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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原始公社社会的反映

    儒家的理想是哲人政治,就是物质上的贵族阶级要是精神上的贵族阶级,一国的王侯天子要就是那一国的贤人圣人。《中庸》上所说的“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便是这个思想的结穴了。

    这种政治在父子相承的制度之下是不能够适合的:因为父是圣人,子不必便是圣人。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世世代代的圣人在事理上是办不到的;因此在位者便不必有德,而有德者也就不必在位。要主张有德者必在位的哲人政治,论理便非高唱禅让不可。于是尧、舜、禹便成为儒家理想的圣人,唐、虞、夏便成为儒家理想的时代了。

    这正是儒家要托古改制的重要的原因。时代远隔容易作弊,又加以有禅让的传说适合于自己的理想。本来无论是怎样的传说,多少都是有点实际上的影子的。禅让也是这样。我们现在来看唐、虞时代的禅让究竟是怎样的实际吧。

    我们知道人类的原始社会是母系的社会。这种社会的最典型的结婚是亚血族群婚,便是姊妹共夫,兄弟共妻。唐、虞时代是怎么样呢?尧的二女娥皇、女英共夫舜,所谓“厘降二女于 汭,嫔于虞”,这在我们中国成为了再普遍也没有的传说。但是舜的兄弟和他哥哥共妻娥皇、女英的事,便完全为后人所隐蔽了。我们看《孟子·万章篇》里的一段话:

    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掩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 ,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怩忸。

    这把象写得好像是一个未遂犯,其实这已经是经过后人修改过的。我们再看《楚辞》的《天问篇》吧:

    舜闵在家,父何以 ?尧不姚告,二女何亲?……眩弟并淫,危害厥兄;何变化以作诈,而后嗣逢长?

    这明明是把并淫的事实说出来了。

    我们从这些传说上看来,可以得到一个判断:便是尧、舜时代明明还是一个实行亚血族群婚的社会。

    这样的社会只是母系中心的社会,私有财产权还没有成立。平常各人随身动用的东西,如炊爨的家具是属于女人的,渔猎的武器是属于男子的。女人是一家之主,男子是附属物,两情一不相合,男子便只好拿着自己的武器走自己的路。生下的儿子自然是女人的。儿子一长大了,又要嫁给他族的女儿去作丈夫,所以父子不能相承。假使父亲是作过酋长的,儿子也当然不能继任为酋长。酋长的产生是由一族的评议会选举出来,评议会的代表便是一族中各姓各氏的宗长。在原始氏族社会,一些政治的萌芽,是一种民主的组织。

    这便是唐、虞时代的禅让传说的实际了。

    尧的帝位不能传给丹朱,舜的帝位也不能传给商均,禹的位置也不能传给启,并不是尧、舜、禹是大公无私的圣人,也不是丹朱、商均等都是十恶不肖的儿子,事实上是氏族评议会不能再举丹朱、商均,而丹朱、商均也嫁到别的氏族去作女婿去了。所以当着尧皇帝要“明扬侧陋”的时候,四岳群牧都走来会议,你说这个好,我说那个好,结果是举出了舜来。舜皇帝要组织政府的时候,他也遍咨四岳群牧,又由大家同意举出一个大贤人夏禹来,其后又把帝位让给众人所举出的夏禹去了。

    这场戏景不就是氏族评议制度的反映吗?那一些四岳十二牧九官二十二人不都是当时的各族各氏的家长宗长吗?像这样的事实并不稀奇,在北美的土人中一直到近代都还有保存着的。不过在我们中国的汉族是在三千年前已经退下了舞台,所以我们总觉得非常神圣。二千年前的儒者想来也觉得非常的神圣,故更有意识地把它神圣化了。

    这种原始氏族社会的崩溃是因为产业的发展,由渔猎进而牧畜进而耕植,促进了男性中心社会的成立。产业日见发达,私产制度便不能不产生。私产制度一产生,护卫产业的武力便不能不成立。护卫产业的武力成立,便不能不有阶级制度的伴随。于是乎立脚于阶级制度的奴隶社会便从此诞生了。

    我国古代氏族社会的崩溃,一般的传说是以为在虞、夏之际。尧、舜传贤,禹独传子,所以才有家天下制的产生。这个转换的过程是合于人类进化的历史的。但从实际上看来,这个转换却并不在虞夏之际。后来的殷代都还有兄弟相及的制度,这正是氏族社会的表现。因为在亚血族群婚的关系上,兄弟是整个地嫁来,儿子是要整个地出嫁,所以只能够兄弟相承。氏族社会的制度在我国历史上可以说一直到殷代末年都还没有消灭。

    不过这个制度在殷代中已经逐渐地在动摇了。我们在殷虚书契的研究上,知道了殷朝一代正是由氏族社会转换到奴隶制国家的一种革命的时代。在殷代,一方面尽管还有氏族社会的习惯留存,而另一方面已经有奴隶的发生。这个事实在《商书》上也可以找出证据:

    “古我先后既劳乃祖乃父,汝共作我畜民。”(《盘庚》)

    “商其沦丧,我罔为臣仆。”(《微子》)

    这是已经有奴隶制的证据了,而另一方面在武王伐纣时数纣的大罪有这几条:

    “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第一)

    “昏弃厥肆祀弗答,(第二)

    “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第三)

    “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百姓,以奸宄于商邑。(第四)”(《牧誓》)

    第一条大罪就是听妇人的话,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第二条大罪是诬构,我们看那《西伯戡黎》里面,祖伊得着戡黎的消息,知道周家蓄有野心,所以赶快去报告纣王,教他早作准备。但是纣王怎样说呢?他说:“我生不有命在天?”你看,这信神的态度还要怎样虔诚?

    第三条的大罪正道破殷代还保存着亚血族群婚的制度,因为王父母弟整个要出嫁,所以在敌人看来,就好像是“昏弃不迪”了。

    第四条的大罪和第三条相同,因为本族的男子要出嫁,异族的男子不能不入赘,所以便不能不以为大夫卿士。

    所以氏族社会向奴隶制社会的推移是在殷、周之际。这从周室的一方面也可以得着不少的证明。

    第一,在古公亶父的时候周室还是母系的社会。《大雅·绵》第一章:“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这是说文王的祖父一代还在穴居野处。第二章:“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古公已经是一位游牧者。他逐水草而居,骑着马儿沿着河流走来,走到岐山之下,便找到一位姓姜的女酋长,便作了她的丈夫。这不明明是母系社会吗?

    第二,武王的母亲,就是文王的夫人,有一百个儿子。《大雅·思齐》的第一章:

    “太姒嗣徽音,则百斯男。”

    这当然不免是诗人的夸张,但无论怎样夸张,总要有四五十个儿子然后才可以举其成数而言曰“百”,一夫一妇的配偶要生四五十个男子是绝对不可能的。这儿只能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文王多妻,一种是亚血族群婚。在文王的祖母一代都还是女酋长制,应该以后一种解释为合理。又“文王十三生伯邑考,十五生武王”,伯邑考要算是文王十二岁时候的种子,这除解释为亚血族群婚以外,也大不近情理。

    第三,父子相承的制度还未确立,传说上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废长立弟,这还保存着传贤的意思。武王死后,周公依兄终弟及的制度,事实上还作过几年的皇帝,《洛诰》上“惟周公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很明白地记载着,所以周公在各种诰语里面也是自己称王。但是后来的儒者总要掩讳,说是什么摄政。荀子比较爽快,他说:“大儒之效: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下。恶天下之背周也,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断,偃然如固有之。”(《儒效》)“及武王”的及,就是兄终弟及的及。

    第二节 奴隶制的完成

    原始氏族社会向奴隶制的推移,当以牧畜的发现为开始,以农业的发达而完成。人类从渔猎中发现了牧畜,这是人类克服自然的第一步,也是男性克服女性的第一步。在渔猎时代,家庭生活以女性为中心,男子只能有自己的猎具————弓矢。但是男子在渔猎中发现了牧畜的手段,照原来的习惯所牧畜的牛羊也就属于男子了。男子假使一和女子不合,起初他可以牵着牛羊再去找别个女子。到后来牧畜愈见发达,男子的生活不能不固定下来。因牧畜发达的结果,发生了草料的恐慌;由草料的恐慌,发生了刍秣的栽培;由刍秣的栽培,更发明了禾黍的种植。由是而农业便出现于人类文化的舞台,男子的产业便愈见固定下来了。男子的产业固定便是女人的家庭生产成为附庸。女人的家庭生产成为附庸,女性中心的天下便不能不斩截地变成男性中心的社会了。

    女子成为附庸这已经是奴隶制的开始。更因为产业发达的结果,私有财产权确定下来,在同族中便发生出贫富的悬殊,在异族中也生出抢夺交易的频繁的事件。从前氏族社会的民主性的政治组织,到这时便不能不成为有产者的保护与榨取的机关。族内的贫人,族外的俘虏,自然而然地便逐渐地沦为奴隶。

    殷代末年是牧畜最发达的时期,也是农业已经出现了的时期,这是在殷虚书契的研究里面我们已经得到的一个结论。《易经》的研究也这样告诉我们。我们再就这《诗》、《书》二经来考察当时的产业状态吧。

    我们先来看商代。

    在《商书》的《盘庚》中已经就表现着一种革命的征候。“不常厥邑,于今五邦”,这显然还是一种游牧民族。但农业也当得是出现了,所以“盘庚迁于殷,民不适有居,率吁,众戚出矢言”,就是表明生活已经成了土著,不愿意再东迁西徙。在《盘庚》里面自然也有这一类的话:

    “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

    “惰农自安,不昏作劳,不服南亩,越其罔有黍稷。”

    但这些或许是后来的史家所粉饰。但无论怎样,就从那不愿迁徙那么很简单的史影看来,已经就表现着有了农业的状况了。

    《商颂》有“自天降康,丰年穰穰”(《烈祖》)及“稼穑匪懈”(《殷武》)的话,这是入周以后宋人作的诗,我们不能引为讨论殷代的材料。

    《周书》的《无逸》,从周公的口中说出要“先知稼穑之艰难”以后,历数殷王中宗(大戊)、高宗(武丁)、祖甲,都称赞了他们一番;继后又说:“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这表示殷王的大戊、武丁、祖甲都好像很知稼穑之艰难的样子。不过这所说的稼穑或者就是起初的刍牧吧,从殷虚时代的文物逆推上去,殷代农业的发达似乎不应该有那么早。不过看他称赞武丁“旧劳于外,爰暨小人”,称赞祖甲“旧为小人”,小人在古代是指生产者,我们可以知道殷代帝王也不过是一位牧夫或农夫了。农业纵有也是在萌芽的程度。

    关于商代的结论:大约自中期以后农业是已经发明了,但还没有十分发达。

    我们来看周代。

    周家好像是发明农业的较早的民族,因为以农神后稷为自己的祖先。

    我们在下边把《诗经》和《书经》中有关于农业的资料列举出来,逐渐地讨论下去。

    第一,《大雅·生民篇》:

    这完全是一首传说性的史诗,把后稷的传说用韵文歌咏了出来。它所歌咏的传说的原始性并未十分窜改,这首诗的内容可能是周初的事实。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 )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这是周室最初的女酋长姜 因为没有儿子去祷求上帝(传云“祠于郊 ”)要儿子。踏着上帝走过的脚步(“帝武”)便歆动了,便怀了胎,便生了农业的发明家后稷。

    这后稷生下地来的时候,女酋长不要他(这是当时贱男贵女的倾向),把他丢在狭隘的路上。当时是牧畜蕃盛的时候,以为牛羊可以踏死他,但是牛羊都规避了。又把他丢到山林里面去让他饿死,不料又遇着打柴的人把他救了回来。又把他丢在野地的冰块上让他冻死,饿了的大鸟大约以为他是死尸,展起翅膀飞下来啄他,把他啄哭了,把鸟也就骇飞了。但这最后的一幕在原始人看来以为鸟怕他冷,都张起翅膀来复翼他了;这真是神奇的种子,于是又才决心把他抚育起来。

    后稷在小时候便发明了农业,晓得种大豆,晓得种禾麦,晓得种瓜果,公然就占有了他的母家(“即有邰家室”)。后来又开辟草莱,大事种植,有什么黑黍的“ ”,一稃二米的黑粟的“ ”,赤粱粟的“ ”,白粱粟的“芑”。于是收获的收获,运搬的运搬,舂的舂,簸的簸,溲的溲,蒸的蒸,还加上烧羊肉来做菜,准备请上帝吃饭。于是贪食的上帝在云端里闻着米饭的香气也就高兴得了不得,说了一声:“唔,怎这样的香啦!”(“上帝居歆,胡臭亶时!”)上帝从香气中也就把燕会领略了。

    于是乎这后稷就成为了农业的始祖,成了农神。

    这诗的全部把传说的原始性保存得很浓厚,虽然不能完全作为信史,但在这儿可以看出周初的农业状况,而且还可以看出一个原始社会的远景。这儿所说的各种嘉稻,以及祭享时的各种热闹,应该是周初的状况,与后举的《豳风》、《豳雅》相仿。

    周初离原始社会还不甚远,就要尽力为自己的祖先粉饰,也还没有直接说出后稷的父亲就是帝喾。人类的初始当然是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的,这诗的首章已经很明白地告诉了我们。

    第二,《大雅·绵篇》:

    这也是一篇传说诗。在这儿叙述一位穴居野处仅仅只知道做土器的野蛮人古公,他有些少的牧畜(在原始时期完毕,蒙昧时期开始,牧畜和陶埴是同时发明的),骑着马儿逐水草而居,走到岐山之下来,又做了姜姓女酋长的丈夫。(我们请注意:周室原本姓姜,男子是从外族来的。)

    这位古公一到了这儿便干了些什么呢?

    “周原 ,堇荼如饴。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曰止曰时,筑室于兹。”

    他看见那岐山下的土地十分肥饶,便开始钻龟,龟的吉兆很好,要他安心地就住在这儿。

    “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亩。自西徂东,周爰执事。”

    他也就安心地住在这儿,又才开始做起农夫的事情来。这是说岐周已经有了农业,把他同化了。他一被同化了之后,便大兴土木,建宫室,筑寝庙,立社稷,治兵旅,向邻邦的民族修好的修好,征伐的征伐,于是乎疆土开辟了,邻族的昆夷、虞、芮都降服了。到他孙子文王的时候,更来了一大群被征服的民族,这个说我替你奔走,那个说我替你跑路,这个说我彻底心服,那个说我替你当兵。————就这样这首诗也就完结了。

    这首诗所给我们的启示也和《生民篇》一样。它告诉我们,周初离原始社会并不甚远,在太王时都还是女酋长时代;到了太王,因农业的发达,才渐渐有国家刑政的发生,在短时期之内周室吞并了四邻,未几便“三分天下有其二”,又未几公然“实始翦商”了。

    在这儿我们要提出一个问题。

    农业在殷代的中叶已经有被发现的痕迹,为什么经久都不见有什么重大的发展,反为后起的周室所吞灭了?周室农业发达的根本原因,究竟在那儿?

    第三,《大雅·公刘篇》:

    解决问题的关键似乎在这一篇里面。

    这篇诗的作者和时代,诗序上说:“召康公戒成王也。成王将莅政,戒以民事,美公刘之厚于民而献是诗也。”作者的可靠不可靠是一个问题,但时代是在周初,这从诗的文体与内容上看来大抵可以相信。

    公刘在传说上是后稷的曾孙。“虞夏之际弃为后稷而封于邰。及夏之衰弃稷不务,弃子不窟失其官守,而自窜于戎狄之间。不窟生鞠陶。鞠陶生公刘,复修后稷之业,民以富庶,乃相土地之宜而立国于豳之谷焉。十世而太王徙居岐山之阳,十二世而文王始受天命,十三世而武王遂为天子。”————这首诗便是歌咏他定居豳谷时候的事了。

    第一节说这位诚实的公刘做田种地、割麦收租一点也不敢懈怠。但他觉得地方还不够,又才准备起粮食在橐囊里面,又准备起弓矢干戈斧钺,要到邻近去辟土开疆。

    第二节是说他开辟了“胥”的地方(“于胥斯原”),在这儿也弄得很繁庶,生活渐渐顺手,不必像从前那样窘迫。时而上山去牧羊,时而又下平原来种黍麦。身上带的是什么东西呢?是石器的装饰品,是皮鞘里装着的铜刀或者石刀。

    第三节说他再把疆土扩展起来,他走到百泉,又来看望溥原。他又登上了南罔,又才发现了豳谷,便把这儿来做“京师”,便在这儿住居,便在这儿扯起旗号,便在这儿有说有笑地生活下去。

    第四节便说他在这京师一天一天地又发展起来,族里的人繁昌起来了,他们大开筵席,杀猪宰羊,吃得酒醉肉饱,他就作了同族人的酋长也就是宗长(“君之宗之”)。

    第五节说他已经作了宗长之后,族里愈见发达,他又分别土宜,组织警卫,又定出田赋来供这警卫的用度,豳谷便愈见强大起来了。

    第六节也就是最末的一节,说他在豳谷住着,又横涉渭水,去采取砥石,采取铁矿来锻炼(“取厉取锻”),又来大兴土木,大辟田野(“止基乃理”),于是乎便愈见繁庶起来,愈见富足起来;皇涧的两岸已经被人住满了,又发展到过涧的上游去;过涧的上游也住满了,又侵占到芮鞫去。

    这诗就是这样的六节,但这把原始时期的国家的形成,序述得是怎样亲切呢?所托的虽然是公刘这个传说人物,但所说的应该是周代初期的诗人的感情,乃至一般人的感情。最可注意的是那“取厉取锻”的“锻”字,毛传虽然训为石,但已经说了厉,为什么又要说锻呢?郑笺云“石所以为锻质”,我认为正是铁矿。 〔补注1〕

    我们看周诗所用的田器:

    “三之日于耜。”(《七月》)

    “以我覃耜。”(《大田》)

    “庤乃钱镈,奄观铚艾。”(《臣工》)

    “有略其耜。”(《载芟》)

    “畟畟良耜”————“其镈斯赵,以薅荼蓼。”(《良耜》)

    这儿的四种田器,曰耜,曰钱,曰 ,曰 ,三种是从金,耜字上边又有犀利的形容辞曰覃,曰略,曰良,大约这时候的田器已经是在用金器了。但这是怎样的金属呢?

    《考工记》上说:“攻金之工:筑氏执下齐,冶氏执上齐,凫氏为声,栗氏为量,段氏为 器,桃氏为刃。”可惜这为 器的段氏独于阙了,我们不能明白地看出他到底以什么金属为 器,不过我们从其他的五氏可以间接地把他旁证出来。

    其他的五氏:筑氏是为削,冶氏是为杀矢、为戟,桃氏是为剑,凫氏是为钟,栗氏是为量(升斗)。这些都是用青铜铸的。

    金有六齐:六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钟鼎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斧斤之齐。四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戈戟之齐。三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大刃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二,谓之削杀矢之齐。金锡半谓之鉴燧之齐。

    这把钟鼎、斧斤、戈戟、大刃、削、杀矢、鉴燧是用青铜冶铸的,都说明白了;然而 器是除外了的。为 器的却是段氏;“段”不就是“取厉取锻”的“锻”字吗?段氏既是金工,而铜是不用以作 器的,世界各国均无铜犁或青铜犁出土(见艾伯特《史前史词汇》Reallexikon der Vorgeschichte von ,M.Ebert第十卷第一一八页Pflug项下)。这尤证明段氏铸器必以铁。

    铁字本来出现得很迟,初期的五金除锡而外都称为金。铁的锻炼还没有进步的时候,和金、银、铜的美金比较,是称为恶金的。《国语》里面有管仲的话:“美金以铸剑戟,试诸狗马;恶金以铸锄夷斤 ,试诸壤土。”又《管子·海王篇》:“今铁官之数曰:一女必有一针一刀……耕者必有一耒一耜一铫……行服连轺 者必有一斤一锯一锥一凿。”可以知道所谓恶金就是铁。

    《周礼·秋官》的“职金掌凡金玉锡石丹青之戒令,受其入征者,辨其物之美恶”,这儿也就好像已经有美金、恶金的分别了。

    铁的发现,论理应该是在周初,不然那农业发达的原因便无从说明,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大的社会变革的时期也无从说明了。

    因为铁的发现在农业上起了一个很大的革命,在社会上也起了一个很大的革命。在周代的先王如像太王、王季、文王都是要亲自下田的,《周书》的《无逸篇》里说:

    呜呼,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卑服,即康(糠)功田功……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

    这是周公自己称赞他的曾祖、祖、父的话,这儿当不会有多大的夸张。因为一位国王要自己下田风谷,并不是什么好荣华的事。借此,我们可以知道就在文王的初年都还是不十分发达的农业,但是不久之间便完全变换了一个世界。

    周诗里面专咏农事的诗便有好多首数,有《豳风》、《豳雅》、《豳颂》。《周礼·春官》的“龠章掌土鼓豳龠:中春昼,击土鼓,吹《豳诗》以逆暑,中秋夜迎寒亦如之;凡国祈年于田祖,吹《豳诗》,击土鼓以乐田畯,国祭蜡则吹《豳颂》击土鼓以息老物”,简直是成了一个农业的黄金时代了。我们再把那三《豳》的《风》、《雅》、《颂》各篇的诗名分列在下边吧。

    《豳风》……《七月》

    《豳雅》……《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

    《豳颂》……《思文》、《臣工》、《噫嘻》、《丰年》、《载芟》、《良耜》

    除颂诗的几篇比较简单外,《风》、《雅》各篇在《诗经》中都要算是一等的长篇大作。盛况是可以想见了。

    再看《周书》吧。那里面差不多篇篇都有关于农业的文字。

    (一)“土爰稼穑,……岁月日时无易,百谷用成。”(《洪范》)

    (二)“秋大熟……岁则大熟。”(《金縢》)

    (三)“厥父菑,厥子乃弗肯播,矧肯获。……若穑夫,予曷敢不终朕亩?”(《大诰》)

    (四)“纯其艺黍稷。”(《酒诰》)

    (五)“若稽田,既勤敷菑,惟其陈修,为厥疆畎。”(《梓材》)

    (六)“乃别播敷,造民大誉,弗念弗庸, 厥君。……汝乃其速由兹义率杀。”(《康诰》)(“播敷”二字分见上列《大诰》与《梓材》;“乃别播敷”疑是怠弃耕种的意思,此条应在《酒诰》之前,为解释便宜起见列此。)

    (七)“兹予其明农哉!彼裕我民,无远用戾。”(《洛诰》) 〔补注2〕

    (八)“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无逸》)

    (九)“今尔尚宅尔宅,畋尔田……尚永力畋尔田。”(《多方》)

    (一〇)“帝钦罚之,乃伻(使)我有夏,式商受命,奄甸万姓。”(《立政》)(“甸者井牧其地,什伍其民。”)

    这是周代初期十五篇文字中的十篇,说来说去差不多篇篇都要说到农业上来,我们假使把这《周书》、《周诗》来和《易经》或者殷虚卜辞比较,不是划然呈现着两个世界吗?这样斩切的一划!这不是石刀可以划下来的,不是铜刀可以划下来的,这无论怎样都要仰仗铁刀!

    农业轰轰烈烈地发达了起来,文明也就一天一天地灿烂了起来。我们单就表面上看,所谓文、武、周公、成、康,真真是可以赞美的人物了。然而这儿掩藏着一个很大的悲剧。农业的发达就是奴隶制度的完成,在初期本是连国王也要下田的农业,不久便成为了奴民的专职。

    在上面所举的《无逸篇》里面,我们已经可以看出,那专门耕田的人后来成为了“小人”。从此以后便产生了一个“天下之通例”出来,所谓“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了。好听的一个“劳心”的雅号哟!那就是坐食阶级的诡计。所谓精神主义,所谓文化主义,始终跳不出这两个字的范围。他们说你们是当然的,你们是天命注定,你们是天生来作奴隶的人。而他们精神上的操劳比你们还要辛苦,自然比你们更高贵得不可比拟。

    我们再回头看看当时的所谓农夫。

    第一————《七月》

    这是一首写农夫生活的诗。这诗描写当时的农夫周年四季一天到晚都没有休息的时候。男的呢种田筑圃,女的呢养蚕织布。栽种出来的成果呢献给公家,而自己吃的只是一些瓠瓜苦菜。养织出来的成果呢是替“公子”做衣裳,而自己多是“无衣无褐”。农闲的时候打点猎,得了狐狸便要送去给公子做衣裳,得了野猪只好偷偷地把猪儿畜了起来,大猪要贡给公家的。自己养的羔羊也要杀了来献上去,不消说也还要酿酒送酒。公家住的宫室要他们去整理,昼夜兼勤地用茅草盖好起来(当时的宫室都还是茅屋),而自己住的被耗子打穿成大窟小洞的土屋,只好把点烂泥来塞塞,把烟火来熏熏。不消说蟋蟀是要到床头上来叫,风大哥是要时常来打交道的,管他妈的,也只好得过且过,在这儿过冬了。但是还不够,到了冬天来还要去凿凌冰,藏好了,到夏天来献上去,以使公家的人凉快。女子好像还有别的一种公事,就是在春日艳阳的时候,公子们的春情发动了,那就不免要遭一番蹂躏了。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据近世学者的研究,许多野蛮民族的酋长对于一切的女子有“初夜权”(Jus primae noctis),就是在结婚的一夜,酋长先来尝新的啦。

    这些就是“七月流火”中所表示的农夫们一天到晚周年四季的生活,这是不是奴隶呢!

    这在古时的道学先生们看来当然要摇头摆脑,一唱三叹,极口地赞美道:“呜呼,周室之民,其忠爱其君若此之甚,此可见文武周公之盛德矣,呜呼!”(一定还要再来一个“呜呼!”)而在一些个人主义的唯心主义的文人看来,也一定要称赞:“啊,这是一首很好的牧歌!牧歌的,牧歌的,第三个牧歌的!这是中国的农民文学了。”哼,农夫被一些无聊的文人骗得真是可怜了。

    这诗当然不是农夫作的,因为它把农夫的痛苦故意的甘媚化了,牧歌化了,农夫不消说也没有那样的文化程度。序上说是周公作的。或者是这位大诗人的圣作吧。他真不愧是一位大圣人,他真是善于欺骗。但他无论是怎样善于欺骗,他总欺骗不过痛苦。中国的农夫被一些大圣人、大豪杰、大诗贼、大文氓,也欺骗了几千年,但在目下恐怕也没有那样驯善了吧。

    被榨取阶级的“农夫”的生活是这样,榨取阶级的“公子”们又是怎么样呢?

    第二————《楚茨》

    这首诗的主人翁“我”,他有不少的黍稷,所有的仓都装满了,露天堆积的“庾”也有十万大堆。他当然是一位榨取阶级的“公子”了。他把农夫的收获来做酒食,供祭祀,向着鬼神求无厌的幸福。

    他不仅榨取了黍稷,他还榨取了牛羊,牵去剥皮的剥皮,煮的煮,陈献的陈献,供奉的供奉,拿去祭他的祖先或者是生殖器(“祝祭于 ”),他自己作主祭的“孝孙”,还有活的人来作承受祭祀的“神保”。

    祭祀的人还有“诸宰君妇”,还有“诸父兄弟”,一大族的男男女女都是到这儿来聚会的。他们,特别是那些女宾女客,烧起火来,切起肉来,烧的烧,炙的炙,装了无数大碗,拿来献在神的面前。

    于是芬芬郁郁地便在神面前祷告起来,神也公然高高兴兴地吃着他们的饮食,许了他们整万整亿的高寿。

    祷告的人祷告完了,神也吃醉了,便撞钟击鼓把神送回去;剩着是该那些“诸宰君妇”和“诸父兄弟”的男男女女快乐的时候。特别是那些女的尤其着急,她们等也等不及的一种神气,赶快把那祭祀的陈设撤了,便和那些“诸父兄弟”们“备言燕私”起来。

    他们都走到后边的寝室里去了,音乐也到那后边去奏去了。他们也在那儿醉,也在那儿饱,还有一件事情不好明白地说出来,只好说“真是可爱,真是合时,什么都好尽了头”,于是乎也就不能不“子子孙孙勿替引之”了。

    这就是一些“公子”们的生活,这虽然是一些比较原始的公子们,虽然只是一时的快乐(照《周礼》看来当在仲春),但这却是怎样的快乐呢?它像那农夫们的“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它像那农女们的“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吗?

    此外还有《信南山》、《甫田》以及《豳颂》的六篇,都是这样风味的诗,就是当时的“公子”把农夫的收成榨取来供祭祀享乐。《甫田》的开首四句把那阶级的对立道得异常的明白。

    第三————《甫田》

    “倬彼甫田,岁取十千;我取其陈,食我农人。”

    你看农人是属他的,他不耕而获的一年取十千,把些剩余陈腐的米谷赏给农人吃,这不如像在养猪狗一样吗?但他骗人的程度已经很高明了。他把农人的黍稷牧畜取了,但他给他们的口惠是没有忘记的,他说:

    “我的田弄好了,真是你们农夫的功德啦!”(“我田既臧,农夫之庆!”)

    他立了田官去监督那些农夫,他时常还要亲自去监督,不准他们偷懒,他说他是犒劳他们。农夫在这样的监视之下,当然偷不起懒来,他说,

    “啊,你们真是勤快啦!”(“曾孙不怒,农夫克敏!”)

    在这样监视督率之下,于是乎农夫的膏血榨到一珠一滴都要成一米一黍了。所以:

    “曾孙之稼,如茨如梁(收成就像茅檐一样高,屋顶一样高);曾孙之庾,如坻如京(堆积起来就像一个海岛,就像一片山岭)。乃求千斯仓,乃求万斯箱。黍稷稻粱,农夫之庆。(又来厚着脸皮昧着良心恭维你一句。)”

    你看这榨取者的手段不很高明吗?而他高明的手段还不仅这一点,他还很有点我们近代人的风味 〔补注3〕 ,会向农人喊“万岁”的口号呢!那诗最后的两句便是:

    “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农人万岁哟!工人万岁哟!只要你克勤克敏地供我榨取,你的寿命愈长愈好,万岁哟!万岁哟!万万万万万岁哟!————哼哼!

    第四————《大田》

    这首诗的性质稍稍不同,这是一首小农生活的诗。他自己是“曾孙”的农夫,但同时也有他的私田。所谓“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我看那并不是所谓“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的什么井田制————那种井田制是后代儒家的理想,事实上当时的土地一切都是公田,农人只是食陈的奴隶;但当时未经开垦的土地当然很多,让农人们利用自己的余力去开垦了出来,当然就成为自己的私地了。这儿是后来奴隶制破坏的一个伏机,我们是应该注意的 〔补注4〕 。

    在这首诗里面还有几句重要的话:

    “彼有不获穉,此有不敛 ,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

    这在一些糊里糊涂只求皮相的人看来,一定又要说:“这真是一张画图呀,充满牧歌意味的画图呀,就像米勒的《拾穗》一样的画图呀,和平的风光,优美的风光,说不尽的风光,风光。”有趣味地我介绍一段朱熹老夫子的关于这几句话的高见吧:

    “此见其丰盛有余而不尽取,又与鳏寡共之;既足以为不费之惠,而亦不弃于地也。不然,则粒米狼戾,不殆于轻视天物而慢弃之乎?”

    我很想在这几句文章下面再加两个字“呜呼”了。

    我们的见解不是这样。我们在这儿正看出当时已经有了乞丐的现象!一些奴隶的农妇在男子在的时候,有男子力田,勉强总还有陈可食,但一到男子死了,自己或者因为年老,或者因为貌丑,不能再去嫁人,那可吃什么呢?那不是在收获的时候去拾些遗穗吗?收获时有遗穗可拾,平时呢?自然只好吃草根或者讨口了。

    这是奴隶制成立以后必然有的现象,一直到现代都不曾消灭过一次的现象。在《国风》中采草卉的女人数见不鲜,恐怕多半就是这类无告的寡妇吧?

    总之,当时的农夫就是奴隶。这些奴隶在平时不仅作农夫,还要做工事,供徭役。《七月》里面已经有“上入执宫功”的话,那便是每年在定期的时候去为公家做工。这儿当然没有什么工钱,也没有什么契约,完全是当尽的义务。这是平时,在战时便要服兵役或战时的土木工作等。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小雅·出车》)

    《书经》上这类的供役很多:

    (一)“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四方民大和会。”(《康诰》)

    (二)“太保朝至于洛卜宅,厥既得卜则经营,越三日庚戌,太保乃以庶殷攻位于洛汭。……厥既命殷庶,庶殷丕作。”(《召诰》)

    (三)“王曰:‘告尔殷多士:今予惟不尔杀,予惟时命有申,今朕作大邑于兹洛,予惟四方罔攸宾,亦惟尔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逊。’”(《多士》)

    (四)“公曰:‘嗟,人无哗,听命!……鲁人三郊三遂,峙乃桢干!甲戌我惟筑,无敢不供!汝则有无余刑,非杀!’”(《费誓》)

    有所谓“庶民”,有所谓“庶殷”,从这儿可以看出奴隶的成因了。

    庶殷明白地就是被征服的民族,在快被征服的时候殷人很愁,以为“商其沦丧,我罔为臣仆”(《商书·微子》),怕的人人都要遭屠戮,要想当奴隶都办不到。这正表明着奴隶制的产生还不很久,在未有奴隶制以前一切的俘虏都要拿来屠戮。所以周公在殷人面前也很卖恩惠,他说我们现在并不杀你们,还让你们种田筑屋,你们应该要感恩怀德(《多士》及《多方》)。在西周末年奴隶制成立以后的文字便不同了。同是一种怕亡国的话,殷人是怕当不成奴隶,周人就直接怕当奴隶。《小雅·正月篇》说:

    “民之无辜,并其臣仆。”

    这正表现着时代递禅的阶段了。

    殷人被征服了以后事实上是作了奴隶,他们算是受尽了轻视和虐待的,周室的人称他们为“蠢殷”,称他们为“顽民”,一直到春秋战国的时候都还把他们的后人当成蠢人看待,譬如说到蠢人的时候便是“宋人”————“宋人资章甫而适越”(《庄子》)————“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孟子》)————宋人就是蠢人的代表。

    奴隶是世袭的,《大雅》的《既醉篇》很明白地告诉了我们,那诗的第七和第八两节上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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