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爱看小说网 www.izxs.net,最快更新中国政治思想史最新章节!

进士试诗赋,其性质多近于浮华。明、清的科举重四书义,四书注则采用朱注,所以其士子的性质,多近于迂腐。空疏则不知官吏的职责,迂腐则成为改革的阻力。清朝后来所以政治上绝无可用之才,而所谓绅士,多成为顽固守旧之魁,即由于此。但此等人,究竟还有些方正的性质,总还有所不为,虽不懂得世务,还有些空泛的忠君爱民,顾惜名节等观念。而清朝从中叶以后,又大开其实官捐,出了钱的人,都可以买官做。于是官场的流品益杂,其人的道德观念和智识程度,又在科举中人之下。而仕途的拥挤,又逼着他无所不为,官方之坏,就不可收拾了。就一般国民之中,拔擢出一部分人来,算他有做官的资格,谓之取士。就已有做官资格的人,授之以官缺,谓之铨选。铨选有两法:一种是畀用人之人以选择之权的,是为注重衡鉴。一种则专守成法,不许以意出入,是为注意资格。以人批评人,固然很难得当,较之全不问其好坏,总要好些。所以就理论言,注重衡鉴之法,实较专凭资格为合理。但这是以操铨选之权者大公无私为限。若其不然,则势必衡鉴其名,徇私舞弊其实,还不如资格用人,可以较为安静了。从注重衡鉴,变为专守资格,亦是从前政治进化自然的趋势。政治主义不变,是无法可以遏止的。但在非常之时,亦必有非常之法,以济其穷。清朝却始终没有,一切又是循资按格。所以始终不能擢用有才有志的人,以振作士气,鼓舞民心,洊升至大僚的人,大都年已六七十,衰迟不振,惟利是图。这是清朝的政治所以绝无生气的原因。

    在朝的政治,既无生气,所希望的,就是在野的人。在野的人,就是所谓士。不在其位的士大夫,都慷慨喜言政治,有时亦可影响于朝局。而且在野的人,喜谈政治,则留心政治的人必多,其中自多可用之才。苟得严明的君主以用之,自易有振敝起衰之望。党祸的根源,就政治上言之,实由上无严明之主,历代的党祸,其中的首领,也总有几个公忠体国的人,但大多数附和的人,则均系为名为利。加以惩治,适足使其名愈高,名高而利即随之,彼正私心得计,所以党争必不可以力胜。只要有严明的政治,持之以久,而不为其所摇动,久则是非自见,彼将无所藉以鼓动群众,其技即将穷而自止,而党祸也就消灭了。清朝承明代党争之后,防止立社结党甚严。又清以异族入主中原,对于汉人,较之前朝猜忌尤甚。所以士大夫都不敢谈政治,而萃其心力于辞章考据。清儒的学问,亦自有其特色,然就政治方面论,则大都是无用的。又承宋明理学盛极而衰之会,只致力博闻而不讲究做人的道理。所以其人的立身行己,多无足观。既无以自足于内,则必将浮慕乎外,而嗜利却不重名节,遂成为士大夫阶级一般的风气。

    凡百政事,总是有了钱,才能够举办的。所以财政实为庶政的命脉。要想积极地整顿政治,理财之法,是不能不讲的。中国的政治,既是放任主义,所以其财政亦极窳敝。全国最重要的赋税是地丁。地即田税,丁乃身税,本指力役而言。责民应役,其弊甚多,乃改为折纳钱而免其役。而所谓折纳钱者,又不是真向应役的人征收,而是将全县丁额,设法摊派于有田之家,谓之丁随粮行。名为丁税,其实还是田税。清朝所谓编审,就是将丁税之额,设法改派一番,和清查户口,了不相干。所以各县丁税,略有定额,并不会随人口而增加。清圣祖明知其然,乃于康熙五十一年下诏:令后此滋生人丁,永不加赋。新生人丁,概不出赋,而旧有丁赋之额,仍要维持,就不得不将丁银摊入地粮了。至此,地丁两税,乃正式合并为一。所以昔时租税的基本部分,全为农民所负担,其伸缩之力极小。财政困难时,加赋往往召乱。但不加赋,又无以应付事情,这亦是从前政治难于措置的一端。

    国家最重要的职务,是维持国内的秩序,抵御外来的侵略。为达到这两项目的起见,于是乎有兵刑。中国从前的情势,在承平时代,是无所谓兵的,所谓兵,只是有一种人名为兵而吃饷,其实并无战斗力。这是由于承平时代,并无对立的外敌,亦无必须预防的内乱。处此情形之下,当兵的人和带兵的人,自然不会预期着要打仗,而军政就因之腐败了。兵可百年不用,不可一日无备,私天下的人,何尝不想维持强大的军队,以保守一己的产业?然有强兵而无目标,其兵锋往往会转而内向,这亦是私天下者之所惧,因此不敢十分加以整顿。而且在政治腐败之时,亦不知道要整顿,即使想整顿,亦复不能整顿。所以在历史上,往往内乱猝起,外患猝至,国家竟无一兵可用。要经过相当时间,新的可用的军队,才能从一面打仗、一面训练中,发生成长起来。这亦是为政情所规定,而无可如何的。

    至于刑法,则向来维持秩序的,是习惯而非法律。换言之,即是社会制裁,而非法律制裁。其所由然:(1)因政治取放任主义而软弱无力。(2)因疆域广大,各地方风俗不同,实不能适用同一的法律。于是法律之为用微,而习惯之为用广。(3)因社会上的恶势力,并没有能够根本铲除。如家法处置等事,到现在还有存留于社会的。(4)因官僚阶级中人,以剥削平民为衣食饭碗,诉讼事件,正是一个剥削的好机会。此项弊窦,既为官僚阶级的本质,则虽良吏亦无如之何。不得已,乃惟有劝民息讼。以国家所设的官,本以听讼为职的,而至于劝民息讼,细想起来,真堪失笑。然在事实上,却亦不得不然。五口通商以后,西人藉口于我国司法的黑暗,而推行其领事裁判权,固不免心存侵略,然在我,亦不能说是没有召侮的原因。

    中国的人民,百分之八十是农民,农民的知识,大概是从经验得来的。其种植的方法,颇有足称。但各地方的情形,亦不一律,如李兆洛做《凤台县志》,说当地的人,一人种田16亩,穷苦异常。有一个人,唤做郑念祖,雇一兖州人种园。两亩大面积,要雇一个人帮忙。所用的肥料,要2000个铜钱。而凤台本地人,却种10亩地,只用1000个铜钱的肥料。其结果,兖州人所种园地,大获其利,而凤台当地人,则往往不够本。于此,可见凤台人耕作之法,远不如兖州。李兆洛是常州人。常州是江南之地,江南的耕作法,是号称全国最精的,李氏因而主张,雇江南的农师,到凤台去教耕,兼教之以各种副业。他说:如此,一人16亩之地,必可温饱而有余。举此一例,可见各地方的农民,其智识的高低,并不一律。这是因地利之不同,历史之有异,如遭兵荒而技术因之退步等。所以其情形如此。但以大体论,中国的农民是困苦的。这因(1)水利的不修,森林的滥伐,时而不免于天灾。(2)因田主及高利贷的剥削,商人的操纵。(3)沃土的人口,易于增加。所种的田,因分析而面积变小。所以农民的生活,大多数在困苦之中。设遇天灾人祸,即遭流离死亡之惨,亦或成为乱源。工业:大抵是手工。有极精巧的,然真正全国闻名的工业品并不多。即使有,其销场实亦仍限于一区域中。流行全国的,数实有限。如湖笔、徽墨,其实并未推行全国,各处都有制造笔墨的人。此因制造的规模不大,产量不多,又运输费贵,受购买力的限制之故。普通用品,大抵各有行销的区域。工人无甚智识,一切都照老样子做,所以改良进步颇迟;而各地方的出品,形式亦不一律。商人在闭关时代,可谓最活跃的阶级,这因为社会的经济,既进于分工合作,即非交换不能生存。而生产者要找消费者,消费者要找生产者极难,商人居其间,却尽可找有利的条件买进,又可尽找有利的条件卖出。他买进的条件,是只要生产者肯忍痛卖。卖出的条件,是只要消费者能勉力买,所以他给与生产者的,在原则上,只有最低限度。取诸消费者的,在原则上,却达于最高限度。又且他们手中,握有较多的流动资本。所以商人与非商人的交易,商人总是处于有利地位的。在他们之中,专以流通资本为业的,是钱庄和票号,亦占有相当势力。当铺则是专与贫民做交易的,这可说是放债者的组织。中国的商业,虽有相当的发达,但受交通及货币、度量衡等制度发达不甚完美的影响,所以国内商业,还饶有发展的余地。商人经营的天才,亦有足称。但欲以之与现代资本雄厚、组织精密的外国商人为敌,自然是不够的。加以他们(1)向来是习于国内商业的,对于国外商业的经营,不甚习熟。(2)资本又不够雄厚。(3)外国机器制品输入,在中国饶有展拓之地,即居间亦有厚利可图。所以海通以来,遂发达而成为买办阶级。

    农工商三种人,都是直接生利的,士则否。士人:(1)最得意的,自然是做官去了。(2)次之则游幕,亦是与官相辅而行的。(3)因做官的人生活宽裕,往往可以支持数代又读书,从前算做高尚的职业,所以农工商中,生活宽裕的,以及无一定职业,而生活宽裕的,亦或以读书为业。此等读书人,纯粹成为有闲阶级。(4)大多数无产的,则以教馆为生,握有全国文字教育之权。从前的读书人,知识大体是浅陋的。这因(1)中国人的读书,一部分系受科举制度的奖励。(2)又一部分,则因实际应用的需要,如写信、记账等。志在科举而读书的,自然专以应举为目的。从前人读书,所以入手即读四书,即因考试专重四书文之故。读到相当程度,即教以作应举之文,应举之文,如前述,是可以穷老尽气的。教者既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学者的天资,在中等以下的,自亦限于此而不能自拔。所以一部分生计较裕、愿望较大的人,读了书,往往成为浅陋顽固之士。至于其读书,系为识得几个字,以便应用的,则教之之人,亦更为浅陋。大抵乡间的蒙馆,做老师的人,亦多数是不通科举之学的,他们本亦只能教人识几个字,写写信,记记账。在古代此等识字之书,编成韵语,使人且识字且诵读的。如《急就篇》等是。但在近代,此等书久未编纂,于是改而教人识方字。既已认识方字,此等编成韵语的书本可不读,因为方字便是其代用品。然此等闾里书师,四字见《汉书·艺文志》,可见现在村馆蒙师,历代都有。是只知道相沿的事实,而不知其原理的。既识方字之后,乃教之以《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千家诗》等。再进一步,就惟有仍教之以四书了,其结果,于此等人的生活,全不适切,应用的技能,亦所得有限。士人本有领守他阶级的责任,中国士人最能尽此责任的,要算理学昌明时代,因为理学家以天下为己任,而他们所谓治天下,并不是专做政治上的事情,改良社会,在他们看得是很要紧的。他们在乡里之间,往往能提倡兴修水利、举办社仓等公益事业。又或能改良冠婚丧祭之礼,行之于家,以为民模范。做官的,亦多能留意于此等教养之政。他们所提倡的,为非为是,姑置勿论,要之不是与社会绝缘的。入清代以后,理学衰落,全国高才的人,集中其心力的是考据。考据之学,是与社会无关系的。次之,则有少数真通古典主义文学的人,其为数较多的,则有略知文字,会做几篇文章、几首诗,写几个字,画几笔画的人。其和社会无关系,亦与科举之士相等。总而言之,近代的读书人,是不甚留意于政治和社会的事务的。所以海通以来,处从古未有的变局,而这一个阶级反应的力量并不大,若在宋明之世,士子慷慨好言天下事之时,则处土横议,早已风起云涌了。

    士子而外,还有一种不事生产的人。此等人,在乡里则称为无赖,称为地痞,称为棍徒,出外则称为江湖上人,即现在上海所谓白相人,亦即古代所谓豪杰、恶少年等。此等人大抵不事生产,其生活却较一般平民为优裕。其进款的来源,则全靠其一种结合,因而成为一种势力。于是(1)或者遇事生风,向人敲诈。(2)则做犯法的事,如贩卖私盐等等。(3)或且为盗为贼。此等人和吏役大抵有勾结,吏役又有些怕他,所以在政治上,很难尽法惩治。在秩序安定之时,不过是一种游食之人,在秩序不安定之时,即可起而为乱,小之则盘踞山泽,大之则就要攻劫州县,成为叛徒了。历代的乱事,其扩大,往往由于多数农民的加入,其初起,往往是由此等人发动的。中国的平民是无组织的,此等人却有组织,所以英雄豪杰,有志举事的,亦往往想利用他们,尤其是在异族入据之世。但此等人的组织,根本是为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的。其组织虽亦有相当的精严,乃所谓盗亦有道。盗虽有道,其道究只可以为盗,真要靠他举行革命事业是不够的。

    一般的风气,家族主义颇为发达。人类在较早的时代,其团结大概是依据血统的,当这时代,治理之权,和相生相养之道,都由血缘团体来担负,是为氏族时代。后来交通渐广,交易日繁,一团体的自给自足,不如广大的分工合作来得有利,于是氏族破坏,家族代兴。中国的家族,大体以“一夫上父母下妻子”为范围,较诸西洋的小家庭,多出上父母一代,间有超过于此的,如兄弟几房同居等,其为数实不多。此等组织,观念论者多以为其原因在伦理上,说中国人的团结,胜于欧美人。其实不然,其原因仍在经济上。(1)因有些财产,不能分析,如兄弟数人,有一所大屋子,因而不能分居是。(2)而其最重要的原因,则小家庭中,人口太少,在经济上不足自立。譬如一夫一妻,有一个害了病,一个要看护他,其余事情就都没人做了。若在较大的家庭中,则多少可借些旁人的力,须知在平民的家庭中,老年的父母,亦不是坐食的,多少帮着照顾孩子,做些轻易的事情。(3)慕累世同居等美名以为伦理上的美谈,因而不肯分析的,容或有之,怕究居少数,但亦未必能持久。凡人总有一件尽力经营的事情,对于它总是十分爱护的。中国人从前对于国家的关系,本不甚密切,社会虽互相联结,然自分配变为交易,明明互相倚赖之事,必以互相剥削之道行之,于是除财产共同的团体以内的人,大率处于半敌对的地位。个人所恃以为保障的,只有家族,普通人的精力,自然聚集于此了。因此,家族自私之惰,亦特别发达。(1)为要保持血统的纯洁,则排斥螟蛉子,重视妇女的贞操。(2)为要维持家族,使之不绝,则人人以无后为大戚。因而奖励早婚,奖励多丁,致经济上的负担加重,教养都不能达到相当的程度。(3)公益事情,有一部分亦以家族为范围,如族内的义田、义学等是。(4)因此而有害于更大的公益。如官吏的贪污,社会上经手公共事业的人的不清白,均系剥削广大的社会,以利其家族。(5)一部分人,被家族主义所吞噬,失其独立,而人格不能发展。尤其是妇女,如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因而不施以教育,反加以抑压锢蔽之类。总而言之,家族制度和交换制度,是现代社会的两根支柱,把这两根支柱拉倒了,而代以他种支柱,社会的情形就大变了。

    乡土观念亦是习惯所重的。(1)因交通不便,各地方的风俗,不能齐一,尤其言语不能尽通。(2)而家族主义,亦本来重视乡土的。因为家族的根据,总在一定的地方,而习俗重视坟墓,尤属难于迁移之故。因此离开本乡,辄有凄凉之念,虽在外数十年,立有事业,仍抱着“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的思想,总想要归老故乡,而尸棺在千里之外,亦要运归埋葬。此于远适异域,建立功业,从事拓殖,颇有些阻碍。羁旅之人,遇见同乡,亦觉得特别亲近,只看各地会馆的林立,便可知道,此于国族的大团结,亦颇有妨碍。后来旅外的华侨,虽在异国,仍因乡贯分帮,即其一证。

    中国人是现实主义的,不甚迷信宗教。其故:因自汉以后,儒教盛行,儒教的宗旨,系将已往的时代,分为三阶段。(1)在部族公产之世,社会内部,绝无矛盾,对外亦无争斗,谓之大同。(2)及封建时代,此等美妙的文化,业经过去了,然大同时代的规制,仍有存留。社会内部的矛盾,还不甚深刻,是为小康。大同、小康之名,见于《礼记·礼运》。(3)其第三个时期,没有提及,我们只得借《春秋》中的名词,称之为乱世了。《春秋》二百四十二年,分为三世:(1)据乱而作,(2)进于升平,(3)再进于太平,明是要把世运逆挽至小康,再挽之大同的。太平大同的意义,后世已无人能解,小康之义,儒书传者较详,后人都奉为治化的极则。其实儒家的高义,并不止此。其说法,还是注重于社会组织的。想把事务件件处置得妥帖,使人养生送死无憾。儒教盛行,大家所希望的,都在现世,都可以人力致之。所以别种宗教,所希望的未来世界,或别一世界,靠他力致之的,在中国不能甚占势力。虽然如此,人对现世的觖望,总是不能无有的,于是有道、佛二教,以弥补其空隙。(1)儒教的善恶报应,是限于现世的,延长之则及于子孙,这往往没有应验,不能使求报的人满足。佛教乃延长其时间而说轮回,另辟一空间而说净土,使人不致失望。(2)高深的哲学,在中国是不能发达的,佛教则极为发达,可以满足一部分人的求知欲。(3)其随时随地,各有一神以临之,或则系属善性,而可以使人祈求;或则系属恶性,而可以使人畏怖;则自古以来,此等迷信的对象本甚多,即后来亦有因事而发生的,都并入于道教之中。前者如各地方的土地、山川之神;后者如后世货币用弘,则发生财神,天痘传染,则发生痘神等是。中国宗教,发达至此,已完全具足,所以再有新宗教输入,便不易盛行。

    以上所说,系就通常情形立论。若在社会秩序特别不安定之时,亦有借宗教以资煽惑的,则其宗教,迷信的色彩,必较浓厚,而其性质,亦不如平时的宗教的平和,历代丧乱时所谓邪教者都是。

    以上是中国政治和社会的轮廓。总而言之:

    (1)当时中国的政治,是消极性的,在闭关时代,可以苟安,以应付近世列国并立的局面则不足。

    (2)当时中国的人民和国家的关系是疏阔的,社会的规则都靠相沿的习惯维持,所以中国人民无其爱国观念,要到真有外族侵入时,才能奋起而与国家一致。

    (3)中国社会的风俗习惯,都是中国社会的生活情形所规定的,入近世期以后,生活情形变,风俗习惯亦不得不变。但中国疆域广大,各地方的生活,所受新的影响不一致,所以其变的迟速,亦不能一致,而积习既深,变起来自然也有相当的困难。

    (选自《吕思勉文集·中国近代史八种·中国近世史前编》第一、二章)

    自述学习历史之经过 [1]

    一 少时得益于父母师友

    《堡垒》的编者,嘱我撰文一篇,略述自己学习历史的经过,以资今日青年的借鉴。我的史学,本无足道;加以现在治史的方法,和从前不同,即使把我学习的经过,都说出来,亦未必于现在的青年有益。所以我将此题分为两橛,先略述我学习的经过,再略谈现在学习的方法。

    我和史学发生关系,还远在八岁的时候。我自能读书颇早,这一年,先母程夫人,始取《纲鉴正史约编》,为我讲解,先母无暇时,先姊颂宜(讳永萱),亦曾为我讲解过。约讲至楚汉之际。我说:我自己会看了,于是日读数页。约读至唐初,而从同邑魏少泉先生(景徵)读书。先生命我点读《纲鉴易知录》,《约编》就没有再看下去。《易知录》是点读完毕的。十四岁,值戊戌变法之年,此时我已能作应举文字。八股既废,先师族兄少木先生(讳景栅)命我点读《通鉴辑览》,约半年而毕。当中日战时,我已读过徐继畬的《瀛环志略》,并翻阅过魏默深的《海国图志》,该两书中均无德意志之名,所以竟不知德国之所在,由今思之,真觉得可笑了。是年,始得邹沅帆的《五洲列国图》,读日本冈本监辅的《万国史记》,蔡尔康所译的《泰西新史揽要》,及王韬的《普法战纪》。黄公度的《日本国志》,则读而未完,是为我略知世界史之始。明年,出应小试,徼幸入学。先考誉千府君对我说:你以后要多读些书,不该兢兢于文字之末了。我于是又读《通鉴》和毕沅的《续通鉴》,陈克家的《明纪》,此时我读书最勤,读此三书时,一日能尽十四卷,当时茫无所知,不过读过一遍而已。曾以此质诸先辈,先辈说:“初读书时,总是如此,读书是要自己读出门径来的,你读过两三千卷书,自然自己觉得有把握,有门径。初读书时,你须记得《曾文正公家书》里的话:‘读书如略地,但求其速,勿求其精。'”我谨受其教,读书不求甚解,亦不求其记得,不过读过就算而已。十七岁,始与表兄管达如(联第)相见,达如为吾邑名宿谢钟英先生之弟子,因此得交先生之子利恒(观),间接得闻先生之绪论。先生以考证著名,尤长于地理,然我间接得先生之益的,却不在其考证,而在其论事之深刻。我后来读史,颇能将当世之事,与历史上之事实互勘,而不为表面的记载所囿,其根基实植于此时。至于后来,则读章太炎、严几道两先生的译著,受其启发亦非浅。当世之所以称严先生者为译述,称章先生为经学,为小学,为文学,以吾观之,均不若其议论能力求覈实之可贵。

    苏常一带读书人家,本有一教子弟读书之法,系于其初能读书时,使其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一过,使其知天下(当时之所谓天下)共有学问若干种?每种的源流派别如何?重要的书,共有几部?实不啻于读书之前,使其汎滥一部学术史,于治学颇有裨益。此项功夫,我在十六七岁时亦做过,经、史、子三部都读完,惟集部仅读一半。我的学问,所以不至十分固陋,于此亦颇有关系。(此项功夫,现在的学生,亦仍可做,随意浏览,一暑假中可毕。)

    十七岁这一年,又始识同邑丁桂徵先生(同绍)。先生之妻,为予母之从姊。先生为经学名家,于小学尤精熟,问以一字,随手检出《说文》和《说文》以后的字书,比我们查字典还要快。是时吾乡有一龙城书院,分课古经,舆地,天算,词章。我有一天,做了一篇经学上的考据文字,拿去请教先生,先生指出我对于经学许多外行之处,因为我略讲经学门径,每劝我读《说文》及《注》《疏》。我听了先生的话,乃把《段注说文》阅读一过,又把《十三经注疏》亦阅读一过,后来治古史略知运用材料之法,植基于此。

    二 我学习历史的经过

    我少时所得于父母师友的,略如上述。然只在技术方面;至于学问宗旨,则反以受莫不相识的康南海先生的影响为最深,而梁任公先生次之。这大约是性情相近之故罢!我的感情是强烈的,而我的见解,亦尚通达,所以于两先生的议论,最为投契。我的希望,是世界大同,而我亦确信世界大同之可致,这种见解,实植根于髫年读康先生的著作时,至今未变。至于论事,则极服膺梁先生,而康先生的上书记,(康先生上书,共有七次。第一至第四书,合刻一本,第五、第七各刻一本,惟第六书未曾刊行。)我亦受其影响甚深。当时的风气,是没有现在分门别类的科学的,一切政治上社会上的问题,读书的人,都该晓得一个大概,这即是当时的所谓“经济之学”。我的性质,亦是喜欢走这一路的,时时翻阅《经世文编》一类的书,苦于掌故源流不甚明白。十八岁,我的姨丈管凌云先生(讳元善),即达如君之父,和汤蛰仙先生同事,得其书《三通考辑要》,劝我阅读。我读过一两卷,大喜,因又求得《通考》原本,和《辑要》对读,以《辑要》为未足,乃舍《辑要》而读原本。后来又把《通典》和《通考》对读,并读过通志的二十略。此于我的史学,亦极有关系。人家都说我治史喜欢讲考据,其实我是喜欢讲政治和社会各问题的,不过现在各种社会科学,都极精深,我都是外行,不敢乱谈,所以只好讲讲考据罢了。

    年二十一岁,同邑屠敬山先生(寄)在读书阅报社讲元史,我亦曾往听,先生为元史专家,考据极精细,我后来颇好谈民族问题,导源于此。

    我读正史,始于十五岁时,初取《史记》照旧方评点,用五色笔照录一次,后又向丁桂徵先生借得前后《汉书》评本,照录一过。《三国志》则未得评本,仅自己点读一过,都是当作文章读的,于史学无甚裨益。我此时并读《古文辞类纂》和王先谦的《续古文辞类纂》,对于圈点,相契甚深。我于古文,虽未致力,然亦略知门径,其根基实植于十五岁、十六岁两年读此数书时。所以我觉得要治古典文学的人,对于前人良好的圈点,是极需颇殷的。古文评本颇多,然十之八九,大率俗陋,都是从前做八股文字的眼光,天分平常的人,一入其中,即终身不能自拔。如得良好的圈点,用心研究,自可把此等俗见,祛除净尽,这是枝节,现且不谈。四史读过之后,我又读《晋书》《南史》《北史》《新唐书》《新五代史》,亦如其读正续《通鉴》及《明纪》然,仅过目一次而已。听屠先生讲后,始读辽、金、元史,并得其余诸史补读。第一次读遍,系在二十三岁时,正史是最零碎的,匆匆读过,并不能有所得,后来用到时,又不能不重读。人家说我正史读过遍数很多,其实不然,我于四史,《史记》《汉书》《三国志》,读得最多,都曾读过四遍。《后汉书》《新唐书》《辽史》《金史》《元史》三遍,其余都只两遍而已。

    我治史的好讲考据,受《日知录》《廿二史劄记》两部书,和梁任公先生在杂志中发表的论文,影响最深。章太炎先生的文字,于我亦有相当影响;亲炙而受其益的,则为丁桂徵、屠敬山两先生。考据并不甚难,当你相当的看过前人之作,而自己读史又要去推求某一事件的真相时,只要你肯下功夫去搜集材料,材料搜集齐全时,排比起来,自然可得一个结论。但是对于群书的源流和体例,须有常识。又什么事件其中是有问题的,值得考据,需要考据,则是由于你的眼光而决定。涉猎的书多了,自然读一种书时,容易觉得有问题,所以讲学问,根基总要相当的广阔,而考据成绩的好坏,并不在于考据的本身。最要不得的,是现在学校中普通做论文的方法,随意找一个题目,甚而至于是人家所出的题目。自己对于这个题目,本无兴趣,自亦不知其意义,材料究在何处,亦茫然不知,于是乎请教先生,而先生亦或是一知半解的,好的还会举出几部书名来,坏的则不过以类书或近人的著作塞责而已。(以类书为线索,原未始不可,若径据类书撰述,就是笑话了。)不该不备,既无特见,亦无体例,聚集钞撮,不过做一次高等的钞胥工作。做出来的论文,既不成其为一物,而做过一次,于研究方法,亦毫无所得,小之则浪费笔墨,大之则误以为所谓学问,所谓著述,就是如此而已,则其贻害之巨,有不忍言者已。此亦是枝节,搁过不谈。(此等弊病,非但中国如此,即外国亦然。抗战前上海《大公报》载有周太玄先生的通信,曾极言之。)

    三 社会科学是史学的根基

    我学习历史的经过,大略如此,现在的人,自无从再走这一条路。史学是说明社会之所以然的,即说明现在的社会为什么成为这个样子。对于现在社会的成因,既然明白,据以推测未来,自然可有几分用处了。社会的方面很多,从事于观察的,便是各种社会科学。前人的记载,只是一大堆材料。我们必先知观察之法,然后对于其事,乃觉有意义,所以各种社会科学,实在是史学的根基,而尤其是社会学。因为社会是整个的,所以分为各种社会科学,不过因一人的能力有限,分从各方面观察,并非其事各不相干,所以不可不有一个综合的观察。综合的观察,就是社会学了。我尝觉得中学以下的讲授历史,并无多大用处。历史的可贵,并不在于其记得许多事实,而在其能据此事实,以说明社会进化的真相。根据于事实,以说明社会进化的真相,非中学生所能;若其结论系由教师授与,则与不授历史何异?所以我颇主张中学以下的历史,改授社会学,而以历史为其注脚,到大学以上,再行讲授历史。此意在战前,曾在《江苏教育》上发表过,未能引起人们的注意。然我总觉得略知社会学的匡廓,该在治史之先。至于各种社会科学,虽非整个的,不足以揽其全,亦不可以忽视。为什么呢?大凡一个读书的人,对于现社会,总是觉得不满足的,尤其是社会科学家,他必先对于现状,觉得不满,然后要求改革;要求改革,然后要想法子;要想法子,然后要研究学问。若其对于现状,本不知其为好为坏,因而没有改革的思想;又或明知其不好,而只想在现状之下,求个苟安,或者捞摸些好处,因而没有改革的志愿,那还讲学问做什么?所以对于现状的不满,乃是治学问者尤其是社会科学者真正的动机。此等愿望,诚然是社会进步的根原;然欲遂行改革,非徒有热情,便可济事,必须有适当的手段,而这适当的手段,就是从社会科学里来的。社会的体段太大了,不像一件简单的物事,显豁呈露的摆在我们面前,其中深曲隐蔽之处很多,非经现代的科学家,用科学方法,仔细搜罗,我们根本还不知道有这回事,即使觉得有某项问题,亦不会知其症结之所在。因而我们想出来的对治的方法,总像斯宾塞在《群学肄言》里所说的:看见一个铜盘,正面凹了,就想在反面凸出处打击一下,自以为对症发药,而不知其结果更坏。发行一种货币,没有人肯使用,就想用武力压迫,就是这种见解最浅显的一个例子。其余类此之事还很多,不胜枚举,而亦不必枚举。然则没有科学上的常识,读了历史上一大堆事实的记载,又有何意义呢?不又像我从前读书,只是读过一遍,毫无心得了么?所以治史而又能以社会科学为根柢,至少可以比我少花两三年功夫,而早得一些门径。这是现在治史学的第一要义,不可目为迂腐而忽之。

    对于社会科学,既有门径,即可进而读史,第一步,宜就近人所著之书,拣几种略读,除本国史外,世界各国的历史,亦须有一个相当的认识;因为现代的历史,真正是世界史了,任何一国的事实,都不能撇开他国而说明。既然要以彼国之事,来说明此国之事,则对于彼国既往的情形,亦非知道大概不可。况且人类社会的状态,总是大同小异的:其异,乃由于环境之殊,比如夏葛而冬裘,正因其事实之异,而弥见其原理之同。治社会科学者,最怕的是严几道所说的“国拘”,视自己社会的风俗制度为天经地义,以为只得如此,至少以为如此最好。此正是现在治各种学问的人所应当打破的成见,而广知各国的历史,则正是所以打破此等成见的,何况各国的历史,还可以互相比较呢?

    四 职业青年的治学环境

    专治外国史,现在的中国,似乎还无此环境。如欲精治中国史,则单看近人的著述,还嫌不够,因为近人的著述,还很少能使人完全满意的,况且读史原宜多觅原料,不过学问的观点,随时而异,昔人所欲知的,未必是今人所欲知,今人所欲知的,自亦未必是昔人所欲知。因此昔人著述中所提出的,或于我们为无益,而我所欲知的,昔人或又未尝提及。居于今日而言历史,其严格的意义,自当用现代的眼光,供给人以现代的知识,否则虽卷帙浩繁,亦只可称为史料而已。中国人每喜以史籍丰富自夸,其实以今日之眼光衡之,亦只可称为史料丰富。史料丰富,自然能给专门的史学家以用武之地,若用来当历史读,未免有些不经济,而且觉得不适合。但是现在还只有此等书,那也叫没法,我们初读的时候,就不得不多费些功夫。于此,昔人所谓门径是自己读出来的;读书之初,不求精详,只求捷速;读书如略地,非如攻城……仍有相当的价值。阅读之初,仍宜以编年史为首务,就《通鉴》一类的书中,任择一种,用走马看花之法,匆匆阅读一遍。此但所以求知各时代的大势,不必过求精细。做这一步功夫时,最好于历史地理,能够知道一个大概。这一门学问,现在亦尚无适当的书,可取《方舆纪要》,读其全书的总论和各省各府的总论。读时须取一种历史地图翻看。这一步功夫既做过,宜取《三通考》,读其田赋、钱币、户口、职役、征榷、市籴、土贡、国用、选举、学校、职官、兵、刑十三门。历史的根柢是社会,单知道攻战相杀的事是不够的,即政治制度,亦系表面的设施。政令的起原(即何以有此政令),及其结果(即其行与不行,行之为好为坏),其原因总还在于社会,非了解社会情形,对于一切史事,可说都不能真实了解的。从前的史籍,对于社会情形的纪述,大觉阙乏。虽然我们今日,仍可从各方面去搜剔出来,然而这是专门研究的事。在研究之初,不能不略知大概。这在旧时的史籍中,惟有叙述典章制度时,透露得最多。所以这一步工夫,于治史亦殊切要。此两步工夫都已做过,自己必已有些把握,其余一切史书,可以随意择读了。正史材料,太觉零碎,非已有主见的人,读之实不易得益,所以不必早读。但在既有把握之后读之,则其中可资取材之处正多。正史之所以流传至今,始终被认为正史者,即由其所包者广,他书不能替代之故。但我们之于史事,总只能注意若干门,必不能无所不包。读正史时,若能就我们所愿研究的事情,留意采取,其余则只当走马看花,随读随放过,自不虑其茫无津涯了。

    考据的方法,前文业经略说,此中惟古史最难。因为和经子都有关涉,须略知古书门径,此须别为专篇乃能详论,非此处所能具陈。

    学问的门径,所能指出的,不过是第一步。过此以往,就各有各的宗旨,各有各的路径了。我是一个专门读书的人,读书的工夫,或替比一般人多些,然因未得门径,绕掉的圈儿,亦属不少。现在讲门径的书多了,又有各种新兴的科学为辅助,较诸从前,自可事半功倍。况且学问在空间,不在纸上,读书是要知道宇宙间的现象,就是书上所说的事情;书上所说的事情,也要把他转化成眼前所见的事情。如此,则书本的记载,和阅历所得,合同而化,才是真正的学问。昔人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其中确有至理。知此理,则阅历所及,随处可与所治的学问相发明,正不必兢兢于故纸堆申讨生活了。所以职业的青年,治学的环境,未必较专门读书的青年为坏,此义尤今日所不可不知。

    * * *

    [1]. 本文选自《蒿庐问学记》。收入时有编者按:吕思勉先生一九四一年应上海《中美日报》《堡垒》副刊编者之请,在该刊的《自学讲座》内,接连发表了四篇文章,详细记述早年受教育经过。现将全文载后。《自述学习历史之经过》这个标题是编者加的,四个小题是原有的。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