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爱看小说网 www.izxs.net,最快更新金明馆丛稿二编最新章节!

史大夫劉元鼎[等]充西蕃盟會使。十月十日與吐蕃使盟,宰臣[等]皆預焉。其詞曰,維唐承天,撫有八絃。十有二葉,二百有四載。歲在癸丑冬十月癸酉,(寅恪案,癸丑當作辛丑。長慶元年辛丑十月甲子朔。癸酉即十日。)文武孝德皇帝詔丞相臣[崔]植,臣[王]播,臣[杜]元穎等與大將和蕃使禮部尚書訥羅論等會盟於京師。大臣執簡,播告秋方。大蕃贊普及宰相鉢闡布尚綺心兒等,先寄盟文要節。預盟之官十七人,皆列名焉。其劉元鼎等與論訥羅同赴吐蕃本國就盟。仍勑元鼎到彼令宰相已下,各於盟文後自書名。二年二月遣使來請定界。六月復遣使來朝。是月劉元鼎自吐蕃使迴。奏云,去四月二十四日到吐蕃牙帳,以五月六日會盟訖。

    關於唐蕃會盟事,舊唐書所記,雖其間不免有所脱誤,但終較新唐書、通鑑等爲詳悉。盟文中十有二葉之語,指自高祖至穆宗爲十二帝,而二百有四載,蓋從武德元年,即西曆六百十八年,至長慶元年,即西曆八百二十一年也。然則劉元鼎長慶二年所見虜帥徧曉諸將之盟策,即前歲長慶元年之盟策,故彝泰七年即長慶元年,而非長慶二年。梁曜北玉繩元號略及羅雪堂振玉丈重校訂紀元編,皆據此推算,今證以會盟碑碑陰蕃文,益見其可信。故吐蕃可黎可足贊普之彝泰元年,實當唐憲宗元和十年,然則其即贊普之位,至遲亦必在是年。唐會要、新舊唐書及通鑑所載年月,乃據吐蕃當日來告之年月,而非當時事實發生之真確年月也。又蒙古源流載此贊普在位二十四年,不知其説是否正確,但憲宗元和十年,即西曆紀元後八百十五年,爲彝泰元年。文宗開成三年,即西曆紀元後八百三十八年,亦即補國史所紀可黎可足贊普卒之歲,爲彝泰末年,共計二十四年,適相符合。寅恪於蒙古源流所紀年歲,固未敢盡信,獨此在位二十四年之説,與依據會盟碑等所推算之年代,不期而闇合,似非出於臆造所能也。

    綜校諸書所載名號年代既多譌誤,又復互相違異,無所適從。幸得會盟碑碑陰殘字數行,以資考證,千年舊史之誤書,異地譯音之譌讀,皆賴以訂正。然中外學人考證此碑之文,以寅恪所知,尚未有論及此者,故表而出之,使知此邏逤片石,實爲烏斯赤嶺(此指拉薩之赤領而言)之大玉天球,非若尋常碑碣,僅供攬古之士賞玩者可比也。

    附記

    (一)寅恪近發見北平故宫博物院藏有蒙古源流之蒙文本二種。一爲寫本。一爲刊本。瀋陽故宫博物館亦藏有蒙文本。蓋皆據成衮札布本鈔寫刊印者也。

    (二)寅恪近檢北平圖書館所藏敦煌寫本,見八婆羅夷經附載當日吐蕃詔書。中有「今諸州坐禪人爲當今神聖贊普乞里提足贊聖壽延長祈禱」等語。考乞里提足贊即Khri-gtsug-lde-brtsan之音譯。此乃關於彝泰贊普之新史料,可與兹篇互證者也。

    (原載一九三〇年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貳本第壹分)

    靈州寧夏榆林三城譯名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二)

    歷史上往往有地名因其距離不遠,事實相關,復經數種民族之語言輾轉迻譯,以致名稱淆混,雖治史學之專家,亦不能不爲其所誤者,如蒙古源流之靈州寧夏榆林等地名,是其一例。寅恪近校此書,獲讀昔人所未見之本,故得藉以釋其疑而正其誤,此蓋機會使然,非寅恪之慵鄙不學,轉能勝於前賢也。

    施密德氏Isaac Jacob Schmidt蒙古源流校譯本第肆篇Turmegei城附注云:

    本書著者以爲西夏之都城。

    又第玖篇Temegetu城附注云:

    此城或即本書著者所稱爲成吉思汗所攻取,而西夏末主所居之Turmegei城,殊未敢決言。

    王觀堂國維先生蒙古源流校本肆圖默格依城旁注云:

    友爾馬哥波羅游記注謂撒囊徹辰屢説西夏之衣兒格依城Irghai。此書紀西夏城邑,僅兩舉圖默格依城,而無衣兒格依城,不知漢譯與西譯何以互異?衣兒格依城,元史太祖本紀作斡羅孩城,地理志作兀剌海城,元秘史作額里合牙(旁注寧夏二字),又作兀剌孩。

    寅恪案,施氏未見蒙古源流之滿文及中文譯本。觀堂先生未見蒙文原本及滿文譯本,故其言如此。日本那珂通世成吉思汗實録壹貳所考靈州寧夏地名頗精審,然彼書爲元秘史之日文譯本,故不及榆林之名,且其所徵引,猶未完備。兹更詳稽蒙古源流諸譯本之異同,證以元明舊史之文,庶幾得以釋正施王之疑誤,并可補那珂氏所考之未備。凡前賢之説,其是者固不敢掠美,其非者亦不爲曲諱,惟知求真而已。

    施密德氏蒙古源流蒙文本Temegetu之名凡五見,Turmegei之名凡兩見,Irgai之名凡五見。滿文及中文譯本Temegetu及Irgai之名以中國舊名譯之。於Turmegei以對音譯之。兹先論Temegetu及Irgai之名,然後再及Turmegei之名。

    滿文譯本Temegetu作Iui Lin,即中文本之榆林。譯Irgai作Ning Hiya,即中文本之寧夏。以常理而言,滿文本譯者,當爲蒙人或滿人之精通蒙文者,其譯此二城之名,以中國舊名當之,而不用對音,非憑虚臆造,必有所依據,固無可疑。兹復取中國舊史所紀,與蒙古源流所載爲同一之史實,而有關於此二城之名者,參互校覈之,益可以證明其所譯之不誤也。

    蒙古源流柒紀往迎達賴喇嘛事云:

    於是寧夏城之王爲首,都堂總兵大小各官,以次延請,頗著恭敬。

    寅恪案,此節蒙文本寧夏作Irgai,其王之名作Tsching Wang。明史壹壹柒諸王傳貳云:

    慶靖王,太祖第十六子。洪武二十四年封。二十六年就藩寧夏。

    同書肆貳地理志寧夏衛下注云:

    洪武二十六年慶王府自慶陽府遷此。

    同書壹佰貳諸王世表叁略云:

    慶端王倪,萬曆五年襲封。十六年薨。

    據此,Tsching Wang者,慶王之對音,蒙古源流紀此事於甲申年,即萬曆十二年。此慶王當爲倪。此時之王既爲慶王,則其建邸之城,非寧夏莫屬。然則Irgai之爲寧夏,可無疑矣。又蒙古源流柒云:

    歲次甲午徹辰濟農年三十歲,復行兵明地,由阿拉善前往,榆林城之馬姓總兵追至。

    寅恪案,蒙文本徹辰濟農上有博碩克圖Buschuktu一詞,即明史之卜失兔。甲午爲明萬曆二十二年。明史貳叁捌麻貴傳云:

    貴以功增秩予廕。尋擢總兵官,鎮守延綏。[萬曆]二十二年七月卜失兔糾諸部深入定邊,營張春井。貴乘虚搗其帳於套中,斬首二百五十有奇,還自寧塞,復邀其零騎。會寇留内地久,轉掠至下馬關,寧夏總兵蕭如薰不能禦,總督葉夢熊急檄貴赴援,督副將蕭如蘭等連戰曬馬臺薛家窪,斬首二百三十有奇,獲畜産萬五千。

    又同書玖壹兵志及壹柒捌余子俊傳紀延绥徙治事相同,今竝録之。

    兵志略云:

    成化七年延綏巡撫余子俊大築邊城。先是,東勝設衛守在河外,榆林治綏德。後東勝内遷,失險,捐米脂魚河地幾三百里。正統間,鎮守都督王禎始築榆林城。至是[延綏巡撫余]子俊乃徙治榆林。

    余子俊傳云:

    初延綏鎮治綏德州,屬縣米脂、吴堡悉在其外,寇以輕騎入掠,鎮兵覺而追之,輒不及,往往得利去。自子俊徙鎮榆林,增衛益兵,拓城置戍,攻守器畢具,遂爲重鎮。

    施氏蒙古源流蒙文本榆林作Temegetu,總兵之姓名作Magha,當即麻貴之對音,而轉寫微譌。成衮札布蒙文本編校者,或滿文本譯者,以其不類漢姓,故略去下一音,僅餘Ma音,中文本遂譯爲馬姓耳。明憲宗成化七年以後,延綏徙治榆林,蒙古源流所稱榆林總兵,亦猶西人習稱清代兩江總督爲南京總督之例。當萬曆二十二年之秋,寧夏鎮總兵爲蕭如薰,延綏鎮總兵爲麻貴。則蒙古源流蒙文本之Magha必爲麻貴,Magha既爲麻貴,則Temegetu城非榆林莫屬。是Temegetu之應譯爲榆林,又可無疑矣。Irgai之爲寧夏,Temegetu之爲榆林,既已證明,則音譯之圖默格依Turmegei,即元秘史壹貳之朵兒篾該,對音適切,其爲一地,自無疑義。拉施特書亦有此城名,多桑D’Ohsson讀爲Derssekai額爾篤曼Erdmann讀爲Deresgai,其中s之音疑爲傳寫之譌。鄙意秘史載狗兒年攻靈州一節,其蒙文音譯朵兒篾該旁注靈州二字,與元史壹太祖本紀二十一年丙戌冬十一月庚申帝攻靈州同一事,則靈州之爲朵兒篾該,無待再爲之證明。故中文圖默格依,即蒙文滿文本之Turmegei,亦即元秘史之朵兒篾該。然則蒙古源流之圖默格依,準Temegetu及Irgai之例,不以對音譯,而以中國舊名譯,當爲靈州二字無疑也。

    三城之譯名皆已考定,然後可以辨昔賢舊説之是非。觀堂先生謂衣兒格依城Irgai即元秘史之額里合牙,其説是也。所以知其是者,元秘史續集貳額里合牙旁注寧夏二字,如朵兒篾該旁注靈州二字者相同。多桑D’Ohsson引拉施特書謂西夏國都名Irghai,蒙古人謂之Ircaya,Ircaya與額里合牙對音適符,而西夏國都即寧夏,又與旁注脗合,故衣兒格依Irghai即元秘史之額里合牙無疑也。惟先生又謂衣兒格依城即斡羅孩,兀剌海,兀剌孩,其説非也。所以知其非者,元秘史續集貳,額里合牙與兀剌孩同列一卷中,對音既異,一則旁注寧夏,一則否。又元史陸拾地理志叁甘肅等處行中書省所屬寧夏府路與兀剌海路竝列。其爲二地可知。且地理志兀剌海路下注云:

    太祖四年由黑水城北兀剌海西關口入河西,獲西夏將高令公,克兀剌海城。

    與元史壹太祖本紀略云:

    四年己巳帝入河西,夏主李安全遣其世子率師來戰,敗之,獲其副元帥高令公,克兀剌海城,薄中興府,引河水灌之,堤決,水外潰,遂撤圍還。

    所載適符。據此可知是役僅克兀剌海,而未克中興府。元史陸拾地理志叁寧夏府路云:

    自唐末有拓拔思恭者,鎮夏州。世有銀夏綏宥静五州之地。宋天禧間,傳至其孫德明,城懷遠鎮爲興州以居,後升興慶府,又改中興府。

    夫中興府即寧夏,亦即衣兒格依Irgai,然則衣兒格依與兀剌海決不得爲一地明矣。

    又元史壹太祖本紀略云:

    [二年]丁卯秋再征西夏,克斡羅孩城。四年己巳帝入河西,克兀剌海城。

    聖武親征録云:

    [丁卯]秋再征西夏,冬克斡羅孩城。

    斡羅孩與兀剌海對音適合,故史家皆以爲一地。如柯蓼園劭忞丈新元史叁太祖本紀下略云:

    二年丁卯秋,帝親征西夏,入兀剌海城。五年庚午秋,帝再伐西夏,復入兀剌海城。

    柯氏以斡羅孩即兀剌海,故第一役亦作兀剌海,第二役則言復入。(柯氏繫第二役於五年庚午,而不繫於四年己巳者,蓋從拉施特書及聖武親征録。屠敬山寄丈蒙兀兒史記叁成吉思可汗本紀貳下亦與新元史同。惟觀堂先生聖武親征録校注庚午西夏獻女爲妤條,有「此年事拉施特書繫於蛇年」之語。寅恪案,元史譯文證補壹下太祖本紀譯證略云:「馬年秋又征合申,納女而回。」觀堂先生所云,當即指此。然此事拉施特氏實繫於馬年,而非蛇年。徧檢上年即蛇年,並無類似之事,不知所出,待考。)若斡羅孩與兀剌海爲一地,則據上文所述,與衣兒格依Irgai(即寧夏)絶無關涉,焉得謂衣兒格依即斡羅孩乎?又屠氏於蒙兀兒史記叁成吉思可汗本紀貳下二年丁卯條,謂兀剌孩即元史壹貳玖李恒傳之兀納剌。又於同書二十有一年丙戌條,謂姚[燧]牧庵集中書左丞李公家廟碑之兀納,亦即兀剌城。(寅恪案,今武英殿聚珍本姚牧菴集壹貳此文不作「兀納城」,僅作「某某城」。當出於屠氏之推想,未必别見他本也。)然兀納剌與兀剌孩對音殊不相近,如無他證,似不能合爲一地也。

    王觀堂先生前數年校蒙古源流時,未見蒙文滿文諸本,故不知Irghai即寧夏,謂此書紀西夏城邑,僅兩舉圖默格依,而友爾馬哥波羅游記所引之Irghai,不見於中文本,因不解漢譯與西譯何以互異?今寅恪以機緣獲見先生當日所未見之本,遂得釋此疑。若先生有知,亦當爲之一快也。

    至施密德氏疑Temegetu或與Turmegei同爲一地。據上文所述,Temegetu爲榆林,Turmegei爲靈州,既已證明爲兩地,實無牽合爲一之理。且蒙古源流著者,亦未顯稱圖默格依爲西夏國都,惟言其爲末主錫都爾固汗所居耳。(靈州爲夏人先世繼遷舊都,蒙古源流著者容有誤會。)然則施氏所疑之不當,又不待言也。

    今綜合上文所述,除中國近日如洪鈞王國維諸家所譯之對音不計外,得以證明四端:

    (一)Turmegei圖默格依,朵兒篾該,靈州Derssekai Deresgai等名,同屬一地。

    (二)Irgai,(Irghai),寧夏,中興府,夏王城(見元史太祖本紀二十一年)等名,同屬一地。

    (三)Temegetu,榆林等名,同屬一地。

    (四)兀剌海,兀剌孩,斡羅孩等名與Irgai非屬一地。至其當今日之何地及友爾Henry Yule馬哥波羅游記注誤以西涼府之Egrigaia當寧夏等問題,以其不在本文範圍之内,姑不具論。兹僅就此關於蒙古源流之三城,考定其譯名,或亦讀是書者之一助歟?

    (原載一九三〇年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壹本第貳分)

    彰所知論與蒙古源流(蒙古源流研究之三)

    元帝師八思巴爲忽必烈製蒙古國書。元亡而其所製之國書亦廢不用。彰所知論者,帝師爲忽必烈太子真金所造。其書依仿立世阿毘曇之體,捃摭吐蕃舊譯佛藏而成。於佛教之教義固無所發明,然與蒙古民族以歷史之新觀念及方法,其影響至深且久。故蒙古源流之作,在元亡之後將三百年,而其書之基本觀念及編製體裁,實取之於彰所知論。今日和林故壤,至元國字難逢通習之人。而蒙古源流自乾隆以來,屢經東西文字之迻譯(滿文漢文及德文),至今猶爲東洋史學之要籍。然則蒙古民族其文化精神之所受於八思巴者,或轉在此而不在彼,殆亦當日所不及知者歟!

    考東西文字之蒙古舊史,其世界創造及民族起源之觀念,凡有四類。最初者,爲與夫餘鮮卑諸民族相似之感生説。稍後乃取之於高車突厥等民族之神話。迨受阿剌伯波斯諸國之文化,則附益以天方教之言。而蒙古民族之皈依佛教者,以間接受之於西藏之故,其史書則掇採天竺吐蕃二國之舊載,與其本來近於夫餘鮮卑等民族之感生説,及其所受於高車突厥諸民族之神話,追加而混合之。夫蒙古民族最初之時敍述其起源,而冠以感生之説。譬諸棟宇,既加以覆蓋,本已成一完整之建築,若更於其上施以樓閣之工,未嘗不可因是益臻美備而壯觀瞻。然自建築方面言之,是謂重疊之工事。有如九成之臺,累土而起,七級之塔,歷階而登,其構造之愈高而愈上者,其時代轉較後而較新者也。今日所存之阿剌伯文波斯文土耳其文等蒙古舊史,大抵屬於第三類之回教化者,與蒙古源流無涉,於此可不論。至第一類與夫餘鮮卑等民族之感生説相似者,則日本内藤虎次郎博士之蒙古開國之傳説(見内藤氏讀史叢録。)並今西龍博士之朱蒙傳説及老獺稚傳説(見内藤博士頌壽紀念史學論叢。)諸論文中已詳言之。亦無庸贅述。兹僅就第二第四兩類略徵舊史之文,闡明其義,以見帝師與蒙古史之關係,及其後來之影響。并取彰所知論卷上情世界品中吐蕃蒙古王族之譯名,與許氏本嘉喇卜經(Rgyal-rabs,ed. Schlagintweit),蒙古源流諸書互證,以備治蒙古史者之參考。其天竺諸王名字,則皆見於佛乘,非難推知,故不多及焉。

    元朝秘史壹略云:

    當初元朝的人祖,是天生一個蒼色的狼,(蒙文音譯孛兒帖赤那,蒙古源流作布爾特齊諾。)與一個慘白色的鹿(蒙文音譯豁埃馬闌勒,蒙古源流作郭斡瑪喇勒。)相配了,同渡過騰汲(吉)思名字的水,來到於斡難名字的河源頭,不兒罕名字的山(蒙文音譯不峏罕哈勒敦納,蒙古源流作布爾干噶勒圖納。)前住着。産了一個人,名字唤作巴塔赤罕。朵奔篾兒干(元史太祖本紀、宗室世系表、陶宗儀輟耕録作脱奔咩哩犍,蒙古源流作多博墨爾根。)死了的後頭,他的妻阿闌豁阿(元史太祖本紀、宗室世系表、輟耕録作阿蘭果火,蒙古源流作阿掄郭斡。)又生了三個孩兒。一個名不忽合答吉,(元史太祖本紀、宗室世系表、輟耕録作博寒葛答黑。蒙古源流作布固哈塔吉。)一個名不合秃撒勒只,(元史太祖本紀、宗室世系表、輟耕録作博合覩撒里直,蒙古源流作博克多薩勒濟固。)一個名孛端察兒。(元史太祖本紀、宗室世系表、輟耕録作孛端叉兒,蒙古源流作勃端察爾。)朵奔篾兒干在時生的别勒古訥台(蒙古源流作伯勒格特依)不古訥台(蒙古源流作伯衮德依)兩個兒子背處共説:俺這母親無房親兄弟,又無丈夫,生了這三個兒子,家内獨有馬阿里黑伯牙兀歹(蒙古源流作瑪哈賚)家人,莫不是他生的麽?道説間,他母親知覺了。因那般他母親阿闌豁阿説:别勒古訥台,不古訥台!您兩個兒子疑惑我這三個兒子是誰生的,你疑惑的也是。您不知道每夜有黄白色人自天窗門額明處入來,將我肚皮摩挲。他的光明透入肚裏去時節,隨日月的光,恰似黄狗般爬出去了。您休造次説。這般看來,顯是天的兒子,不可比做凡人。久後他每做帝王呵,那時纔知道也者。

    又拉施特集史(節録洪鈞元史譯文證補壹上太祖本紀譯證上)略云:

    相傳古時蒙兀與他族戰,全軍覆没,僅遺男女各二人,遁入一山,斗絶險巇,惟一徑通出入。而山中壤地寬平,水草茂美,乃攜牲畜輜重往居,名其山曰阿兒格乃衮。二男一名腦古,一名乞顔。乞顔義爲奔瀑急流,以其膂力邁衆,一往無前,故以稱名。乞顔後裔繁盛。後世地狹人稠,乃謀出山,而舊徑蕪塞,且苦艱險。繼得鐵礦,洞穴深邃。爰伐木熾炭,篝火穴中,鼓風助火,鐵石盡鎔,衢路遂闢。後裔於元旦鍛鐵於爐,君與宗親次第捶之,著爲典禮。蒙兀之出阿兒格乃衮,其後人最著稱者,曰孛兒特赤那(祕史作孛兒帖赤那)。妻子甚多,長妻曰郭斡馬特兒(祕史作豁埃馬闌勒),生必特赤干(祕史作巴塔赤罕)。朵本巴延(祕史作朵奔篾兒干)早卒,阿闌郭斡(祕史作阿闌豁阿)寡居而孕,夫弟及親族疑其有私。阿闌郭斡曰,天未曉時,有白光入自帳頂孔中,化爲男子,與同寢,故有孕。且曰,我如不耐寡居,曷不再醮,而爲此曖昧事乎?斯蓋天帝降靈,欲生異人也。不信,請伺察數夕,以證我言。衆曰,諾。黎明時,果見有光入帳,片刻復出。衆疑乃釋。

    考魏書卷壹佰叁高車傳(參北史玖捌高車傳及通典壹玖柒邊防典壹叁高車傳)云:

    俗云,匈奴單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國人皆以爲神。單于曰,吾有此女,安可配人,將以與天。乃於國北無人之地,築高臺,置二女其上。曰,請天自迎之。經三年,其母欲迎之,單于曰,不可,未徹之間耳。復一年,乃有一老狼,晝夜守臺嘷呼,因穿臺下爲空穴,經時不去。其小女曰,吾父處我於此,欲以與天,而今狼來,或是神物,天使之然。將下就之。其姊大驚,曰,此是畜生,無乃辱父母也!妹不從,下爲狼妻而産子。後遂滋繁成國。

    又周書伍拾異域傳下(參隋書捌肆及北史玖玖突厥傳并通典壹玖柒邊防典壹叁突厥上及册府元龜玖伍陸外臣部種族門突厥條)略云:

    突厥者,蓋匈奴之别種,姓阿史那氏。别爲部落。後爲鄰國所破,盡滅其族。有一兒,年且十歲,兵人見其小,不忍殺之,乃刖其足,棄草澤中。有牝狼以肉飼之。及長,與狼合,遂有孕焉。彼王聞此兒尚在,重遣殺之。使者見狼在側,并欲殺狼。狼遂逃於高昌國之北山。(寅恪案,通典作「負於西海之東,止於山上。其山在高昌西北。」其意似謂狼負此子逃於高昌。疑周書有脱文。俟考。)山有洞穴,穴内有平壤茂草,周回數百里,四面俱山。狼匿其中,遂生十男。十男長大,外託妻孕,其後各有一姓,阿史那即一也。子孫繁育,漸至數百家。經數世,相與出穴,臣於茹茹。居金山之陽,爲茹茹鐵工。[土門]恃其强盛,乃求婚於茹茹。茹茹主阿那瓌大怒,使人辱駡之。曰,爾是我鍛奴,何敢發是言也。

    據此,則狼祖及鍛鐵事,皆高車突厥之民族起源神話,而蒙古人襲取之無疑也。

    考元史壹太祖本紀云:

    太祖法天啓運聖武皇帝諱鐵木真,姓奇渥温氏,蒙古部人。其十世祖孛端叉兒,母曰阿蘭果火,嫁脱奔咩哩犍,生二子,長曰博寒葛答黑,次曰博合覩撤里直。既而夫亡,阿蘭寡居,夜寢帳中,夢白光自天窗中入,化爲金色神人,來趨臥榻。阿蘭驚覺,遂有娠,産一子,即孛端叉兒也。孛端叉兒狀貌奇異,沉默寡言,家人謂之癡。獨阿蘭語人曰,此兒非癡,後世子孫必有大貴者。

    又拉施特集史(依洪鈞元史譯文證補壹上太祖本紀譯證上所載)云:

    蒙兀先無文字,世系事迹,口相傳述,無史記以爲定論。自朵本巴延至成吉思汗約近四百載。據庫藏國史及知掌故者,參訪合徵之焉。

    洪氏注云:

    朵本巴延即元史之脱奔咩哩犍。本紀敍帝先系,始於此人。據此數語觀之,當是蒙古國史亦始此人,而元史本之也。自此以上世系,當是傳述得之。故元史之世系少,而祕史蒙古源流之世系多。

    寅恪案,洪氏之説極是,而阮元撰四庫未收書目元祕史提要云:

    是編所載元初世系,孛端叉兒之前,尚有一十一世。太祖本紀述其先世,僅從孛端叉兒始。諸如此類,並足補正史之紕漏。

    寅恪案,元史所記阿蘭果火不夫而孕事,乃民族起源之感生説。此種感生説,與夫餘高勾麗百濟鮮卑契丹日本滿洲等民族所傳者極相近似(詳見内藤虎次郎今西龍兩博士論文),或者即爲蒙古民族最初所固有者,亦未可知。今之元史記蒙古民族起源,僅述此感生説,不更追述此前之神話。如元祕史及拉施特集史之所載者,姑不論其經後世史官删削與否,要爲尚不盡失其簡單之原始形式。而祕史所記世系較元史爲多者,乃由采用突厥等民族神話,追加附益於其本來固有者之所致。故孛端叉兒以前一十一世之事蹟,乃蒙古民族起源史後來向上增建之一新層級,較元史之簡單感生説,恐尤荒誕不可徵信。烏能補正其紕漏乎?阮氏殆失言矣。

    蒙古源流卷壹卷貳敍天地剖判及天竺吐蕃二國歷代事迹。其卷壹云:

    [土伯特]色哩持贊博汗之子曰智固木贊博汗,爲奸臣隆納木篡弑。其三子皆出亡。長子置持逃往寧博地方,次子博囉咱逃往包博地方,第三子布爾特齊諾(祕史音譯作孛兒帖赤那。義爲蒼色的狼。)逃往恭布(卷叁作恭博)地方。

    其卷叁續敍略云:

    古土伯特地方尼雅持贊博汗之七世孫色爾(哩)持贊博汗[之子智固木贊博汗]爲其臣隆納木篡奪汗位,其子博囉咱置持布爾特齊諾等兄弟三人俱各出亡。季子布爾特齊諾出之恭博地方,即娶恭博地方之女郭斡瑪喇勒(祕史音譯作豁埃馬闌勒,義爲慘白色的鹿。)爲妻,往渡騰吉思海。東行至拜噶勒江所屬布爾干噶勒圖那(祕史作不峏罕哈勒敦納)山下,遇必塔地方人衆,詢其故,遂援引古額訥特珂克(天竺)人衆所推尊之土伯特地方之尼雅持贊博以語之。必塔地方人衆議云,此子有根基,我等無主,應立伊爲君。遂尊爲君長,諸惟遵旨行事。生子必塔斯干必塔察干(祕史作巴塔赤罕)二人。多博墨爾根(祕史作朵奔篾兒干)卒後,阿掄郭斡哈屯(祕史作阿蘭豁阿)每夜夢一奇偉男子與之共寢。天將明,即起去。因告伊妯娌及侍婢知之。如是者久之,遂生布固哈塔吉(祕史作不忽合答吉)博克多薩勒濟固(祕史作不合秃撒勒只)勃端察爾(祕史作孛端察兒)等三子。後漸長成。有好事者譖之云,從無寡婦生子之理。其夫之連襟瑪哈賚(祕史作馬阿里黑伯牙兀歹)常往來其家,疑即此人。伯勒格特伊(祕史作别勒古訥台)伯衮德依(祕史作不古訥台)二人遂疑其母。其母云,爾等二人誤聽旁人之言疑我。因語以夢中情事,且云,爾等此三弟殆天降之子也。

    據此,可知蒙古源流於祕史所追加之史層上,更增建天竺吐蕃二重新建築,采取竝行獨立之材料,列爲直貫一系之事蹟。换言之,即糅合數民族之神話,以爲一民族之歷史。故時代以愈推而愈久,事蹟亦因愈演而愈繁。吾人今日治史者之職責,在逐層削除此種後加之虚僞材料,庶幾可略得一近似之真。然近日學人猶有謂「吐蕃蒙兀實一類也。[蒙古]源流之説,未可厚非」者(見屠寄蒙兀兒史記世紀第一),豈不異哉!

    夫逐層向上增建之歷史,其例自不限於蒙古史。其他民族相傳之上古史,何獨不然。今就小徹辰撒囊之蒙古源流一書而論,推究其所以致此疊累式之原因,則不得不泝源於彰所知論。此論論主既採仿梵文所製之吐蕃字母,以爲至元國書,於是至元國書遂爲由吐蕃而再傳之梵天文字。其造論亦取天竺吐蕃事蹟,聯接於蒙兀兒史。於是蒙兀兒史遂爲由西藏而上續印度之通史。後來蒙古民族實從此傳受一歷史之新觀念及方法。蒙古源流即依此觀念,以此方法,採集材料,而成書者。然則帝師此論與蒙古史之關係深切若是,雖非乙部之專著,治史者固不可以其爲佛藏之附庸而忽視之也。兹取彰所知論卷上情世界品中吐蕃蒙古王族名字,以舊史校之,條列於下。

    論云:

    如來滅度後千餘年,西番國有王曰呀乞?贊普。

    寅恪案,此王即藏文嘉喇卜經之吐蕃第一贊普Gnya-khri btsan-po。亦即蒙古源流卷壹卷叁之尼雅赤(卷壹作赤卷叁作持)贊。

    論云:

    二十六代有王曰祫朵陀?思顔贊。

    寅恪案,此王即嘉喇卜經之二十五代王Lha-tho-tho-ri-snyen-(snyan)-btsan。亦即蒙古源流壹之拉托托里年贊。彰所知論譯地名「拉薩」作「祫薩」,故此王名之「祫」字,亦爲Lha之對音。

    論云:

    後至第五王,名曰雙贊思甘普。

    寅恪案,此王即嘉喇卜經之Srong-btsan-sgam-po,亦即蒙古源流貳之蘇隆贊堪布。此王亦稱Khri-ldan-srong-btsan,即蒙古源流貳之持勒德蘇隆贊。(蒙文書社本蒙古源流作哩勒丹蘇隆贊。)亦即舊唐書壹玖陸吐蕃傳之棄宗弄贊,新唐書貳壹陸吐蕃傳之棄宗弄贊及棄蘇農。

    論云:

    後第五代有王名曰乞?雙提贊。

    寅恪案,此王即嘉喇卜經之Khri-srong-lde-btsan。亦即蒙古源流貳之持蘇隴德燦。舊唐書壹玖陸,新唐書貳壹陸吐蕃傳之乞黎蘇籠獵贊,皆指此人也。

    論云:

    後第三代有王名曰乞?倈巴瞻。

    寅恪案,此王即嘉喇卜經之Ral-pa-can,長慶唐蕃會盟碑陰及敦煌發見藏文寫本之khri-gtsug-lde-btsan,敦煌中文八波羅夷經寫本之乞里提足(足提)贊,亦即蒙古源流貳之持松壘,新唐書貳壹陸吐蕃傳之可黎可足。詳見拙著吐蕃彝泰贊普名號年代考(前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貳本第壹分)。

    論云:

    始成吉思從北方多音國如鐵輪王。

    寅恪案,藏文多爲Mang-po,音爲Krol。故以多音爲蒙兀兒之譯名。取其對音相近也。

    論云:

    其子名曰斡果戴,時稱可汗,紹帝王位。

    寅恪案,此名即元史太宗窩闊台之異譯。

    論云:

    有子曰古偉,紹帝位。

    寅恪案,此名即元史定宗貴由之異譯。

    論云:

    成吉思次子名朵羅。

    寅恪案,此名即元史睿宗拖雷之異譯。

    論云:

    朵羅長子名曰蒙哥,亦紹王位。

    寅恪案,此名與元史憲宗之譯名相同。

    論云:

    王弟忽必烈紹帝王位。

    寅恪案,此名與元史世祖之譯名相同。

    論云:

    帝有三子,長曰真金。

    寅恪案,此名與元史裕宗之譯名相同。

    論云:

    二曰厖各剌。

    寅恪案,此名即元史安西王忙哥剌之異譯。

    論云:

    三曰納麻賀。

    寅恪案,此名即元史安北王那木罕之異譯。

    (原載一九三一年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貳本第叁分)

    蒙古源流作者世系考(蒙古源流研究之四)

    蒙古源流作者於其書第捌卷自述其世系(文津閣本蒙古源流捌第叁頁。以下徵引此書,頁數悉依文津閣本,不别注明。)云:

    右翼之庫圖克台徹辰洪台吉之長姪巴圖洪台吉之子薩納囊台吉甲辰年生。(即明萬曆三十二年。西曆一千六百零四年。)年十一歲,因係六國肇興道教人之後裔,指伊始祖名號,給與薩納囊徹辰洪台吉之號。

    寅恪案,蒙古源流漢文本,原從滿文本譯出。故滿文本卷捌第肆頁所載此節文義,與漢文本悉合,而成衮札布及施密德二蒙文本,(成本卷捌第肆頁。施本卷玖第貳陸肆頁。)則與滿文漢文二本不同。其最顯著者,即滿漢文本「長姪」二字,蒙文本俱作「曾孫」(可參施密德氏蒙文字典第柒頁中行及施氏本蒙古源流第貳陸伍頁德文翻譯)。夫「長姪」與「曾孫」世代相距,遠近懸殊。蒙滿漢文諸本所以致此歧異者,或由傳寫之譌,或由迻譯之誤,未易推知,姑置不論。但蒙古源流作者之世系次序,究應從滿文及漢文本作「長姪」?抑應從二蒙文本作「曾孫」?則治此書者,所不可不知,而亟待判明也。兹就此書先後所載最有關之資料,綜合比證,求得一真確之事實,庶可決擇諸本之是非從違,以供讀此書者之參考。

    蒙古源流陸第壹捌頁云:

    其庫圖克圖徹辰洪台吉庚子年生。

    寅恪案,「庫圖克圖」之下一「圖」字,依施氏蒙文本,當作「台」字,與諸本皆作「圖」字者不同。若施氏本不誤,則此卷陸第壹捌頁之「庫圖克圖徹辰洪台吉」即卷陸第叁頁之「庫圖克台徹辰洪台吉」也。庚子年爲明嘉靖十九年,西曆一千五百四十年。

    又蒙古源流陸第貳拾頁云:

    徹辰洪台吉之長子鄂勒哲依伊勒都齊,丙辰年生。

    寅恪案,丙辰年爲明嘉靖三十五年,西曆一千五百五十六年。

    又蒙古源流柒第壹捌頁及壹玖頁略云:

    徹辰洪台吉子長子鄂勒哲依伊勒都齊之子巴圖洪台吉,庚辰年生。復以其祖巴圖爾徹辰洪台吉之號贈給,令其執政。

    寅恪案,庚辰年爲明萬曆八年,西曆一千五百八十年。

    兹依上列諸條所載事實,作一世系簡表於下:

    據上表,可知蒙古源流作者薩納囊徹辰洪台吉,乃庫圖克台徹辰洪台吉之曾孫。故此書卷捌第叁頁之文,應依二蒙文本,易「長姪」爲「曾孫」,而讀爲:

    右翼之庫圖克台徹辰洪台吉之曾孫(逗)巴圖洪台吉之子(逗)薩納囊台吉甲辰年生(句)

    此節文意謂,薩納囊台吉者,庫圖克台徹辰洪台吉之曾孫,而巴圖洪台吉之子也。蓋此書作者自述家世,不得不記其父之名,以明其所從出。復以嘉名之錫,實自肇興道教之曾祖而來,特著其曾祖之名,而不及其祖鄂勒哲依伊勒都齊一代。滿文本譯者殆誤會此文之意,以「庫圖克台徹辰洪台吉之曾孫」一語,屬下文之「巴圖洪台吉」而言,疑「庫圖克台徹辰洪台吉」與「巴圖洪台吉」二人之間,世次相距,不應若是之遠。或以蒙文字形近似之故,因改「曾孫」爲「長姪」,漢文譯本遂亦承襲其譌焉。又此節滿文及漢文本「始祖」二字,復不同於二蒙本,亦微有語病。然世系次序及血統關係既已證明,讀此書者,當不致因此别滋誤解也。

    (原載一九三一年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貳本第叁分)

    高鴻中明清和議條陳殘本跋(原文見明清史料第壹册)

    内閣大庫檔案中發見高鴻中條陳殘本一紙。僅附識「二月十一日到」及「三月十三日奏了」數字。寅恪案,清崇德七年即明崇禎十五年春清人聞明兵部尚書陳新甲遣職方郎中馬紹愉來議和,諸臣各條陳意見。此殘本乃其時所上意見書之一也。兹不廣徵舊籍。但迻録明史及清史稿所載此事本末之文,以資參證。

    清史稿叁太宗本紀貳略云:

    [崇德七年]三月乙酉,阿濟格等奏,明遣職方郎中馬紹愉來乞和,出明帝敕兵部尚書陳新甲書爲驗。上曰,明之筆札多不實,且詞意夸大,非有欲和之誠。然彼真僞不可知,而和好固朕夙願。爾等以朕意傳示之。五月己巳朔,濟爾哈朗等奏,明遣馬紹愉來議和,遣使迓之。壬午,明使馬紹愉等始至。六月辛丑,都察院參政祖可法張存仁言,明寇盜日起,兵力竭而倉廪虚,征調不前,勢如瓦解,守遼將帥喪失八九。今不得已乞和,計必南遷。宜要其納貢稱臣,以黄河爲界。上不納。以書報明帝曰,自兹以往,盡釋宿怨,尊卑之分,又奚較焉。使者往來,期以面見。吉凶大事,交相慶弔。歲各以地所産互爲餽遺。兩國逃亡亦互歸之。以寧遠雙樹堡爲貴國界,塔山爲我國界,而互市於連山適中之地。其自海中往來者,則以黄城島之東西爲界。越者各罪其下。貴國如用此言,兩君或親誓天地,或遣大臣蒞盟,唯命之從。否則後勿復使矣。遂厚賚明使臣及從者,遣之。後明議中變,和事竟不成。

    觀此可知鴻中所言,與祖可法張存仁之説相類,應是同時議論。瀋陽當日明室降臣,其於和議條件,所論至苛。蓋漸染中原士大夫誇誕之風習,匪獨大言快意,且欲藉此以諂諛新主,是誠無恥之尤者矣。其實崇禎季年,雖内憂外患不可終日,然究爲中華上國,名分尚存,體制仍在。朝鮮前例,豈得遽以相加?故清廷報書亦僅欲以寧遠爲界。與鴻中所陳「以山海[關]爲界也罷」之第二説不甚相遠。此本當時較切情事之議,自異乎外廷誇大之言也。

    又明史貳伍柒陳新甲傳云:

    初,新甲以南北交困,遣使與大清議和。私言於傅宗龍。宗龍出都日,以語大學士謝陞。陞後見疆事大壞,述宗龍之言於帝。帝召新甲詰責。新甲叩頭謝罪。陞進曰,倘肯議和,和亦可恃。帝默然。寻諭新甲密圖之,而外廷不知也。已,言官謁陞。陞言上意主和,諸君幸勿多言。言官駴愕,交章劾陞。陞遂斥去。帝既以和議委新甲,手詔往返者數十,皆戒以勿洩。外廷漸知之,故屢疏争,然不得左驗。一日,所遣職方郎馬紹愉以密語報,新甲視之,置几上。其家僮悮以爲塘報也,付之鈔傳。於是言路譁然。給事中方士亮首論之。帝愠甚,留疏不下。已,降嚴旨切責新甲,令自陳。新甲不引罪,反自詡其功。帝益怒。至七月,給事中馬嘉植復劾之,遂下獄。新甲從獄中上書乞宥,不許。新甲知不免,徧行金内外。給事中廖國遴楊枝起等營救於刑部侍郎徐石麒,拒不聽。大學士周延儒陳演亦於帝前力救,且曰,國法敵兵不薄城,不殺大司馬。帝曰,他且勿論,戮辱我親藩七,不甚於薄城耶?遂棄新甲於市。新甲爲楊嗣昌引用,其才品心術相似。軍書旁午,裁答無滯。帝初甚倚之,晚時惡其洩機事,且彰主過,故殺之不疑。

    同書貳伍貳楊嗣昌傳略云:

    當是時,流賊既大熾,朝廷又有東顧憂,嗣昌復陰主互市策。適太陰掩熒惑,帝減膳修省。嗣昌則歷引漢永平唐元和宋太平興國事,蓋爲互市地云。給事中何楷疏駁之。給事中錢增,御史林蘭友相繼論列,帝不問。嗣昌既以奪情入政府,又奪情起陳新甲總督,自是益不理於人口。我大清兵入牆子嶺青口山,京師戒嚴。召盧象昇帥師入衛。象昇主戰,嗣昌與監督中官高起潛主款,議不合,交惡。象昇陣亡。神宗末,增賦五百二十萬。崇禎初,再增百四十萬。總名遼餉。至是,復增勦餉練餉,額溢之。先後增賦千六百七十萬,民不聊生,益起爲盜矣。

    據此,則楊嗣昌陳新甲等皆主和議,而新甲且奉其君之命而行事者。徒以思陵劫於外廷之論,不敢毅然自任,遂致無成。夫明之季年,外見迫於遼東,内受困於張李。養百萬之兵,糜億兆之費,財盡而兵轉增,兵多而民愈困。觀其與清人先後應對之方,則既不能力戰,又不敢言和。成一不戰不和,亦戰亦和之局,卒坐是以亡其國。此殘篇故紙,蓋三百年前廢興得失關鍵之所在,因略徵舊籍,以爲參證如此。

    (原載一九三二年四月清華周刊第叁柒卷第捌期)

    梁譯大乘起信論僞智愷序中之真史料

    近人多疑真諦譯大乘起信論之僞,其説已爲世所習聞。最近復以爲非僞作,其所持重要之證據在續高僧傳壹捌曇遷傳。其文略云:

    精研華嚴十地維摩楞伽地持起信等。逮周武平齊,逃迹金陵。

    蓋真諦於陳太建元年(此年即五六九年)正月十一日遷化。太建九年(此年即五七七年。周武帝建德六年。齊幼主承光元年。)周滅齊。若起信論爲僞作,則曇遷不能於周未滅齊之前,真諦尚未遷化,或卒後未久,且遠在北朝,早已有精研僞造論本之理也。故以此論爲非僞作。其論據如何,兹非所欲辨。即使此論之真僞可定,而此論智愷序之真僞又别爲一事。真論本文可以有後加僞序,而真序亦可附於僞論,二者爲不同之問題,不可合併論之也。復次,真序之中可以有僞造之部分,而僞造之序中亦可以有真實之資料。今認智愷序爲僞撰,而僞撰之序中實含有一部分真史料,特爲標出,以明其決非後人所能僞造。至此序爲託名智愷之作,則不待論。今日中外學人考證佛典雖極精密,然其搜尋資料之範圍,尚多不能軼出釋教法藏以外。特爲擴充其研究之領域,使世之批評佛典者,所持證據,不限於貝多真實語及其流派文籍之中,斯則不佞草此短篇之微意也。

    僞智愷序云:

    值京邑英賢慧顯智韶智愷曇振慧旻與假黄鉞大將軍蕭公勃以大梁承聖三年歲次癸酉九月十日于衡州始興郡建興寺敬請法師敷演大乘,闡揚祕典,示導迷途,遂翻譯斯論一卷。

    寅恪案,僞序中此節乃實録,非後人所能僞造者也。何以知之?請就二事以爲證明:一爲年月地理之關係,二爲官制掌故之關係。初學記肆(文苑英華壹伍捌、太平御覽叁貳同。)江總衡州九日詩云:

    秋日正淒淒,茅茨復蕭瑟。姬人薦初醖,幼子問殘疾。園菊抱黄華,庭榴剖珠實。聊以著書情,暫遣他鄉日。

    寅恪案,陳書貳柒江總傳(南史叁陸江夷傳附總傳略同)云:

    總第九舅蕭勃先據廣州,總又自會稽往依焉。梁元帝平侯景,徵總爲明威將軍始興内史,以郡秩米八百斛給總行裝。會江陵陷,遂不行。總自此流寓嶺南積歲。

    又陳書玖歐陽頠傳(南史陸陸歐陽頠傳同)云:

    梁元帝承制,以始興郡爲東衡州。

    據此,總持詩題之衡州,實指東衡州,即僞智愷序之衡州始興郡也。總持既曾流寓嶺南,始興爲南北交通要道,行旅之所經過。總持,南朝詞人也,自於其地不能不有所題詠。故初學記貳叁載江總經始興廣果寺題愷法師山房詩云:

    息舟候香埠,悵别在寒林。竹近交枝亂,山長絶逕深。輕飛入定影,落照有疏陰。不見投雲狀,空留折桂心。

    此愷法師之名雖不可確知,但必如道安之號安法師,慧遠之號遠公之比,而爲某愷。蓋僧徒皆例以其二名之下一字見稱目也。今除智愷之外,尚未發現其他適當之愷法師,得與江總會聚於始興之地,然則此愷法師豈即智愷歟?

    復次,通鑑壹陸伍梁紀元帝紀承聖三年(此年即五五四年)九月條云:

    帝好玄談,[九月]辛卯於龍光殿講老子。曲江侯[蕭]勃遷居始興。

    據此,則承聖三年九月蕭勃實在始興。又據江總衡州九日詩及經始興廣果寺題愷法師山房詩,則智愷是時似亦在始興。可見僞序中所述智愷等與蕭勃於承聖三年九月十日請真諦翻譯大乘起信論一事之年月地理人名皆與江總詩及通鑑切合,而蕭勃此時在始興一事僅載通鑑,爲梁陳書及南史所無,司馬氏所紀之原始材料尚未檢出。其必有確據,自不待言。(今梁書貳肆蕭景傳不載勃事,南史伍壹吴平侯景傳附有勃始末,但甚簡略。)若後人妄造序中此節,何能冥會如是,斯必得有真實資料,以爲依據。至承聖三年爲甲戌而非癸酉,則記述偶差,事所恒有,毋庸置疑。此所謂年月地理之關係也。

    梁書陸敬帝紀(南史捌梁本紀下同)略云:

    太平二年(此年即五五七年)二月太保廣州刺史蕭勃舉兵反。

    從來舉兵之人,無論其是非逆順,必有自行建樹之名號,否則將無以命令處置其部下,此不僅在六朝時如此也。在六朝時,此種自建之名號殊有一定之方式及稱謂,已成爲朝章國故,非後來不預政治不習掌故之佛教僧侣所能知悉而僞造者也。僞序中稱蕭勃之官銜爲:

    假黄鉞大將軍。

    考晉書拾安帝紀略云:

    元興三年三月景戌以幽逼於[桓]玄,萬機虚曠,令武陵王遵依舊典承制總百官行事,加侍中。

    同書陸肆武陵忠敬王遵傳云:

    朝廷稱受密詔,使遵總攝萬機,加侍中大將軍,移入東宫,内外畢敬,遷轉百官,稱制書。

    宋書壹武帝紀(南史壹宋本紀上同)云:

    [元興三年]四月奉武陵王遵爲大將軍,承制。

    南朝從此以爲故事。如南齊書捌和帝紀(南史伍齊本紀下同)云:

    [中興元年]十二月丙寅建康城平。己巳,皇太后令,以梁王爲大司馬,録尚書事,驃騎大將軍揚州刺史。封建安郡公。依晉武陵王遵承制故事,百僚致敬。

    梁書壹武帝紀(南史陸梁本紀上同)略云:

    [中興元年]十二月丙寅,宣德皇后授高祖中書監都督揚南徐二州諸軍事大司馬録尚書驃騎大將軍揚州刺史。封建安郡公,食邑萬户。給班劍四十人。黄鉞侍中征討諸軍事並如故。依晉武陵王遵承制故事。

    同書伍世祖紀(南史捌梁本紀下同)云:

    [太清]三年三月侯景寇没京師。四月太子舍人蕭歆至江陵,宣密詔,以世祖爲侍中假黄鉞大都督中外諸軍事司徒承制,餘如故。

    夫蕭勃舉兵必自立名號,其立名號必求之相傳舊典。今梁陳書及南史皆紀載勃舉兵始末至簡。僞序中所述勃之名號,乃遠依晉武陵王遵承制故事,近襲梁元帝自立成規,深切適合南朝之政治掌故。若謂後世僧徒絶無真實根據而能杜撰如此,殊於事理不通。此所謂官制掌故之關係也。

    依上述二理由,故鄙意以爲此序雖是僞造,而僞序中却有真史料。至以前考證大乘起信論之僞者,多據歷代三寶記立論。其實費書所紀真諦翻譯經論之年月地址亦有問題,殊有再加檢討之必要。其例如近日刊布之日本正倉院天平藏金光明經僧隱序即與歷代三寶記壹壹所載者微有參差是也。兹以此事軼出是篇範圍,故不置論。

    (原載一九四八年十二月燕京學報第叁伍期)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