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爱看小说网 www.izxs.net,最快更新中国文学批评史最新章节!

人所忽视了。但我以为这犹不是较重要的关系。其较重要者,乃在其论文见解之不尽相同。

    盖柳冕之所谓“文章”,混诗与文而言之。韩愈之所谓“文”,则专就非韵非骈的散体言之。因这一点的不同,所以柳冕论文,重在讽谕,而以为要根于教化了。韩愈便不是如此。他专就与诗文分途之文言,所以可以明道,所以可以不必兼及政事。待到韩柳的古文运动成功以后,只有诗、文之分,而无文、笔之分,所以柳冕之混诗与文而言之者,也不易为人所注意了。

    我们试看,韩愈论文其重要之点,即在提出两个问题:一是“道”的问题,一是“气”的问题。柳冕于此,不是不注意到。他也曾言“道”,也曾言“气”,但是说来总不免较韩愈更偏一些。则以混诗与文而言之,所以只能以教化为标准,而以教化为标准,则便容易偏到极端的实用主义,于是反成为政治家的论文主张了。

    柳冕《与权德舆书》论当时制举之弊云:

    进士以诗赋取人,不先理道;明经以墨义考试,不本儒意;选人以书判殿最,不尊人物:故吏道之理天下,天下奔竞而无廉耻者,以教之者末也。

    又云:

    明六经之义,合先王之道,————君子之儒,教之本也。明六经之注,与六经之疏,————小人之儒,教之末也。今者先章句之学,后君子之儒,以求清识之士,不亦难乎!

    这种思想且开宋代道学家的先声了,所以他《谢杜相公论房杜二相书》又说:

    相公如变其文,即先变其俗。文章风俗其弊一也,变之之术,在教其心,使人日用而不自知也。伏惟尊经术,卑文士。经术尊则教化美,教化美则文章盛,文章盛则王道兴,此二者在圣君行之而已。

    这样的文学复古论,要从文化复古着手,诚然是根本的解决了。所以他的主张,是彻头彻尾的教化主义,他以为“尊经术则教化美”,尊经术即是教化的方法,而教化之所由能美即在于“教其心,使人日用而不自知”。易以现代的用语,即是所谓改造环境;环境改造,则作者之性情亦得而变矣。他又以为“教化美则文章盛”,敦化既美则变易其心,即所谓“君子之儒必有其道”也。教化美而文章盛,又所谓“有其道必有其文”也。他又以为“文章盛则王道兴”,盖“文而不知道,亦非君子之儒”。所以文章既盛,则王道自兴。待到王道能兴,则文章之作用始显,而同时便收到教化的效果。此所以慨然地说“文章风俗其弊一也”;此所以以为“如变其文即先变其俗”也。兹复将上文所述列为图式如下:

    我常以为古文家之论文,比较只重在“文”的问题,道学家之论文,则兼顾到“心”与“道”的问题,政治家之论文,才于“心”与“道”之外更须兼顾到教化的问题。所以彻头彻尾的教化主义,便成为政治家的论文主张了。韩愈论道,仅足为道学家张目,柳冕论道,适成为政治家文论的先声。这又是他们不同之点。而且,柳冕所论虽亦言之成理,但是可惜昧于社会进化的情形。他以为只须在圣君行之足矣。圣君行之,则移风易俗犹反掌耳;变文章,振文雅,亦犹反掌耳。他又说:“萧、曹虽贤不能变淫丽之体,二荀虽盛不能变声色之词,房、杜虽明不能变齐梁之弊,是则风俗好尚系在时王,不在人臣明矣。”(《谢杜相公论房杜二相书》)则完全是宋儒所谓人主正心诚意则国治而天下平的主张,未免把社会事情看得太单简,太容易了。————这是就论道的方面言者。

    又他既不重齐梁的音律,则当然重在文气。所以他说:

    夫善为文者,发而为声,鼓而为气。直则气雄,精则气生,使五彩并用而气行于其中。故虎豹之文,蔚而腾光,气也。日月之文,丽而成章,精也。精与气,天地感而变化生焉,圣人感而仁义行焉。不善为文者反此,故变《风》变《雅》作矣。六艺之不兴,教化之不明,此文之弊也。噫!文之无穷,而人之才有限。苟力不足者,强而为文,则蹶,强而为气,则竭,强而为智,则拙。故言之弥多,而去之弥远。(《答衢州郑使君论文书》)

    可是,因他重在教化,于是所谓气也者遂不限于文章的气势而含有志气风气的意味了。其《答杨中丞论文书》云:

    来书论文尽养才之道,增作者之气,推而行之,可以复圣人之教,见天地之心,甚善。嗟乎!天地养才而万物生焉;圣人养才而文章生焉;风俗养才而志气生焉。故才多而养之,可以鼓天下之气。天下之气生,则君子之风盛。古者陈诗以观民风:君子之风,仁义是也;小人之风,邪佞是也。风生于文,文生于质,天地之性也;止于经,圣人之道也;感于心,哀乐之音也。故观乎志而知国风。逮德下衰,《风》、《雅》不作,形似艳丽之文兴,而《雅》、《颂》、比、兴之义废。艳丽而工,君子耻之。此文之病也。

    嗟乎!天下之才少久矣,文章之气衰甚矣,风俗之不养才病矣,才少而气衰使然也。故当世君子,学其道,习其弊,不知其病也。所以其才日尽,其气益衰,其教不兴,故其人日野。如病者之气,从壮得衰,从衰得老,从老得死,沉绵而去,终身不悟,非良医孰能知之。

    他以为“风俗养才而志气生焉”,他以为“才多而养之,可以鼓天下之气”。故其所谓“气”,一方面是志气,一方面是风气。这样的文气论亦诚可谓从根本解决了。然而,亦适以成为政治家的论文主张而已。————这又是就论气的方面言者。

    第三目 韩愈

    李汉《昌黎先生集序》称韩愈在文坛上革新的功烈,谓:“先生于文,摧陷廓清之功,比于武事,可谓雄伟不常者矣。”不错,他在当时,真有雄伟不常的力量,真有摧陷廓清的功绩。这个关系,由于他纵横恣肆的文章者半,由于他明确有力量的文学批评者亦半。

    韩愈《伯夷颂》极称他的“特立独行”,极称他的“不顾人之是非,……信道笃而自知明”,极称他的“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所以他说,“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这一点精神即是韩愈所特具的精神。曾国藩《求阙斋读书录》以为“此乃退之生平制行作文宗旨,此自况之文也”。这话诚不错。明白韩愈这一点特性,然后知道他的文学批评所以能有摧陷廓清的力量者正在此。其《与冯宿论文书》云:

    辱示《初筮赋》,实有意思,但力为之,古人不难到。但不知直似古人,亦何得于今人也。仆为文久,每自测,意中以为好,则人必以为恶矣。小称意,人亦小怪之;大称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然以俟知者知耳。

    昔扬子云著《太玄》,人皆笑之。子云之言曰:“世不我知,无害也;后世复有扬子云必好之矣。”子云死近千载,竟未有扬子云,可叹也。其时桓谭亦以为雄书胜《老子》,老子未足道也,子云岂止与老子争强而已乎?此未为知雄者。其弟子侯芭颇知之,以为其师之书胜《周易》。然侯之他文,不见于世,不知其人果如何耳!以此而言,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直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不疑耳。足下岂不谓然乎?(《韩昌黎集》十七)

    这种勇于自信的态度,实是韩愈的长处。李汉说:“时人始为惊,中而笑且排,先生心益坚;其终,人亦翕然而随以定。”他始终抱定他文学批评的主张以作为文章,这是他所以能奏摧陷廓清之功之一个原因。

    正因为他的特立独行,勇于自信,所以他又能在举世耻相师的风气之下,毅然地以师自任,毅然地以文为教。以文为教,即无形中为他的文学批评作剧烈的宣传,当然有摧陷廓清的力量了。唐以前无以文为教者,以文为教自韩愈始。盖韩愈以前所谓以文为教者,不过“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而已。授之书而习其句读,则是所谓章句师耳。柳宗元《答严厚舆论师道书》云:“马融、郑玄者,二子独章句师耳。今世固不少章句师,仆幸非其人。吾子欲之,其有乐而望吾子者矣。言道讲古,穷文辞以为师,则固吾属事。”所以韩愈之以文为教,正是欲“言道讲古,穷文辞”以为事者。这样的以文为教,始有文学的————同时亦兼有道学的————意味,而不限于章句训诂的讲解了。

    韩愈《师说》云:“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所传何道,所授何业,与所解何惑,须知这正是韩愈以文为教的内容。曾国藩《求阙斋读书录》解此最为精惬。他说:“传道谓修己治人之道,授业谓古人六艺之业,解惑谓解此二者之惑。韩公一生学道好文,二者兼营,故往往并言之。末幅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仍作双修。”可知韩氏之教不外传道、授业,二者而已。实则传道是后世道学家的事,授业则正是当时古文家的事。所以韩愈于此二者虽是并重,而比较言之,则韩愈于道的方面所窥尚浅,于文的方面所得实深。故韩门弟子与其谓之学道,不如谓为学文。李翱之文出于韩愈,而李翱之思想却不尽出于韩愈,易言之,即其文同于韩愈,而其所谓学所谓道则不尽同于韩愈;《复性》一书决不能与《原道》、《原性》诸作等量齐观,则所谓韩氏之教亦不外文而已。韩愈《答刘正夫书》谓“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可知他便是欲以文昌圣人之道者。盖中国旧时学术,始终逃不出六艺经典的范围:汉人通其训诂章句,于是有所谓汉学;宋人明其义理,于是有所谓宋学。在唐人则不过重在文辞方面。————学其文章————以为汉宋学术之过渡之枢纽而已。研究之对象仍一,不过方法有不同,方面有不同而已。刘勰云:“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文心雕龙·序志》篇)则知唐人之于经典,重在文章,亦自然之趋势然也。由这样讲,所以吾谓以文为教自韩愈始。汉人训诂之学是以字为教,宋人义理之学,是以道为教,唐人文章之学,则以文为教。训诂之学重在说明,义理之学重在解悟,而文章之学则重在体会,所以可以因文以及道,所以可以为汉宋学术过渡之枢纽。由这样讲,所以他的以文为教,自有他时代的重要的价值,而当然易于奏摧陷廓清之功了。这又是第二个重要的原因。

    由第一点言,所以他的论文主张,抱定随波逐流者不传,特立独行者传;与世浮沉者不传,能自树立者传。我们看他《答刘正夫书》所言:

    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若皆与世沉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

    今后进之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圣贤人为法者,虽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之徒出,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韩昌黎集》十八)

    “能自树立不因循”即是他的特性,原来他的文学批评所以欲一反当时风尚者,不外欲不循常而已,欲不循常而其道无由,于是取法于古。取法于古则不随俗矣。不随俗则能自树立矣。能自树立而犹不因循,不甘暴弃,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所以这样的取法于古,是革新而不是返旧。而这样的为当时所怪也是特出流俗而不是背道而驰。惟“异”,才可以进于“能”;亦惟“能”,才可以成其“异”。其作品之能成功者在是,其批评之有价值者也在是。

    由第二点言,所以他的论文主张虽重在宗经则古,而同时也兼主明道。其《进学解》云:

    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元;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牴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隙,张皇幽渺。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迴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沉浸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宏其中而肆其外矣。(《韩昌黎集》十二)

    这段自述,至为重要。可为韩愈用力于文之证,亦可谓韩门设教之方。他是这样传道授业,二者并重的,所以他的教人,虽重在文,而不离于道。他以为为什么要学文?就因为道。如云:

    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答李秀才书》)

    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题欧阳生哀辞后》)

    他又以为为什么要作文?也因为道。如云:

    读书以为学,缵言以为文,非以夸多而斗靡也。盖学所以为道,文所以为理也。苟行事得其宜,出言得其要,虽不吾面。吾将信其富于文学也。(《送陈秀才彤序》)

    这样为道而学文,为道而作文,所以有类于道学家的主张了。

    第一点是文的外形的问题,第二点是文的内质的问题。由外形言则重在异,这是韩门皇甫湜一派的主张。由内质言,则重在道,这是韩门李翱一派的主张。偏于外形者,以“古圣贤人为法”,犹不脱古文家的面目;偏于内质者,以“志乎古道”为旨,有时非成为道学家不止。而韩愈之为文与论文,于此二点,正能不偏不畸同时兼顾者。

    盖韩愈对于文与道的态度与道学家不同。韩愈是因文而及道,道学家是求道而忽文。一个是体会有得,一个则得鱼忘筌。韩愈《答刘正夫书》云:

    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又问曰:“文宜易宜难?”必谨对曰:“无难易,唯其是尔。”

    这正是他因文及道的一种说明。在当初,不过为文师古圣贤人而已,其后始进到师其意不师其辞。能师其意则能辨其是非,而于道也自然有所得了。这种态度,在道学家看来是倒学,因为所谓“师其意”云者正不必为了“为文”的缘故。

    这犹是说“为文”所下的工夫。待到既有所得,发而为文,则“为文”的作用,在道学家看来是载道,在古文家说来是明道。载道则文是道的工具,明道则文是道所流露。这是作文而归于道的工夫。所谓“卒泽于仁义道德,炳如也”。韩愈《答尉迟生书》云:

    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哲者无疑,优游者有馀。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韩昌黎集》十五)

    一方面因文而及道,一方面作文而归于道,这是他的文道合一说。

    明白他的文道合一说,然后可以进窥他的论文之精义。其《送高闲上人序》云:

    苟可以寓其巧智,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虽外物至,不胶于心。尧、舜、禹、汤治天下,养叔治射,庖丁治牛,师旷治音声,扁鹊治病。僚之于丸,秋之于奕,伯伦之于酒,乐之终身不厌,奚暇外慕!夫外慕徙业者,皆不造其堂,不哜其胾者也。(《韩昌黎集》二十一)

    这一节话颇为重要。姚鼐《古文辞类纂》谓“韩公此言,本自状所得于文事者”。曾国藩《求阙斋日记》更为阐发之云:“机应于心熟极之候也;《庄子·养生主》之说也。不挫于物,自慊之候也;《孟子》“养气”章之说也。不挫于物者,体也、道也、本也;机应于心者,用也、技也、末也。韩公之于文,技也进乎道矣。”这些话都极恰当。确可用以自状其所得于文事者,确也可看出他论文主张之融合庄、孟二家而冶于一炉。因为这正是所谓“能自树立不因循”的注解。不挫于物则能自树立矣;机应于心,则又正从不因循得来。一以见信道之坚,一以见学文之功,所以此文虽是指书法而言,而其理却可通于文艺。如其不信,讲再看他的《答李翊书》一文。他说:

    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馀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真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

    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韩昌黎集》十六)

    这一节很重要。韩愈文学批评之精义,悉萃于是,不过因其行文反覆曲折,所以昔人虽知其重要,而罕见有能阐发之者。实则若以此文与《送高闲上人序》参互比证,便可互相映发。此文中最重要的两句,即是“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十字,其余诸论,多不过为此二语之注脚耳。所谓“无望其速成”者,即不因循之意,即“游之乎诗书之源”,而无绝其源之谓也。韩愈自谓学之二十馀年,即不望速成之例证。能如是,便到神的境界,所谓“汩汩然来矣”。此则机应于心之说也。究其意,实本于《庄子》。所谓“无诱于势利”者,即“能自树立”之意,即“行之乎仁义之途”,而无迷其途之谓也。韩愈自谓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云者,又即不迷其途之例证。能如是,自能“识古书之真伪,昭昭然白黑分矣”。积极方面能不迷其途,斯消极方面无人之见存,不至随人笑誉以为喜忧,此则不挫于物之说也。无人之见存而能不挫于物,则神完守固,便到浩气流行的境界,所谓“浩乎其沛然矣”;又所谓“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也。而所以致此气盛言宜之故,即在积极方面的无迷其途,所以谓“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这又不是孟子所谓“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之意吗?杜甫论诗,很能融会庄子论神,孟子论气之说而为一;韩愈则言之更明,盖亦自然之机运然欤!

    第四目 柳宗元

    唐代文家,首推韩、柳。自韩、柳出而提倡古文,于是始一革旧时雕章绘句之弊。其摧陷廓清之功,在文学史或文学批评史上诚有相当的价值。不过韩柳虽是齐称,而因个性之不同,其成就亦微有差异。韩犹有得于道,柳则仅工于文。所以在文学史上,则柳宗元的笔致隽洁,其成就不逊于韩;而在文学批评史上,则韩愈以勇于自信,大声疾呼,其摧陷廓清之功实远胜于柳。

    以前讲过,韩愈在文学批评史上,所以能奏摧陷廓清之功者,在好为人师,以文设教。现在且看柳宗元则何如呢?柳便没有韩愈这般胆气了。他说:

    言道讲古,穷文辞以为师,则固吾属事。仆才能勇敢,不如韩退之,故又不为人师。人之所见有同异,吾子无以韩责我。(《答严厚舆论师道书》)

    仆避师名久矣。……其所不乐为者,非以师为非,弟子为罪也,有两事,故不能。自视以为不足为一也;世久无师弟子,决为之且见非,且见罪,惧而不为,二也。(《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

    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尝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敢为吾子师乎?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固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他并不是不愿为师,实在是不敢为师,而且也不能为师。他没有韩愈特立独行的个性,所以不敢为师。他又不能如韩愈之有见于道而勇于自信,所以也不能为师。他虽能文,但是他以为是无所师法的。其《复杜温夫书》云:

    吾虽少,为文不能自雕斲,引笔行墨,快意累累,意尽便止,亦何所师法,立言状物,未尝求过人。(《柳河东集》三十四)

    这话诚不错,文艺之精微,本是“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者。自己之能文,既何所师法,则又将何以诏示于人呢?所以他当然觉得“自视以为不足为”了。他以为所可传授者只是一些粗迹。所以他又说:

    但见生用助字不当律令,惟以此奉告。所谓“乎”、“欤”、“耶”、“哉”、“夫”者,疑辞也。“矣”、“尔”、“焉”、“也”者,决辞也。今生则一之,宜考前闻人所使用,与吾言类且异,慎思之则一益也。

    他觉得所可告人者,仅此而已!仅此则又何足以为师。这不敢为师与不足为师,真是他所谓“有两事,故不能”者。

    然而柳宗元在文学批评史上的影响和地位,虽不如韩愈之大,而就其论文见解言,却并不在韩愈之下。即其作风也能超然于韩愈之外不为韩门二派所牢笼。这个原因是什么?则以柳兼工诗而韩门诸人则工诗者仅仅工诗,工文者仅仅工文,故其论文见解,不过得韩一端而不能自外于韩愈。又以韩偏擅散体,柳则兼工骈俪;韩文出自经,柳文出自史,故韩较偏于杂文学方面而柳则近于纯文学。所以柳氏之论文见解,不仅不同于韩门二派,抑且能自外于韩愈。

    这个关系,即可于其对于“文”的含义见之。韩愈所谓文,大率指“古文”而言,柳宗元所谓文,则有时可兼指韵文而言,有时可兼指骈俪而言。如其《杨评事文集后序》云:

    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谕,本乎比兴者也。著述者流,盖出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春秋》之笔削,其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谓宜藏于简册也。比兴者流,盖出于虞夏之咏歌,殷周之风雅,其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谓宜流于谣诵也。兹二者,考其旨义,乖离不合,故秉笔之士,恒偏胜独得,而罕有兼者焉。厥有能而专美,命之曰艺成,虽古文雅之盛世,不能并肩而生。唐兴以来,称是选而不怍者,梓潼陈拾遗。其后燕文贞以著述之余,攻比兴而莫能极,张曲江以比兴之隟,穷著述而不克备。其余各探一隅,相与背驰于道者,其去弥远。文之难兼,斯益甚矣。(《柳河东集》二十一)

    又其《西汉文类序》云:

    以文观之,则赋颂、诗歌、书奏、诏策、辩论之辞毕具;以语观之,则右史纪言《尚书》、《战国策》成败兴坏之说大备,无不苞也。噫!是可以为学者之端耶?(《柳河东集》二十一)

    则知其所谓“文”固兼韵体骈体而言之了。所以就韩柳二氏对于“文”的含义而言,已可看出这一点的不同。

    这个关系,又可于其对于道的态度言之。韩愈所言道,是专就儒家而言,而柳宗元所言,则可兼指释家之道。韩主排佛而柳却好佛。柳氏虽谓文须宗经而其归在不出孔子,但他于《送僧浩初序》明言韩愈辟佛为忿其外而遗其中,知石而不知韫玉。且谓“吾之所取者与《易》、《论语》合,虽圣人复生,不可得而斥也”。这竟为宋人阳儒阴释的道学,树之先声了。所以就韩、柳二氏对于道的态度而言,又须注意这一点的差异。

    明此关系,则知柳氏文论尽与韩愈相类而毕竟不同。其《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云:

    秀才时见咨,仆有诸内者,不敢爱惜。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外者当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穀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余书俟文成异日讨也。其归在不出孔子。此其古人贤士所懔懔者。求孔子之道,不于异书。秀才志于道,慎勿怪,勿杂,勿务速显。道苟成则勃然尔,久则蔚然尔。源而流者,岁旱不涸。蓄谷者,不病凶年;蓄珠玉者,不虞殍死矣。然则成而久者,其术可见。虽孔子在,为秀才计,未必过此。(《柳河东集》三十四)

    又《报崔黯秀才书》云:

    辱书及文章,辞意良高,所响慕不凡近,诚有意乎圣人之言。然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辞之传于世者,必由于书。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要之之道而已矣。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内者也。今世因贵辞而矜书,粉泽以为工,遒密以为能,不亦外乎?吾子之所言道,匪辞而书;其所望于仆,亦匪辞而书:是不亦去及物之道愈以远乎?仆尝学圣人之道,身虽穷,志求之不已庶几可以语于古。恨与吾子不同州部,闭口无所发明。观吾子文章自秀士,可通圣人之说。今吾子求于道也外,而望于予也愈外,是其可惜欤!吾且不言,是负吾子数千里不弃朽废者之意,故复云尔也。(《柳河东集》三十四)

    这些话都同于韩愈的主张;然而不足以见柳氏文论之特点。韩愈论文在《答李翊》一书,柳宗元论文,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一书。这些都是他们体会有得之谈,所以应在这两篇中看出他们的不同。

    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云: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

    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

    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

    参之《穀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之为文也。(《柳河东集》三十四)

    这一节话申文以明道之旨,似乎也与韩愈相同。然而韩的态度是沉潜于道,而柳的态度,只在“羽翼夫道”。沉潜于道,所以要“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而“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的。羽翼夫道,所以只须勿以轻心掉之,怠心易之,昏气出之,矜气作之足矣。盖韩愈所言,是孟子所谓养气之旨,所以重在道;柳宗元所言,是刘勰所谓养气之旨,所以又重在文。这些分别,必须看出,才能明柳氏论文之旨。所以我以为柳氏《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一篇更须与他的《与杨京兆凭书》一篇参互比观,才明其义。他说:

    凡为文以神志为主。自遭责逐继以大故,荒乱耗竭,又常积忧恐,神志少矣。所读书随又遗忘,一二年来,痞气尤甚,加以众疾,动作不常,眊眊然骚扰,内生霾雾,填拥惨沮,虽有意穷文章,而病夺其志矣。(《柳河东集》三十)

    “为文以神志为主”,这即是柳氏论文的主旨。所谓羽翼夫道者,正是从神志方面下手。《文心雕龙·养气》篇云“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正是说明此意。所以柳氏所谓羽翼夫道者,依旧是文的工夫。

    明得此意,然后知柳氏所谓取道之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云云者,虽重在道的方面,重在文的内容的方面,而实则《书》、《诗》、《礼》、《春秋》与《易》之风格体制也均包括在内。盖重在论道,则宜合言之,重在论文则宜分言之。韩愈《原道》云“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商,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朋友”,何曾对于五经之道各别道来!刘勰《文心雕龙·宗经》篇云“《易》惟谈天,《书》实记言,《诗》主言志,《礼》以立体,《春秋》办理”,又如何能把五经之文综合言之。所以柳氏对于取道之原,而于五经中求其质,求其恒,求其宜,求其断,求其动,已不全是道的问题而兼有文的问题了。

    明得此意,然后更知柳氏所谓旁推交通而以之为文者,正是他“有意穷文章”的地方。他“有意穷文章,而病夺其志”,所以他的所志,不在道而在文。不过他于文的方面不做“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之文而已。不做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之文,而仍有意穷文章,此则所谓“羽翼夫道”也。这是他底文的神志说。

    所以他的论文,不会偏于道。韩愈以为行事得其宜,出言得其要,也是富于文学(见《送陈秀才彤序》),而柳则不如是者。其《杨评事文集后序》云:

    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讽谕而已,虽其言鄙野,足以备于用,然而阙其文彩,固不足以竦动时听,夸示后学,立言而朽君子不由也。故作者抱其根源而必由是假道焉。

    又《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云:

    仆之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务也,以为是特博奕之雄耳,故在长安时,不以是取名誉,意欲施之事实,以辅时及物为道,自为罪人,舍恐惧则闲无事,故聊复为之。然而辅时及物之道,不可陈于今,则宜垂于后。言而不文则泥。然则文者固不可少耶。(《柳河东集》三十一)

    于此数节中可以见其尚文之旨:所以他不会同于韩门李翱一派的主张。然而同时也不因尚文而偏主于奇。韩愈以为“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答刘正夫书》)。而柳则也非如是者。他以《国语》之“文胜而言庞好诡以反伦,……辄乃黜其不臧,究世之谬,凡为六十七篇,命之曰非国语”(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故其《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云:

    夫为一书,务富文采,不顾事实,而益之以诬怪,张之以阔诞,以炳然诱后生,而终之以僻,是犹用文锦覆陷阱也。不明而出之,则颠者众矣。仆故为之标表以告夫游乎中道者焉。

    这也显与韩愈异趣,所以也不会同于韩门皇甫湜一派的主张。不偏于阐道而忽文,同时也不因尚文而主奇,这正是所谓“羽翼夫道”了。这“羽翼夫道”的态度,当然足以超出于韩愈及韩门二派而不与相同了。

    第五目 韩门二派

    韩愈死后,时人之论韩者有三篇文字极为重要。一篇是李翱的《祭吏部韩侍郎文》,一篇是皇甫湜的《韩文公墓志铭》,一篇是李汉的《昌黎先生集序》。李翱文云:

    呜呼!孔子云远,杨朱恣行,孟轲拒之,乃坏于成。戎风混华,异学魁横。兄尝辩之,孔道益明。建武以还,文卑质丧。气萎体败,剽剥不让。俪花斗叶,颠倒相上。及兄之为,思动鬼神,拨去其华,得其本根。开阖怪骇,驱涛涌云。包刘越嬴,并武同殷。六经之学,绝而复新。学者有归,大变于文。(《李文公集》十六)

    皇甫湜文云:

    先生之作,无圆无方,至是归工;抉经之心,执圣之权,尚友作者,跂(《全唐文》作“跋”)邪牴异,以扶孔氏,存皇之极。知与罪,非我计。茹古涵今,无有端涯,浑浑灏灏,不可窥校。及其酣放,毫曲快字,凌纸怪发,鲸铿春丽,惊耀天下。然而栗密窈眇,章妥句适,精能之至,入神出天。(《皇甫持正文集》六)

    李汉文云:

    汗澜卓踔,泫澄深,诡然而蛟龙翔,蔚然而虎凤跃,锵然而韶钧鸣。日光玉洁,周情孔思,千态万貌:卒泽于道德仁义炳如也。

    这三篇都足以为韩文之定评。然而似乎各有着眼之点。李翱则重在道的方面,皇甫湜则重在文的方面。论韩愈复道之功以李翱所言为当;状韩愈行文之能,又以皇甫湜所言为精。至李汉所论则混文与道而言之,又正足为他贯道之说的说明。李汉之文,传世不多,今无可论。至李翱与皇甫湜则正足以代表韩门之二派。由作风言,韩愈确是具有二种不同的作风,其一是鲸铿春丽,足以惊耀天下者;其又一是章妥句适,以栗密窈眇见长者。由文学批评言,韩愈确亦兼具有二种不同的主张:其一是重在外形之奇特,其又一是重在内质之合于道。至于韩门诸子便不能二者兼顾适得其中。李翱作风主于平易,其论文主旨,亦偏于道。皇甫湜作风偏于奇特,而论文主旨亦如之。所以他们二人对于韩愈之认识,也不免有所偏了。

    李翱《答朱(一作“王”,一作“梁”)载言书》,自述其作古文之旨云:

    吾所以不协于时而学古文者,悦古人之行也。悦古人之行者,爱古人之道也。故学其言不可以不行其行,行其行不可以不重其道,重其道不可以不循其礼。(《李文公集》六)

    此书说明他学古文之旨,全与韩愈相同。李翱此书为其论文主旨所在,与韩之《答李翊书》,柳之《答韦中立书》,同样重要。兹节录其文于后:

    列天地、立君臣、亲父子、别夫妇、明长幼、浃朋友,六经之旨也。浩乎若江海,高乎若邱山,赫乎若日火,包乎若天地,掇章称咏,津润怪丽,六经之词也。创意造言,皆不相师。故其读《春秋》也,如未尝有《诗》也;其读《诗》也,如未尝有《易》;其读《易》也,如未尝有《书》也;其读屈原、庄周也,如未尝有六经也。

    故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辩,理辩则气直,气直则辞盛,辞盛则文工。如山有恒、华、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荣,不必均也。如渎有淮、济、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浅深,色黄白,不必均也。如百品之杂焉,其同者饱于肠也,其味咸酸苦辛,不必均也。此因学而知者也。此创意之大归。

    天下之语文章,有六说焉:其尚异者,则曰文章辞句,奇险而已。其好理者,则曰文章叙意,苟通而已。其溺于时者,则曰文章必当对。其病于时者,则曰文章不当对。其爱难者,则曰文章宜深不当易。其爱易者,则曰文章宜通不当难。此皆情有所偏,滞而不流,未识文章之所主也。义不深不至于理,言不信不在于教劝,而词句怪丽者有之矣,《剧秦美新》、王褒《僮约》是也。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词章不能工者有之矣,刘氏《人物表》、王氏《中说》、俗传《太公家教》是也。古之人能极于工而已,不知其词之对与否,易与难也。《诗》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此非对也;又曰“遘闵既多,受侮不少”,此非不对也。《书》曰“朕堲谗说殄行,震惊朕师”;《诗》曰“莞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人”;此非易也。《书》曰“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诗》曰“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旋兮”,此非难也。学者不知其方,而称说云云,如前所陈者,非吾之敢闻也。六经之后,百家之言兴,老聃、列御寇、庄周、鹖冠、田穰苴、孙武、屈原、宋玉、孟轲、吴起、商鞅、墨翟、鬼谷子、荀况、韩非、李斯、贾谊、枚乘、司马迁、相如、刘向、扬雄皆足以自成一家之文,学者之所师归也。故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于一时,而不泯灭于后代,能必传也。仲尼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子贡曰:“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此之谓也。陆机曰“怵他人之我先”,韩退之曰“唯陈言之务去”。假令述笑哂之状,曰莞尔,则《论语》言之矣;曰哑哑,则《易》言之矣;曰粲然,则穀梁子言之矣;曰攸尔,则班固言之矣;曰辗然,则左思言之矣;吾复言之,与前文何以异也!此造言之大归。(《李文公集》六)

    此书专论创意造言二者:创意是道的关系,造言是文的工夫。其论创意,归到“气直则辞盛,辞盛则文工”,似亦兼顾到文的方面;其论造言,而推到“文章之所主”,而以为“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于一时,而不泯灭于后代”,似乎又兼顾到道的问题。据此以言,则是李翱论文,犹不甚偏重在道。

    然而李翱于道,确是有所得者。即就其《复性书》而论,亦远胜于韩愈之《原道》。宋儒理学,可谓很受此书之影响。所以他的论文主张,就创意言,蕲合于“六经之旨”,当然较偏于道。其《杂说》上云:

    日月星辰经乎天,天之文也。山川草木罗乎地,地之文也。志气言语发乎人,人之文也。志气不能塞天地,言语不能根教化,是人之文纰缪也。山崩川涸,草木枯死,是地之文裂绝也。日月晕蚀,星辰错行,是天之文乖盭也。天文乖盭,无久覆于上;地文裂绝,无久载乎下;人文纰缪,无久立乎天地之间:故文不可以不慎也。(《李文公集》五)

    他必以志气塞天地,言语根教化,为人之文,已很带道的色彩了。至其《寄从弟正辞书》云:

    汝勿信人号文章为一艺。夫所谓一艺者,乃时世所好之文,或有盛名于近代者是也。其能到古人者则仁义之辞也。恶得以一艺而名之哉?

    仲尼、孟轲殁千馀年矣!吾不及见其人,吾能知其圣且贤者,以吾读其辞而得之者也。后来者不可期,安知其读吾辞也,而不知吾心之所存乎?亦未可诬也。

    夫性于仁义者,未见其无文也。有文而能到者,吾未见其不力于仁义也。由仁义而后文者,性也;由文而后仁义者,习也。犹诚明之必相依尔。

    贵与富,在乎外者也;吾不能知其有无也;非吾求而能至者也。吾何爱而屑屑于其间哉!仁义与文章,生乎内者也,吾知其有也,而能求而充之者也;吾何惧而不为哉!(《李文公集》八)

    他不以文章为一艺,所以偏重在道的方面。他谓“性于仁义者,未见其无文也”。这正是上承孔子“有德者必有言”之意,下启宋儒“道至则文自工”之说。宋人讥韩愈为“倒学”,实则李翱此文,即已逗露此意。“由仁义而后文者,性也”,这是宋人论文的见解。“由文而后仁义者,习也。”这是唐人论文的见解,而宋人所讥为倒学者。所以李翱论文,已开宋人之先声。至其《答皇甫湜书》“欲笔削国史成不刊之书,用仲尼褒贬之心,取天下公是公非以为本”。又《答开元寺僧书》畏后世圣人之责不敢为释氏作钟铭。都可见其卫道的热烈。

    即就“造言”而言,也蕲合于“六经之词”。所以对于词之对与否,难与否,以为根本不成问题,因为这不是文章之所主。即就于尚异与好理二者,也要调剂折衷文质相济。所以他决不如皇甫湜这样偏主于奇的。虽则,他也曾申述韩愈陈言务去之旨,而偏重于新辞的创造。

    至皇甫湜之论文,便偏主于奇。其《答李生第一书》云:

    来书所谓今之工文,或先于奇怪者,顾其文工于否耳!夫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众出众则奇矣。虎豹之文,不得不炳于犬羊,鸾凤之音,不得不锵于乌鹊;金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非有意先之也,乃自然也。必崔嵬然后为岳,必滔天然后为海,明堂之栋,必桡云霓,骊龙之珠,必涸深泉。足下以少年气盛,固当以出拔为意。学文之初,且未自尽其才,何遽称力不能哉!(《皇甫持正文集》四)

    这种尚奇的主张,完全是尚文的倾向。其《答李生第二书》复申述之云:

    夫谓之奇,则非正矣,然亦无伤于正也。谓之奇,即非常矣。非常者谓不如常者,谓不如常乃出常也。无伤于正而出于常,虽尚之亦可也。此统论奇之体耳,未以文言之失也。夫文者非他,言之华者也。其用在通理而已。固不务奇,然亦无伤于奇也。使文奇而理正,是尤难也。生意便其易者乎?

    夫言亦可以通理矣,而以文为贵者,非他?文则远,无文即不远也。以非常之文,通至正之理,是所以不朽也。生何嫉之深耶?

    夫绘事后素。既谓之文,岂苟简而已哉!圣人之文,其难及也!作《春秋》,游、夏之徒不能措一辞,吾何敢拟议之哉!秦汉已来至今文学之盛,莫如屈原、宋玉、李斯、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其文皆奇,其传皆远。生书文亦善矣,比之数子,似犹未胜,何必心之高乎?……

    《书》之文不奇,《易》之文可谓奇矣。岂碍理伤圣乎?如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见豕负涂载鬼一车,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此何等语也!(《皇甫持正文集》四)

    此节谓奇而无伤于正,正而无伤于奇,以文奇理正为标的,固似较前书为修正一些,但以尚奇之故总不免偏于修辞方面。其后孙樵论文,亦偏主于奇,盖正是皇甫湜一派之支流。

    第六目 韩、柳以外之文论

    至在韩、柳以外,其论旨不尽相同,而与当时复古的倾向,也不相背者,则有裴度、李德裕二人。裴度《寄李翱书》云:

    愚谓三五之代,上垂拱而无为,下不知其帝力,其道渐被于天地万物,不可得而传也。夏殷之际,圣贤相遇,其文在于盛德大业,又鲜可得而传也。厥后周公遭变,仲尼不当世,其文遗于册府,故可得而传也,于是作周、孔之文。荀、孟之文,左右周、孔之文也,理身、理家、理国、理天下,一日失之,败乱至矣。骚人之文,发愤之文也;雅多自贤,颇有狂态。相如、子云之文,谲谏之文也,自为一家,不是正气。贾谊之文化成之文也,铺陈帝王之道,昭昭在目。司马迁之文财成之文也,驰骋数千载,若有馀力。董仲舒、刘向之文,通儒之文也,发明经术,究极天人。其馀擅美一时,流誉千载者多矣。不足为弟道焉。然皆不诡其词而词自丽,不异其理而理自新。若夫典谟训诰,文言系辞,国风雅颂,经圣人之笔削者,则又至易也,至直也。虽大弥天地,细入无间,而奇言怪语,未之或有。意随文而可见,事随意而可行。此所谓文可文,非常文也。其可文而文之,何常之有!(《全唐文》五三八)

    他因这样主张自然,所以不要可文而文之。骈文家之尚对偶、声韵,固是可文而文之,古文家的磔裂章句也未尝不是可文而文之。这正是宋人称韩愈为有意为文的论调。所以他并且反对古文。他又说:

    观弟近日制作,大旨常以时世之文,多偶对丽句,属缀风云,羁束声韵,为文之病甚矣。故以雄词远致,一以矫之,则是以文字为意也。

    且文者,圣人假之以达其心,心达则已,理穷则已,非故高之下之,详之略之也。愚欲去彼取此,则安步而不可及,平居而不可逾,又何必远关经术,然后骋其材力哉!

    昔人有见小人之违道者,耻与之同形貌、共衣服,遂思倒置眉目、反易冠带以异也。不知其倒之反之之非也。虽非于小人,亦异于君子矣。故文之异,在气格之高下,思致之深浅,不在磔裂章句,隳废声韵也。人之异,在风神之清浊、心志之通塞,不在于倒置眉目、反易冠带也。(《全唐文》五三八)

    他谓“非故高之下之,详之略之”,则古文家之所谓义法,便失其根据。古文家之所谓义法正有一部分是讨论到高之下之详之略之的问题的。我尝谓骈文家的讲声色,与古文家之讲义法同样的以文字为意,同样的违反自然。

    至于李德裕则比较地站在纯文艺的立场,其《穷愁志文章论》之论及文章云:

    世有非文章者曰,辞不出于风雅,思不越于《离骚》,模写古人,何足贵也?余曰:譬诸日月,虽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此所以为灵物也。

    曰“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这在中国文学批评论中,要算是十分漂亮的言论了。这一种的复古主张,便丝毫不拖泥带水,牵涉道义而言之。所以他的《文箴》,即本文艺的立场以创为自然论者。其言云:

    文之为物,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杼轴得之,淡而无味,琢刻藻绘,弥不足贵。如彼璞玉,磨砻成器,奢者为之,错以金翠,美质既雕,良宝斯弃。(见其《文章论》中)

    本此见解,故其《文章论》中提出两项主张:(1)以气救藻饰之蔽。(2)以自然的音调易人工的音律。

    以前说过,骈文家以人工的音律救行文之吃,古文家以语调的气势救行文之吃。此意即可在李德裕《文章论》中见之。他说:

    魏文《典论》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斯言尽之矣。然气不可以不贯,不贯则虽有英辞丽藻如编珠缀玉,不得为全璞之宝矣。鼓气以势壮为美。势不可以不息,不息则流宕而忘返。亦犹丝竹繁奏,必有希飞窈眇,听之者悦闻;如川流迅激,必有洄洑逶迤,观之者不厌。(《李文饶外集》三)

    气而能贯即臻自然的境界,于是英辞丽藻,不足为行文之累。不会成文家之吃。他的论气才专就语势而言,不牵涉到先天原有的气禀,也不牵涉到后天可以变化的气质。因此,所以他更反对人工的音律。他又说:

    沈休文独以音韵为切,重轻为难,语虽甚工,旨则未远矣。夫荆璧不能无瑕,随珠不能无类,文旨既妙,岂以音韵为病哉!此可以言规矩之内,未可以言文外意也。较其师友,则魏文与王、陈、应、刘讨论之矣。江南唯于五言为妙,故休文长于音韵,而谓“灵均以来,此秘未睹”,不亦诬人甚矣。古人辞高者盖以言妙而工,适情不取于音韵;意尽而止,成篇不拘于只耦。故篇无足曲,辞寡累句。譬诸音乐,古辞如金石琴瑟,尚于至音;今文如丝竹鞞鼓,迫于促节。则知声律之为弊也甚矣。

    此种论调虽亦有复古的倾向,但决不会有韩、柳这般的流弊。本此论调以创作,只成为虽模写古人而光景常新的灵物,决不会沾染古典的精神与形式的。

    第三节 批评风气之流行

    第一目 标榜的批评

    当时批评风气之盛,除因复古思潮而有所主张以外,亦有重在审美的批评,论文不主道,论诗不主雅,而较偏于纯艺术的立场者,则为(1)标榜的批评,(2)象征的批评。

    唐代吟业既盛,当然易开标榜风气。胡震亨《唐诗谈丛》四谓“唐人一时齐名者如‘富吴’、‘苏李’、‘燕许’、‘萧李’、‘韩柳’、‘四杰’、‘四友’、‘三俊’,皆兼以文笔为称。其专以诗称,有‘沈宋’、‘钱郎’,又‘钱郎刘李’、‘鲍谢’、‘元白’、‘刘白’、‘温李’、‘贾喻’、‘皮陆’、‘吴中四士’、‘庐山四友’、‘三舍人’、‘大历十才子’、‘咸通十哲’等目。”即此一端已可看出当时标榜的风气之盛。此种风气之影响到批评方面者,即时人赠答称颂之诗,即所谓“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也。如李白之颂张十一“张翰黄花句,风流五百年。谁人今继作?夫子世称贤”(《金陵送张十一再游东吴》)。高适之颂陈十六“永怀掩风骚,千载常矻矻。新理亦崔巍,佳句悬日月”(《同观陈十六史兴碑》)。均是推许其诗。此在杜甫诗中,为例更多。如《解闷》十二首之评薛据、孟云卿、孟浩然、王维、王缙诸人之诗,《八哀》诗之评李邕、张九龄、苏源明诸人之诗,他如称李白则谓其飞扬跋扈(见《赠李白诗》),谓其飘然不群(见《春日忆李白诗》),谓其佳句似阴铿(见《同寻范十隐居诗》),谓其“笔落惊风雨”(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称高适则谓其“方驾曹、刘不啻过”(《奉寄》),谓其“文章曹植波澜阔”(《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至如称元结之“词气浩纵横”(《同元使君舂陵行》),称贾至之“雄笔映千古”(《送唐诫因寄礼部贾侍郎》),称郑审、李之芳则云“律比昆仑竹,音知燥湿弦”(《秋日夔府奉寄一百韵》),称高适、岑参则云“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寄《彭州高使君虢州岑长史三十韵》),均是戛戛独造,迥不犹人,殊与泛泛称颂者不同。

    其后惟韩愈造语亦能摆落陈言,独创新词。如《醉赠张秘书诗》:“君诗多态度,霭霭春空云。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芬。张籍学古淡,轩鹤避鸡群。”又“险语破鬼胆,高词媲皇坟。至宝不雕琢,神工谢锄耘”诸语,与《荐士诗》“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横空盘硬语,妥贴力排奡。敷柔肆纡余,奋猛卷海潦。荣华肖天秀,捷病逾响报”诸语,均能杀缚事实,铢两悉称,曲尽形似之妙。即其兼论诗法者,如:

    无本于为文,身大不及胆。吾尝示之难,勇往无不敢。蛟龙弄角牙,造次欲手揽。众鬼囚大幽,下觑袭元窞。天阳熙四海,注视首不颔。鲸鹏相摩窣,两举快一噉。夫岂能必然,固已谢黯黮。狂词肆滂葩,低昂见舒惨。奸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澹。(《送无本师归范阳》)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徒观釜凿痕,不瞩治水航。想见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调张籍》)

    亦能掏擢胃肾,不落凡境。当时元白为之则铺叙更烦。元诗,如:

    喜闻韩古调,兼爱近诗篇。玉磬声声彻,金铃个个圆。高疏明月下,细腻早春前。花态繁于绮,闺情软似绵。轻新便妓唱,凝妙入僧禅。欲得人人伏,能教面面全。延之(一作“清”)苦拘检,摩诘好因缘。七字排居敬,千词敌乐天。(自注:“侍御八兄能为七言绝句赞善白君,好作百韵律诗。”)慇勤闲太祝(张籍),好去老通川(自谓)。莫漫裁章句,须饶紫禁仙。(见《人咏韩舍人新律诗因有戏赠》)

    白诗,如:

    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读君《学仙诗》,可讽放佚君。读君《董公诗》,可诲贪暴臣。读君《商女诗》,可感悍妇仁。读君《勤齐诗》,可劝薄夫敦。(一作“淳”)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养之善一身。始从青衿岁,迨此白发新。日夜秉笔吟,心苦力亦勤。时无采诗官,委弃如泥尘。恐君百岁后,灭没人不闻。愿藏中秘书,百代不湮沦。愿播内乐府,时得闻至尊。言者志之苗,行者文之根。所以读君诗,亦知君为人。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贱贫。病眼街西住,无人行到门。(《读张籍古乐府》)

    这些都是意在标榜,词尚形似。至其相互酬唱者,如白居易《江楼夜吟元九律诗》成三十韵,与元稹《酬乐天江楼夜吟稹诗因成三十韵》,更为刻意煊染,尽量赞叹之作。一方面近司空图《诗品》之体,一方面亦开宋人论诗之风。

    第二目 象征的批评

    因其重在标榜,遂多形似之语,标榜的批评与象征的批评本有相互的关系。然有意在标榜而不用象征的方法,成虽用象征的方法而并非标榜者,所以亦各有异点。大抵象征的比喻,多本于六朝之品评书法而踵为之者。汤惠休谓谢灵运诗如出水芙蓉,颜延年诗似镂金错彩,即已用此方法,不过偶以举例,其体未广。至如张说与徐坚之论近代文士,谓“李峤、崔融、薛稷、宋之问之文,如良金美玉,无施不可;富嘉谟之文如孤峰绝岸,壁立万仞,浓云郁兴,震雷俱发,诚可畏也,若施于廊庙则骇矣;阎朝隐之文如丽服靓妆,燕歌赵舞,观者忘疲,若类之风雅,则罪人矣”。又论后进词人之优劣云:“韩休之文如太羹旨酒,雅有典则,而薄于滋味。许景先之文如丰肌腻理,虽秾华可爱,而微少风骨。张九龄如轻缣素练,实济时用,而微窘边幅。王翰如琼杯玉斝,虽烂然可珍,而多有玷缺。”(见《旧唐书·杨炯传》)此则全是比况之辞。后来皇甫湜《谕业》一文亦师其意而踵为之。其言云:

    夫比文之流,其来尚矣!自六经子史,至于近代之作,无不备详。当朝之作,则燕公悉以评之。自燕公已降,试为子论之:

    燕公之文如楩木柟枝,缔构大厦,上栋下宇,孕育气象,可以燮阴阳,阅寒暑,坐天子而朝群后。

    许公之文如应钟鼖鼓,笙簧磬,崇牙树羽,考以宫县,可以奉神明,享宗庙。

    李北海之文如赤羽玄甲,延互平野,如云如风,有有虎,阗然鼓之,吁可畏也!

    贾常侍之文如高冠华簪,曳裾鸣玉,立于廊庙,非法不言,可以望为羽仪,资以道义。

    李员外之文则如金玉辇,雕龙采凤,外虽丹青可掬,内亦体骨不饥。

    独孤尚书之文如危峰绝壁,穿倚霄汉,长松怪石,倾倒溪壑;然而略无和畅,雅德者避之。

    杨崖州之文如长桥新构,铁骑夜渡,雄震威厉,动心骇目;然而鼓作多容,君子所慎。

    权文公之文如朱门大第,而气势宏敞,廊庑廪厩,户牖悉周;然而不能有新规胜概,令人竦观。

    韩吏部之文如长江大注,千里一道,冲飙激浪,污流不滞;然而施于灌溉,或爽于用。

    李襄阳之文如燕市夜鸿,华亭晓鹤,嘹唳亦足惊听;然而才力偕鲜,悠然高远。

    故友沈谘议之文则隼击鹰扬,灭没空碧,崇兰繁荣,曜英扬蕤,虽迅举秀擢,而能沛艾绝景。

    其它握珠玑,夺组绣者,不可一二而纪矣。若数公者,或传符于玄宰,或受命于神工,或凤翥词林,或虎踞文苑,或抗辔荀孟,攘袂班扬,皆一时之豪彦,笔砚之麟凤。(《皇甫持正文集》一)

    此种风气,一至宋代则更为流行,蔡绦、敖陶孙辈无不为之,遂成为文学批评的一种方法了。此种方法,虽近游戏之作,且多模糊影响之谈,要亦不失为鉴赏的批评之一种。

    ————————————————————————————————————————

    (1) 此不过就李白批评的论调而言之耳。实则历史上的事实断不容如此。李白尽管反抗齐梁,未尝不受齐梁修辞的影响,所以杜甫谓“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正与杜甫之“颇学阴、何苦用心”者相同。

    (2) 元稹《杜工部墓铭》云:“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逮于晋魏,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秾寡备。至于子美,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专矣。”

    (3) 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引赵注,谓:“公所以必追逐屈宋者,惟恐不超越齐梁而翻与之作后尘。盖齐梁体格轻丽,公所不取也。”此说蔽于成见,未能贯通杜氏论诗宗旨,故有此误。

    (4) 顾龙振《诗学指南》本作“七至”,有“至难而状易”一句。

    (5) 并见《全唐文》五百十八卷。

    第三章 复古运动的销沉时期

    第一节 批评风气之转移

    第一目 论格论例之著

    时至晚唐五代,复古潮流成为过去,而骈俪余波复有回旋振荡之势。律赋四六均于此时完成其体制,诗词亦趋于秾艳绮丽之习。因此,此期的文学批评,不重在原理的讨论,而重在方法的讲求。这个关系,也即由于承风气而不是变风气的缘故。兹将当时有关批评的著作约而举之,不外三类:

    其一,为论格论例之著。论诗文而议其格与例,固不始于此期,然此类书籍终以此期为特盛。有许多书籍托之于盛唐中唐时人所为者,大率为此期的产品。惟以此类书籍,多为时文应用而作,取便初学,没有永久的价值,故最多散佚。今分别述之于次:

    其全佚者,有:

    《制朴》(一称《白氏制朴》) 三卷。(《宋志》作“一卷”,《国史经籍志:作“二卷”)唐白居易撰。佚。《崇文目》、《通志》及《宋志》均著录文史类。

    《应求类》 二卷。(《通志·艺文略》作“三卷”)唐刘蘧编。佚。《新唐书·艺文志》、《崇文总目》、《通志·艺文略》及《宋史·艺文志》均著录文史类。案是书宋以后已佚,焦竑《国史经籍志》诗文评类虽亦著录,不足信。又案是书《唐志》称“编”,《通志》称“集”,窃疑当是类辑应举之文以供采撷者。

    《文格》 二卷。(《宋志》作“三卷”)五代吴越孙郃撰(《宋志》“郃”误作“郤”)。佚。《新唐志》、《崇文目》、《通志》及《宋志》均著录文史类。案《国史经籍志》亦著录,不足信。考同治《徐州府志·经籍考》总集类有孙郃《文格》三卷,宋李淑著,并云据《丰县志》,岂是书非出孙郃所撰,乃李淑据孙氏文而类聚区分以定其格耶?或《丰县志》以《通志》列李淑《制朴》于孙郃《文格》之后,遂误合为一,而《同治志》又沿其误耶?

    《修文要诀》 一卷。(《宋志》作“二卷”,《宋四库阙书目》两见此书,先作“一卷”,其后重见作“二卷”。)五代蜀冯鉴撰。佚。《宋四库阙书目》、尤袤《遂初堂书目》、《通志·艺文略》、《通考·经籍考》及《宋志》均著录文史类,《郡斋读书志》著录文说类,案《郡斋读书志》云:“杂论为文体式,评其谬误,以训初学。”则亦启蒙之书,其散佚固宜,焦竑《国史经籍志》诗文评类虽著录,不足信。

    《文旨》 一卷。□王瑜撰。(瑜时代待考。《宋四库阙书目》及《宋志》均作“王瑜卿”)佚。《崇文目》、《宋四库阙书目》、《通志·艺文略》及《宋志》均著录文史类。案是书不见新、旧《唐志》著录,而《崇文目》已有之,疑瑜亦五代时人。《国史经籍志》诗文评类著录其书,亦不足信。

    右论文之属。考《通志·艺文略》分文史、诗评二目,右列诸书均列文史类,当与纯粹论诗者有别。

    《赋要》 一卷。唐白行简撰。佚。《宋志》文史类著录。案行简居易弟,新、旧《唐书》均附居易传。

    《赋门》(《国史经籍志》作“赋问”,误。) 一卷。唐浩虚舟撰。佚。《新唐志》、《崇文目》、《通志》及《宋志》均著录文史类。案虚舟隰州刺史聿之子,中宏词科。《全唐文》六百二十四,有赋八篇表一篇。

    《赋枢》 三卷。(《宋四库阙书目》及《宋志》均作“一卷”)唐张仲素撰。(《通志》“素”作“表”,误。)佚。《新唐志》、《崇文目》、《通志》、《宋四库阙书目》均著录文史类。案《国史经籍志》亦著录,不足信。仲素字绘之,河间人,官中书舍人。《全唐文》六百八十四录其赋及杂文。

    《赋格》 一卷。唐纥干俞撰。(《崇文目》“纥”作“纪”,误。)佚。《崇文目》、《通志》及《宋志》均著录文史类。案俞元和中进士,官渭南尉,见《通志注》。《全唐文》七百二十三录其赋七首。

    《赋诀》 一卷。唐范传正撰。佚。《新唐志》、《崇文目》、《通志》、《宋志》均著录文史类。案《国史经籍志》亦著录,不足信。

    《赋格》 一卷。五代周和凝撰。《宋志》文史类著录。

    右论赋之属。考唐代律赋之盛,至大历、贞元之际,风气始开,故论赋之著较多中唐人作。

    《诗品》 一卷。唐李嗣真撰。佚。《新唐志》文史类、《通志》诗评类著录。案嗣真《新唐书》(九十一)有传,《旧唐书》(一百九十一)入《方技传》。其书早佚。焦竑《国史经籍志》著录,不足信。

    《笔九花梁》 二卷。唐上官仪撰。佚。《宋四库阙书目》文史类著录。案李淑《诗苑类格》引上官仪说谓诗有六对、诗有八对云云,当即出此,疑亦诗格诗例之属。

    《诗格》 一卷。唐王维撰。佚。《宋志》文史类著录。案此疑出依托。

    《诗格》 一卷。唐元兢撰。《新唐志》、《宋志》著录文史类,《通志》入诗评类。案《新唐志》及《通志》均称元兢宋约《诗格》一卷,不知此书是否出元兢、宋约二人合撰,抑或“宋”字为“沈”字之误,而为元氏所定沈约诗格欤?是书早佚,不传。焦竑《国史经籍志》著录诗文评类,不足信。考《文镜秘府论》卷三论对、卷五论病均引元氏说,当出此书。又卷三论对于“平对”、“奇对”、“同对”、“字对”、“声对”、“侧对”六种,谓出元兢《髓脑》,则《诗格》与《髓脑》或即一书异名欤?

    《诗例》 一卷。唐姚合撰。佚。《新唐书》、《崇文目》及《宋志》著录文史类,《通志》入诗评类。案是书早佚,焦竑《国史经籍志》著录诗文评类,不足信。

    《大中新行诗格》(《国史经籍志》作“大中诗格”) 一卷。唐王起撰。佚。《新唐书》、《崇文目》均著录文史类,《通志》著录诗评类。案起,宰相播弟,新、旧《唐书》均附《播传》。大中元年检校司空,当为此时之作。考《宋志》文史类有王杞《诗格》一卷,注云“‘杞’一作‘超’”,窃疑“超”当作“起”。

    《文章龟鉴》 一卷。唐倪宥集。佚。《新唐志》、《崇文目》及《宋志》著录文史类,《通志》入诗评类。案《通志·艺文略》诗评类有《文章龟鉴》一卷注云“唐倪宥集前人律诗”,则当亦诗格诗例之类。《宋四库阙书目》文史类有倪宥《金体律诗例》一卷,当即此书。叶德辉谓“《宋志》作‘诗体’”,似以《金体律诗例》与《诗体》为一书异名,恐未必然。《宋志》文史类有《文章龟鉴》及《诗体》一卷,《崇文目》文史类有《文章龟鉴》及《诗图》,《通志》诗评类同。则是《诗体》、《诗图》为一书异名,盖均句图之属,而《金体律诗例》则当即《文章龟鉴》,盖为诗格诗例之属。

    《文章玄妙》 一卷。唐任藩撰。佚。《直斋书录解题》文史类著录。案陈振孙云:“言作诗声病对偶之类。”

    《国风正诀》 一卷。唐郑谷撰。佚。《宋志》文史类著录。案顾櫰三《补五代史艺文志》总集类(原无文史类)有《诗格》一卷,郑谷、僧齐己、黄损同辑。考顾氏所据原出《缃素杂记》。今考齐已有《风骚旨格》,多论诗格诗例,疑郑谷《国风正诀》亦属此类。

    《玄机分明要览》 一卷。唐释齐己撰。佚。《宋志》文史类著录。案此当亦《流类手鉴》之属。

    右论诗之属。其在此期以前者,无论为依托与否,亦附及之。其至今犹存者,或虽不全存而断章零句犹有可考者,除《文镜秘府论》为日本僧遍照金刚所著以外,有:

    《文笔式》 不知撰人与卷数。诸家均未著录。案《文镜秘府论》卷五引其语云:“制作之道,唯笔与文。文者诗、赋、铭、颂、箴、赞、吊、诔等是也;笔者,诏、策、移、檄、章、奏、书、启等也。即而言之,韵者为文,非韵者为笔。文以两句而会,笔以四句[而]成。文系于韵取于谐合也。笔不取韵,四句而成,住于变通,故笔之四句,比(原作“此”)文之二句,验之文、笔率皆如此也。”是亦足定文、笔区分之义。疑是卷中所论文笔体式声病各节,当均出此书。

    《笔札》 不知撰人与卷数。诸家均未著录。案《文镜秘府论》卷三论叠韵对,及七种言志例诸条均引《笔札》语。

    此二种为论文之书,余均论诗格者。今考当时诗格诗例之著不外二病:其一则取便初学无当大雅,故依托之著为特多。其又一则过涉琐碎,转病拘泥。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凡世所传诗格大率相似,余尝书其末云,论诗而若此,岂复有诗矣。唐末诗格污下,其一时名人著论传后乃尔,欲求高尚岂可得哉。”斯言诚中唐人论诗之病。兹就可考知者略举其目于后。惟此类书籍,名家所不屑为,故又时多依托之作耳。

    《诗格》 二卷。旧题唐王昌龄撰。有《诗学指南》本。又有《格致丛书》本,未见。案《新唐志》及《崇文目》均作“二卷”,自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分《诗格》一卷、《诗中密旨》一卷,《通考·经籍考》、《宋史·艺文志》及《国史经籍志》等均仍之。今传世诸本,亦别《诗格》与《密旨》为二。疑是书虽分二卷,本非别为二书,其后始别出《密旨》一卷,于是《诗格》与《密旨》始各为一卷耳。今案《诗格》所论诚不免巧立名目。其势对例五,有“势对”、“疏对”、“意对”、“句对”、“偏对”诸称。考《文镜秘府论》汇辑诸家论对之例,无“势对”、“疏对”之目,即其他名称相同者,而举例与解释亦不相同,疑在《秘府论》后。

    《诗中密旨》 一卷。见前。案《密旨》所言诸病诸例,多与《秘府论》同。又案冯班《钝吟杂录》云:“宋人不解小学,如关关噰噰和也。关关二字只取其声不取其义。朱子云‘雌雄相应以关字立义’陋甚也。又检俗传王昌龄《诗话》亦此解,此伪书也,出于朱子之后。检《宋史·经籍志》无此书,可知文字鄙陋,非王作也。”考今传王昌龄《诗中密旨》虽引关关雎鸠二句而不解其义,仅谓此为两句见意之例,冯氏所见当别为一书。冯氏又谓检《宋志》无此书,今考《宋史·艺文志》有王昌龄《诗格》一卷、《诗中密旨》一卷而无诗话,其别为一书更无可疑。

    《评诗格》(《澹生堂藏书目》作“李巨山诗格评”) 一卷。旧题唐李峤撰。有《诗学指南》本,仅二则,疑不全。又有《格致丛书》本,未见。案顾龙振《诗学指南》本仅录其“九对”“十体”二则,今考其文,悉与《文镜秘府论》所引崔氏新定诗体相同,其出后人掇拾依托无疑。陈振孙《书录解题》谓“峤在王昌龄之前而引昌龄诗格八病,亦未然也”。今王昌龄《诗格》有“犯病八格”一条,陈氏所指当即谓此。

    《金针诗格》(《百川书志》作“金针集”) 三卷。旧题唐白居易撰。有《诗学指南》本,一卷,题白乐天撰,梅圣俞续。又有《格致丛书》本,未见。案是书分合各异,分而为三,则《文苑诗格》一卷、《金针诗格》一卷、《梅圣俞续诗评》一卷,合而为一则为三卷,或如《宋史·艺文志》总称《白氏金针诗格》,或如《国史经籍志》称《白乐天文苑诗评》,要之皆一书也。又案《渔隐丛话》前集(八)引《诗眼》云:“世俗所谓乐天《金针集》殊鄙浅,然其中有可取者,‘炼句不如炼意’,非老于文学不能道此。又云,‘炼字不如炼句’,则未安也,好句要须好字。”今顾龙振《诗学指南》中录是书而不见此语,疑非足本。

    《文苑诗格》 一卷。旧题唐白居易撰。有《诗学指南》本。又有《格致丛书》本,未见。案是书非白氏所撰,《直斋书录解题》已辨之。书中所言,大都论修辞法,殊浅陋;惟其论诗谓“为诗之道义在稗益,言意皆有所为”,及“为诗不稗益即须讽谏”诸语,则虽出依托,要亦不违白氏论诗之旨。

    《二南密旨》(《唐志》、《崇文目》、《通志》均作“诗格”,《宋志》作“诗格密旨”) 一卷。旧题唐贾岛撰。有《学海类编》本、《逊敏堂丛书》本、《诗学指南》本。又有《艺圃搜奇》本、《格致丛书》本,未见。案是书《直斋书录解题》疑其依托,《四库全书存目》称为伪本之重儓,今考其论诗殆亦受白居易影响。如论六义,论风之所以,论风骚之所由,论二雅大小正旨,论变大小雅,论立格渊奥,论古今道理一贯诸条,皆申六义之旨。如论题目所由,论篇目正理用,论引古证用物象,论总例物象,论总显大意诸条,又皆阐讽谕之说。

    《炙毂子诗格》 一卷。唐王睿撰。有《诗学指南》本,又有《格致丛书》本、《诗法统宗》本,均未见。案《宋四库阙书目》入集类别集门不入文史类,或以其书原附刻《炙毂子》后,故亦附列别集欤?今案其所言,如“一篇血脉条贯体”,“背律体”,“叶调体”,“双关体”,“模写景象含蓄体”,“句病体”,“句内叠韵体”诸则,盖亦杂论诗格者。

    《雅道机要》(《宋四库阙书目》作“雅道机要论”) 一卷。(顾櫰三《补五代史艺文志》作“八卷”,误。)唐徐寅撰。有《诗学指南》本;又有《格致丛书》本,《诗法统宗》本,均未见。案《直斋书录解题》作二卷,陈振孙云“前卷不知何人,后卷称徐寅撰”,则徐氏所撰原只一卷,寅乾宁元年进士,授秘书省正字,后依王审知以终。是书中如“明门户差别”,“明联句深浅”,“明势含升降”,“明体裁变通”诸条均附录齐己《风骚旨格》中语,知成书在齐己以后。是书所论虽仍未脱诗格诗例习气,然其谓“夫诗者儒中之禅也,一言契道,万古咸知”,则为以禅喻诗之始。他如“凡为诗须搜觅未得句,先须令意在象前、象生意后,斯为上手矣”及“为诗者须先识体格”云云并为《沧浪》论诗之先声。

    《风骚旨格》(《宋志》作“诗格”) 一卷。唐释齐己撰。有《吟窗杂录》本、《说郛》本、《津逮秘书》本、《学津讨原》本、《诗学指南》本、《谈艺珠丛》本。(又有《格致丛书》本、《艺圃搜奇》本、《诗法统宗》本,均未见。)案《津逮》本有毛晋《跋》语,谓与《吟窗杂录》本不同。今传世诸本大率自《津逮本》出。其论十势均为形容风格之例,盖与司空图《诗品》同旨,惟方法不同耳。

    《流类手鉴》(《宋四库阙书目》别集类作“诗物象疏类手鉴”,文史类重出作“疏类手镜”。《直斋书录解题》作“流类手鉴”) 一卷。唐释虚中撰。(《湖南通志·艺文志》作释齐己撰,误。)有《诗学指南》本,又有《格致丛书》本、《诗法统宗》本,均未见。案其书分物象流类,举诗类例二目。其流象流类中如以日午春日比圣明,残阳落日比乱国,昼比明时,夜比暗时,诸则,皆本美人香草之例而益加附会。其举诗类例中如某者为隐题,某者为达识之句,某者为阴阳造化之句,某者为感动天地之句,以及其他比物讽刺之理,则皆利用上述比兴之理以解诗者。其序云:“夫诗道幽远,理入玄微,凡俗罔知,以为浅近。善诗之人心含造化,言含万象。且天地日月,草木烟云,皆随我用,合我晦明,此则诗人之言应于物象,岂可易哉!”

    《缘情手鉴诗格》 一卷。唐(?)李洪宣撰。《诗学指南》本。案《直斋书录解题》云:“题樵人李弘宜撰,未详何人,当在五代前。”“洪宣”、“弘宜”未知孰是。又《诗学指南》本所载仅“束散法”,“审对法”及“自然对格”三条,当不全。考《澹生堂书目》诗文评类《诗法统宗》本有《缘情手鉴》一卷,题释虚中撰,当误。

    此外有未经著录者一种:《文镜秘府论》卷二、卷三、卷五均引崔氏《新定诗体》,顾不见诸家著录,盖其佚已久。案其所言,均与伪李峤《评诗格》同,不知是否相袭。又《秘府论》卷三“论侧对”、卷五“论病”诸条,均引崔氏语,疑即出此书。又有书名难考者一种:《文镜秘府论》卷五“论病”,多引刘滔语,而不载其书名,亦不知其是否成书。

    第二目 论诗本事之著

    其二为论诗本事之著。其内容与体例每近于小说。

    《本事诗》 一卷。唐孟棨撰。有《文房四十家小说》本、《古今逸史》本、《津逮秘书》本、《龙威秘书》本、《唐宋丛书》本、《再续百川》本、《稗史集传》本、《艺苑捃华》本、《历代诗话续编》本。其单行者有明刊本、中国书店校印本。案是书有光启二年自序谓“诗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其间触事兴咏尤所钟情,不有发挥,孰明厥义,因采为本事诗凡七题”云云,盖前承《诗序》而体类小说,后启诗话,而旨在论事者。

    《续本事诗》 二卷。五代吴处常子撰。佚。《郡斋读书志》、《通志·艺文略》及《宋志》均著录总集类。案处常子不知何许人。考唐末吴越有僧处默与贯休修睦为诗友,不知即是其人否?《郡斋读书志》录其自序云:“比览孟初中《本事诗》,辄搜箧中所有,依前题七章类而编之,然皆唐人诗也。”则其编例盖仍孟氏旧者。

    此外,如唐范摅《云溪友议》三卷,诸家著录均入小说类,惟马俊良《龙威秘书》辑入《古今诗话集隽》中,盖亦论诗本事之著。又唐卢瓌《抒情集》二卷,阮阅《诗话总龟》、胡仔《渔隐丛话》均引之,《新唐志》及《宋志》以入总集类,《遂初堂书目》以入小说类,疑亦本事诗之属。

    第三目 摘句品选之著

    其三,为摘句品选之著,其内容与体例又多类总集。

    《古今诗人秀句》(《崇文目》作“诗文秀句”,误。) 二卷。唐元兢撰。佚。据《新唐志》、《崇文目》及《宋志》均著录文史类,《通志·艺文略》入诗话类。

    《集贾岛句图》(《崇文目》作“贾岛诗句图”,《直斋书录解题》作“句图”) 一卷。唐李洞撰。佚。《新唐志》、《崇文目》、《通考》及《宋志》均著录文史类,《通志》入诗评类。

    《文场秀句》 一卷。唐王起撰。佚。《通志·艺文略》著录诗评类,《新唐志》入总集类。

    《诗图》(《宋志》作“诗体”) 唐倪宥撰。佚。《崇文目》及《宋志》著录文史类。

    《续古今诗人秀句》(《崇文目》脱“今”字) 二卷。(?)僧元鉴撰。佚。《崇文目》及《宋志》均著录文史类。案元鉴时代待考,疑亦五代时人。

    右皆句图之属,是为摘句成书之始。宋人论诗,此风尤盛。其源盖出于锺嵘《诗品》。《诗品》云:“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其论古今胜语,已开摘句之风。

    《河岳英灵集》 三卷。(《新唐志》作“二卷”,《通志》作“一卷”,误。)唐殷璠编。案是书《通志》入诗评类,《新唐志》入总集类,盖其性质本可两属者。《四库总目》虽列入总集类,而《提要》谓:“是集录常建至阎防二十四人,诗二百三十四首,姓名之下各著品题,仿锺嵘《诗品》之体,虽不显分次第,然篇数无多而厘为上中下卷。其人又不甚叙时代,毋亦隐寓锺嵘三品之意乎?”则《通志》列入诗评类,亦不为无见。

    《诗人主客图》(《宋四库阙书目》,《直斋书录解题》及《宋志》均作“唐诗主客图”) 一卷。(《宋志》作“二卷”,《通志》及焦竑《国史经籍志》均作“三卷”)不全。唐张为撰。本是书而著者,限清李怀民《中晚唐诗人主客图》。案是书久佚,今所存者如《函海》本及张氏《榕园丛书》本盖出纪昀重编者。

    《泉山秀句集》(朱彝尊《全唐诗未备书目》作“闽山秀句集”) 唐黄滔编。佚。《通志·艺文略》著录诗评类,《新唐志》入总集类,注云:“编闽人诗,自武德尽天祐末”。

    右皆近于选集。《主客图》虽多摘句,亦有录全首者,至李怀民《重订主客图》则更类于总集。盖选集之与批评,其性质本极相近。梁简文帝《与湘东王书》云:“辨兹清浊,使如泾渭;论兹月旦,类彼汝南。”此正是评家与选家共有之宗旨。殷璠所编,本锺嵘区分三品之意,张为所撰,又同《诗品》源出某某之说,则《通志》于上列诸书,均入诗评一类并非无故了。

    这三类的著作,实际上都与文学批评不尽有关。第一类则偏于修辞,第二类则同于小说,第三类又近于总集,待到后来这三类统并入诗话中间,于是再得逐渐走上文学批评的道路。

    第二节 古文运动之尾声

    第一目 皮日休

    在此复古运动的销沉时代中,而欲求一些关于文学批评之论著,能在文学批评史上有些关系,有些意义者,则文的方面惟皮日休与孙樵,诗的方面惟司空图。而五代惟刘昫犹差有足以论述者。

    然而皮日休与孙樵之论文,也只成为古文运动之尾声。盖皮日休恰代表了李翱一派的文论,而孙樵又代表了皇甫湜一派的文论。所以皮日休的论文,思想与其说他在文学批评史上地位的重要,还不如说他在哲学史上的影响之大。因为他的思想实开宋学之先声。

    韩愈《原道》,隐以传道自任,已启宋儒道统之说。而皮氏请《韩文公配飨书》亦云:“仲尼之道否于周秦而昏于汉魏,息于晋宋而郁于陈隋,……夫孟子、荀卿翼传孔道以至于文中子,……文中之道旷百祀而得室授者,唯昌黎、韩公之文,蹴杨墨于不毛之地,蹂释老于无人之境,故得孔道巍然而自正。”此则正是本于韩愈之意而成为道统之论。又韩愈《读荀子》谓:“孟氏醇乎醇者也,荀与扬大醇而小疵。”此亦宋儒扬孟抑荀之习。而皮氏《请立孟子为学科书》亦云:“圣人之道不过乎经,经之降者不过乎史,史之降者不过乎子。子不异乎道者孟子也。……其文继乎六艺,光乎百氏,真圣人之微旨也。……后之人将爱仲尼者其嗜在乎孟子矣。”则又已为宋儒所定四子书树之先声了。所以皮日休的思想,实上承韩愈以文明道之旨,而益以阐发,遂不自觉地开宋学之风气者。

    皮氏《原化》一文云:“天未厌乱,不世世生圣人,其道则存乎言,其教则在乎文,有违其言悖其教者则戾矣。”又其《移成均博士书》且劝之效法西域氏之教,欲在太学中讲习圣人之文,使“日诫其属,月励其徒,年持六籍,日决百氏,俾诸生于圣典,洞知大晓”。以大发于儒风。这竟是开宋儒讲学的风气了。所以这种极端广义的文学观,觉得在思想方面的影响为尤大。

    其《文薮自序》云:

    文贵穷理,理贵原情。

    又其《鹿门隐书》有云:

    文学之于人也,譬如药,善服有济,不善服反为害。

    由前穷理之说言之,文所以求知;由后服药之说言之,文又所以求用。故其《九讽悼贾序》云:

    呜呼!圣贤之文与道也,求知与用。

    文学上的复古主张其结果有如此者?明白皮氏之论文,再去看宋代道学家的文学观,然后知其一再演进,非推而至于极端不可。这是历史上演化的趋势若此,固不得不以之怪宋儒,然而文学观念,却成为逆流的进行了。

    第二目 孙樵

    孙樵《与友人论文书》云:“尝得为文之道于来公无择,来公无择得之皇甫公持正,皇甫持正得之韩先生退之。”(亦见其《与王霖秀才书》。)则其渊源所自,正从皇甫湜一派得来。所以不重论道,而重论文,而其论文亦不尚平而尚奇。其《与王霖秀才书》云:

    鸾凤之音必倾听,雷霆之声必骇心。龙章虎皮,是何等物;日月五星,是何等象。储思必深,摛辞必高。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趋怪走奇,中病归正,以之明道则显而微,以之扬名则久而传;前辈作者正如是。

    譬玉川子《日蚀诗》,杨司城《华山赋》,韩吏部《进学解》,冯常侍《清河壁记》,莫不拔地倚天,句句欲活,读之如赤手捕蛇,不施控骑生马,急不得暇,莫可捉搦,又似远人入太兴城,茫然自失,讵比十家县,足未及东郭,目已极西郭耶?(《孙樵集》二)

    又《与友人论文书》云:

    古今所谓文者,辞必高然后为奇,意必深然后为工,焕然如日月之经天也,炳然如虎豹之异犬羊也。是故以之明道则显而微,以之扬名则久而传。(《孙樵集》二)

    这些话都是申皇甫湜尚奇之旨。至其《与贾希逸书》谓:

    曩者樵耳足下声,愤足下售于时何晚。及目足下《五通》五十篇,则足下困十上亦宜矣。物之精华,天地所秘惜。故蒙金以砂,锢玉以璞;珊瑚之丛,必茂重溟;夜光之珠,必含骊龙。抉而不已,椟而不知止,不穷则祸,天地雠也。文章亦然,所取者廉,其得必多,所取者深,其身必穷。六经作,孔子削迹不粒矣。孟子述,子居坎坷齐鲁矣。马迁以《史记》祸;班固以《西汉》祸;扬雄以《法言》、《太玄》穷;元结以《浯溪碣》穷;陈拾遗以《感遇》穷;王勃以《宣尼庙碑》穷;玉川子以《月蚀诗》穷;杜甫、李白、王江宁,皆相望于穷者也。天地其无意乎?今足下立言必奇,摭意必深,抉精剔华,期到圣人。以此贾于时,钓荣邀富,犹欲疾其驱而方其轮。若曰爵禄不动于心,穷达于时上下,成一家书,自期不朽,则非樵所敢知也。呜呼!孤进患心不苦,及其苦知者何人,古人抱玉而泣,樵捧足下文,能不濡睫!惧足下自待也浅,且疑其道不在,故因归《五通》,不得无言。(《孙樵集》二)

    则且谓甘于处穷而文却不能不奇了。文欲其奇而不欲平,所以论史法亦不主俚语。其《与高锡望书》云:

    然足下所传史法,与樵所闻者异耶?古史有直事俚言者,有文饰者,乃特纪前人一时语,以立实录,非为俚言奇健,能为史笔精魄。故其立言序事,及出没得失,皆字字典要,何尝以俚言汨其间哉?今世俚言文章,谓得史法,因牵韩吏部曰,如此如此。樵不知韩吏部以此欺后学耶?韩吏部亦未知史法耶?(《孙樵集》二)

    于此问题,并且疑到韩吏部,也真可谓皇甫湜一派极端的主张了。

    第三节 司空图之《诗品》

    在当时,文论只成为古文运动之尾声,无所发明,而司空图之论诗却能别开生面,迥殊以前复古之论。则以(1)诗至中晚以后,一般人又只视诗是“为艺术的”,而不是“为人生的”。贾岛诗:“格与功俱造,何人意不降。”(《寄柳舍人宗元》)又“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题诗后》)。刘威诗:“都由苦思无休日,已证前贤不到心。”(《欧阳示新诗因贻四韵》)李频诗:“只将五字句,用破一生心。”(《北梦琐言》引)杜荀鹤诗:“生应无辍日,死是不吟时。”(《苦吟》)又“乍可百年无称意,难教一日不吟诗”(《秋日闲居寄先达》)。僧归仁诗:“日日为诗苦,谁论春与秋,一联如得意,万事总忘忧。”(《自遣》)卢延让诗:“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苦吟》)这些句都是吟诗成癖,狂搜险觅之意,所以只有在诗中体会其韵味,不会再有什么复古的主张。(2)因为只在诗中体会其韵味,故其主张也与李杜不同。我尝以为清代王士禛跻王维于李白诗仙杜甫诗圣之称而拟之为诗佛,此论最为公允,亦最重要。盖司空图之讲味外之旨,正足以代表诗佛之诗论。李白论诗谓“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古风》首章)。谓“一曲斐然子,雕虫丧天真”(《古风》三十五章)。旨在标榜清真,这正是诗仙之诗论。杜甫论诗谓“转益多师是汝师”(《戏为六绝句》),谓“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偶题》)。意欲集其大成,则又是诗圣之诗论。惟有推为诗佛之王维,独不见其有论诗之主张,所以也有待于后人之阐发。司空图之论诗盖即能代表这一方面的主张者。所以能别开生面,所以能不同以前复古之论了。

    司空图有《诗品》一卷论诗之流品。各种丛书,如《说郛》、《续百川学海》、《津逮秘书》、《学津讨原》、《学海类编》、《艺圃搜奇》、《谈艺珠丛》、《龙威秘书》、《唐人说荟》、《历代诗话》、《五朝小说》、《一瓻笔存》、《艺苑捃华》、《秘书》、《重订欣赏编》、《砚北偶钞》、《拜梅山房几上书》、《四部备要》以及《玉鸡苗馆丛书》、《明辨斋丛书》、《诗触丛书》、《萤雪轩丛书》、《诗法萃编》、《文品汇钞》等,均皆辑录。又有焦循刻本。清代解之者有《诗品浅解》,及《诗品注释》二种。《浅解》为蓬莱杨廷芝撰;《注释》不著撰人,盖坊刻以便初学者。兹录《诗品》原文于后: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匪强,来之无穷。(雄浑)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一作“苒”)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冲淡)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纤秾)

    绿林(一作“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沉着)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高古)

    玉壶买春,赏雨苑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典雅)

    如(一作“犹”)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淄磷。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载瞻星气(一作“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洗炼)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谓存雄。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劲健)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淡(一作“浅”)者屡深。雾(一作“露”)余水畔(“水畔”一作“山青”),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金樽酒满,伴客弹琴。取之自足,良殚美襟。(绮丽)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一作“予”)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一作“水”)采苹。薄言情悟,悠悠天钧。(自然)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难(一作“已”),若(一作“已”)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渌满酒,花时返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含蓄)

    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气,处得以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豪放)

    欲返不尽,相期与来。明漪绝底,奇花初胎。青春鹦鹉,杨柳楼(一作“池”)台。碧山人来,清酒满杯。生气远出,不着死灰。妙造自然,伊谁与裁。(精神)

    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出(一作“生”),造化已奇。水流花开(一作“间”),清露未晞。要路愈远,幽行为迟。语不欲犯,思不欲痴。犹春于绿,明月雪时。(缜密)

    惟性所宅,真取弗羁。拾(一作“控”)物自当(一作“富”),与率为期。筑室松下,脱帽看诗。但知旦暮,不辨何时。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疏野)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一作“竹”),隔溪渔舟。可人如王,步屧寻幽。载瞻(一作“行”)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清奇)

    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力之于时,声之于羌。似往已迴,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鹏风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委曲)

    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见道心。清涧(“清涧”一作“晴磵”)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实境)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意(一作“适”)苦若(一作“欲”)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一作“往”),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悲慨)

    绝伫灵素,少迴清真。如觅水影,如写阳春。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尘。离形得似,庶几斯人。(形容)

    匪神之灵,匪几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一作“莫”)至,临之已非。少有道气(一作“契”),终与俗违。乱山乔(一作“高”)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稀。(超诣)

    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高人画(一作“惠”)中,令色缊。御风蓬叶,泛彼无垠。如不可执,如将有闻。识者已领,期之愈分(一作“议者期之,欲得愈分”)。(飘逸)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一作“若”)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一作“住”)烟萝。花覆苑檐,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旷达)

    若纳水,如转丸珠。夫岂可道,假体如(一作“遗”)愚。荒荒坤轴,悠悠天枢(一作“机”)。载要其端,载同(一作“闻”)其符。超超神明,返返冥无。来往千载,是之谓乎。(流动)

    他这二十四品全用韵语体貌颇能不即不离,摄其精神,许印芳诗法萃编本诗品跋称其“比物取象目击道存”信然。不过许《跋》更谓:

    然品格必成家而后定,如“雄浑”、“高古”之类,其目凡十有二。至若“实境”、“精神”之类,乃诗家功用,其目亦十有二。窃尝会通其义,究厥终始。诗兴所发,不外哀乐两端,或抽悲慨之幽思,或骋旷达之远怀,伫兴而言,无容作伪。其作用有八,先从“实境”下手,次加“洗炼”工夫,叙事要“精神”,写情要“形容”,意要“委曲”,法要“缜密”,而总归于气机“流动”,出语“自然”。其深造之境有二。温厚微婉,则有“含蓄”之美,刻挚切至,则有“沉著”之美。所造既深,始成家数。分门别户,加以品题,“雄浑”第一,“高古”次之,“豪放”第三,“劲健”第四,“超诣”五,“飘逸”六,“清奇”七,“冲淡”八,“疏野”九,“典雅”十,“绮丽”十一,“纤秾”十二,末二品外貌多,内功少,要贵丽而树骨,浓而泽古,方可成家。故其疏丽在浓淡之间,疏浓在与古为新也。试以此说读此书,诗域之秘钥可得,奥窍必开矣。

    他就诗品理出头绪来,虽似言之成理,然就司空图二十四品内容而言,实不必有什么品格功用之分,强加疏解,转近于凿。又如杨廷芝《二十四诗品小序》亦谓:

    诗不可以无品,无品不可以为诗,此诗品所以作也。予总观统论,默会深思,窃以为兼体用该内外,故以雄浑先之。有不可以迹象求者,则曰“冲淡”。亦有可以色相见者,则曰“纤秾”。不“沉著”,不“高古”,则虽冲淡纤秾,犹非妙品。出之“典雅”,加以“洗炼”,“劲健”不过乎质,“绮丽”不过乎文,无往不归于“自然”。“含蓄”不尽,则茹古而涵今;“豪放”无边,则空天而廓宇。品亦妙矣;品妙而斯为极品。夫品固出于性情,而妙尤发于“精神”,“缜密”则宜重宜严,“疏野”则亦松亦活,“清奇”而不至于凝滞,“委曲”而不容以径直:要之无非“实境”也。境值天下之变,不妨极于“悲慨”;境处天下之赜,亦有以拟诸“形容”。“超”则轶乎其前,“诣”则绝乎其后。“飘”则高下何定,“逸”则闲散自如。“旷”观天地之宽,“达”识古今之变。无美不臻,而复以“流动”终焉。品斯妙极,品斯神化矣。廿四品备而后可与天地无终极。品之伦次定,品之节序全,则有品而可以定其格,亦于言而可以知其志。诗之不可以无品也如是夫!

    此虽全就品格而言,并无功用之目,然就司空图二十四品次第而言,似也不必如此整齐。这种解释觉得都是八股家本领。大抵司空图只受时人好用象征批评,以论作家之影响,于是应用此法,以论诗之流品,故能比物取象,目击道存,亦觉其有味外之旨而已。用象征方法以分论作家则琐屑而易为;以总论流品,则广漠而难精,所以这种批评,虽是文学的,而在文学批评史上也未尝不有一些价值。

    本此味外之旨的标准以读诗品,然后才知他虽是泛论各种风格,而亦未尝不逗露其主旨。如论雄浑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论冲淡谓“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论纤秾谓“乘之愈往,识之愈真”,论沉着谓“所思不远,若为平生”,论高古谓“虚伫神素,脱然畦封”,论典雅谓“落花无言,人淡如菊”,论自然谓“俯拾即是,不取诸邻”,论含蓄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论精神谓“妙造自然,伊谁与裁”,论缜密谓“是有真迹,如不可知”,论清奇谓“神出古异,淡不可收”,论委曲谓“似往已迥,如幽匪藏”,论实境谓“遇之自天,泠然希音”,论形容谓“俱似大道,妙契同尘”,论超诣谓“远引若至,临之已非”,论流动谓“超超神明,返之冥无”,则于其所谓味外之旨亦可思过半矣。《四库总目提要》以《诗品》所列,诸体毕备,不主一格。因讥王士禛之但取“采采流水,蓬蓬远春”及“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数语,以为诗家之极则,谓为非图原意,殆亦非真知司空氏论诗宗旨者。尤侗《艮斋续说》(卷八)说得好:

    司空图在唐末不以诗名,而其《诗品》二十四则深得诗家三昧。如《雄浑》云,“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纤秾》云,“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典雅》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洗炼》云,“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劲健》云,“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含蓄》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精神》云,“生气远出,不着死灰”,《豪放》云,“真力弥满,万象在旁”等语。皆沉潜斯道而后得之。

    这一条正可为我说作证。盖在当时,以诗为艺术的风气之下,固宜其沉潜体会,有所领悟而论诗超诣如此也。林昌彝《海天琴思录》(卷七)之议《诗品》以为“诗之品何止二十四,况二十四品中相似者甚多,试以古人之诗定之,每首中前后有数品者,每联中两句有浓淡者”。而杨廷芝《诗品浅解》又以无极太极之说解《诗品》之分目以为“二十四品固以精神为关键,以冲淡纤秾缜密等项为对待,以自然实境为流行,浑分两宜,至详至尽,其殆有增之不得,减之不得者欤”。一则议其品目之失当,一则议其品目之无可增减,二说不同,实则均失之泥。读《诗品》而不着眼于其超诣之点,似觉终无是处。

    现在且再看他的《与李生论诗书》。其言云:

    文之难而诗之难尤难。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江岭之南,凡足资于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鹾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中华之人所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江岭之人习之而不辨也,宜哉!

    诗贯六义,则讽谕抑扬,渟蓄渊雅,皆在其间矣。然直致所得以格自奇,前辈诸集,亦不专工于此,矧其下者邪?王右丞、韦苏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与遒举哉(“遒举”一作“道学”)?贾阆仙诚有警句,然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务于蹇涩,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备也。矧其下者哉!噫,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

    又云:

    盖绝句之作本于诣极,此外千变万状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岂容易哉!今足下之诗,时辈固有难色,傥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

    据是可知其论诗全以神味为主,欲求其美于酸咸之外,即所以求味外之旨。论诗而重在“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似乎说得太抽象了。然此正是神韵派的方法。许印芳《诗法萃编》中亦录此书,并加以跋语云:

    表圣论诗味在酸咸之外,因举右丞苏州,以示准的,此是诗家高格,不善学之易落空套。唐人中王、孟、韦、柳四家,诗格相近,其诗皆从苦吟而得。人但见其澄澹精致,而不知其几经陶洗而后得澄澹,几经镕炼而后得精致,学者于一切陈腐之言,浮浅之思,芟除净尽,而后可入门径。若从澄澹精致外貌求之,必至摹其腔调,袭其字句,未有不落空套者,所谓优孟衣冠也。然欲陶洗镕炼,而不知审端致力之方,或竟探之茫茫,索之渺渺,虽极雕肝镂肾,亦终惝恍而无凭。盖诗文所以足贵者,贵其善写情状。天地人物各有情状,以天时言,一时有一时之情状,以地方言,一方有一方之情状,以人事言,一事有一事之情状,以物类言,一类有一类之情状。诗文题目所在,四者凑合,情状不同,移步换形,中有真意。文人笔端有口,能就现前真景,抒写成篇,即是绝妙好词,所患词不达意耳。此际宜用淘洗镕炼工夫。凡我见闻所及,有与古今人雷同者,人有佳语即当阁笔。或另构思,切忌拾人牙慧。人无佳语,我当运以精心,出以果力,眼光所注之处,吐糟粕而吸菁华。略形貌而取神骨。此淘洗之功也。兴酣落笔,如黄白合冶,大气鼓铸,成篇之后,细检瑕疵,平者易之以拗峭,板者易之以灵活;繁者易之以简约,疏者易之以缜密。哑者易之以铿锵,露者易之以浑融,此镕炼之功也。功候深时,精义内含,淡语亦浓;宝光外溢,朴语亦华。既臻斯境,韵外之致,可得而言。而其妙处皆自现前实境得来。表圣所云“直致所得,以格自奇”也。其自举所得亦多警句,如“松凉夏健人”,“树密鸟冲人”,“棋声花院闭”,“落叶穿破屋”,“得剑乍如添健仆”,“小栏花韵午晴初”等句,皆现前实境,而落笔时若无淘洗镕炼工夫,必不能著此等语。由此而推,王、韦诸家诗能出奇之故,可默会矣。自表圣首揭味外之旨,逮宋沧浪严氏,专主其说衍为诗话,传教后进,初学之士,无高情远识,往往以皮毛之见窥测古人沿袭摹拟尽落空套,诗道之衰,常坐此病。愚思发其聋聩,而振救之,因抄表圣书,详论如此。

    此说只是性灵派的主张,不是神韵派的主张。神韵之诗虽亦须经淘汰镕炼之功,然其论调总主兴会总涉抽象,所以许氏所言,似与司空图原意不同,然性灵说之足以补救神韵之说者亦正在是。又其《与王驾评诗书》云:

    国初上好文章,雅风特盛,沈、宋始兴之后,杰出于江宁,宏思于李、杜,极矣。右丞、苏州,趣味澄夐,若清风之出岫。大历十数公,抑又其次。元、白力勍而气孱,乃都市豪估耳。刘公梦得、杨公巨源,亦各有胜会。浪仙、东野(一作“无可”)、刘德仁辈,时得佳致,亦足涤烦。厥后所闻,逾褊浅矣。河汾蟠郁之气,宜继有人。今王生者寓居其间,沉渍益久,五言所得长于思与境偕,乃诗家之所尚者。

    其推尊王韦,正可看出此派作风与其主张。至所谓‘思与境偕’,即指兴会而言。许印芳《跋》谓:“诗家题目各有实境,诗人构思必按切实境,始能扫除陈言,独抒妙义。”此亦只是袁枚馀唾,异于司空图之见。又《与极浦谈诗书》云:

    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然题纪之作,目击可图,体势自别,不可废也。

    “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二语最为王士禛论诗所称。而许印芳《跋》乃谓:“可见古人作诗以真切为贵,初学之士宜先讲明此理。从真切处用功,门路不差,自有升堂入室之日,慎勿视为老生常谈”云云,则又适成其为性灵派的主张。吾尝谓袁枚性灵之说即从王士禛神韵之说一转变而来者。(见《小说月报》十九卷一号《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许氏此种解释正可看出这种关系。若谓此即所以致“韵外之致”与“味外之旨”的方法,则司空图所言固不若是之泥也。

    清代翁方纲《石洲诗话》,称其“论诗入超诣,而其所自作全无高韵,与其评诗之语竟不相似,此诚不可解”(卷二)。潘德舆《养一斋诗话》亦谓“表圣善论诗而自作不逮”(卷五),以是为司空图病。(1)亦缘不知司空图之论诗正代表诗佛一派;而诗佛之诗论,本是见到是一件事,做到是另一件事者。盖诗佛之诗羚羊挂角,无迹可求,非有妙悟难以领略,既不能举以示人,也不用别标新义以为其作风之拥护的主张。而且本于诗仙之诗论,可以做到清真自然的境界,本于诗圣之诗论也可以做到集大成的境界,独有诗佛之诗论,则既不用自己去标榜,而后人之能代为阐说者,尽管说得深中肯綮,妙契玄微,却又未必便能做到此境地。李东阳《怀麓堂诗话》致疑于“沧浪所论超尘绝俗,真若有所自得,……顾其所自为作,徒得唐人体面,亦少超拔警策之处”,其故正亦坐是。此所以持论愈高者,所作往往愈不能逮。其做得到者既不和盘托出,而见得到者又徒然风光浪藉。我们看诗佛一派之诗论,正当明了这些关系。

    第四节 刘昫

    时至五季,除新创的词体以外,文格既卑,诗音亦靡,所以此时的文学批评,于新者则体未完成,无可论述,于旧者则以日就衰陋之故,不加注意。而批评界遂归于沉寂无已!惟刘昫的《旧唐书》中,犹有一些足以论述者。

    刘昫论文之足述者,(1)明白文学之性质,(2)明白文学之进化。

    其论文学之性质,很能打破传统的观念。(1)不使文混于行,使不与善相混。其苏味道、李峤诸人传论云:

    才出于智,行出于性。故文章之巧拙,由智之深浅也。行义诡实,由性之善恶也。然则智性禀之于气,不可使之强也。苏味道、李峤等俱为辅相,各处穹崇,观其章疏之能非无奥瞻。验以弼谐之道罔有贞纯。

    其赞亦称“苏、李文学,一代之雄”。他这种不以人废文的态度,较之昔人不以人废言为更进一步。盖在教训的批评流行之后,而能有此见解,亦是值得注意的。(2)不使文混于学,使不与“真”相混。其马怀素、褚无量诸人传赞云:

    学者如市,博通甚难;文士措翰,典丽维艰。

    此以学者与文士分言之,又其《文苑传序》云:

    如燕、许之润色王言,吴、陆之铺扬鸿业,元稹、刘之对策,王维、杜甫之雕虫,并非肄业使然,自是天机秀绝,若随珠色泽无假淬磨,孔玑翠羽自成华彩。

    此亦以文重在才,故与学异。

    至其论文学之进化,也能破除流俗的见解。(1)打破批评界的是古非今说。其《文苑传序》云:

    前代秉笔论文者多矣!莫不宪章谟诰,祖述诗骚,远宗毛、郑之训论,近鄙班、扬之述作。谓采采芣苢,独高比兴之源,湛湛江枫,长擅咏歌之体。殊不知世代有文质,风俗有浮醨,学识有浅深,才性有工拙。昔仲尼演三代之易,删诸国之诗,非求胜于昔贤,要取名于今代。实以淳朴之时伤质,民俗之语不经,故饰以文言,考之弦诵,然后致远不泥,永代作程,即知是古非今未为通论。

    他处于唐代批评界复古说高唱之后,而竟能不为所囿,谓是古非今未为通论,真也是值得佩服的。(2)打破文学界的则古说。他在批评方面既不欲是古非今,则于作品之重在新变不重法古,亦固其宜。其《元稹白居易传论》云:

    举才选士之法尚矣!自汉策贤良,隋加诗赋,罢中正之法,委铨举之司,繇是争务雕虫,罕趋函丈,矫首皆希于屈、宋,驾肩并拟于《风》、《骚》。或侔箴阙之篇,或补亡之句,咸欲锱铢《采葛》,糠粃《怀沙》,较丽藻于碧鸡,斗新奇于白凤。暨编之简牍,播在管弦,未逃季绪之诋诃,孰望《子虚》之称赏。迨今千载不乏辞人,统论六艺之源,较其三变之体,如一班者盖寡,类七子者几何!至潘、陆情致之文,鲍、谢清便之作。迨于徐、庾踵丽增华,纂组成而耀以珠玑,瑶台构而间之金碧。国初开文馆,高宗礼茂才,虞、许擅价于前,苏、李驰声于后,或位升台鼎,学际天人,润色之文,咸布编集,然而向古者伤于太僻,徇华者或至不经,龌龊者局于宫商,放纵者流于郑卫。若品调律度,扬榷古今,贤不肖皆赏其文,未如元白之盛也。昔建安才子,始定霸于曹、刘,永明辞宗,先让功于沈、谢,元和主盟,微之、乐天而已。

    此文不崇学古之作而尚新变之体。故其赞云:

    文章新体,建安、永明。沈、谢既往,元、白挺生,但留金石,长留茎英。不习孙、吴,焉知用兵。

    凡是作家,总无有不知新变的。他这样不主尊古,不主法古,似乎与唐代一般的批评家异其旨趣。他何以能于此销声时代而抱此见解呢?这当然因为他是史家。他本于历史的观念以批评文学,当然能知文学的进化,而不为批评界的复古潮流所动摇了。我们试看刘子玄的论文,便可知史家的文学观本应如此的。他不过为唐代文史家的文评之结束耳!正如司空图之论诗,虽似别有阐发,实则自有渊源,昧者之不察耳。

    ————————————————————————————————————————

    (1) 惟尤侗《艮斋续说》称:“其自作诗,皆能超诣为工未可以晚唐贬之。”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