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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天子”,则其主张选举甚明,然由谁选耶?以何法选耶?惜墨子未有以语吾侪,吾侪欲观其究竟,须更从别方面研究之。

    吾侪须知,墨子非哲学家,非政治家,而宗教家也。墨子有其极崇高极深刻之信仰焉,曰“天”。其言曰:

    杀一不辜者必有一不祥,杀不辜者谁也?则人也。予之不祥者谁也?则天也。(《天志上》)

    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则得祸。(同上)

    我为天之所欲,天亦为我所欲。然有不为天之所欲而为天之所不欲,则夫天亦且不为人之所欲而为人之所不欲矣。人之所不欲者何也?曰:疾病祸祟是也。(《天志中》)

    篇中此类语极多。要而论之,墨家所谓天,与孔老所谓天完全不同。墨家之天,纯为一“人格神”。有意识,有感觉,有情操,有行为,故名之曰“天志”。其言曰:

    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以度天下之方圆。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天志上》)

    墨家既以天的意志为衡量一切事物之标准,而极敬虔以事之,因此创为一种宗教,其性质与基督教最相逼近,其所以能有绝大之牺牲精神者全恃此。

    明乎此义,则其政治上最高组织之从何出?可得而推也。墨家既为一个宗教,则所谓“贤良圣智辩慧”之人,惟教主足以当之。教主死后,承袭教主道统者,亦即天下最仁贤之人。墨家有一极奇异之制度焉,墨子既卒,全国“墨者”中盖公立一墨教总统,名曰“巨子”,《庄子·天下》篇云:

    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于今不绝。

    吾侪从先秦著述中,墨家巨子之名可考见者尚三人。(孟胜、田襄子、腹?。)盖其制度与基督教之罗马法王极相类。所异者,罗马法王由教会公举,墨家巨子则由前任巨子指定传授于后任者。又颇似禅宗之传衣钵也。(看《吕氏春秋·去私》篇)由此推之,巨子即墨家所公认为天下最贤能圣智辩慧之人。所谓“立以为天子”者,宜非此莫属矣。故墨教若行,其势且成为欧洲中世之教会政治,此足为理想的政治组织耶?是殆不烦言而决矣。

    墨家思想之俊伟而深挚,吾侪诚无间然。但对于个人生活方面,所谓“其道大觳天下不堪”,此其所短也。对于社会组织方面,必使人以上所是非为是非,亦其所短也。要而论之,墨家只承认社会,不承认个人。据彼宗所见,则个人惟以“组成社会一分子”之资格而存在耳。离却社会,则其存在更无何等意义。此义也,不能不谓含有一部真理。然彼宗太趋极端,诚有如庄子所谓“为之太过已之太顺”者。(《天下》篇评墨家语)结果能令个人全为社会所吞没。个性消尽,千人万人同铸一型,此又得为社会之福矣乎?荀子讥其“有见于齐无见于畸”(见上),盖谓此也。

    最后于墨家后学当附论数言。战国中叶以后,儒墨并称,其学派传播之广可想。其最著者,则有惠施、公孙龙一派。世称之曰“别墨”。盖专从知识论方面发展,与政治较为缘远。然惠施言“泛爱万物天地一体”(见《庄子·天下》篇),公孙龙曾与赵惠王燕昭王论偃兵,是皆能忠于其教者。

    次则有宋钘、尹文一派。宋钘即《孟子》之宋牼(或亦即《庄子》之宋荣子),其欲以“非攻”、“不利”之说说秦楚罢兵,孟子尝与之上下其议论。尹文子有著书,今存。《汉书·艺文志》列诸名家。《庄子·天下》篇以二人合论,则其学派相同可想。盖皆墨家之流裔也。《天下》篇云: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说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

    观此则两人学风及其人格的活动,殆全与墨子同。“非攻寝兵”、“虽饥不忘天下”,此其最显著者矣。“无益于天下者,则以为明之不如已”,此亦实用主义之一征也。内中宋钘之特别功绩,则在其能使墨家学说得有主观的新生命。荀子尝记其言曰:

    子宋子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人皆以见侮为辱,故斗也。知见侮之为不辱,则不斗矣。

    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之欲寡也。(《正论》篇)

    墨家固常劝人勿斗。然大率言斗之两不利,是属客观计较之论也。宋子推原人何以有斗?皆因以见侮为辱而起,故极力陈说见侮之并不足为辱,使之释然。此以理性的解剖改变人之心理作用以塞斗之源也。墨家教人以自苦为极,是纯以义务观念相绳而已。宋子则以为人之性本来不欲多得而欲寡得,然则“五升之饭不得饱”,适如我所欲,非苦也而乐矣。此又以理性的解剖改变人之心理作用使共安于“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也。庄子称之曰:“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谓其专就人之心理状态立论,而一切实践道德,皆指为内心所表现之行为也。盖墨家唯物论色彩太重,宋子宗其说而加以唯心论的修正。墨家以社会吞灭个性,宋子则将被吞之个性,从新提絜出来作社会基础。故《天下》篇以彼为崛起于墨翟、禽滑釐之外而别树一宗也。

    尹文子则墨法两家沟通之枢纽,其详当于次节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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