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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蒙元前期之中书省及尚书省

    蒙元前期制度,史籍所载至略,且或包含若干之误解。《经世大典·叙录官制》但云:“国初肇基朔方,辅相之臣与凡百执事惟上所命,其各官皆目其事而命之。方事征讨,重在军旅之事,故有万户千户之目,而治政刑则有断事之官,可谓简要者矣。”《大典》本文散失,虽不能知其内容,然以《元文类》所载之“叙录制官”条与大体根据《大典》之《元史·百官志》观之,知其于前期制度已不可详,其所称述殆皆中统以后之制也。卷八五《百官志》叙中书省官云:

    中书令一员,银印。典领百官,会决庶务,太宗以相臣为之。

    右丞相、左丞相,各一员,正一品,银印。统六官,率百司,居令之次。令缺,则总省事,佐天子,理万机。国初,职名未创。太宗始置右丞相一员、左丞相一员。

    按《志》云中书令,太宗以相臣为之,语不可解。一若其时别有一官称宰相者,实为不辞,而其以中书令及左右丞相置于太宗时则固有所本。《亲征录》云:

    辛卯(1231年):……八月二十四日,上至西京,执事之人,各执名位。兀都撒罕中书令,粘合重山右丞相,镇海左丞相。

    《元史》卷二《太宗纪》与《亲征录》本出一源,故于三年辛卯八月书:

    始立中书省,改侍从官名,以耶律楚材为中书令,粘合重山为左丞相,镇海为右丞相。

    耶律楚材即兀都撒罕,其为中书令,两书皆同。唯重山与镇海左右互异。王氏《亲征录校注》引《中州名贤文表》卷二二许有壬撰《丞相怯烈公神道碑》曰:“始立中书省,尚左,公为左丞相,继尚右,改右相。”则似无问题矣。然考其官称尤有乖异者。《元史》卷一四六《粘合重山传》:

    立中书省,以重山有积勋,授左丞相。时耶律楚材为右丞相,凡建官立法,任贤使能,与夫分郡邑,定课赋,通漕运,足国用,多出楚材,而重山佐成之。

    语不及镇海,而以楚材为右丞相,与《亲征录》、《元史·本纪》不合一也。

    同书卷一五三《刘敏传》:

    帝闻之,(太宗)命汉察火儿赤、中书左丞相粘合重山、奉御李简诘问得实,罢牙鲁瓦赤,仍令敏独任。

    又以重山为左丞相,其不合二也。

    《黑鞑事略》云:

    其相四人曰按只带、(黑鞑人,有谋而能断。)曰移剌楚材、(字晋卿,契丹人,或称中书侍郎。)曰粘合重山,(女真人,或称将军。)共理汉事。曰镇海,专理回回国事。

    按只带当如王氏笺即《秘史》续集卷二之额勒只吉歹,其为相不见他书,已为甚异,而楚材乃称中书侍郎,此官久废,蒙元更无此官名。据王氏笺日本宫内省图书寮所藏《西游录》有牌子云“燕京中书侍郎宅刊本”,则必非彭氏误解,其不合三也。

    《孔氏祖庭广记》卷三:

    宣差东平路万户严实课税所长官张瑜申禀

    朝省丞相领省耶律楚材重道出于特意

    古燕义士萧元素与朝廷断事官丞相耶律丑山为师友,独萧公亲诣以为先容,具道其所以然,儒教由此复兴。

    书末又附有一条云:

    大蒙古国领中书省耶律楚材奏准

    皇帝圣旨于南京特取袭封孔元措令赴阙里奉祀。

    其称楚材曰丞相,曰领省,初无中书令之号,其不合四也。

    综上四端,可知太宗时但有一中书省之机关、省官并无一定之称号,故以楚材一人之身,忽曰丞相,忽曰侍郎,尊之曰领省,曰令,而粘合重山则忽左忽右,其实乃其自称与人之姑称之云尔,无所谓是非也。

    《黑鞑事略》徐霆疏曰:

    移剌及镇海自号为中书相公,总理国事,镇海不止理回回也。鞑人无相之称,只称之曰必彻彻,必彻彻者汉语令史也,使之主行文书耳。

    又云:

    霆见其自上至下,只称小名,即不曾有姓,亦无官称,如管文书则曰必彻彻,管民则曰达鲁花赤,环卫则曰火鲁赤。若宰相即是楚材辈自称为中书相公。若王檝则自称曰银青光禄大夫、御史大夫、宣抚使入国使尔,初非鞑主除授也。

    然则太宗时之中书省官,在汉人视之固俨然为出纳王命,宰相之任,若自蒙古人视之实止一怯薛执事官之必赤耳。

    中书既不过为必赤之任,故其职权唯掌文书及宣布命令之印章而已。《元史》卷一四六《耶律楚材传》:(《元文类》卷五七宋子贞撰《神道碑》同)

    即日授中书省印,俾领其事,事无钜细,一以委之。

    若据《黑鞑事略》所云,则所谓省印,亦是文饰之辞。《事略》云:

    其印曰宣命之宝,字文疊篆,而方径三寸有奇。镇海掌之,无封押以为之防,事无钜细,须伪酋自决。楚材、重山、镇海同握鞑柄,凡四方之事或未有鞑主之命,而生杀予夺之权,已移于弄印者之手。

    徐霆疏曰:

    霆尝考之,只是见之文书者则楚材、镇海得以行其私意,盖鞑主不识字也。若行军用师等大事,只鞑主自断,又却与其亲骨肉谋之。汉儿及他人不与也。

    据此则中书省印殆即此宣命之宝,而所谓省官之权力仅限于文书之宣发。故其后六皇后摄政,奥都剌合蛮权势熏灼,而中书之可以少掣其肘者,运用必赤之职权,拒绝宣发诏书也。其事详后,今不赘论。

    太宗末年镇海出领宏州工匠,重山亦卒。于是三年所任命之三中书省官但有楚材。楚材于六皇后摄政之三年(1244年)卒,继其任者为杨惟中。《元史》卷一四六《杨惟中传》云:(郝经《陵川集·中书令杨公神道碑》同)

    拜中书令。太宗崩,太后称制,惟中以一相负任天下。

    按本文似以楚材在太宗时罢官者,其实中书省官本出自称,何有于罢,但太宗末年楚材颇见疏外,国事或不复关决,故时人以为罢相耳。又同卷《楚材子铸传》云:

    楚材薨,嗣领中书省事,时年二十三。

    则郝伯常以杨惟中为独相者未免不审。然使知耶律铸所袭者止于一必赤,则委任有轻重,虽仍自称领省,未必预事耳。

    定宗起用镇海,未几即崩。宪宗一朝则蒙古人忙古撒儿、阿蓝答儿等用事,其时为掌印必赤者孛罗合也。《元史》卷三《宪宗纪》元年(1251年)六月书:

    以孛鲁合掌宣发号令、朝觐贡献及内外闻奏诸事。

    多桑书第二卷第五章253页(冯译本):

    蒙哥即位后,任命诸大臣及国中诸要职,以那颜忙古撒儿为大断事官,以聂思托里派之基督教徒孛勒海掌文书省及财政、内政两部事。分文书省为数局,设波斯、畏吾儿、汉地、西番、唐兀等令史,使主往来文书。

    多桑自注云:“见《世界侵略者传》第二册、《史集》。”而《元史译文证补》卷二《定宗宪宗本纪补异》:文臣以孛尔该为首。句下注云:

    西书曰:“以孛尔该为大笔帖齐,职视大学士。”孛尔该当即孛罗合,笔帖齐即必阇赤。西书又云“其人奉讷司托耳天主教”,即唐之景教。

    按洪氏此卷,自云悉本多桑书,今以冯译本校之,颇有所删节。其所注之西书,不知何指,然必有所本,则掌印必阇赤之职,孛罗合实任之,孛罗合盖怯烈人。《宪宗纪》二年十二月又书“孛鲁合掌必阇赤,写发宣诏”,与西书合。中书省者本为掌汉回文书之一机关,汉人称之曰中书省,而名治汉回文书之必阇赤为省官,宪宗一朝既不复用汉人专治汉地文书,则中书之号亦随之而消灭。至于世祖即位,乃真有中书省之建立。

    在太宗之初,汉地文书以及赋税诸事悉委之耶律楚材。及其晚年乃于燕京别有治汉地财赋、刑政之官,当时称之尚书省,以与在和林之中书省相对立。考燕京之有尚书省,由来已久,自燕京之破,石抹明安、咸得不、忽都华世守其地,行省燕京。《元史》卷一五〇《石抹明安传》:

    子二人:长咸得不,袭职为燕京行省。次忽笃华,太宗时为金紫光禄大夫、燕京等处行尚书省事,兼蒙古汉军兵马都元帅。

    按本文所称官号,盖袭金人之旧而假以自称,唯咸得不但云行省,而忽笃华则称行尚书省,其间似有分别。盖石抹明安、咸得不之称行省仅为照例之称谓,至于忽笃华则实有专职。卷二《太宗纪》六年(1234年)甲午七月书:

    以胡土虎那颜为中州断事官。

    《亲征录》同年书:

    又遣忽都忽主治汉民。

    《祖庭广记》卷三载太宗谕孔元措诏:

    札鲁火赤也可那演胡都虎、斡鲁不、众札鲁火赤那演言语。

    忽笃华、胡土虎、忽都忽、胡都虎并为一名之异译,自不待论,而纪之中州断事官,传之燕京行尚书省,与《祖庭广记》之札鲁火赤亦是一官之异称。《元史》卷三《宪宗纪》元年(1251年)辛亥书:

    以牙剌瓦赤、不只儿……充燕京等处行尚书省事。

    而卷四《世祖纪》:

    岁壬子……宪宗令断事官牙鲁瓦赤与不只儿等总天下财赋于燕,视事一日,杀二十八人。

    同书卷一二三《布智儿传》:

    宪宗以布智儿为大都行天下诸路也可札鲁忽赤。

    同书卷一二四《忙哥撒儿传》:

    定宗升为断事官……(宪宗)乃以为断事官之长,其位在三公之上,犹汉之大将军也。既拜命……其僚列坐左右者四十人。忙哥撒儿问曰:“主上以我长此官,诸公其为我言,当以何道守官?”众皆默然。又问之,有夏人和斡居下坐,进曰:“夫札鲁忽赤之道,犹宰之刲羊也,解肩者不使伤其脊,在持平而已。”

    马祖常《石田先生集》卷一三《故礼部尚书马公神道碑铭》:

    国朝天造之始,总裁庶政,悉由断事官,燕故城为断事官治所。

    如上所引,足证断事官为札鲁火赤之汉译名,而驻燕京之断事官之饰称则为行燕京尚书省也。故姚燧《牧庵集》卷二四《谭公墓志铭》亦云:

    朝廷置断事官于燕,曰“司琼林园之台人”,人则曰行台。

    《元史》卷一九一《谭澄传》全袭此文,而独遗此语,殆以元初之制已不复为人所知,疑其不经而删之欤?盖太宗时之燕京行尚书省,自蒙古人视之,仅为札鲁火赤之外任,卑之为琼林园监,尊之为行省、行台,皆出于汉人之称谓而已。然忽笃华之世虽已有主治汉民之明文,而《亲征录》于太宗即位之初称“河北先附汉民赋调命兀都撒罕主之”,则犹以在和林之“中书省”统属燕京之“尚书省”也。及太宗晚年,“燕京行省”之组织始渐庞大,而权力亦日增。《元史》卷一五三《刘敏传》:

    辛丑春,授行尚书省,诏曰:“卿之所行,有司不得与闻。”俄而牙鲁瓦赤自西域回,奏与敏同治汉民……罢牙鲁瓦赤,仍令敏独任,复辟李臻为左右司郎中。

    辛丑,太宗之十三年(1241年)也。《秋涧先生大全集》卷六〇《左右司员外郎韩公神道碑》云:

    庚子岁,诏行台于燕,开幕府,选参佐,得良能为亟。用安侯荐,首聘公充尚书省都事。

    庚子为太宗十二年,与《刘敏传》稍异,要之尚书省之征辟掾属,俨具规模,盖当在刘敏初任行省时也。然既曰行省,则当有省官,今刘敏、牙老瓦赤、奥都剌合蛮等并称行尚书省事而初不带省衔。《元遗山集》卷二八《大丞相刘氏先茔神道碑》虽称敏为大丞相,而文中但云:“明圣继统万国,连绍诏勋旧大臣行尚书省事于汉境,节制所及凡二十余道,分陕之命,公实膺之。”并不叙省衔,然则此一治汉地财赋刑政之机关,虽组织略具,其官犹是札鲁火赤或断事官而已。又既称行尚书省则必有居中之尚书省,今居中称中书而行省称尚书,可谓离奇。盖金自正隆之后,废中书、门下两省不置,中枢但一尚书省,故金末之行省悉系尚书之号,蒙元之初,人皆犹袭故名,而必阇赤之任又适类于中书,不可以尚书呼之,于是遂成此不伦不类之局。然所谓不伦不类者自汉人视之则然,若在蒙古人则本无“省”称,必阇赤与札鲁火赤同为怯薛执事官,安有中书、尚书之异哉!

    自太宗十三年扩大燕京札鲁火赤之权限以后,在和林之必阇赤遂不能干涉汉地之行政,而形成对立之形势,此事当于下文详之。唯所谓燕京行尚书省,所理事务,大抵以赋税为主,与前代尚书省之职权,广狭殊不相侔也。多桑书第二卷第四章235页(冯译本)注:

    考波斯史家之记载,窝阔台时代行省事于中原者为马合木牙剌洼赤。中国史家则以为耶律楚材。窝阔台死后,夺牙剌洼赤官,耶律楚材亦被罢。楚材殁于一二四四年,牙剌洼赤后在蒙哥即位之初尚存,蒙哥复命行省事于中原……观中西纪载歧互之点,吾人不知何所适从,然其所指者要必为同一人无疑。

    按楚材未尝行省于中原,但在太宗之初,在和林之“中书省”实统治汉地财赋耳。波斯史家所述者燕京之“行尚书省”也,中国史家所述者和林之中书省也,实无若何歧互。然西域知有牙老瓦赤,而不知有楚材,可证自刘敏与牙老瓦赤开府燕京之后,楚材之权日削,不复能控制汉地之行政矣。《元史》卷一五三《刘敏传》:

    丙午(1246年),定宗即位,诏敏与奧都剌同行省事。辛亥(1251年)夏六月,宪宗即位,召赴行在所,仍命与牙鲁瓦赤同政。

    关于牙老瓦赤、奥都剌合蛮之事迹,诸书所载,颇有违异,当留待下节述之,所可知者,宪宗之时不复有号称中书省之一机关而在燕京之“行尚书省”则仍不废,此外宪宗初即位时又有别失八里及阿母河等处行省,其实亦断事官也。及世祖即位,始正式建立中书省而罢燕京之行尚书省焉。

    综上所述,则太宗时虽有两省之名,实为汉人习惯上之称谓,中书省为治汉回文书之机构,其省官正称应是必阇赤。尚书省为治汉地财赋及刑政之机构,其省官正称应是札鲁火赤。而必阇赤与札鲁火赤皆怯薛职事官也。怯薛组织实即蒙元初期之政府,《经世大典》列之军典者以后来制度说之也,当漠北四汗时怯薛之制非独如日本箭内亘氏之考证,仅为亲军中之亲军而其职事官为宿卫之管杂务者矣。今请引《元史》卷九九《兵志》以明之。志云:

    其它预怯薛之职而居禁近者,分冠服、弓矢、食饮、文史、车马、庐帐、府库、医药、卜祝之事,悉世守之。虽以才能受任,使服官政,贵盛之极,然一日归至内庭,则执其事如故,至于子孙无改,非甚亲信,不得预也。其怯薛执事之名……为天子主文史者,曰必阇赤。

    同书卷八五《百官志》云:

    断事官,秩三品,掌刑政之属,国初尝以相臣任之,其名甚重,其员数增损不常。其人则皆御位下及中宫、东宫、诸王各投下怯薛丹等人为之。

    《兵志》列举怯薛职事官而遗札鲁火赤,如《百官志》所称则亦是以怯薛丹为之也。夫所谓怯薛执事官者即由怯薛中选取若干适合于此等位置之人为之,而仍许其世袭。成吉思汗以至宪宗时疆域虽广而仍不脱部落之风,王室之与朝廷,本无若何分别。怯薛执事官固为王室治其家事,同时亦即朝廷之大臣。中国政治制度,至周而大备,《周官》所述虽不必真为周公致太平之迹,而其制度多少必依周制。今观五官所属,多与蒙元之怯薛执事官相合。即秦汉官制为别一系统,而九卿执掌,亦为王室家臣之扩大。然则谓怯薛职事官在蒙元初期实当中枢之任者应非过言,而中书、尚书两省自怯薛中分化而出亦犹西汉尚书自少府分化而出也。又怯薛执事官既皆世袭,则耶律铸之袭领省,亦不足怪,正如司马氏之世以文史星历为太史耳。

    二 论耶律楚材事迹

    如上所述,怯薛执事官之执掌,就能力言之,其始大抵皆蒙古人所优为,无需借才异族,然拓境既远,异族文化既有一部分为蒙元所接受,其文史、星历、卜祝、医药、工技、钱谷之知识,蒙古人又远不如汉人以及西域人。则无论其为政治上之需要,抑为王室之享受,其势不能不容异族参加此种组织,而异族仕进之阶除战功外,亦唯有以此种专门技术获得蒙元君主之信用。

    所谓专门技术者亦包括宗教在内,自蒙古人观之,无论何种宗教皆应有祈天永命,长生久视,呼风唤雨之技能。儒家者流,虽不若其他宗教之多术,然蒙古人认为文史星历皆儒生之事,而钱谷之术亦应通晓,于是孔子之徒乃自成一类,挟其技能,与其他宗教,同受蒙元君主之欢迎。(儒本非教,此本蒙古人观点言之。)而儒生以技能首为蒙元君主所识拔者耶律楚材也。今请先述汉文人参加政治组织之本末,以及蒙古人所称汉人之范围。

    蒙元时期之所谓汉人,更包括曾接受汉文化诸族。陶宗仪《辍耕录》卷一“氏族”条列举汉族八种,曰:契丹、高丽、女直、竹因歹、术里阔歹、竹温、竹亦歹、渤海。其竹因歹以下四种以字音察之,又似一名之转译。钱竹汀《十驾斋养新录》卷九《汉人八种》曰:

    陶九成《辍耕录》载汉人八种……按辽金元三史唯见契丹、女直、高丽、渤海四国,余未详。考《元史·镇海传》“从攻塔塔儿、钦察、唐兀、只温、契丹、女直、河西诸国”。只温盖即竹温之转欤?

    按只温与契丹、女直,连类而及,其为竹温之异译,当如钱君之说。考当时与女直、契丹同居汉地,或曾受多少汉化之种族,在太祖朝曾与战争者唯有杂类之乣人。王静安氏《观堂集林》卷一六《元朝秘史之主因亦儿坚考》以《秘史》之主因亦儿坚,比定于乣军,立论坚卓。乣人虽云杂类,然蒙古人每与契丹、女直连称,且屡曰主因种的,实视为一种族。然则《辍耕录》之竹因歹、竹温、竹亦歹者并即“主因”之异译也。术里阔歹音稍不类,疑即主儿只(女真)之异译,姑不深考。然主因之族类既罕明确之界限,以之阑入汉族,实不可从。又蒙古人以南人后服,反列于汉人之外,亦无理由,故本文所称之汉人,唯以汉人、南人以及受汉文化较深之契丹、女真为断。

    成吉思汗时以汉人而为怯薛者得四人。《元史》卷一四六《粘合重山传》:

    粘合重山,金源贵族也。国初为质子,知金将亡,遂委质焉。太祖赐畜马四百匹,使为宿卫官必阇赤。

    按重山为金中都留守粘割合打之孙。《亲征录》称中都降时,其留守为哈答。《秘史》续一曰:“初金主迁都时,命其臣合答留守燕京。”李仲约注疑即《金史》卷一三《卫绍王纪》大安三年(1211年)四月所载与蒙古议和之西北路招讨使粘合合打。按李注是也。《亲征录》于中都降后书:“哈答因见其孙崇山(从《说郛》本作崇山,汪、何均作荣山,误)而还。”崇山即粘割重山,与本传质子之说合。度其时尚在稚龄,故历相五朝,至世祖之中统四年(1263年)始卒,距中都之降四十七年矣。

    又卷一五三《刘敏传》,太祖时,为奉御。卷一五一《张拔都传》,太祖时留备宿卫。卷一四九《耶律秃花传》,拜太傅,总领也可那延,似皆可解释参预怯薛组织者,但未尝明言其为执事官。且张拔都、秃花皆以战功勇力显,蒙古本重武事,本文所论者不涉武人,姑置不论。刘敏则童稚被俘,隶中宫帐下,以通晓诸部语得幸。元遗山作《刘氏先茔碑》所云“合侍御而为家人父子之亲”者,其事与粘合重山略似。然则史有明文者,既仅重山一人,而其他三人者或以童稚入侍,或以战功宿卫,与夫以才能受知者不同,使汉人仅得凭此以为进身之阶,则中土文人殆将永斥于蒙元政府之外。

    成吉思汗时之汉怯薛执事官别得一人,则耶律楚材也。宋子贞撰《神道碑》,《元史》本传以及《元朝名臣事略》所引诸文均不言其曾为怯薛执事官,然参互考之,其在成吉思汗时实为必阇赤。除上引《黑鞑事略》徐霆疏之外,又有数证。《湛然居士集》卷八《寄赵元帅书》:

    备员翰墨,军国之事,非所预议。

    《蒙鞑备录》云:

    燕京现有移剌晋卿者,契丹人,登第,见为内翰掌文书。

    按《蒙鞑备录》作于辛巳,成吉思汗之十六年(1221年),其时方征西域,楚材从征,不在燕京,此或指其寄籍耳,其云内翰掌文书与楚材之所自述者,均为必阇赤之任,内翰亦其汉译耳。

    楚材之得进用,据《神道碑》云:

    太祖素有并吞天下之志,尝访辽宗室近族,至是征诣行在,入见。上谓公曰:“辽与金为世仇,吾与汝已报之矣。”公曰:“臣父祖以来,尝北面事之,既为臣子,岂敢复怀二心,仇君父邪!”上雅重其言,处之左右,以备咨访。

    成吉思汗之利用契丹人,在当时确曾收其功效,则楚材以契丹王族之身份被征,或非矫诬。然其所以结主知者,别有所在。盖楚材之为必阇赤,除文书以外,又当治历之任。《湛然居士集》卷八《进征西庚午元历表》云:

    钦承皇旨,待罪清台。

    按《汉书》卷二一上《律历志》:

    诏下主历使者鲜于妄人诘问,寿王不服。妄人请与治历大司农中丞麻光等二十余人杂候日月晦朔弦望、八节二十四气,钧校诸历用状。奏可。诏与丞相、御史、大将军、右将军史各一人,杂候上林清台,课诸历疏密。

    则清台为汉上林苑中之天文台也。楚材不独治历,兼亦任候望天文吉凶之任。《元史》卷一四六本传:(《神道碑》略同)

    己卯夏六月,帝西讨回回国。祃旗之日,雨雪三尺,帝疑之。楚材曰:“玄冥之气,见于盛夏,克敌之征也。”庚辰,冬,大雷。复问之。对曰:“回回国主当死于野。”后皆验。夏人常八斤以善造弓,见知于帝。因每自矜曰:“国家方用武,耶律儒者,何用!”楚材曰:“治弓尚须用弓匠,为天下者岂可不用治天下匠耶?”帝闻之甚喜,日见亲用。西域历人奏五月望夜月当蚀。楚材曰:“否。”卒不蚀。明年十月,楚材言月当蚀,西域人曰:“不蚀。”至期果蚀八分。上大异之曰:“汝于天上事尚无不知,况人间事乎!”(上大异之云云据《神道碑》补。)壬午八月,长星见西方。楚材曰:“女直将易主矣。”明年,金宣宗果死。帝每征讨,必命楚材卜,帝亦自灼羊胛,以相符应。指楚材谓太宗曰:“此人,天赐我家,尔后军国庶政,当悉委之。”甲申,帝至东印度,驻铁门关,有一角兽,形如鹿而马尾,其色绿。作人言,谓侍卫者曰:“汝主宜早还!”帝以问楚材,对曰:“此瑞兽也,其名角端,能言四方语,好生恶杀,此天降符以告陛下……愿承天心,以全民命。”帝即日班师。丙戌冬,从下灵武,诸将争取子女金帛,楚材独收遗书及大黄药材。既而士卒病疫,得大黄辄愈。

    按此则楚材之得被宠任者:一曰天文,二曰占卜,三曰医药,以后之弘济时艰正借此专门技术为进身之阶,而蒙元君主亦以此而承认文士之能力,为之辟一仕进之途,凡蒙元前期汉文人之入仕蒙廷者遂罕出此三者之范围。

    太宗即位之后,楚材更以钱谷受知,盖理财之道,本非蒙古人所知,于是惊悚于汉文人之能力,而进用之道又辟一新途径。《元史》本传云:(《神道碑》略同)

    太祖之世,岁有事西域,未暇经理中原……近臣别迭等言:“汉人无补于国,可悉空其人,以为牧地。”楚材曰:“陛下将南伐,军需宜有所资,诚均定中原地税、商税、盐、酒、铁冶、山泽之利,岁可得银五十万两、帛八万匹、粟四十余万石,足以供给,何谓无补哉!”帝曰:“卿试为朕行之。”乃奏立燕京等十路征收课税使,凡长贰悉用士人,如陈时可、赵昉等皆宽厚长者,极天下之选,参佐皆用省部旧人。辛卯秋,帝至云中,十路咸进廪籍及金帛陈于廷中。帝笑谓楚材曰:“汝不去朕左右,而能使国用充足,南国之臣,复有如卿者乎?”对曰:“在彼者皆贤于臣,臣不才,故留燕,为陛下用。”帝嘉其谦,赐之酒。即日拜中书令,事无钜细,皆先白之。

    则蒙元君主之始用文人,除上述三事之外,更以为文臣能多得钱耳。《元文类》卷四〇载《经世大典·治典入官叙录》:

    方天下未定,军旅方兴,介胄之士莫先焉,故攻取有功之士,皆世有其军而官之,事在枢府,不统于吏部。惟簿书期会、金谷、营造之事,供给应对,惟习于刀笔者为适用于当时,故自宰相百执事皆由此起,而一时号称人才者,亦出于其间,而政治系之矣。择吏之初,颇由于儒,而所谓儒者,姑贵其名而存之耳,其自学校为教官,显达者盖鲜。

    按本文虽通论一代之制,而造端乎微,已于太宗时见之矣。所云宰相百执事起皆由此起,则蒙元之任用汉人本但求技术人员,其他非所需,文学、经术之士宜其显达者鲜矣。择吏之初颇由于儒者,耶律楚材用儒生任课税之官,太宗骤得财帛,方以此为儒生独具之知识而用之也。汉文人之技能既由耶律楚材而为蒙元君主所承认,故其征求人才亦即以是数项为标准。《元文类》卷五七宋子贞撰《耶律公神道碑》云:

    汴京垂陷,首将速不遣人来报,且言此城相抗日久,多杀伤士卒,意欲尽屠之……上疑而未决,复奏曰:“凡弓、矢、甲仗、金、玉等匠,及官民富贵之家,皆聚此城中,杀之则一无所得,是徒劳也。”上始然之,诏除完颜氏一族外,余皆原免。时避兵在汴者,户一百四十七万。仍奏选工匠、儒、释、道、医、卜之流,散居河北,官为给赡,其后攻取淮、汉诸城,因为定例。

    当汴京未破之先,《金史》卷一七《哀宗纪》天兴元年(1232年)三月条已述及蒙古人之需索,云:

    书索翰林学士赵秉文、衍圣公孔元措等二十七家,及归顺人家属,蒲阿妻子,绣女、工匠、鹰人又数十人。

    按赵闲闲一代文宗,在当时最负盛名,与孔元措同以儒教宗主之资格被征,惟闲闲尔时已死。而与之同行者绣女、工匠与鹰人也。归顺人家属则为免除其生命危险,蒲阿妻子则取以为质,非赵孔伦也。但蒙元君主之垂青及于衍圣公者别有其故。《祖庭广记》卷五所载诏书云:

    大蒙古朝皇帝圣旨节文:据袭封孔元措奏告燕京、南京等处尚有太常礼乐官及工人等乞行拘刷事。准奏。若有前项人等并家属,用铺头口起移赴东平府地分住坐。分付孔元措收管,令本路课税所量给口粮养济,就于本庙阅习,听候朝廷不测用度。并自来有底礼册、词章、乐器、钟磬等物,尽行拘刷见数申奏。

    本文所述,拘刷太常礼乐官及工人移住东平府,惟尚候朝廷之不测用度,且须呈报乐器等物。是蒙元君主于至圣先师之后裔,虽逾格优待,而在其心目中衍圣公殆一乐人之首领,命其管领此项技术人员以听差遣耳。儒家者流本以礼乐为先,鲁之儒生盘辟为礼容,此固亦一专门技术也。《元史》卷一五八《姚枢传》:

    曲阜有太常雅乐,宪宗命东平守臣辇其歌工舞郎与乐色俎豆至日月山,帝亲临观。饬东平守臣员缺充补,无辍肄习。

    此则前所云不测用度者矣,而蒙元君主之优待孔氏,其故可思。

    及派兵攻宋,亦曾悬格以征求人才。《姚枢传》:(姚燧《牧庵集》卷一五《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略同)

    岁乙未南伐,诏枢从(杨)惟中即军中求儒、道、释、医、卜者。会破枣阳,主将将尽坑之,枢力辩非诏书意,他日何以复命,乃蹙数人逃入篁竹中脱死。

    此种不奉诏旨横施屠戮之事,固非随处皆然。同书同卷《窦默传》:

    金主迁蔡,默恐兵且至,又走德安……适中书杨惟中奉旨招集儒、道、释之士,默乃北归。

    同书卷一四六《杨惟中传》:(郝经《陵川集·杨忠肃公神道碑》略同)

    皇子阔出伐宋,命惟中于军前行中书省事。克宋枣阳、光化等军,光、随、郢、复等州,及襄阳、德安府,凡得名士数十人。

    按姚燧撰《姚枢神道碑》,枣阳逃死之徒皆匿严实营,则其后必随严实至东平。其后东平幕府最负时誉,及世祖朝乃联翩登朝,其中或有枣阳之孑遗欤?而德安之破,又得江汉先生赵复以归燕都,其后树理学之帜,许衡、刘因之徒接踵而起,于是程朱之学始传北土,而独尊者七百年,然则乙未诏求三教人之关涉于近古学术思想者可云巨矣。同书卷一二四《李桢传》:

    十年,从大将察罕下淮甸……桢奏寻访天下儒士,令所在优赡之。

    是则自破汴京之后,儒士之征求以为常例矣。

    在太宗九年(1237年)又定优待三教之条例,其议亦发自楚材。在先儒生虽在征求之例,而不能免赋税。《黑鞑事略》徐霆疏:

    霆在燕京,见差胡丞相来,黩货更可畏,下至教学行及乞儿行亦(出)银作差发。

    按胡丞相即上述之燕京行省忽笃华。其括户口在六年甲午,此时教学行不免出差发银,至九年丁酉乃有考课复役之法,或者楚材有见于甲午之苛暴耶。《楚材神道碑》云:

    丁酉汰三教,僧道试经通者给牒受戒,许居寺观,儒人中选者则复其家。公初言僧道中避役者多,合行选试,至是始行之。

    《元史》卷一四六本传云:

    丁酉,楚材奏曰:“制器者必用良工,守成者必用儒臣。儒臣之事业,非积数十年,殆未易成也。”帝曰:“果尔,可官其人。”楚材曰:“请校试之。”乃命宣德州宣课使刘中随郡考试,以经义、辞赋、论分为三科,儒人被俘为奴者,亦令就试,其主匿弗遣者死。得士凡四千三十人,免为奴者四之一。

    《楚材传》不举僧道,其实在当时三教并言,在楚材之意,在于优儒生,汰僧道,以蒙元君主观之,则同为课试而已。虞集《道园学古录》卷四二《佥燕南河北道肃政廉访司事赵公神道碑》:

    金之亡,其民颠沛奔走无底止,四民无所占其籍,征调一起,柔强并驱,俊无别。太宗皇帝思养其贤才而用之,乃择知名之士,乘传行郡县,试民之秀异者,以为士籍而别于民,其尤异者复其家,而浮图、老子之徒亦有定数,然后军旅、驿传、工人之役,逢掖不与,得以世修其业,而二氏之竞起亦自此始矣。

    亦以丁酉课试,三教相同,故云“二氏之竞起亦自此始”也。其实道教之受优待远在其先,《长春真人西游记·附录》载成吉思汗保护道教诏书云:

    成吉思皇帝圣旨:道与诸处官员每,邱神仙应有底修行底院舍等,系逐日念诵经文告天底人每,与皇帝祝寿万万岁者所据,大小差发赋税都休教著者。据邱神仙底应系出家门人等随处院舍,都教免了差发税赋者,其外诈推出家,隐占差发底人每,告到官司治罪断案。主者奉到如此,不得违错,须至给付照用者,右付邱神仙门下收执。

    照使所据神仙应系出家门人,精严住持院子底人等,并免差发税赋,准此

    癸未羊儿年三月 御宝 日。

    按癸未太祖之十八年也(1223年),距丁酉课试三教十四年矣,则为全真教者正当云儒释之竞起始于丁酉矣。

    楚材既以占候、卜筮、医药、钱谷之术得蒙元君主之宠任,抑且以是动人主之心,而使儒生以及医卜之徒脱命于兵火之中,最后并使儒生侪于释道之列,享有免赋役之特权。然医卜占验之术本非儒生所必知,而儒家理财之原则为损上益下,敦本抑末,以求社会经济之稳定。楚材选任之十路课税使史称皆宽厚长者,则必刻薄未甚可知。此种理财政策自不易为蒙元君主之所了解,而以能力言之,则读孔孟书者易流于迂阔,其精明干练远不如商胡以及刀笔之吏。于是西域商胡与刀笔之吏乘机而起,终元一代更胜迭代,争能于蒙元君主之前,此则当于下节述之。今但述楚材与西域人之争执,以具本末。

    西域人之殖财能力,久已著称于世。成吉思汗时其商人即已常来中土而与王室发生关系,当太宗即位之初,汉地、西域分为两区征收赋税。《亲征录》于己丑年太宗即位时称:

    河北先附汉民赋调命兀都撒罕主之,西域赋调命牙鲁瓦赤主之。

    按《秘史》续一曰:

    太祖再取了回回各城,命人镇守,有姓忽鲁木石名牙剌洼赤的回回父子二人,自兀笼格赤城来见太祖。因其能知城池的缘故,遂命其子马思忽惕与镇守官一同管不合儿、薛米思坚、兀笼格赤、兀丹、乞思合儿、兀里羊、古先、答邻等城。又命牙剌洼赤管北平。

    则其人在太祖时已得任用。至太宗之十三年又命其主管汉民公事。然使耶律楚材失意者尚非此人而为奥都剌合蛮。《楚材神道碑》曰(传多删节):

    燕京刘忽笃马者阴结权贵,以银五十万两扑买天下差发。涉猎发丁者以银二十五万两扑买天下系官廊房、地基、水利、猪鸡。刘廷玉者以银五万两扑买燕京酒课。又有回鹘以银一百万两扑买天下盐课。至有扑买天下河泊、桥梁、渡口者。公曰:“此皆奸人欺下罔上,为害甚大。”咸奏罢之……初公自庚申年定课税所额,每岁银一万定,及河南既下,户口滋息,增至二万二千定。而回鹘译史安天合至自汴梁,倒身事公,以求进用,公虽加奖借,终不能满望,即奔诣镇海,百计行间,首引回鹘奥都剌合蛮扑买课税,增至四万四千定……公反复争论,声色俱厉。上曰:“汝欲斗搏耶!”公力不能夺,乃太息曰:“扑买之利既兴,必有蹑迹而篡其后者,民之困穷,将自此始,于是政出多门矣。”

    按《元史》卷二《太宗纪》于十二年(1240年)正月书:“以奥都剌合蛮充提领诸路课税官。”《亲征录》亦于是年正月书:“命暗都剌合蛮主汉民财赋。”盖至是课税既出于扑买,而次年燕京又别立机构专主汉地,楚材之权乃削。《神道碑》曰:

    奥都剌合蛮方以货取朝政,执政者亦皆阿附,唯惮公沮其事,则以银五万两赂公,公不受。事有不便于民者辄中止之。时后已称制,则以御宝空纸付奥都剌合蛮,令从意书填。公奏曰:“天下先帝之天下,典章号令自先帝出,必欲如此,臣不敢奉诏。”寻复有旨,奥都剌合蛮奏准事理,令史若不书填,则断其手。公曰:“军国之事先帝悉委老臣,令史何与焉!事若合理,自是遵行,若不合理,死且不避,况断手乎!”

    夫既行扑买之制,则政府自必保护扑买人之利益,此耶律楚材之终不能沮其事也,唯犹得以消极抵制者,必阇赤之任本在文书,楚材运用其职权可以不为书填耳。此正如宋之中书舍人可以缴回词头,唐之给事中可以封驳诏书,然正以此见其为必阇赤而不得为昔之中书令也。又《元史》本传悉本碑文而忽于楚材谏以御宝空纸付奥都剌合蛮“臣不敢奉诏”句下,增“事遂止”三字,试参下文,则事竟得行,奥都剌合蛮以付令史书填,而楚材禁之,故有断手之语。唯其已有御宝之空纸,故曰书填,否则不必著一“填”字矣。楚材于六皇后摄政之三年(1244年)卒,晚年郁悒,可以想见。其以钱谷受知者终亦以此失意,而后人方且步其后尘,继续与西域人纷争不已。

    三 世祖朝汉文人之进用

    耶律楚材以天文占验、卜筮、医药之术进身,继以钱谷受知,其事已如前述。在蒙古人之心目中,儒者固应有此种技能,可以能享受免赋役之特权。然儒生既不必尽有此技能,而有此技能者更不必为儒生。《元史》卷一二五《高智耀传》:

    宪宗即位(1251年),智耀入见,言:“儒者所学尧、舜、禹、汤、文、武之道,自古有国家者,用之则治,不用则否,养成其材,将以资其用也。宜蠲免徭役以教育之。”帝问:“儒家何如巫医?”对曰:“儒以纲常治天下,岂方技所得比。”帝曰:“善,前此未有以是告朕者。”诏复海内儒士徭役,无有所与。

    按太宗九年(1237年)已命儒生中选者复其家,此复云云者,盖前此有中选与否之别,今更推广之于国内也。然既无考试以甄别之,不知何以明其人之为儒与否,殆亦徒垂空文以见意耳。夫宪宗之问正以儒者既非巫医,复何所凭借以邀免役之权利,而智耀则以治天下之技能推重儒生,此宜非蒙元君主之所前闻矣。然儒生虽非巫医,而其进身之阶犹不得不以之为敲门砖,世祖金莲幕府,人才称盛,中统之治,庙堂多用儒生,为史家所艳称,日本箭内亘氏至以唐太宗之十八学士为比(见大正六年十一月《东洋时报》)岂知潜邸旧臣,大抵由巫医进身,及登位之后又多委以钱谷,岂真能有悟于汉文化之高远哉!今请列举幕府人物及中统汉文臣之事迹以明此说。

    当世祖开府金莲,幕府中以汉人而得亲信者莫如刘秉忠,其人固一僧也。《元史》卷一五七《刘秉忠传》:

    刘秉忠字仲晦,初名侃,因从释氏,又名子聪,拜官后始更今名……隐武安山中。久之,天宁虚照禅师遣徒招致为僧,以其能文辞,使掌书记。后游云中,留居南堂寺。世祖在潜邸,海云禅师被召,过云中,闻其博学多才艺,邀与俱行。既入见,应对称旨,屡承顾问。秉忠于书无所不读,尤邃于《易》及邵氏《经世书》,至于天文、地理、律历、三式六壬遁甲之属,无不精通,论天下事如指诸掌。世祖大爱之,海云南还,秉忠遂留藩邸。

    又云:(《名臣事略》卷七引王磐撰《神道碑》略同)

    (至元)十一年(1274年)……秋八月,秉忠无疾端坐而卒,年五十九,帝闻惊悼,谓群臣曰:“秉忠事朕三十余年,小心缜密,不避艰险,言无隐情。其阴阳术数之精,占事知来,若合符契,惟朕知之,他人莫得闻也。”

    按秉忠之得侍世祖,由于海云禅师之携挈,而其得爱幸则由于阴阳术数也。

    秉忠汲引汉文人最多,《名臣事略》卷七引王磐撰《神道碑》曰(本传删略):

    闲燕之际,每承顾问,辄推荐南州人物可备器使者,宜见录用,由是弓旌之招,蒲轮所迓,耆儒硕德、奇才异能之士,茅拔茹连,致无虚月。逮今三十年间,扬历朝省,班布郡县,赞维新之化,成治安之功者,皆公平昔推荐之余也。

    则其影响于世祖一朝之政治,实非浅鲜。《元史》卷一五七《张文谦传》云:

    与太保刘秉忠同学。世祖居潜邸,受邢州分地,秉忠荐文谦可用。岁丁未,召见,应对称旨,命掌王府书记,日见信任。

    又云:

    文谦蚤从刘秉忠,洞究术数。晚交许衡,尤粹于义理之学。

    然则文谦之受征殆亦由术数也。当时秉忠同学,又得数人。《元史》卷一六四《郭守敬传》:(《名臣事略》引齐撰《行状》同)

    时刘秉忠、张文谦、张易、王恂同学于州西紫金山。

    张易以被诛故,碑传无征,史不为立传,柯、屠二家亦未为补立,长孺尝检元人文集,辑其事迹为补传,今不悉引。考张易在世祖初期恩遇甚隆,中书省初建已为参知,《世祖纪》之张启元,即易也。至元十九年(1282年)官枢密副使,以“盗杀阿合马事诛”。用事尊宠二十余年。其人本亦僧也。《牧庵集》附录刘致撰《姚燧年谱》至元四年(1267年)条云:

    先君日记云:“中统二年奉旨,令右丞相公于平阳、太原行中书省。”……右丞则前书记张公也,本姓鲁……冒张姓,长祝发为僧,及遇知世祖皇帝,得所攀附云。

    按《元史》卷四《世祖纪》中统二年(1261年)十月庚子书:

    以右丞张启元行中书省于平阳、太原等路。

    启元之即张易据《中堂事纪》可证,则此右丞张公亦即易也。《元史》卷一一《世祖纪》至元十七年(1280年)二月乙亥书:

    张易言:高和尚有秘术,能役鬼神为兵,遥制敌人。命和礼霍孙将兵与高和尚同赴北边。

    据此则易之进用及尊宠用事之故,由于巫术阴阳也。

    秉忠之同学,又有王恂。恂父良金精究天文算数,恂传其家学。《名臣事略》卷九引《墓志》称:“公早以算术妙天下。”《元史》卷一六四本传又称其从秉忠学,则在师友间者。恂之天文历数为当时所称,因为蒙元君主所注意。有如旭烈兀命天文家纳速剌丁以巨款建天文台。多桑书(冯译本)第四卷第五章91页云:

    纳速剌丁开具建筑天文台之经费单,呈于旭烈兀。旭烈兀嫌其费巨,乃询天文台有何功用,而所费如此之多。纳速剌丁请其命人持一铜盘击之山上,士卒闻声皆仓卒出帐观之。旭烈兀与纳速剌丁知此声之所自来,则不为动。纳速剌丁曰:“星宿运行认识之功用在此,盖其预示事变,知之者可能预防,不知者则惊愕也。”

    按以天文预示吉凶固为古人之所共信,不得谓蒙古人所独然。然中土儒家以天道远,人道迩之说解之,故不若起自偏隅之族信之笃耳。蒙元君主以迷信之故而引用天文家,然元代历学昌明,远过前代,斯亦不为无功于实学也。《至元授时历》乃王恂与郭守敬主之。《元史》卷一六四《王恂传》云:

    帝以国朝承用金《大明历》,岁久浸疏,欲釐正之,知恂精于算术,遂以命之。恂荐许衡能明历之理,诏驿召赴阙,命领改历事,官属悉听恂辟置。恂与衡及杨恭懿、郭守敬等,遍考历书四十余家,昼夜测验,创立新法,参以古制,推算极为精密。

    郭守敬亦刘秉忠之徒也。守敬之进用,其一为水利,其二为历数,其三为工技。张文谦之荐守敬即以通知水利及巧思绝人。《名臣事略》卷九引《行状》曰:

    公以纯德实学为世师法,然其不可及者有三,一曰水利之学,二曰历数之学,三曰仪象制度之学。

    关于守敬之历法算数,人所共知。又其制作仪器,皆见于《行状》,今不赘述,但略引二事,已见其巧。《行状》曰:

    公于世祖朝进七宝镫漏,今大殿每朝会张设之,其中钟鼓皆应时自鸣。又尝进木牛流马,虽不尽得诸葛旧制,亦自机妙。

    守敬制浑天仪本已利用齿轮,其七宝镫漏之能应时自鸣以及木牛流马殆亦由此法。守敬之制作是否受西域之影响,或出自胸臆,固不可知,然据鲁不鲁克所述(见洛克希尔英译本)则蒙哥汗座旁有巴黎金匠所制之酒器也。要之守敬进用由于天算之术与精巧之奇器,而其施之水利者,为功犹大。成宗且叹为神人焉。

    参加修历者除张文谦、张易之外,又有杨恭懿及许衡。《牧庵集》卷一八《领太史院事杨公神道碑》:(《元史》一六四本传多删节)

    明年(至元十二年)正月元日之翼日,上御香殿,以大师南伐,使久不至,方念之深,欲筮之。时以日者待诏公车,百十为辈,独以命公,盖以其道德素著,可交神明者,其言颇秘。

    则恭懿之进用由于卜筮也。以上自王恂以下三人皆官位不至,盖恂等非出幕府,登朝较迟,已在王文统被诛,汉人势力日衰之际,故不能参大政也。其为潜邸旧臣而未及用者有李俊民,《元史》卷一五八本传云:

    俊民在河南时,隐士荆先生者授以邵雍《皇极》数,时之知数者,无出刘秉忠之右,亦自以为弗及也。世祖在潜藩,以安车召之,延访无虚日。遽乞还山,世祖重违其意,遣中贵人护送之。又尝令张仲一(按即张易)问以祯祥。及即位,其言皆验,而俊民已死,赐谥庄静先生。

    《名臣事略》卷八引《窦默墓志》:

    上尝谓侍臣曰:“朕访求贤士几三十年,唯得李状元、窦汉卿二人。”

    则俊民被征以通数学故,使其不死,必将大用矣。

    其时以道学著者为许衡。然鲁斋之学极为广泛。《名臣事略》卷八引耶律有尚《考岁略》曰:

    父母知世将乱,因欲稍知占候之术,以为避难计,遂令与日者游。

    又云:

    (窦默)最知敬先生,每相遇则危坐终日,出入经传,泛滥释老;下至医药、卜筮、诸子百家、兵、刑、货殖、水利、算数之类,靡不研究。

    按《元史》卷一五八易此语为“经传、子史、礼乐、名物、星历、兵刑、食货、水利之类,无所不讲”。又不著其曾学占候之术,盖世方以道学尊鲁斋,病其不为纯儒,故讳之也。其实孔子多能鄙事,朱子曾研道经,于鲁斋何尤。鲁斋之得名固在道学,尤以道学而为显宦,为国子学师,此方将为刘静修所鄙,不必再论纯驳也。考至元十三年(1276年)之征召即由于议历。《元史》本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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