云:“琢雕自是文章病,奇险尤伤气骨多。君看太羹玄酒味,蟹螯蛤柱岂同科。”(《剑南诗稿》七十八)此即“工夫深处却平夷”之意。此虽非工力所能致,却除工力外别无致之之道。这是江西诗人的意思。至如《杂兴》四首之一云:“诗人肝肺困雕镌,往往寿非金石坚,我独适情无杰句,化工不忌遣长年。”(《剑南诗稿》七十三)则又俨有邵康节作诗自适的风度了。所以他在《曾裘父诗集序》中以“安时处顺,超然事外,不矜不挫,不诬不怼,发为文辞冲淡简远,读之者遗声利,冥得丧,如见东郭顺子悠然意消”之境为难之尤难。(见《渭南文集》十五)此又近于道学家之所谓自然。

    放翁以后,一灯之传又在戴复古。复古,字式之,天台人,以诗鸣江湖间当时吴子良序其集称“诗之意义贵雅正,气象贵和平,标韵贵高逸,趣味贵深远,才力贵雄浑,音节贵婉畅,若石屏者庶乎兼之矣”。包恢序其集称“古诗主乎理而石屏自理中得,古诗尚乎志而石屏自志中来,古诗贵乎真而石屏自真中发”,这些话尚不是浮泛的谀辞。石屏诗确能采宋人理致、守唐人格律,如赵汝腾序中所谓“平而尚理,工不求异”者。此种境界,实即由放翁诗论所谓自得与自然得来。所以石屏论诗,也即从此点发挥。其《读放翁先生剑南诗草》云:“入妙文章本平淡,等闲言语变瑰琦。”(《石屏集》六)也正道着此点。

    大抵道学家之诗论与诗人之诗论,折衷调和,自会有此倾向。何况江西诗人的论诗蕲向,原欲于精思研刻之中求其浑成圆熟的呢!石屏有《论诗十绝》,其二绝云:“曾向吟边问古人,诗家气象贵雄浑,雕镂太过伤于巧,朴拙唯宜却近村。”“陶写性情为我事,留连光景等儿嬉,锦囊言语虽高绝,不是人间有用诗。”(《石屏集》七)石屏诗之作风与其论诗主张,均可于此见之。自此以后,论诗主张自然者遂纷纷矣。

    第四目 姜夔

    在江西诗派以后,在沧浪《诗话》以前,可以看出诗论转变之关键的,应当推姜夔《白石道人诗说》了。姜夔字尧章,鄱阳人,自号白石道人,深于诗学,尤善填词,为一代词宗。《宋史》无传。清严杰、徐养原等,补拟其传,见阮元所辑《诂经精舍文集》中。近夏承焘先生,又撰《补传》载《燕京学报》二十四期《白石道人行实考中》。

    此《诗说》一卷,自序谓淳熙丙午得于云密峰头老翁,那当然是托辞。但此书论诗,颇有特见,且与一般诗话偏主述事,体近笔记者不同。所以在《沧浪诗话》以前,确是一部重要的著作。我旧作《论诗话绝句》云:“恒蹊脱尽启禅宗,衣钵传来云密峰,若认丹邱开妙悟,也应白石作先锋。”意即指此。

    论到他的《诗说》以前,先应一读他的《诗集自序》。

    诗本无体,三百篇皆天籁自鸣。下逮黄初,迄于今人,异酝故所出亦异。……近过梁谿,见尤延之先生,问予诗自谁氏。余对以异时泛阅众作,已而病其驳如也,三薰三沐,师黄太史氏,居数年,一语噤不敢吐,始大悟学即病,顾不若无所学之为得,虽黄诗亦偃然高阁矣。(《自叙》一)

    作者求与古人合,不若求与古人异。求与古人异,不若〔不〕(祠堂本有“不”字)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彼惟有见乎诗也,故向也求与古人合,今也求与古人异;及其无见乎诗已,故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其来如风,其止如雨,如印印泥,如水在器,其苏子所谓不能不为者乎?(《自叙》二)

    此二篇《自叙》颇为重要,可与其《诗说》所言相互发明。他自己说“余之诗盖未能进乎此也”,这虽是谦辞,我们也相当承认。因为一时代自有一时代的文学,风会所限,难以自超,所以运用新体与学习旧体难易迥殊。姜氏论诗,见到此,而未能进乎此;姜氏作词,不必见到此,而可说已能进乎此,所以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即欲以其诗说改为词论。(见卷十二)现在固然不必如此,总之可说此一卷《诗说》是他作诗作词时体会有得之谈,自是无可疑的。

    江西诗派到南宋初叶都起了变化。当时几个大家都是从江西入而不从江西出。这即是江西诗论提倡活法的结果。白石论诗,恐怕也受此种影响。他并不废法:————“不知诗病,何由能诗!不观诗法,何由知病!”诗法原不妨是论诗的标准。至于说:“波澜开阖,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是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可乱。”则又是吕居仁之所谓活法了。

    论活法,无定而有定,有定而又无定,不可捉摸,似乎已说得够微妙了;然而犹有诗之见存。白石说得好:“彼惟有见乎诗也,故向也求与古人合,今也求与古人异。”讲法度,固嫌其拘泥;讲变化,也还不脱化。必也无见于诗,然后才到悟境。能到悟境,才到妙境。到此地步,“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所谓“学至于无学”,才是学之止境。所以求与古人合或求与古人异,都只能做到“工”的地步,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才能达到“妙”的境界。所以他说:“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胜处要自悟。”工在字句之间,妙超字句之外,然而妙仍不能不寓于字句之中,所以说“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白石所悟,即要悟这超于字句之外的妙境,所以要无见于诗。因此,我们要辨别白石与江西诗派之言悟虽同,而所悟则不尽同。

    于是,白石指出:“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当然,此四种中尤重在自然高妙。这种高妙,不能于字句中求之,不能于法度中求之。

    这是白石由江西诗人之诗论再进一步的见解。

    然而白石诗说,似乎还不止于此。他在当时也很受道学家的影响。道学家用兴的方法以观诗,所以要体会到诗人之志,所以要优游玩味。他也有这些意思。如论三百篇云“三百篇美刺箴怨皆无迹,当以心会心”;如论陶渊明云“陶渊明天资既高,趣诣又远,故其诗散而庄、淡而腴,断不容作邯郸步也”。他要“以心会心”他要体会到诗人之趣诣,于是便与道学家之优游玩味相近。又道学家既用兴的方法以观诗,所以尤重在兴起人的善心,而推断到诗人之性情也是温柔和平的。白石也有这些意思,如云:“喜词锐,怒词戾,哀词伤,乐词荒,爱词结,恶词绝,欲词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其惟《关雎》乎?”此又同于道学家的口吻。所以他论诗讲到涵养,讲到气象,都不能与道学家之诗论没有关系。他与道学家不同者,道学家总牵涉到道,总牵涉到用,而他却全不讲这些,纯粹在诗的立场以立论而已。

    于是白石又指出如何能耐人寻味的方法:“————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马。词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是已。意尽词不尽,如抟扶摇是已。词尽意不尽,剡溪归棹是已。词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已。所谓词意俱尽者,急流中截后语,非谓词穷理穷者也。所谓意尽词不尽者,意尽于未当尽者,则词可以不尽矣,非以长语益之者也。至如词尽意不尽者,非遗意也,辞中已仿佛可见矣。词意俱不尽者,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在此四种中当然又以词意俱不尽为最高。所以他再说:“句中有馀味,篇中有馀意,善之善者也。”

    这又是白石由道学家之诗论再深一层的见解。

    于是,白石诗学始可得而言。他是从江西派解放出来,而悟到学即是病,因此,作诗不泥于诗法。他又是从道学家转变过来,而只就诗论诗,因此,读诗不仅是感发善心,而更重在领略馀味。所以白石《诗论》不能说是江西派的诗论,不能说是道学家的诗论,然而与江西派和道学家之诗论都不发生关系。

    他从活法进一步而指出超于法的境,他从兴再深一层而讲到韵味,这样,所以与沧浪所论为很相类似了。《渔洋诗话》称“白石论诗未到严沧浪,颇亦足参微言”。正可于此看出其关系。

    然而,《沧浪诗话》所言不免故为高论,多作可解不可解之言以自欺欺人,而白石则确是于甘苦备尝之后发为体会有得之言。渔洋称其足参微言,即以有些类似神韵之说;而称其论诗未到严沧浪,则又以白石所论,毕竟不会是神韵之说,不全是架空之谈。

    白石《诗说》,《渔洋诗话》中称引之而且赞许之,《随园诗话》中也称引之而且赞许之。这便是白石与沧浪不同的地方。白石说:“大凡诗自有气象体面,血脉韵度。气象欲其浑厚,其失也俗;体面欲其宏大,其失也狂;血脉欲其贯穿,其失也露;韵度欲其飘逸,其失也轻。”这便兼有神韵、格调、性灵三义。白石又说:“一家之语,自有一家之风味,如乐之二十四调,各有韵声乃是归宿处。模仿者语虽似之,韵亦无矣,鸡林其可欺哉!”这也是神韵之中,更有性灵存在。许印芳《诗法萃编》中跋《白石诗说》,称其“语语精致,中有意旨深微者,初学猝难领会,由浅入深,循序渐进,积学有年,细绎其言,始能解悟。而尧章惜墨如金,因之条件简约,不无漏义”。真的,《白石诗说》中是浅深兼赅的。我们正应在他惜墨如金的《诗说》中整理出条理来。

    第五目 四灵派

    南宋诗风之一反江西风气者,又有所谓四灵派。四灵者,徐照,字道晖,一字灵晖;徐玑,字文渊,一字致中,号灵渊;翁卷,字续古,一字灵舒;赵师秀,字紫芝,号灵秀,皆永嘉人,故称永嘉四灵。四灵为诗,刻意雕琢,一反江西生硬拗折之风,所以人皆谓其宗主晚唐。方回《送罗寿可诗序》谓诗学晚唐,非始四灵,宋初九僧之作即是晚唐体,不过“嘉定而降,稍厌江西,永嘉四灵复为九僧旧晚唐体耳”(见《桐江续集》三十二)。是则江西之诗原由厌薄晚唐而起,而四灵之诗复由厌薄江西而起,补偏救弊,则四灵诗纵使有破碎尖酸之病,在文学史上自有其价值。

    实则,四灵诗犹不仅宗主晚唐。赵汝回之序《瓜庐诗》(《南宋群贤小集》本)明明说“永嘉徐照、翁卷、徐玑、赵师秀乃始以开元、元和作者自期,治择淬炼,字字玉响”;明明说“永嘉陋晚唐不为,语不惊人不止,而后生常则其步趋謦欬,扬扬以晚唐夸人,此人所不悟也”。然则四灵何尝仅主晚唐。四灵之重要,乃在使人知道宗主唐音,所以在文学批评史上也自有其价值。

    盖四灵诗既反江西作风,势必另辟田地,创造一种新的境界。宋诗既为唐诗之变格,变而生弊,则当然复主唐音,所以江西尚力,四灵便尚韵;江西尚学,四灵便尚才。易言之,宋诗自苏、黄以后渐成为文人之诗,而四灵则复返为诗人之诗。韩子苍《陵阳室中语》已说过:“唐末人诗虽格致卑浅,然谓其非诗不可,今人作诗虽句语轩昂,止可远听而其理则不可究。”(《隐居通议》十引)不谓四灵诗风之理论,乃在江西诗人口中说出。可惜四灵只欲返为诗人之诗,仅仅从事创作而不顾及理论,这是我们所引为憾事的。后来《沧浪诗话》虽亦主唐音,但与四灵主张又各异其趣了。

    惟一可视为四灵本人所说的话,惟见于韦居安《梅磵诗话》中。韦氏谓:“杜小山尝问句法于赵紫芝,答之云,但能饱吃梅花数斗,胸次玲珑,自能作诗。”此种妙语,正与汪彦章问徐师川作诗法门,师川告以“即此席间杯拌果蔬使令以至目力所及……以意剪裁之”是同样的不着边际。然而一个正代表着四灵的诗论,一个正代表着江西的诗论。戴式之之《哭赵紫芝诗》云:“东晋时人物,晚唐家数诗。”(《石屏诗集》二)四灵风格,正因近于东晋人物所以有饱吃梅花的主张。若在江西诗人,则只须饱经人事或饱参作家足矣。四灵诗格所以不同江西作风者在此。

    又四灵之起,除一反江西作风以外,同时也矫正当时道学家的作风。道学之诗疲软直率,立论虽高而诗格实下,所以当时道学界中的文人如叶水心辈便啧啧叹赏四灵之诗。道学家说理,而四灵写景,道学家直率,而四灵雕琢。徐玑之《书翁卷诗集后》云:“磨砻双鬓改,收拾一编成。”四灵对于作诗之苦心,于兹可见。所以四灵于另一方面,复一变儒者之诗而返为诗人之诗。

    赵汝回之序《云泉诗》(《南宋群贤小集》本)似即说明此意。他说:

    世之病唐诗者,谓其短近,不过景物,无一言及理。此大不然。诗未有不托物,而理未有出于物之外。古人句在此而意在彼,今观三百篇,大抵鸟兽草木之间,不可以是訾也。而人之于诗,其心术之邪正,志趣之高下,气习之厚薄,随其所作,无不呈露。如少陵之诗而得其为忠,太白之诗而得其为豪,郊、岛之诗寒苦而其器必隘,韦、白之诗蕴藉而其情必远,自然而然,初非因想而生见者。……故作诗贵识体,尤在养性,不养性则无本,不识体则无法。永嘉自四灵为唐诗,一时水心首见赏异,四人之体略同而道晖紫芝,其山林闺阁之气,各不能掩。

    这可以说是四灵派诗所以多流连光景之作的原因。恋事适自缚,说理适自障,于是遂只偏于咏情性写生态了。清远空灵之格,确可以药江西拗涩之病与道学平腐之习,可惜他们取径太狭,规模不弘,所以虽足转移一时风气,而阅时未久,诗人学者又齐加纠弹了。

    然而,《沧浪诗话》却即在此种关系下产生的。

    第六目 严羽

    第一款 沧浪以前之诗禅说

    南宋论诗之著,其比较重要的,应当推严羽的《沧浪诗话》。羽,字仪卿,一字丹邱,邵武人,自号沧浪逋客,有《沧浪吟卷》。其《诗话》即附刻集中,但也有单行的本子。

    《沧浪诗话》之重要,在以禅喻诗,在以悟论诗。然而这两点都不是沧浪之特见。我们在以前论述各家诗论之时,也曾屡次指出沧浪诗论之渊源。现在,不避繁琐,再举一些以前所不曾论及的诸家。

    《困学纪闻》载唐戴叔伦语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即”。这是一般神韵说的诗人所奉为最早的主张,姑置不论,我们还是注意当时较近的意见。

    李之仪,字端叔,景城人,(《宋史》作“沧州无棣人”,据《四库总目提要》一五五改)所著有《姑溪居士前集》五十卷,《后集》二十卷。尝从苏轼幕府,文章亦与张耒、秦观相上下,故其论诗颇带禅味,与苏轼同。苏轼题其诗有“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之语,即可看出东坡对他诗的印象。至如他赠祥瑛上人一诗所谓“得句如得仙,悟笔如悟禅”(《姑溪居士后集》一)云云,得仙悟禅,正可视为互文之例。其《后集》卷六有《读渊明诗效其体》十首,即全是佛家思想,所以他对于诗禅之沟通也不无关系。因此,他《与季去言书》竟大胆地说:“说禅作诗本无差别,但打得过者绝少。”(《前集》二十九)

    曾几,字吉甫,赣县人,高宗时忤秦桧,侨寓上饶茶山寺,自号茶山居士,有《茶山集》。其《读吕居仁旧诗有怀》云“学诗如参禅,慎勿参死句。纵横无不可,乃在欢喜处。又如学仙子,辛苦终不遇,忽然毛骨换,政用口诀故。居仁说活法,大意欲人悟;常言古作者,一一从此路”云云,此亦以禅喻诗。

    葛天民,山阴人,有《无怀小集》。其《寄杨诚斋》诗云:“参禅学诗无两法,死蛇解弄活穓穓;气正心空眼自高,吹毛不动全生杀。生机熟语却不俳,近代惟有杨诚斋;才名万古付公论,风月四时输好怀。知公别具顶门窍,参得彻兮吟得到,赵州禅在口头边,渊明诗写胸中妙。”此亦以参禅、学诗二者并举。

    赵蕃,字昌父,号章泉,尝问学于朱子,所著有《乾道稿》一卷,《淳熙稿》二十卷,《章泉稿》五卷。他为太和簿时,受知于杨万里,万里赠诗有云:“西昌主簿如禅僧,日餐秋菊嚼春冰。”此以禅僧相比,盖亦与东坡题李端叔诗相类。章泉诗论,专祖曾、吕,尝櫽括吕氏《与曾吉甫第二帖》中语,为诗云:“若欲波澜阔,规模须放弘。端由吾气养,匪自历阶升。忽漫工夫觅,况于治择能,斯言谁语汝,吕昔告于曾。”更有《诗法诗》云:“问诗端合如何作,待欲学耶无用学。今一秃翁曾总角,学竟无方作无略。欲从鄙律恐坐缚,力若不足远病弱。眼前草树聊渠若,子结成阴花自落。”又曾和吴可《学诗诗》云:“学诗浑似学参禅,识取初年与暮年;巧匠何能雕朽木,燎原宁复死灰燃。”“学诗浑似学参禅,要保心传与耳传;秋菊春兰宁易地,清风明月本同天。”“学诗浑似学参禅,束缚宁能句与联;四海九州何历历,千秋万岁孰传传。”以上诸诗,并见《诗人玉屑》,其主旨均不脱曾、吕绪余,颇有禅家习气。

    戴复古与严羽同时,《石屏集》中有《赠二严诗》。其《论诗十绝》有云:“欲参诗律似参禅,妙趣不由文字传;个里稍关心有悟,发为言句自超然。”

    杨梦信,有《题亚愚江浙纪行集句诗》二绝,其一云:“学诗元不离参禅,万象森罗总现前,触着见成佳句子,随机饤饾便天然。”

    徐瑞,字山玉,鄱阳人,有《松巢漫稿》。其《论诗》云:“大雅久寂寥,落落为谁语;我欲友古人,参到无言处。”又《雪中夜坐杂咏》十首之一云:“文章有皮有骨髓,欲参此语如参禅;我从诸老得印可,妙处可悟不可传。”

    这些都是以禅喻诗之例。可知诗禅之说原已成为当时人的口头禅了。

    不过这些话说得还空洞。诗禅所以能相喻之故,即在于悟,故也有不提及禅而专论悟者。现在也举一些例以见一时风气。

    范温,字元实,成都人,有《潜溪诗眼》一卷,已佚,见余所辑《宋诗话辑佚》中。他说:“学者先以识为主,禅家所谓正法眼;直须具此眼目,方可入道。”又云:“识文章者,当如禅家有悟门。夫法门百千差别,要须自一转语悟入;如古人文章直须先悟得一处,乃可通其他妙处。”又云:“老杜《樱桃诗》……如禅家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者,直书目前所见,平易委曲,得人心所同然,但他人艰难不能发耳。”此则禅悟兼言,全与沧浪相同。

    张镃,字功甫,一字时可,号约斋,秦川成纪人,有《南湖集》十卷。杨万里有《进退格寄张功甫姜尧章诗》云:“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差白石作先锋。”(《诚斋集》四十一)故其论诗亦与诚斋白石相类。其《诗本》一诗云:“诗本无心作,君看蚀木虫。旁人无鼻孔,我辈岂神通。风雅难齐驾,心胸未发蒙。吾虽知此理,恐堕见闻中。”《题尚友轩》云:“作者无如八老诗,古今模轨更求谁!渊明次及寒山子,太白还同杜拾遗。白傅、东坡俱可法,涪翁、无已总堪师。胸中活底仍须悟,若泥陈言却是痴。”(《南湖集》五)《携杨秘监诗一编登舟因成二绝》,其一云:“造化精神无尽期,跳腾踔厉即时追,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诗。”(《南湖集》七)《觅句》云:“觅句先须莫苦心,从来瓦注胜如金;见成若不拈来使,箭已离弦作么寻!”(《南湖集》九)此亦禅悟兼言而侧重在悟。

    张炜,字子昭,杭人,有《芝田小诗》。其《学吟》有云:“池塘春草英灵处,水月梅花颖悟时。我亦学吟功未进,每将此理叩心师。”

    邓允端,字茂初,临江人,《题社友诗稿》云:“诗里玄机海样深,散于章句领于心。会时要似庖丁刃,妙处应同靖节琴。”

    叶茵,字景文,笠泽人,有《顺适堂吟稿》。其《二子读诗戏成》云:“翁琢五七字,儿亲三百篇。要知皆学力,未可以言传。得处有深浅,觉来无后先。殊途归一辙,飞跃自鱼鸢。”

    这些都是论诗主悟之说。据是可知禅悟之义,原不始于沧浪。

    第二款 禅与悟

    沧浪论诗主旨,只在禅悟二字。禅悟二字,可分而不可分,不可分而可分,已如上述。所以昔人之批评《沧浪诗话》,有的赞成禅悟之说,有的反对禅悟之说,也有的赞其悟而不赞其禅。现在为便于说明起见,也姑且分别言之。

    先论其所谓禅。

    第一点,沧浪以禅喻诗究竟合不合,这一点,我们诚不能为沧浪讳。他虽以禅喻诗,然而对于禅学并没有弄清楚。他以汉魏盛唐为第一义,大历为小乘禅,晚唐为声闻辟支果,殊不知乘只有大、小之别,声闻辟支也即在小乘之中。他称“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已还之诗者曹洞下也”。是又不知禅家只有南北之分,而临济元禅师,曹山寂禅师,洞山价禅师,三人并出南宋,原无高下胜劣可言。何况临济、曹洞俱是最上一乘,而现在分别比喻,似乎又以曹洞为小乘了。这些话都见陈继儒《偃曝谈馀》,钱谦益《唐诗英华序》及冯班《沧浪诗话纠谬》。所以方楘如《偶然欲书》中称之为野狐禅,也不为苛刻之论。不过这些错误,我以为是小问题,不足为沧浪病。沧浪于禅虽无多大研究,但他所处的时代,禅学很盛,当时人的文艺与思想殆无不受其影响,所以沧浪虽道听涂说,一知半解,似亦不能谓其对于禅义全不明了。沧浪的错误即在不曾深切研究,可以称之为口头禅,却不可称之为野狐禅。正像现代人谈三民主义,都能凑上几句,固然也有以乱谈三民主义而被指为曲解,被指为反动的人,然总不能说这些人不懂三民主义。所以重要关键,还在第二点,究竟能不能以禅喻诗。

    所以第二点,是禅与诗的问题。冯班《严氏纠谬》,引刘后村语“诗家以少陵为祖,其说曰:‘语不惊人死不休。’禅家以达摩为祖,其说曰:‘不立文字。’诗之不可为禅,犹禅之不可为诗”。以为此论足使羽卿(案当作“仪卿”,此冯氏尚牧斋之误)辈结舌。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亦谓“诗教自尼父论定,何缘堕入佛事”。他们都以为禅与诗,绝对不生关系,绝对不能比喻。但是我觉得此说亦不免稍偏。杜甫不是说过吗?“老去诗篇浑漫与”,漫与云者便非语必惊人之谓,何得据杜氏一端之说,便以为诗禅绝对是二事呢?《随园诗话》不是也说过吗?“孔子与子夏论诗曰,窥其门未入其室,安见其奥藏之所在乎?前高岸,后深谷,泠冷然不见其里,所谓深微者也。此数言即是严沧浪羚羊挂角、香象渡河之先声。”(卷二)随园所引即不能信为孔子之言,但总可知汉以前所谓诗教之说,有此一义,何得便以堕入佛事为病。所以我以为比较公允的话,还是徐增《而庵诗话》所说:“沧浪病在不知禅,不在以禅论诗也。”以禅论诗,确有相当的长处。盖一般人只知求诗于诗内,不是论其内容以道德绳诗,便是论其辞句以规律衡诗。惟以禅论诗,则可以超于迹象,无事拘泥,不即不离,不黏不脱,以导人启悟。所以诗禅之说,其本身原无可非议。论到此,我觉得自来论诗禅之分别与关系者,当以傅占衡《释竺裔诗序》为恰到好处。他说:“昔严仪卿以禅论诗,余尝申其说焉:教外有禅,始悟律苦;诗中有律,未觉诗亡。两者先后,略相同异。然大要缚律迷真,无论诗之与禅均是病痛耳。”(《湘帆堂集》四)诗与禅的分别,似应着眼在这一方面。他再说:“患然绳墨之中,即禅而不禅也,不律而律也。飘然蹊径之外,即律而不律也,不禅而禅也。”这又是诗禅之共通与关系之点。沧浪所谓“不落言筌、不涉理路”云者,正应如此看法。所以冯钝吟驳之,未为中肯。何况诗禅之说,昔人言之屡屡,钝吟顾乃集矢于沧浪,亦岂得为公允!

    何以钝吟驳沧浪的话未为中肯?盖钝吟所论重在禅义,所以说:“夫迷悟相觉则假言以为筌,邪正相背斯循理而得路。迷者既觉则向来之言还归无言,邪者既返则向来之路未尝涉路,是以经教纷纭,实无一法可说也。”而不知此说即《抱朴子》“筌可以弃而鱼未获则不得无筌”之义,与沧浪所云不同。沧浪只是指出诗禅有其共通之点不要拘泥执着而已。所以沧浪所论并不是要把禅义混到诗中间去。把禅义混入诗中,结果成为寒山、拾得一流之诗。即使不然,如李邺嗣《慰弘禅师集天竺语诗序》所举唐人妙诗,“若《游明禅师西山兰若诗》,此亦孟襄阳之禅也,而不得耑谓之诗。《白龙窟泛舟寄天台学道者诗》,此亦常征君之禅也,而不得耑谓之诗。《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诗》,此亦韦苏州之禅也,而不得耑谓之诗”(《杲堂文抄》二)。此数诗由诗思言,诚入禅关,即孟、常、韦诸人之学亦诚能默契禅宗,然而沧浪之以禅喻诗却并不重在这方面。

    诗禅既可以相喻,于是第三点应进究沧浪之诗禅说与以前之诗禅说是否相同,这才是很重要的一点。我觉得沧浪之诗禅说可以分为二义:他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与“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云云,是以禅论诗,其说与以前一般的诗禅说同。至他所谓“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与“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云云,是以禅喻诗。此又是本于《潜溪诗眼》之说而加以阐发的。这才是沧浪的特见。其长处在是,其短处亦在是。至如江西诗人之以诗拟禅,重在工力方面的一旦超悟,则是《沧浪诗话》所不大论及的。沧浪所论只此二义而已。以禅论诗,是就禅理与诗理相通之点而言的;以禅喻诗,又是就禅法与诗法相类之点而比拟的。看出此项分别,然后知道后来神韵说之所以本于《沧浪诗话》,然后知道后来格调说之所以也本于《沧浪诗话》。我只觉得沧浪诗论依违于此二者之间,不能有一明显之主张,这才是沧浪的缺点。至于能不能以禅喻诗以及论禅是否有错误,这倒是小问题。

    于次再论其所谓悟。沧浪以为“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这原是宋代诗论极普通的见解。不过,在这里,我们也应分析研究。(一)悟与禅与诗的关系,(二)沧浪之所谓悟与其诗论的关系。

    由前一点言,原是昔人常有的议论,所以后人于此赞否不一,其完全赞同沧浪之说者,如范晞文《对床夜语》云:“文章之高下,随其所悟之深浅,若看破此理,一味妙悟,则径超直造,四无窒碍,古人即我,我即古人也。”此即完全赞同沧浪之说————赞同他的论禅,也赞同他的因论禅而兼及论悟。其与此见解完全相反者,为钱牧斋的《唐诗英华序》。钱氏既指摘他分别第一义、第二义与大乘、小乘之说,更攻击他所谓妙悟之语。他以为三百篇中有议论之语,有道理之语,有发露之语,有指陈之语,何尝一味讲悟!他再以为因悟而分别大乘、小乘,分别初、盛、中、晚更是一知半见似是而非之论。(《有学集》十五)这是不赞成他的论悟,同时也不赞成他的论禅。此外更有折衷于此二者之间,反对沧浪之以禅言诗,而不反对沧浪之以妙悟言诗。这又是潘德舆《养一斋诗话》之说。他谓:“以妙悟言诗犹之可也,以禅言诗则不可。诗乃人生日用中事,禅何为者!”(卷一)综上所论,可知昔人对于沧浪之说,有赞同与反对二种主张,而于沧浪之所谓悟,又有与禅有关及与禅无关二义。

    因此,讨论沧浪妙悟之说,应先注意是否有可以指摘之点。我觉得这也是后人对于沧浪诗说所起的误会。后人只看了沧浪所谓“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二语,而忽略了他的下文,“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遂以为沧浪不主张读书穷理。这是一个最普通的误会,昔人也曾指出过。(见宋咸熙《诗话耐冷谈》八及张宗泰《鲁严所学集》十三《书潜研堂文集瓯北集序后》)关于妙悟,也是如此。昔人只看了沧浪所谓“诗道亦在妙悟”与“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诸语,而忽略了他的“汉魏尚矣,不假悟也”一语。我们须知沧浪所谓妙悟,原只是说诗中有此一义,却并不是说除此一义之外别无他义。诗原有不假妙悟之处,汉魏且不假妙悟,何况三百篇!所以钱牧斋以三百篇中议论道理发露指陈之语以驳沧浪之说,可谓全不曾搔着痒处。潘德舆说得好:“訾沧浪者谓其专以妙悟言诗,非温柔敦厚之本,是又不知宋人率以议论为诗,故沧浪拈此救之,非得已也。”(《养一斋诗话》一)

    由第二点言,我们须知沧浪之所谓悟,与其论禅一样,也应分别二义:一是所谓透澈之悟,一是所谓第一义之悟,要之都不是江西诗人之所谓换骨之悟。透澈之悟,由于以禅论诗,只是指出禅道与诗道有相通之处,所以与禅无关;第一义之悟,由于以禅喻诗,乃是以学禅的方法去学诗,所以与禅有关。透澈之悟为王渔洋所常言;而第一义之悟,则又明代前后七子所常言。看出此分别,然后可以各别讨论。

    沧浪之论透澈之悟,莫过于下面的一段话:

    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澈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澈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公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根据了这节话,我们不要以为仅仅是神韵说之所出,我们须知这也是性灵说之所本。沧浪论诗,在当时流辈中确是别有见地,但比了后来一辈人,则觉其所谓从顶鸋上做来者,工夫犹有未至;所以细细看去,时觉其有牴牾或罅漏之处。不过话虽如此说,而察其意所侧重者,毕竟远在神韵方面。在此节中,他不过谓诗自有诗的标准,搬弄不得学问,发挥不得义理;于学问义理以外去求诗,才能见其别材别趣,才是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假使卖弄学问,阐发性理,则数典之作与格言之诗都是有迹可寻,而与所谓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云云者,全不相似。此说原未尝错误。后人称其落王、孟家数,实则这还是后人的见解,与沧浪无涉。说沧浪没有做到此境地,则有之矣。说此种境地,与诗无关,则未必然。吴乔《围炉诗话》谓:“诗于唐人无所悟入,终落死局。严沧浪谓诗贵妙悟,此言是也。然彼不知兴比,教人何从悟入,实无见于唐人,作玄妙恍惚语,说诗说禅说教俱无本据。”这也没有明白沧浪之所谓悟。

    沧浪之论第一义之悟,又应看下面的一段话:

    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吾评之非僭也,辩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耳。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隐者。傥犹于此而无见焉,则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识,不可救药,终不悟也。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有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下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于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灭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词》。朝夕讽咏,以为之本,乃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籍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从顶鸋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

    本于此种见解,于是他所谓悟,似乎不限于王、孟家数。他正是以李、杜为宗,奉盛唐为主,与明代前后七子同一主张。这是他把古今诸诗熟参的结果。熟参以后觉得汉魏则不假悟,盛唐则是透彻之悟,说理而不堕理窟,有学问而不卖弄学问,于是觉得惟有李、杜二集恰到好处。这样,不作开元天宝以下的人物,也是当然的结论。然而他的错误也即在这上面,此种错误,叶夑在《原诗》里已经指出:

    羽之言曰:“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意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夫羽言学诗须识,是矣。既有识,则当以汉魏六朝全唐及宋之诗,悉陈于前,彼必自能知所决择,知所依归,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道。若云汉魏盛唐,则五尺童子,三家村塾师之学诗者,亦熟于听闻,得于授受久矣。此如康庄之路,众所群趋,即瞽者亦能相随而行,何待有识而方知乎?吾以为若无识则一一步趋汉魏盛唐而无处不是诗魔;苟有识,即不步趋汉魏盛唐而诗魔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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