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爱看小说网 www.izxs.net,最快更新中国文学批评史最新章节!

    ————文学观念复古期之二

    第一章 北宋之文论

    第一节 宋初之文与道的运动

    第一目 统的观念

    宋初之文与道的运动,可以视作韩愈之再生。一切论调主张与态度无一不是韩愈精神之复现。这所谓韩愈精神之复现,最明显的,即是“统”的观念。因有这“统”的观念,所以有信仰,所以能奋斗。必须勇于自信,能有以斯文斯道自任的魄力,然后才能奏摧陷廓清的功绩。韩愈之成功在是,宋初之参加文与道的运动者,其主因也完全在是。论到“统”的观念之创始。固不起于韩愈。《孟子·尽心》篇谓由尧舜至于汤,由汤至于文王,由文王至于孔子,由孔子而来至于今云云,这已是道统说之滥觞。《论衡·超奇》篇云:“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仲舒既死,岂在长生(周)之徒欤?”这又是文统说之滥觞。但宋人文统道统之说,其渊源似不出此,其关键盖全在韩愈。韩愈《原道》篇云:“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孟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这固是道统说之所本,而也是文统说之所出。盖韩公一生学道好文,二者兼营,所以斯文斯道一脉之传,在宋初一般人看来,便全集在韩愈身上。柳开《应责》一文云:

    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河东集》一)

    他心目中的韩愈,即是能以斯文斯道之重自任者;而他之所自期,也即在继韩愈之道与文。所以吾说这是韩愈精神之复现。这在孙复、石介所言,更可以看出此关系。孙复《信道堂记》云:

    吾之所谓道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也,孟轲、荀卿、扬雄、王通、韩愈之道也。吾学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荀卿、扬雄、王通、韩愈三十年,处乎今之世,故不知进之所以为进也,退之所以为退也,喜之所以为喜也,誉之所以为誉也。(《孙明复小集》二)

    石介《尊韩》一文云:

    道始于伏羲氏,而成终于孔子。道已成终矣,不生圣人可也。故自孔子来,二千馀年矣,不生圣人。若孟轲氏、扬雄氏、王通氏、韩愈氏,祖述孔子而师尊之,其智足以为贤。孔子后,道屡废塞,辟于孟子,而大明于吏部。道已大明矣,不生贤人可也。故自吏部来三百有馀年矣,不生贤人。若柳仲涂、孙汉公、张晦之、贾公竦,祖述吏部而师尊之,其志实降。噫!伏羲氏、神农氏、黄帝氏、少昊氏、颛顼氏、高辛氏、唐尧氏、虞舜氏、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者,十有四圣人,孔子为圣人之至。噫!孟轲氏、荀况氏、扬雄氏、王通氏、韩愈氏,五贤人,吏部为贤人之至(一作“卓”)。不知更几千万亿年复有孔子,不知更几千百数年复有吏部。孔子之《易》、《春秋》,自圣人来未有也;吏部《原道》、《原人》、《原毁》、《行难》、《禹问》、《佛骨表》、《诤臣论》,自诸子以来未有也。呜呼,至矣。

    他们这样推尊韩愈,以韩愈继承道统,自是宋初人的见解。所以石介在这个运动中便只希望韩愈之复生。其《与裴员外书》云:

    噫!文之弊已久。自柳河东、王黄州、孙汉公辈,相随而亡,世无文公儒师,天下不知所准的,犹学夫乐者不知六律之有统,五音之有会,而淫哇之声百千万变,徒嚵嚵慆人心,噪噪聒人耳,终莫能适夫节奏而和于人神。文之本日坏,枝叶竞出,道源益分,波派弥多,天下悠悠,其谁与归。轻薄之流,得斯自骋。故组巧纂组之辞,偏满九州,而世不禁也;妖怪诡诞之说,肆行天地间,而人不御也。今天下大道榛塞,人无所由趋,而之于尧、舜、周公、孔子之圣人,唯诘屈一径而已。吾常思得韩、孟大贤人出,为芟去其荆棘,逐去其狐狸,道大辟而无荒碛,人由之直至于圣,不由曲径小道,而依大路而行,憧憧往来,舟楫通焉,适中夏之四海,东西南北,坦然廓如,动无有阻碍。往年官在汶上,始得士熙道;今春来南郡,又逢孙明复,韩、孟兹遂生矣!斯文之弊,吾不复为忧;斯道之塞,吾不复以为惧也。(正谊堂本《石徂徕集》上)

    又《上赵先生书》云:

    传曰:“五百年一贤人生。”孔子至孟子,孟子至扬子,扬子至文中子,文中子至吏部,吏部至先生,其验欤?孔子、孟子、扬子、文中子、吏部,皆不虚生也。存厥道于亿万世迄于今,而道益明也,名不朽也。今淫文害雅,世教堕坏,扶颠持危,当在有道。先生岂得不危(一作“为”)乎?仲尼有云:“吾欲托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深切著明也。”先生如果欲有为,则请先生为吏部。介愿率士建中之徒,为李翱、李观。先生唱于上,介等和于下;先生击其左,介等攻其右;先生犄之,介等角之;又岂知不能胜兹万百千人之众,革兹百数千年之弊,使有宋之文,赫然为盛,与大汉相视,巨唐同风哉?《语》曰,“当仁不让于师”;孔子不曰,“天之未丧斯文也”;孟子不曰,“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拒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扬子不曰,“后之塞路者有矣,窃自比于孟子”;文中子不曰,“千载之下有绍仲尼之业者,吾不得而让也”;吏部不曰,“释老之害过于杨墨,吾欲全之于已坏之后,使其道由愈而粗传”,盖知其道在己,不得而让也。今者道实在于先生,岂得让乎?(《石徂徕集》上)

    时而以为韩愈已生,时而复以韩愈期人,这种精神,这种态度,真与韩愈相同。人家虽未必成为韩愈再生,而石介自己,却已成为韩愈精神之复现了。故其《上张兵部书》又云:

    介尝读《易》至《序卦》曰“剥者剥也。物不可以终尽,故受之以复”。……今斯文也,剥已极矣,而不复,天岂遂丧斯文哉!斯文丧则尧、舜、禹、汤、周公、孔子之道,不可见矣。嗟夫!小子不肖,然每至于斯,未尝不流涕横席,终夜不寝也。顾己无孟轲、荀卿、扬雄、文中子、吏部之力,不能亟复斯文,其心亦不敢须臾忘。(《石徂徕集》上)

    则又以斯文斯道自任了。所以我以为后来文统道统之说,实以受宋初诸人之影响为多。

    第二目 柳开与赵湘

    自韩愈倡文道并重之说,于是后来的古文家往往论文主道,而蕲义理词章之合而为一。所以宋初柳开、穆修诸人之古文运动,实在也即是道学运动。易言之,宋初一般人之论文,不仅为此后古文家论文主张之所本,也且为道学家政治家论文主张之所出。表面上是古文运动,骨子里早开道学的风气。我们试看柳开初名肩愈字绍先(一作“绍元”),即知其以韩、柳为宗而以斯文自任。后来易名为开,字仲涂,其意以为“将开古圣贤之道于时也,将开今人之耳目使聪且明也,必欲开之为其涂矣,使古今由于吾也。……吾欲达于孔子者也”(见《河东集》卷二《补亡先生传》)。则知其又以斯道自任。所以我以为宋初的文论,是文与道共同的运动。

    柳开是这个运动中最早也最有力的一个人。他的重要即在提出积极的主张,即在竭力提倡文与道的运动。石介《与君贶学士书》云:“唐去今百馀年,独崇仪克嗣吏部声烈,张景仅传崇仪模象。”又云:“道至重也,孔子下千有馀年,能举之者,孟轲氏、荀卿氏、扬雄氏、文中子、吏部、崇仪而已。”他竟以柳开嗣韩愈,亦可知柳开在这个运动中的重要了。其《应责》一文说明其为古文的理由完全由于道。其言云:

    子责我以好古文。子之言何谓为古文。古文者,非在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随言短长,应变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是谓古文也。子不能味吾书,取吾意,今而视之,今而诵之,不以古道观吾心,不以古道观吾志,吾文无过矣。吾若从世之文也,安可垂教于民哉!亦自愧于心矣。欲行古人之道,反类今人之文,譬乎游于海者乘之以骥,可乎哉!苟不可,则吾从于古文。……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子不思其言,而妄责于我。责于我也即可矣?责于吾之文与道也,即子为我罪人乎?(《河东集》一)

    其《上王学士第三书》说得更偏。如云:

    文章为道之筌也,筌可妄作乎?筌之不良获斯失矣。女恶容之厚于德,不恶德之厚于容也。文恶辞之华于理,不恶理之华于辞也。(《河东集》五)

    这竟以道为本,以文为末,以道为目的,以文为手段;俨然是后来道学家文以载道的口吻了。当时赵湘也有这样主张。其《本文》篇云:

    灵乎物者文也,固乎文者本也。本在道而通乎神明,随发以变,万物之情尽矣。……若伏羲之卦,尧舜之典,大禹之谟,汤之誓命,文武之诰,公旦、公奭之诗,孔子之礼乐,丘明之褒贬,垂烛万祀,赫莫能灭。非固其本,则湮乎一息焉。一息之湮,本且摇矣,而况枝叶能为后世之荫乎?而况能尽万物之情乎?周礼之后,孟轲、扬雄颇为本者,是故其文灵且久。太史公亦汉之尤者也。扬雄呼其文为实录,道之所推耳。又曰:“若孔门之用赋者,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奈孔门之不用乎。”然则扬子之言非不用也。本有所不固尔。传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大哉夫子之言皆文也,所谓不可得而闻者本乎道而已矣。后世之谓文者,求本于饰,故为阅玩之具。竞本而不疑,去道而不耻,淫巫荡假,磨灭声教,将欲尽万物之情性,发仁义礼乐之根蒂,是郤克为长万之行,吾不见其易也。

    或曰:古之文章所以固本者,皆圣与贤。今非圣贤,若之何能之?对曰:圣与贤不必在古而在今也。彼之状亦人尔。其圣贤者心也。其心仁焉,义焉,礼焉,智焉,信焉,孝悌焉,则圣贤矣。以其心之道发为文章,教人于万世,万世不泯,则固本也。

    今学古之文章而不求古之仁义之道,反自谓非圣贤不能为之,是果中道而废者,果贼于儒术者,为蠹教之物者。

    古之人将教天下,必定其家,〔将定其家,〕(绍虞案武英殿本《南阳集》无此四字,疑是脱误,今补。)必正其身,将正其身,必治其心,将治其心,必固其道。道且固矣,然后发辞以为文,无凌替之惧,本末斯盛。虽曰未教,吾必谓之教矣。如不能是,不若盲瞆之夫也。盲瞆者不学圣人之道,罔然无所知识,虽无所知,犹不为儒术之残贼,不为圣教之罪人矣。吁嗟〔本〕(原无“本”字疑脱,今补。)如是之不固也,其幸未混于禽兽尔。而况能教人耶?而况能道于万世耶?

    或曰今之言文本者,或异于子,如何?对曰,韩退之、柳子厚既殁,其言者宜与余言异也。(《南阳集》六)

    当时孙何《文箴》亦云:“尧制舜度,绵今亘古,周作孔述,炳星焕日,是曰六经,为世权衡。”又曰:“当涂之后,文失其官。家攘往迹,户掠陈言。陵夷怠惰,至于江左。轻浅淫丽,迭相唱和。圣心经体,尽坠于地。千词一语,万指一意。缝烟缀云,图山画水。骈枝俪叶,颠首倒尾。”又云:“语思其工,意思其深。勿听淫哇,丧其雅音。勿视彩饰,亡其正色。力树古风,坐臻皇极。无俾唐文,独称往昔。”因此,可知宋初一般人论文,大率倾向于道的方面的。

    第三目 石介与孙复

    由于明道,于是连带的再言致用。这又开政治家的论文主张了。柳开《上王学士第四书》云:

    文籍之生于今久也矣。天下有道则用而为常法,无道则存而为真物,与时偕者也。夫所以观其德也,亦所以观其政也,随其代而有焉,非止于古而绝于今矣。(《河东集》五)

    此言实合唐代韩愈、柳冕二家而为一。“观德”、“观政”实开道学政治两派的主张。盖时人之所谓道,本多重在应用。观孙复《答张浻(一作“洞”)书》可知:

    《诗》、《书》、《礼》、《乐》、《大易》、《春秋》皆文也。总而谓之经者也。以其终于孔子之手,尊而异之尔。斯圣人之文也。后人力薄不克以嗣,但当左右名教,夹辅圣人而已。或则发列圣之微旨,或则名诸子之异端,或则发千古之未寤,或则正一时之所失,或则陈仁政之大经,或则斥功利之末术,或则扬贤人之声烈,或则写下民之愤叹,或则陈天人之去就,或则述国家之安危,必皆临事摭实,有感而作,为论为议,为书、疏、歌、诗、赞、颂、箴、铭、解、说之类,虽其目甚多,同归于道,皆谓之文也。(《孙明复小集》二)

    此亦文以明道之旨,而所谓道颇有“用”的意义。所以说:“文者道之用也,道者教之本也。”这两句即是文以致用的主张。所以又说:“故文之作也必得之于心,而成之于言。得之于心者明诸内者也,成之于言者见诸外者也。明诸内者故可以适其用;见诸外者故可以张其教。”这种论调当然偏于教化了。

    这种意思,至石介而益显。石介在这个运动中间,较为重要,因为他有极大的破坏的力量,他有摧陷廓清的功绩。他有几篇《怪说》。其《怪说上》攻击释、老,《怪说中》攻击杨、刘。攻释、老,所以为道的运动;攻杨、刘,又所以为文的运动,而同时也兼有道的运动在内。其言云:

    昔杨翰林欲以文章为宗于天下,忧天下未尽信己之道,于是盲天下人目,聋天下人耳,使天下人目盲,不见有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韩吏部之道;使天下人耳聋,不闻有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韩吏部之道。俟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吏部之道灭,乃发其盲,闻其聋,使天下惟见己之道,惟闻己之道,莫知其他。

    今天下有杨亿之道四十年矣!今人欲反盲天下人目,聋天下人耳,使天下人目盲,不见有杨亿之道;使天下人耳聋,不闻有杨亿之道。俟杨亿道灭,乃发其盲,闻其聋,使目惟见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吏部之道,耳惟闻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吏部之道。

    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吏部之道,尧、舜、禹、汤、文、武之道也,“三才”、“九畴”、“五常”之道也。反厥常,则为怪矣。夫《书》则有尧、舜《典》,皋陶、益、稷《谟》,《禹贡》,箕子之《洪范》;《诗》则有大、小《雅》,《周颂》,《商颂》,《鲁颂》;《春秋》则有圣人之经;《易》则有文王之《繇》,周公之《爻》,夫子之《十翼》。今杨亿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刓锼圣人之经,破碎圣人之言,离析圣人之意,蠹伤圣人之道;使天下不为《书》之《典谟》、《禹贡》、《洪范》,《诗》之《雅》、《颂》,《春秋》之经,《易》之《繇》、《爻》、《十翼》,而为杨亿之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其为怪大矣!(《石徂徕集》下)

    又其《与君贶学士书》云:“自翰林杨公唱淫词哇声,变天下正音四十年,眩迷盲惑,天下瞆瞆晦晦,不闻有雅声。尝谓流俗益弊,斯文遂丧。”这些都是攻击杨、刘二氏之论。盖他反对“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的文章,所以要重在道。他所说明文与道的关系,也与孙复相类。其《送龚鼎臣序》云:

    山阳龚辅之学为古文,问文之旨。鲁人石介对曰:夫与天地生者,性也;与性生者,诚也;与诚生者,识也。性厚则诚明矣,诚明则识粹矣,识粹则其文典以正矣。然则文本诸识矣。圣人不思而得,识之至也;贤人思之而至,识之几也。《诗》、《易》、《书》、《礼》、《春秋》,言而为中,动而为法,不思而得也。孟、荀、扬、文中子、吏部,勉而为中,制而为法,思之而至也。至者,至于中也,至于法也。至于中,至于法,则至于孔子也。至于孔子而为极焉,其不至焉者,识杂之也。甚者为杨墨,为老庄,为申韩,为鬼佛,识杂之为害也如此。(《石徂徕集》下)

    又《与张秀才书》云:

    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所以为文之道也,由是道则圣人之徒(一作“中国之人”)矣。离是道,不杨则墨矣,不佛则老矣,不庄则韩矣。足下为文始宗于圣人,终要于圣人,如日行有道,月行有次,星行有躔,水出有源,亦归于海,尽为文之道矣。(《石徂徕集》上)

    这些话不过是孙复“文者道之用,”一语的注脚。至其所谓道,则亦偏在教化方面。其《上赵先生书》云:

    介近得姚铉《唐文粹》及《昌黎集》,观其述作,……必本于教化仁义,根于礼乐刑政,而后为之辞。大者驱引帝皇王之道施于国家,教于人民,以佐神灵,以浸虫鱼;次者正百度,叙百官,和阴阳,平四时,以舒畅元化,缉安四方。今之为文,其主者不过句读妍巧,对偶的当而已;极美者不过事实繁多,声律调谐而已。雕锼篆刻伤其本,浮华缘饰丧其真,于教化仁义礼乐刑政,则缺然无髣髴者。

    又《上蔡副枢书》云:

    今之时弊在文矣!夫有天地故有文。“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文之所由生也。“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文之所由见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之所由用也。三皇之书,言大道也,谓之《三坟》;五帝之书,言常道也,谓之《五典》;文之所由迹也。四始、六义存乎《诗》,典、谟、诰、誓存乎《书》,安上治民存乎《礼》,移风易俗存乎《乐》,穷理尽性存乎《易》,惩恶劝善存乎《春秋》,文之所由著也。文之时义大矣哉!故《春秋传》曰:“经纬天地曰文。”《易》曰:“文明刚健。”语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三王之政曰:“救质莫若文。”尧之德曰:“焕乎其有文章。”舜则曰:“濬哲文明。”禹则曰:“文命敷于四海。”周则曰:“郁郁乎文哉。”汉则曰:“与三代同风。”故两仪,文之体也,三纲,文之象也;五常,文之质也;九畴,文之数也;道德,文之本也;礼乐,文之饰也;孝悌,文之美也;功业,文之容也,教化,文之明也;刑政,文之纲也;号令,文之声也。圣人,职文者也,君子章之,庶人由之。具两仪之体,布三纲之象,全五常之质,叙九畴之数。道德以本之,礼乐以饰之,孝悌以美之,功业以容之,教化以明之,刑政以纲之,号令以声之。灿然其君臣之道也,昭然其父子之义也,和然其夫妇之顺也。尊卑有法,上下有纪,贵贱不乱,内外不渎,风俗归厚,人伦既正,而王道成矣。今夫文者,以风云为之体,花木为之象,辞华为之质,韵句为之数,声律为之本,雕为之饰,组绣为之美,浮浅为之容,华丹为之明,对偶为之纲,郑卫为之声,浮薄相扇,风流忘返,遗两仪、三纲、五常、九畴而为之文也。弃礼乐、孝悌、功业、教化、刑政、号令而为之文也。圣人职之,君子章之,庶人由之,君臣何由明,父子何由亲,夫妇何由顺,尊卑何由纪,贵贱何由叙,内外何由别,而化日以薄,风日以淫,俗日以僻,此其为今之时弊也。(《石徂徕集》上)

    此则又以文化为文,所以又是孙复“道者教之本”一语的注脚。若使柳开所言为道学家文论之先声;则石介所言亦政治家文论之先声。其后熙宁间,刘彝述其师胡瑗之学云:“臣闻圣人之道有体、有用、有文。君臣、父子、仁义、礼乐,历世不可变者其体也。诗书、史传、子集,垂法后世者其文也。举而措之天下能润泽斯民归于皇极者其用也。国家累朝取士,不以体用为本,而尚声律浮华之词,是以风俗偷薄。臣师当宝元明道之间,尤病其失,遂以明体达用之学授诸生。”他所谓明体是道学家之所务,达用是政治家之所主。故知明体达用以成其文,正是宋初共同的风气。

    第四目 王禹偁

    柳开与赵湘,在文的运动之外兼有道的运动;石介与孙复在文与道的运动之外兼有教的运动。都不是纯粹文的运动。其比较纯粹属于文的运动者,在北宋之初当推王禹偁、穆修与宋祁。王、宋并宗韩愈,而王得其易,宋得其奇,穆修则兼宗韩、柳。就文论文,惟此三家有足述者。王禹偁《送孙何序》云:

    天之文,日月五星;地之文,百谷草木;人之文,六籍五常:舍是而称文者,吾未知其可也。咸通以来,斯文不竞,革弊复古,宜其有闻。国家乘五代之末,接千岁之统,创业守文,垂三十载,圣人之化成矣。君子之儒兴矣。然而服勤古道,钻仰经旨,造次颠沛,不违仁义,拳拳然以立言为己任,盖亦鲜矣。(《小畜集》十九)

    又其《五哀诗》之一,哀高锡诗有云:

    文自咸通后,流散不复雅。因仍历五代,秉笔多艳冶。高公在紫微,滥觞诱学者。自此遂彬彬,不荡亦不野。(《小畜集》四)

    则是他对于当时诗文亦颇致不满,亦颇有意于复古。但是他的复古,并不如宋祁这样偏于尚奇。他与宋祁同样的推尊韩愈。他亦说过:“近世为古文之主者韩吏部而已。”(《答张扶书》)但是他所取于吏部者,并不在其难,并不尚其奇险。所以他又说:

    吾观吏部之文,未始句之难道也,未始义之难晓也。其间称樊宗师之文,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又称薛逢为文,以不同俗为主。然樊、薛之文不行于世,吏部之文与六籍共尽。此盖吏部诲人不倦,进二子以劝学者。故吏部曰,吾不师今,不师古,不师难,不师易,不师多,不师少,惟师是尔。(《答张扶书》)

    大抵当时自有一辈人对于所谓“古文”不免有些误解,不是以为必须“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便是以为必须磔裂章句、隳废声韵、破偶而用奇。这在他的意思,认为都不必如此。所以他再说:

    夫传道而明心也,古圣人不得已而为之也。且人能一乎心,至乎道,修身则无咎,事君则有立。及其无位也,惧乎心之所有,不得明乎外,道之所畜不得传乎后,于是乎有言焉;又惧乎言之易泯也,于是乎有文焉。信哉不得已而为之也。既不得已而为之,又欲乎句之难道邪?又欲乎义之难晓邪?必不然矣。

    请以六经明之,《诗》三百篇皆俪其句,谐其音,可以播管弦,荐宗庙,子之所熟也。书者,上古之书,二帝三王之世之文也,言古文无出于此,则曰“惠迪吉,从逆凶”,又曰“德日新,万邦惟怀;志自满,九族乃离”。在《礼·儒行》者,夫子之文也,则曰“衣冠中,动作慎,大让如慢,小让如伪”云云者,在《乐》则曰“鼓无当于五声,五声不得不和,水无当于五色,五色不得不彰”。在《春秋》则全以属辞比事为教,不可备引焉。在《易》则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日月运行,一寒一暑。”(绍虞案此与《易》文次序不同)夫岂句之难道邪?夫岂义之难晓邪?今为文而舍六经,又何法焉!若弟取其《书》之所谓“吊由灵”、《易》之所谓“朋合簪”者,模其语而谓之古,亦文之弊也。(《答张扶书》)

    由道的方面言,不需要辞涩言苦的古文;由文的方面言,也并不以属辞比事为可耻,无须乎章句之磔裂。至其《再答张扶书》则言之更明。

    仆之前书,欲生之文句易道,义易晓,遂引六经韩文以为证。生继为书启,谓扬雄以文比天地而下云云者,甚乎哉子之笃于道而好于古者也。仆为子条辨之,庶知仆之用心也。

    子之所谓扬雄以文比天地,不当使人易度易测者,仆以为雄自大之辞也,非格言也,不可取而为法矣。夫天地,易简者也。测天者,知刚健不息而行四时;测地者,知含弘光大而生万物:天地毕矣,何难测度哉?若较其寻尺广袤而后谓之尽,则天地一器也,安得言其广大乎?且雄之《太玄》,准《易》也。《易》之道,圣人演之,贤人注之,列于六经,悬为学科,其义甚明而可晓也。雄之《太玄》,既不用于当时,又不行于后代,谓雄死已来世无文王、周、孔则信然矣,谓雄之文过于伏羲,吾不信也。仆谓雄之《太玄》,乃空文尔。今子欲举进士,而以文比《太玄》,仆未之闻也。子又谓六经之文,语艰而义奥者十二三,易道而易晓者十七八,其艰奥者非故为之,语当然矣。今子之文则不然,凡三十篇语皆迂而艰也,义皆昧而奥也,岂子之文也,过于六籍邪?若犹未也,子其择焉。

    子谓韩吏部曰,仆之为文,意中以为好者,人必以为恶焉,或时应事作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人即以为好者,此盖唐初之文,有六朝淫风,有四子艳格,至贞元、元和间,吏部首唱古道,人未之从,故吏部意中自是而人能是之者百不一二,下笔自惭而人是之者十有八九。故吏部有是叹也。今吏部自是者,著之于集矣,自惭者弃之无遗矣。仆独意《祭裴少卿》文在焉。其略云,儋石之储不供于私室,方丈之食每盛于宾筵。此必吏部自惭而当时人好之者也。今之世亦然也。子著书立言,师吏部之集可矣,应事作俗,取《祭裴》文可矣。夫何惑焉!

    又谓汉朝人莫不能文,独司马相如、刘向、扬雄为之最。是谓功用深其文名远者,数子之文,班固取之,列于《汉书》。若相如《上林赋》、《喻蜀》、《封禅文》,刘向《谏山陵》,扬雄《议边事》,皆子之所见也。曷尝语艰而义奥乎?谓功用深者,取其理之当尔,非语迂义暗而谓之功用也。生其志之!

    此篇文字至为重要,他把一般人对于韩愈文论的误解,均能站在平易的立场,而细为说明。韩愈说过:“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又说:“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均见《答刘正夫书》)这便是韩门尚奇一派的根据。他并不反对韩愈这种主张,而他却能阐说此意以成为自己的主张,这便是他的成功。

    第五目 穆修

    因宋初论文的风气偏主于道,而论到道又最易有“统”的观念,所以即就文的方面而论,亦不能无所宗主。盖当时之为古文非有极坚固的信心,亦不易独排流俗,为于举世不为之时。穆修《答乔适书》云:

    古道息绝不行,于时已久。今世士子习尚浅近,非章句声偶之辞,不置耳目,浮轨滥辙,相迹而奔,靡有异涂焉!其间独敢以古文语者,则与语怪者同也。众又排诟之,罪毁之,不目以为迂,则指以为惑,谓之背时远名,阔于富贵;先进则莫有誉之者,同侪则莫有附之者,其人苟无自知之名,守之不以固,持之不以坚,则莫不惧而疑,悔而思,忽焉且复去此而即彼矣。噫!仁义中正之士,岂独多出于古而鲜出于今哉!亦由时风众势,驱迁溺染之不得从乎道也。(《河南集》卷二)

    所以即像穆修这样,比较地不很沾染道的色彩者,而在这一点亦不得不牵涉到道的问题。他再说:

    夫学乎古者所以为道,学乎今者所以为名。道者仁义之谓也;名者爵禄之谓也。然则行道者所以兼乎名,守名者无以兼乎道。……有其道而无其名,则穷不失为君子;有其名而无其道,则达不失为小人。与其为名达之小人,孰若为道穷之君子。……学之正伪有分,则文之指用自得。

    即就这一点不合时宜的精神,已非守道之君子不能为了。穆修一生潦倒穷途,而宋初古文之振起实与有力,即由于这种精神的关系。论到道的方面,他受学于陈抟,似乎没有柳开、石介之纯,然而论到宋初之古文运动,则穆修与柳开实是同样的重要。(1)不过柳与穆虽同是宋初古文运动之中心,而柳重在道,穆重在文,亦各有所偏。重在道则尊韩,重在文则兼崇柳,所以柳开虽也曾以“绍先”为字,兼崇柳宗元之文,然后来易名以后,实偏重于道,而所尊惟韩了。穆修则不然。他是韩、柳并重的。邵伯温《辨惑》称其家有唐本韩、柳集乃丐于所亲者,得金募工镂板印数百部自鬻于相国寺,即此故事,亦可知其推崇韩、柳之处。其《唐柳先生文集后序》云:

    唐之文章,初未去周隋五代之气,中间称得李、杜其才,始用为胜,而号专雄歌诗,道未极其浑备。至韩、柳氏起,然后能大吐古人之文,其言与仁义相华实而不杂。如韩《元和圣德》、柳《平淮西雅》章之类,皆辞严义伟,制述如经,能卒然耸唐德于盛汉之表,蔑愧让者,非二先生之文则谁与!(《河南集二》)

    又云:

    呜呼!天厚予嗜多矣!始而餍我以韩,既而饫我以柳,谓天不吾厚,岂不诬也哉!世之学者如不志于古则已!苟志于古,然求践立言之域,舍二先生而不由,虽曰能之,非予所敢知也。

    这俨然是韩、柳的信徒了。据于这种论调,可以看出宋代的古文运动与唐代不同。《四库总目提要》有言:“唐时为古文者主于矫俗体,故成家者蔚为巨制,不成家者则流于僻涩。宋时为古文者主于宗先正,故欧、曾、王、苏而后沿及于元,成家者不能尽辟门户,不成家者亦具有典型。”此说极是。宋人正因统的观念,故必宗先正。实则唐人之为古文,亦何尝不宗先正,不过因古文之体未定,所以觉得能辟门户;而宋人之为古文,则已有典型在前,所以也难成巨制而已。

    第六目 宋祁

    宋代的古文运动,本以韩愈为依归。柳开、穆修、石介诸人莫不推尊韩愈。但是时有未至,才有未逮,所以古文运动不会成功,酝酿之久,至宋祁、欧阳修而始大。宋祁严于用字,其源出于韩门樊绍述、皇甫湜一派;欧阳修矜于造句,其源出于韩门李翱一派。不过因(1)宋祁之作未臻完成,其《笔记》中自言:“年过五十,被诏作《唐书》,精思十馀年,尽见前世诸著,乃悟文章之难也。虽悟于心,又求之古人始得其崖略,因取视五十以前所为文,赧然汗下,知未尝得作者藩篱。”又云:“余于为文,似蘧瑗。瑗年五十,知四十九年非;余年六十,始知五十九年非;其庶几才至于道乎!”又云:“每见旧所作文章,憎之必欲烧弃。”则知其于文,直至晚年,始有悟入,所作自不逮欧文流传之广。(2)宋人论文本有偏于道的倾向,若复严于用字,岂非与淫巧侈丽浮华纂组之文同一机轴!所以欧派文章主于自然。苏轼《谢欧阳内翰书》云:“自昔五代之馀,文教衰落,风俗靡靡,日以涂地。圣上慨然太息,思有以澄其源,疏其流,明诏天下,晓谕厥旨;于是招来雄俊魁杰敦厚朴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将以追两汉之馀,而渐复三代之故。士大夫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过当,求深者或至于迂,务奇者怪僻而不可读,馀风未殄,新弊复作。”张耒《答李推官书》云:“足下之文可谓奇矣。捐去文字常体,力为瑰奇险怪,务欲使人读之,如见数千岁前,科斗乌迹所记弦匏之歌,钟鼎之文也。足下之所嗜者如此,固无不善者。抑耒之所闻所谓能文者,岂谓其能奇哉!能文者固不专以能奇为主也。……自唐以来至今,文人好奇者不一,甚者或有缺句断章,使脉理不属,又取古人训诂,希于见闻,衣被而说合之,或得其字不得其句,或得其句不知其章,反覆咀嚼卒亦无有,此最文之陋也。”(《张右史文集》五十八)这些都是对于宋派攻击的论调。宋祁晚年于文自谓有所悟入,或即在此。(3)因此之故,宋祁一派不合时尚,继起无人,不若欧门有三苏、曾巩为之羽翼,而苏门亦有张、晁、秦、黄之流传其薪火。所以不久宋派式微,而所谓古文运动之成熟,亦惟欧阳一派足以当之。

    然而宋祁论文,也有特别的长处。即在就文论文,丝毫不牵涉到道的问题,而亦不陷于文格文例之属。这正是皇甫湜一派的态度。王得臣《麈史》(中)称:“里人称:宋景文未第时,为学于永阳僧舍。连处士因问曰,君好读何书?答曰予最好《大诰》。故景文率多谨严。至修《唐书》,其言艰,其思苦,盖亦有所自欤?”则知他所以近于皇甫湜一派的作风,本亦由于性之所近。其《笔记》(上)云:

    柳州为文或取前人陈语用之;不及韩吏部卓然不丐于古而一出诸己。

    又笔记(中)云:

    柳子厚云“嘻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音,过于恸哭”,刘梦得云“骇机一发,浮谤如川”,信文之险语。韩退之云:“妇顺夫旨,子严父诏。”

    又云:

    “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又云:“持被入直三省,丁宁顾婢子语刺刺不得休。”此等皆新语也。

    这些都是受韩愈尚奇特之影响;同时,也即是他自己作文所持的态度。

    第二节 文与道之偏胜与三派之分歧

    正因“统”的观念之深入于人心,同时,又正因文与道毕竟是两个事物,所以古文家自有其文统的观念,而道学家也自有其道统的观念。人皆知道学家好言道统,而不知古文家也建立其文统。孙樵《答王霖秀才书》云:“樵得为文真诀,于来无择,来无择得之于皇甫持正,皇甫持正得之于韩吏部退之。”此已俨然有一祖三宗,衣钵传授之意了。宋人文统之说,亦正从此种风气得来。宋初一般人之“统”的观念,大概犹混文与道而言之。到后来,道学家建立他们的道统,古文家建立他们的文统,便各不相谋了。欧阳修《苏氏文集序》云:“自古治时少而乱时多;幸时治矣,文章或不能纯粹,或迟久而不能及,何其难之若是欤!岂非难得其人欤!”(《欧阳文忠公全集》四十一)曾巩《与王介甫第三书》云:“是道也,过千载以来,至于吾徒,其智始能及之,欲相与守之,然今天下同志者不过三数人尔。”(《元丰类稿》十六)这些话皆有文坛寂寞之感,皆希望有人主盟文坛,而隐隐又有以斯文自任之意。此意在苏氏父子说得更明显。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二书》云:

    自孔子没百有馀年,而孟子生,孟子之后数十年而至荀卿子。后乃稍阔远,二百馀年而扬雄称于世,扬雄之死不得其继,千有馀年而后属之韩愈氏。韩愈氏没三百年矣,不知天下之将谁与也。

    下文再有“洵一穷布衣,于四子者之文章,诚不敢冀其万一”云云,则可知其所言是专指文统言者。李廌《师友谈记》有一则记东坡谈话云:

    东坡尝言文章之任,亦在名世之士相与主盟,则其道不坠。方今太平之盛,文士辈出,要使一时之文有所宗主。昔欧阳文忠常以是任付与某,故不敢不勉。异时文章盟主责在诸君,亦如文忠之付授也。

    此又述当时之传授,俨然有“吾道南矣”的口吻。在此节中所谓“异时文章盟主责在诸君”云云,或不免李廌伪托东坡之言以自重,但所谓“欧阳文忠常以是任付与某”,则欧阳修固早已说过“当放此人出一头地”,又曾说过“更数十年后,世无有诵吾文者”,则知北宋古文家文统的观念,固不仅在继往而也重在开来,正与道学家的道统说同一面目了。道统文统既已建立,固宜其壁垒森严,相互角胜而各不相下了。

    古文家与道学家何以必须各立其统系以相角胜呢?则以古文家与道学家虽同说明文与道的关系,而自有其性质上的分别与程度上的差异。我曾说过:“唐人主文以贯道,宋人主文以载道,贯道是道必藉文而显,载道是文须因道而成:轻重之间区别显然。”(《东方杂志》二十五卷一号《文学观念与含义之变迁》)这即是所谓程度上的差异。后来贯道说成为古文家的文论,而载道说则成为道学家的文论,所以这不仅是唐人和宋人文学观之不同,实也是古文家与道学家论点之互异。盖所谓贯道与载道云者,由一方面言,由贯与载的分量上言,固似乎只是程度上轻重的分别;但在另一方面言,道何以能贯,道又何以能载,贯应有可贯之点,载也应有能载之理,则知所贯者与所载者其意义不尽相同,而更有性质上的分别了。朱子说得好:“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文只如吃饭时下饭耳,若以文贯道,却是把本为末。以末为本,可乎?”这段话便说明贯道与载道的分别。不过他所说的只能说吾人明了贯道说与载道说之异,却不能使吾人信仰他的话,因为他犹不足以折服贯道说的主张。盖朱子所言,是先戴上了载道的眼镜,所以说以文贯道是把本为末,若使吾人以贯道说为立脚点而言,则正未见其有先后本末之分。吾人须知文学批评中之道的观念,其大部分固是受儒家思想之影响,实则道的含义至不一致,有儒家所言之道,也有释老所言之道,各人道其所道,故昔人之文学观,其于道的问题,虽以儒家思想为中心,而也未尝不受释老言道之影响。此则所谓性质上的分别。盖在韩愈以前,其阐明文与道的关系者有两种主张:其一则偏主于道者,如荀卿、扬雄便是。荀之言曰:“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非相》篇)扬之言曰:“委大圣而好乎诸子者,恶睹其识道也。”(《法言·吾子》篇)这些话都是偏重在道的方面,而所谓道又是只局于儒家之说者。其又一,则较偏于文,如刘勰便是。《文心雕龙·原道》篇云:“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又云:“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这些话又较重在文的方面,而所谓道又似不囿于儒家之见者。论文而局于儒家之道,以为非此不可作,所以可以云“载”。论文而不囿于儒家之道,则所谓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圣人得之以成文章”。(并《韩非子·解老》篇语)此所以文与天地并生,而亦可以云“贯”。朱子局于儒家所言之道,所以说“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实则假使以所传之道为万物之情,则知所谓贯道云者正,即刘勰所言“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是故言文以明道,则可以包括贯道、载道二者,言载道,则只成为道学家的文论,言贯道,也只成为古文家的文论。只可惜贯道之说虽始于唐人,而唐人之论道,总是泥于儒家之说,所以觉得模糊影响,似乎只以道为幌子,而不能与文打成一橛。至于苏轼,则在道学家看来,本以异端视之者,故其于文与道的观念,转很受庄与释的影响,于是文与道遂相得益彰,不复是离之则双美了。此所以载道说固始于北宋,而贯道说亦完成于北宋。载道说与贯道说同时建立而完成,此又所以壁垒森严而各不相下也。

    因文统道统各有其中心主张,所以北宋的文论以古文家与道学家的主张,最足以代表其两极端,至界其间者,则又有政治家的论调。古文家所重在文,道学家所重在道,政治家则以用为目标而不废道与文。这正是刘彝所谓“圣人之道有体、有用、有文”的三方面。

    这三派的区分,自有其时代的背景,亦自有其思想的渊源。大抵宋人风气好立门户以为党争。于是关于文论之纷岐,亦俨有党争的色彩。当时有洛、蜀二党,洛党以程颐为之首,蜀党奉苏轼为其魁。而洛党正可为道学家的代表,蜀党亦正可为古文家的代表。至于政治家方面则又有新、旧二党,而实折衷于二者之间。旧党的领袖是司马光,故较偏于道,新党的领袖是王安石,故较偏于文。要之均主于用,而不废道与文。这是此三派所由区分之时代的背景。

    又这三派的主张,本亦近于昔人所谓三不朽的意思。欧阳修《送徐无党南归序》云:

    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诗》、《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事,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语者矣。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而后世更千百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欧阳文忠公全集》四十三)

    此文所言,虽重在德而不在言,实则其见于言者固须重在立言,而修于身施于事者亦不得不附于言以传。因此道学家虽偏于立德,政治家虽主于立功,而也与古文家一样,并有其论文的见解。盖主修于身而复以所明之道以见于言者,道学家之论文主张也。欲施于事而以言济其用者,政治家之论文主张也。欲见于言而藉道德事功为之干者,则又古文家之论文主张也。这实是此三派论文主张较远一些的渊源。

    第三节 古文家之文论

    第一目 欧阳修

    宋初之古文运动,其积极的主张有二:一是明道,一是宗唐。这种宗旨,至欧阳修犹没有变更。其《记旧本韩文后》云:

    予为儿童时……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读之见其言深厚而雄博。然予犹少,未能悉究其义,徒见其浩然无涯若可爱。是时天下学者,杨、刘之作号为时文,能者取科第擅名声,以夸荣当世,未尝有道韩文者。予亦方举进士,以礼部诗赋为事。年十有七,试于州,为有司所黜,因取所藏韩氏之文,复阅之,则喟然叹曰:“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后七年,举进士及第,官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补缀之,求人家所有旧本,而校定之,其后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而韩文遂行于世,至于今盖三十馀年矣。学者非韩不学也,可谓盛矣。(《六一题跋》十一)

    在这篇文中可以看出他学文的宗旨与经历。他于《韩集》亦只觉“其言深厚而雄博”耳,他的蕲望亦只是“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就文论文,似亦并不带什么道的意味。但他在《读李翱文》一篇中云:

    最后读《幽怀赋》,然后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与翱上下其论也。况乃翱一时人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韩愈。愈尝有赋矣,不过羡二鸟之光荣,叹一饱之无时尔。推是心使光荣而饱,则不复云矣。若翱独不然。(《六一题跋》十一)

    则似乎不止于学文,又不仅以韩愈为止境了。韩愈虽亦“有道而能文”,但其所得于道者,且不如李翱,更何论宋人。欧阳修能觑破这点,所以欲使文与道并重。其于文则取诸韩而近于李,其于道则取诸李而进于韩。此所以古文家之文论又颇多与道学家相近之处,且开道学的风气也。后来桐城派欲合韩、欧、程、朱而为一,实则欧阳修的立身祈向,即欲合韩李而为一者。

    因此,其论文主张颇与道学家相近。其《答吴充秀才书》云:

    夫学者未始不为道,而至者鲜,非道之于人远也,学者有所溺焉尔。盖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曰“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鲜也。昔孔子老而归鲁,六经之作,数年之顷尔。然读《易》者,如无《春秋》,读《书》者如无《诗》(一作“读《春秋》者如无《诗》、《书》”)。何其用功少而能极其至也。圣人之文,虽不可及,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不暇著书,荀卿盖亦晚而有作。若子云、仲淹,方勉焉以模言语,此道未足而强言者也。后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用力愈勤而愈不至。此足下所谓终日不出于轩序,不能纵横高下皆如意者,道未足也。若道之充焉,虽行乎天地,入乎渊泉,无不之也。(《欧阳文忠公全集》四十七)

    又《送徐无党南归序》云: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著书之士,多者至百馀篇,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而忽焉以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寄吴一书,言溺于文则远于道,谓“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此与道学家所谓“有德者必有言”之旨相同。送徐一序,又言重在修于身次则施于事,而不重在见于言;以为凡“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这又与道学家所谓“玩物丧志”之说为近。所以这些俨然都是道学家的口吻。我们如果欲说明欧阳修所言文与道的关系与道学家不同之处,至多只能说:道学家于道是视为终身的学问,古文家于道只作为一时的工夫。视为终身的学问,故重道而轻文;作为一时的工夫,故充道以为文。盖前者是道学家之修养,而后者只是文人之修养。易言之,即是道学家以文为工具,而古文家以道为手段而已。欧阳修《与乐秀才第一书》云:

    古人之于学也,讲之深而信之笃。其充于中者足,而后发乎外者大以光。譬夫金玉之有英华,非由磨饰染濯之所为,而由其质性坚实而光辉之发自然也。《易》之《大畜》曰:“刚健笃实,辉光日新。”谓夫畜于其内者实,而后发为光辉日益新而不竭也。故其文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此之谓也。……今之学者或不然:不务深讲而笃信之,徒巧其词以为华,张其言以为大。夫强为则用力艰,用力艰则有限,有限则易竭。又其为辞,不规模于前人,则必屈曲变态以随时俗之所为,鲜克自立。此其充于中者不足,而莫自知其所守也。(《欧阳文忠公全集》六十九)

    其《答祖择之书》亦云:

    学者当师经,师经必先求其意,意得则心定,心定则道纯,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欧阳文忠公全集》六十八)

    则知彼所谓充实云者不过谓文人的修养,必须下这种基本工夫而已。能下这种基本工夫,则一方面言之有物,一方面识见高卓,能不随时俗之所好,古文家之所取于道者盖如此。他的意思,只欲藉道以为重,并不是重道而废文,他盖以为仅仅尽心于文字间,或巧其言以为华,或张其言以为大,则诚不免散亡磨灭,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耳。观其《唐书·艺文志序》云:“六经之道,简严易直而天人备,故其愈久而益明。其余作者众矣,质之圣人或离或合,然其精深闳博,各尽其术,而怪奇伟丽,往往震发于其间。此所以使好奇爱博者不能忘也。然凋零磨灭亦不可胜数,岂其华文少实,不足以行远欤!”此正可为吾说作证。欧阳氏更有《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书》,于此意说得更畅。

    传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君子之所学也,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见于后世。《诗》、《书》、《易》、《春秋》皆善载事而尤文者,故其传尤远。荀卿、孟轲之徒,亦善为言,然其道有至有不至,故其书或传或不传,犹系于时之好恶而兴废之。其次楚有大夫者,善文其讴歌以传。汉之盛时,有贾谊、董仲舒、司马相如、扬雄能文其文辞以传。由此以来,去圣益远,世益薄或衰,下迄周、隋,其间亦时时有善文其言以传者,然皆纷杂灭裂不纯信,故百不传一,幸而一传,传亦不显,不能若前数家之焯然暴见而大行也。甚矣言之难行也。(《欧阳文忠公全集》六十七)

    下文再说:“言之所载者大且文,则其传也章;言之所载者不文而又小,则其传也不彰。”则可知古文家之所藉于道德或事功者,不过为易于流传计耳。为流传计,所以仅借道德事功以为重,当然不能废文的工夫了。道学家以文为工具,古文家以道为手段,这是他们的异点。以文为工具,故“文”不必求饰;以道为手段,故“道”必须讲求。此所以道学家的文论异于古文家,而古文家的文论却近于道学家。

    抑古文家与道学家文论之区别,犹不仅道的问题已也。古文家以并不废文,而且更重视文,所以犹有讨论文事的地方。这在欧公所论碑志文字,最易看出。他会为《范文正公神道碑》及《尹师鲁墓志》均不满于其子孙,不免增损其文,故其撰《杜祁公墓志》有《与杜?书》二通,说明其意。其第一书云:

    修文字简略,止记大节,期于久远,恐难满孝子意,但自报知己。尽心于纪录则可耳。……然能有意于传久,则须纪大而略小,此可与通识之士语,足下必深晓此。(《欧阳文忠公全集》六十九)

    其第二书云:

    所纪事皆录实有稽据;皆不节,与人之所难者。其他常人所能者,在他人更无巨美,不可不书,于公为可略者,皆不暇书。然又不知尊意以为何如?苟见信,甚幸。(《欧阳文忠公全集》六十九)

    至其《论尹师鲁墓志》一文,则言之更透澈:

    志言天下之人,识与不识,皆知师鲁文学议论材能。则文学之长,议论之高,材能之美,不言可知。又恐太略,故条析其事,再述于后。述其文则曰“简而有法”。此一句在孔子六经,惟《春秋》可当之,其他经非孔子自作文章,故虽有法而不简也。修于师鲁之文不薄矣,而世之无识者,不考文之轻重,但责言之多少,云师鲁文章,不合只著一句便了。既述其文,则又述其学曰,“通知古今”,此语若必求其可当者,惟孔孟也。既述其学,则又述其论议,云“是是非非,务尽其道理,不苟止而妄随”,亦非孟子不可当此语。既述其议论,则又述其材能,备言师鲁历贬,自兴兵便在陕西,尤深知西事,未及施为而元昊臣,师鲁得罪,使天下之人,尽知师鲁材能。此三者皆君子之极美,然在师鲁,犹为末事,其大节乃笃于仁义,穷达祸福,不愧古人。其事不可遍举,故举其要者一两事以取信。如上书论范公,而自请同贬,临死而语不及私,则平生忠义可知也。其临穷达祸福,不愧古人,又可知也。既已具言其文、其学、其论议、其材能、其忠义,遂又言其为仇人挟情论告以贬死。又言其死后妻子困穷之状,欲使后世知有如此人,以如此事废死,至于妻子如此困穷,所以深痛死者,而切责当世君子致斯人之及此也。《春秋》之义痛之益至,则其辞益深,“子般卒”是也。诗人之意责之愈切,则其言愈缓,《君子偕老》是也。不必号天叫屈,然后为师鲁称冤也。故于其铭文,但云:“藏之深,固之密,石可朽,铭不灭。”意谓举世无可告语,但深藏牢埋此铭,使其不朽,则后世必有知师鲁者。其语愈缓,其意愈切,诗人之义也。而世之无识者,乃云铭文不合不讲德,不辨师鲁以非罪,盖为前言其穷达祸福,无愧古人,则必不犯法;况是仇人所告,故不必区区曲辩也。今止直言所坐,自然知非罪矣。添之无害,故勉徇议者添之。若作古文,自师鲁始,则前有穆修、郑条辈,及有大宋先达甚多,不敢断自师鲁始也。偶俪之文,苟合于理,未必为非,故不是此而非彼也。若谓近年古文自师鲁始,则范公祭文已言之矣,可以互见,不必重出也。皇甫湜《韩文公墓志》,李翱《行状》不必同,亦互见之也。《志》云“师鲁喜论兵”,论兵儒者末事,言喜无害,非嬉戏之戏,喜者好也,君子固有所好矣。孔子言回也好学,岂是薄颜回乎。后生小子,未经师友,苟恣所见,岂足听哉。修见韩退之与孟郊联句,便似孟郊诗,与樊宗师作志,便似樊文:慕其如此,故师鲁之志,用意特深而语简。盖为师鲁文简而意深,又思平生作文,惟师鲁一见,展卷疾读,五行俱下,便晓人深处。因谓死者有知,必受此文:所以慰吾亡友尔,岂恤小子辈哉!(《六一题跋》十一)

    这种论调,根据史家褒贬之法,以为文人镕裁之准,已启后人义法之说。当时王安石《答钱公辅学士书》,苏洵《与杨节推书》,亦皆类此。可知这是古文家极重视的一个问题。

    第二目 曾巩与刘弇

    所谓古文家之文论,只有欧阳一派足以当之,固也。然即在欧阳一派中,其主张也微有差异。三苏用力于文者多,曾巩致力于道者深。这种分别,在刘壎《隐居通议》中早已言之。其“合周程欧苏之裂”条云:

    永嘉有言:“洛学起而文字坏。”此语当有为而发。闻之云卧吴先生曰,“近时水心一家欲合周、程、欧、苏之裂”。又言:“先儒谓欧文粹如金玉,又以为有造化在其胸中,而未有以道视之者。然《答吴充秀才》一书则其知道可见矣。南丰说理则精于其师,如曰及其心有所得而下二三百言,非所诣之至何以发明透彻!东坡雄伟固所不逮,伊、洛微言,或有未过也。”予详此言似谓欧、曾可以周、程,而苏自成一家,未知然否?(卷二)

    又“南丰先生学问”条云:

    濂洛诸儒未出之先,杨、刘昆体固不足道,欧、苏一变文始趋古,其论君道国政民情兵略无不造妙,然以理学或未之及也。当是时独南丰先生曾文定公,议论文章根据性理。论治道则必本于正心诚意,论礼乐则必本于性情,论学则必主于务内,论制度则必本之先王之法。其初见欧阳公之书,有曰:“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上,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下。”又曰:“趋理不避荣辱利害。”其卓然绝识,超轶时贤。先儒言欧公之文,纡余曲折,说尽事情。南丰继之加以谨严,字字有法虔。此朱文公评文专以南丰为法者。盖以其于周程之先,首明理学也。(卷十四)

    所以由文学批评而言,曾与欧近,而与三苏实远。曾氏论文,殆无不可以看作欧阳文论之发挥者。欧阳修论文以为充于中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于是曾巩本之拈出“气”字。其《读贾谊传》一文谓:

    余读三代两汉之书,至于奇辞奥旨,光辉渊澄,洞达心腑,如登高山,以望长江之活流,而恍然骇其气之壮也。故诡辞诱之而不能动,淫辞迫之而不能顾,考是与非若别白黑而不能惑,浩浩洋洋,波彻际涯,虽千万世之远,而若会于吾心。盖自喜其资之者深,而得之者多也。既而遇事辄发,足以自壮其气。觉其辞源源来而不杂,剔吾粗以迎其真,植吾本以质其华,其高足以凌青云、抗太虚而不入诡诞,其下足以尽山川草木之理、形状变化之情而不入于卑污。及其事多,而忧深虑远之激托有触于吾心,而干于吾气,故其言多而出于无聊,读之有忧愁不忍之态,然其气要为无伤也。

    “资之者深而得之者多”,则自然足以“自壮其气”,自然“其辞源源来而不杂”,此即欧阳所谓“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的意思。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以为“文者气之所形”,亦本此意言者。

    欧阳修于史传碑志之文,又曾提出义法的问题。这在曾巩《南齐书目录序》中亦颇说明此意。

    将以是非得失兴坏理乱之故,而为法戒,则必得其所言,而后能传于久,此史之所以作也。然而所托不得其人,则失其意,或乱其实,或析理之不通,或设辞之不善,故虽有殊功韪德非常之迹,将暗而不章,郁而不发,而梼枕嵬琐奸回凶慝之形,可幸而掩也。尝试论之,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何以知其然耶?昔者唐虞有神明之性,有微妙之德,使由之者不能知,知之者不能明,以为治天下之本,号令之所布,法度之所设,其言至约,其体至备,以为治天下之具。而为《二典》者,推而明之,所记者独其迹耶!并与其深微之意而传之。小大精粗,无不尽也。本末先后,无不白也。使诵其说者,如出乎其时,求其指者,如即乎其人。是可不谓明足以周万事之理,道足以适天下之用,智足以通难知之意,文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乎?则方是之时,岂特任政者,皆天下之士哉?盖执简操笔而随者,亦皆圣人之徒也。两汉以来,为史者去之远矣。司马迁从五帝三王既没数千载之后,秦火之余,因散绝残脱之经,以及传纪百家之说,区区掇拾,以集著其善恶之迹,兴废之端,又创已意,以为本纪、世家、八书列传之文,斯亦可谓奇矣。然而蔽害天下之圣法,是非颠倒,而采摭谬乱者,亦岂少哉!是岂可不谓明不足以周万事之理,道不足以适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难知之意,文不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乎?夫自三代以后,为史者如迁之文,亦不可不谓隽伟拔出之材,非常之士也。然顾以谓不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何哉?盖圣贤之高致,迁固有不能达其情而见之于后者,以故不得而与之也。(《元丰类稿》十一)

    这样讲道,便不致如道学家之拘泥迂腐。必圣人之徒,才足以明圣贤之高致而达其情,才足使小大、精粗、本末、先后无不尽且白,而并传其深微之意。此则古文家之所以重在明道,而所谓义法之法,又必根据乎义也。法近于文,义近于道,故本此意以推到碑铭,于是他又谓:

    夫墓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惊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及世之衰,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所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当观其人,荀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寄欧阳舍人书》)

    “畜道德能文章”是古文家欧、曾一派论文的中心主张。当时欧阳修为人撰志铭,即本此主张,曾巩不过深明此意,故得代为说出耳。必畜道德者始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而析理能通,设辞能善者,自足以发难显之情。此虽不言贯道,而实是贯道了。

    当时为曾氏之学者,有刘弇。弇字伟明,安福人,与曾巩同乡。所著有《龙云先生文集》,中多与曾氏论文之书,其主张亦最与曾氏为近。曾氏论文,拈出“气”字,重在壮其气,而不欲伤其气,刘氏《上运判王司封书》亦云:

    匹夫无故杀人于道,有折之者必屈,不善用气也。童子立至,孟贲惧焉,气足故也。弱赵之璧,抵强秦之府,垂入者数矣,相如一睨柱之顷,而赵则反璧,而秦则不敢售欺。曹沫三丧地于齐,剑锋未揣其咽,而向所负者按籍不失锱铢。气之不可不恃也如此!然又有甚乎此者,其文章欤!其气完者其辞浑,其气削者局以卑。是故排而跃之,非怒张也;缀而留之,非惧胁也;道纵捷发,非吝而骄也;纡余不肆,非惫而痿也:时出冷汰以示其清,别为庞浑以示其厚,如将不得已以示其平,无适而不在于理以示其专,破觚扫轨以示其数鼓而不竭也。丹雘绩绘以示其朝彻而更新也。有毅然不可犯,如汲直之面折者。有时女守柔,如回车以避廉颇者。有省语径说,如曾子之守约者。有洒落快辨,无敢校对,如季布之呵曹武阳者。故曰文章以气为主,岂虚言哉。孔子之气,周天地,该万变,故六经无余辞焉。而其小者犹足以叱夹谷之强齐。孟子芥视万钟,小晏婴管仲,而其自养则有所谓浩然者,故其书卒贻后世。语赋者莫如相如,相如似不从人间来者,以其慕蔺也。语史者莫如子长,瑰玮豪爽,视古无上者,以其上会稽,探禹穴,窥九嶷,浮沅湘,以作其气也。唐之文子,固无出退之者,其入王庭凑军也,视若轩渠乳儿,则足以知其气矣。若夫持正褊中,禹锡浮躁,元稹缘宦人取宠,吕温茹便僻规进,而宗元戚嗟于放废之湘南,皆其气之不完者。故其文章终馁于理,亦其势然也。(《龙云先生文集》十八)

    此文阐说尚气之旨,以及气与理之关系,均与曾氏《读贾谊传》一文相同。即其论道,亦与曾氏《南齐书目录序》相似。如《上知府曾内翰书》云:

    盖尝以谓使真理不言而喻,妙道无迹而行,则世复何赖于言,而言亦无以应世矣。惟其形容之不能写,精微之不能尽,中有以类万物之情,外有以贯万物之变,旁有以发其耳目之聪明,而截然自造于性命道德之际。此言之所以不可已,而文章所为作也。(《龙云先生文集》二十一)

    这不即是曾氏所谓“明足以周万事之理,道足以适天下之用,智足以通难知之意,文足以发难显之情”之意吗?若由地域而言,则欧、曾与刘弇的文论,正可称之为江西文派的文论,周必大作《龙云集序》,称其足继欧阳修之后,而上接韩文,虽未免推许逾量,然就江西文人言之,弇实足继欧、曾之后也。

    第三目 三苏

    三苏论文便与欧、曾迥异。其所由不同之故,即在其对文学之态度。苏洵《上欧阳内翰书》自述其学文经历,谓:

    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其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嘉祐集》十一)

    此便与道学家及柳、穆、欧、曾诸人所持之态度不同。盖道学家及柳、穆、欧、曾诸人,其所以学古人之文者,乃所以求其道,即使于道无所得,表面上总不敢像苏洵这样大胆地宣言为文而学文。盖自韩愈说过:“愈之所志于文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所以后来古文家之自言有志于文者,总不敢直捷明白地说只是好其辞。但在苏洵则所取于《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者,不过重其文而已,不过好其辞而已。他只是学其文而不是学其道,所以孔、孟、荀、扬、韩诸人在道学家以之建立道统者,在他却以之建立文统。又此文中,更有评论昔人和时人的文章之处,谓:

    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遣言措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

    此亦就文论文,与道学家及欧、曾诸人不同。他只是论文的风格,不复论及文的内容。他从作风品格衡量文的价值,而不复拖泥带水牵及道的问题。这便是三苏文论重要的地方。

    明此,才可知三苏论文,本不重在道。即偶有言及道者,其所谓道,也是道其所道,非惟不是道学家之所谓道,抑且不是柳、穆、欧、曾诸人之所谓道。同一道的观念,在道学家说来觉得朽腐者,在古文家说来便化为神奇。

    《朱子语类》中虽有一节攻击苏氏所论文与道的关系,谓:

    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贤文章,皆从此心写出,文便是道。今东坡之言曰,吾所谓文必与道俱,则是文自文而道自道。待作文时,旋去讨个道来入放里面。此是他大病处。只是他每常文字华妙,包笼将去,到此不觉漏逗说出他本根病痛所以然处。缘他都是因作文却渐渐说上道理来,不是先理会得道理了方作文,所以大本都差。

    实则此语丝毫不曾道着苏氏痒处。盖这一节的争论,仍是关于贯道说与载道说的一重公案。朱子所谓:“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仍即是上文所引朱子语“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的意思。这些话语,正是“文所以载道也”一语之绝妙注脚。至于东坡所谓“文必与道俱”云者,则又是“文者贯道之器也”一语的转变。朱子处处在载道一方面说话,东坡处处在贯道一方面说话。所以东坡之所谓道,与道学家之所谓道,本不是指同一的对象。东坡之所谓“道”,其性质盖通于艺,较之道学家之所谓道,实更为通脱透达而微妙。其《日喻赠吴彦律》云:

    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然则道卒不可求欤?苏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谓致?孙武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孔子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莫之求而自至,斯以为致也欤。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经进东坡文集事略》五十七)

    东坡之所谓道者如此,所以可以因文以求道,所以可以“文必与道俱”。彼之于道,实是“莫之求而自至”的,实是由于“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这正与老泉所谓“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是同样意思。彼亦何尝临文时才去讨个道来入放里面呢?彼不过与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者,其方法不同而已。其即其所见而名之者,论道每泥于迹象,其莫之见而意之者,论道又入于虚玄。这才与扪烛扣槃无异。所以他主张学。学文可以得文中之道,学文又可以得行文之道。得文中之道,犹是昔人的糟粕,不可以言求道;得行文之道,才可以达其所明之道,这才是所谓致道。但此岂生不识水的北方勇者所能明其故哉!固宜朱子之讥为大本都差矣。我们且再看东坡《答谢民师书》。他谓:

    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四十六)

    东坡屡言为文主于辞达,其《答王庠书》亦谓:“孔子曰:‘辞达而已矣。’辞至于达,止矣,不可以有加矣。”(《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四十六)但是他的所谓辞达,决不是道学家政治家之所谓辞达。盖他是欲使了然于心者,再能得了然于口与手,所以他之所谓辞达,也是“莫之求而自至”的辞达。道学家因主辞达而无须于文,政治家因主辞达,而所须于文者只求其适于功利的用。故其所谓达,均不过是质言之的达而不是文言之的达。质言之的达,只能达其表面,达其糟粕而不能达其精微。至古文家则异于此者。必须先能体物之妙,了然于心,攫住其要点,捉到其灵魂,然后随笔抒写,自然姿态横生,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而道也亦自然莫之求而自至的以寓于其间。这才尽文家之能事,这才是文言之的达。是又岂泥于格物致知者所能达其髣髴哉!要能得这样达了以后,才能使了然于一己者更以之了然于人人。这才是所谓明道,这才尽文辞之用。所以说:“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但此所谓不可胜用者,又是无用之用,是自然的用,而不是功利的用,有目的的用。

    这种意思,当时释德洪庶几知之矣!《石门题跋》中有《跋东坡池录》云:

    欧阳文忠公以文章宗一世,读其书,其病在理不通。以理不通,故心多不能平,以是后世之卓绝颖脱而出者皆目笑之。东坡盖五祖戒禅师之后身,以其理通,故其文涣然如水之质,漫衍浩荡,则其波亦自然而成文,盖非语言文字也,皆理故也。自非从般若中来,其何以臻此!其文自孟轲、左丘明、太史公而来一人而已。(2)

    这种意思后来李缯亦庶几知之矣。程洵《尊德性斋小集钟山先生行状》中述李氏语云:

    尝曰:文者所以载道,言之不文,行之不远,而世儒或以文为不足学,非也。顾其言于道何如耳!每为学者诵眉山之言曰,物固有是理,患不能知之,知之患不能达之于口与手。辞者达是理而已矣。以为此最论文之妙。

    辞所以达是理,何尝“文自文而道自道”!不过古文家之文说理而不为理障,道学家之文说理而堕于理窟。高下精粗,区别显然。此所以道学家只知求道而不明致道;而于论文,只知推崇欧、曾,而不能了解三苏也。张耒《答李推官书》云:“夫文何为而设也?知理者不能言。世之能言者多矣,而文者独传。岂独传哉!因其能文也而言益工,因其言工也而理益明。”(《张右史文集》五十八)玩味此语,则苏门论文之旨昭然矣。

    说理而堕于理窟,所以道学家以为有德者必有言,而欧阳修亦以为“道胜则文自至”(《答吴秀才书》),以为“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答祖择之书》)。说理而不为理障,所以必须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始出而书之。(见苏洵《上欧阳内翰书》)此虽同样谓充于中以发于外,但其意义亦微有不同。观苏轼《江行唱和集叙》,即可知其异点所在。苏氏谓:

    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自闻家君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经进东坡文集事略》五十六)

    则知其所谓充满勃郁云者,已指一种兴会淋漓不可遏制的状态。此种兴会淋漓不可遏制的状态,未尝不由于道,也未尝不由于学,而道与学均所以积之于平时。至一时临文之顷仍不得不有待于兴到而神来。此意入微,便非道学家之所能窥见了。而其意亦仍出于苏洵。苏洵《仲兄字文甫说》云:

    且兄尝见夫水之与风乎?油然而行,渊然而留,渟洄汪洋,满而上浮者,是水也,而风实起之。蓬蓬然而发乎太空,不终日而行乎四方,荡乎其无形,飘乎其远来,既往而不知其迹之所存者,是风也,而水实行之。今夫风水之相遭乎大泽之陂也,纡余委蛇,蜿蜒沦涟,安而相推,怒而相凌,舒而如云,蹙而如鳞,疾而如驰,徐而如缅,揖让旋辟,相顾而不前;其繁如縠,其乱如雾,纷纭郁扰,百里若一;汨乎顺流,至乎沧海之滨,磅礴汹涌,号怒相轧,交横绸缪,放乎空虚,掉乎无垠,横流逆折,旋倾侧,宛转胶戾,回者如轮,萦者如带,直者如燧,奔者如焰,跳者如鹭,跃者如鲤,殊状异态,而风水之极观备矣。故曰“风行水上涣”,此亦天下之至文也。然而此二物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是其为文也,非风之文也,非水之文也。二物者非能为文,而不能不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故曰,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温然美矣,而不得以为文;刻镂组绣,非不文矣,而不可以论乎自然。故夫天下之无营而文生之者,惟水与风而已。昔者君子之处于世,不求其功,不得已而功成,天下以为贤;不求有言,不得已而言著,天下以为口实。呜呼!此不可与他人道之,唯吾兄可也。(《嘉祐集》十四)

    平常所了然于心者,是水;一时所动荡激发不得不使之了然于口与手者,是风。“是水也,而风实起之”,“是风也,而水实行之”,这样风水相遭,以备风水之极观者,这才成为天下之至文。而此天下之至文,却正是所谓不能自己而作者。

    这种意思,其二子轼、辙本之以作文,本之以论文,各有所得亦各有所成。《东坡题跋》中《书子由超然台赋后》云:“子由之文词理精确有不及吾,而体气高妙,吾所不及,虽各欲以此自勉,而天资所短,终莫能脱。”此言说得颇有分寸。词理精确与体气高妙云云,确能道着各人长处,并未溢美,也并非标榜。盖子瞻长于理,故论文妙处近于神;子由长于气,故论文精处重在气。

    子瞻之文词理精确,而能不堕理窟,实以得于庄与释者为多。钱谦益《读苏长公文》云:

    吾读子瞻《司马温公行状》、《富郑公神道碑》之类,平铺直序如万斛水银,随地涌出,以为古今未有此体,茫然莫得其涯涘也。晚读《华严经》,称性而谈,浩如烟海,无有不有,无所不尽。乃喟然而叹曰,子瞻之文,其有得于此乎?文而有得于《华严》,则事理法界,开遮涌现,无门庭,无墙壁,无差择,无拟议,世谛文字,因已荡无纤尘,又何自而窥其浅深,议其工拙乎?……苏黄门言少年习制举,与先兄相后先,自黄州已后,乃步步赶不上。其为《子瞻行状》曰,公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然则子瞻之文黄州已前得之于庄,黄州已后得之于释,吾所谓有得于《华严》者信也。(《初学集》八十三)

    此言亦是。惟其所得于庄与释者,并非如一般耽心禅悦者流,说得迷离恍惚,不可捉摸。他所得于庄与释者,不过能于道的观念,不局于儒家之见,看作万物自然之理而已。庄子言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而佛家亦言佛法在行住坐卧处,着衣吃饭处,屙屎撒溺处,没理没会处,死活不得处。这般说法,即东坡所谓:“物固有是理,患不能知之者。”道学家所言格物,本也是在格万物之理,但是后来只局于儒家的经籍中间,于是所谓道者便不是“万物之所然”了。物固有是理而能知之,即所谓体物之妙,而使之了然于心。“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则所谓行文之妙,而复使之了然于口与手、了然于心,所谓“深悟实相”;了然于口与手,又所谓“博辩无碍”也。能如是,横说竖说,虽是文的功夫,而莫非道也,而莫非理也。此之谓辞达!能得这样辞达,即所谓神化的境界。子瞻有《文说》一篇,即自评其文,谓: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经进东坡文集事略》五十七)

    此即状神化妙境,所谓随物赋形云者,也即是风与水相遭而成为天下之至文。子瞻《琴诗》云:“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苏文忠公诗集》二十一)妙语解颐。若以理言,则陈继儒所谓一卷《楞严经》也(见其所著《偃曝谈余》);若就论文见解言,则又即风水相遭之说也。

    子由不能如子瞻之妙悟,所以只能在气字上致力。老泉论孟子之文谓其语约意尽而锋不可犯,论韩子之文谓浑浩流转而掩抑蔽掩,欧阳子之文纡余委备而条达疏畅,并自为一家之文。于是子由本之遂以拈出气字。

    论气,亦未尝不关于理。张耒《答李推官书》云:“理解者文不期工而工,理愧者巧为粉泽而隙间百出。此犹两人持牒而讼,直者操笔,不待累累,读之如破竹,横斜反覆自中节目;曲者虽使假词于子贡,问字于扬雄,如列八味,而不能调和,食之于口,无一可惬,何况使人玩味之乎?”这即是理直气壮之说。理直气壮,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所以下文云:“江淮河海之水,理达之文也。不求奇而奇至矣。激沟渎而求水之奇,此无见于理,而欲以言语句读为奇之文也。”此文虽不言“气”,但颇能说明理与气的关系。子由既不能像子瞻这样天生妙悟,所以不能得之于理,只能求之于气。求之于理,重在体物,而更须有了然于口与手的本领;求之于气,重在修养,而比较的易使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所以子由《上枢密韩太尉书》云:“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栾城集》二十二)一般人只晓得文可以学而能,至于气则“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曹丕语)者,而他却偏说“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则又何也?盖子瞻、子由并用力于文字,而同时又均不敢有作文之意。其用力于文字,即老泉所谓“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之意;其不敢有作文之意,又即老泉所谓“不求有言不得已而言著”之意。盖此本苏门家学,并得之于父教者。子瞻才高,能由文以致道,更能因道以成文。用力于文字,则所了然于心者得以了然于口与手矣;不敢有作文之意,则所了然于口与手者又莫非了然于心之流露矣。由理言,则不是语言文字而都是理;由文言,则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随物赋形而不可知。这是妙悟神化的境界,子由所不能到者。子由上不能如子瞻之入化境,而下又不敢有作文之意,不欲求工于言语句读以为奇,此所以谓“文不可以学而能”也。但神化妙境虽不可学,言语句读虽不屑学,而“生好为文”,癖性所嗜,未能忘情,于是不得不求之于气。盖理直则气壮,气盛则言宜,气是理与言中间的关键,于是想由气以进乎言宜之域。言宜,则庶几亦可以合乎理而近乎神。此又所以谓文是气之所形,而养气则文自工也。(3)

    养气之法,他更举二例云: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弘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上枢密韩太尉书》)

    在此二例中,差不多有两个意思。孟子一例,指修养言;太史公一例,指阅历言。指修养言者,其功夫从内证入,不易为着手之地;从阅历言者,其工夫从外做起,便有所依据之途。所以他于此二者中间,毕竟还重在后一方面。他又说: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述,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汨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上枢密韩太尉书》)

    原来他的所谓养气功夫,是有待于外方之激发者。所以必须高山大野才可登览以自广,所以必须求天下之奇闻壮观才足以激发其志气。盖道学家之论气,重在修养,古文家之养气,重在阅历。所谓文章得江山之助,即是古文家的养气方法。

    第四节 道学家之文论

    第一目 道学家文论之衡价

    文学观至道学家遂复返于复古。所谓传统的文学观,亦至宋代的道学家始有其权威。所以近人以反对文以载道之说,对于道学家之文论往往一笔抹煞,以为不足论述。实则他们的主张,无论如何趋于极端,或不合现代潮流,而在文学批评史上总有他相当的地位与价值。我们正应着眼在客观的叙述而加以公平的论断。

    所以第一点先须说明道学家的文学观念,自是时代背景所造成,自是学术演进自然趋势的结果。盖这个复古潮流,正是沿袭唐人的风气,而益以演进者。唐人已说过:“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韩愈《答李秀才书》)则宋人只好其道而遗其辞,固亦承唐人之遗绪而已。承唐人之遗绪而益趋极端,所以宋初柳开欲“开古圣贤之道于时”,而当时赵湘亦言:“今学古之文章而不求古仁义之道,反自谓非圣贤不能为之,是果中道而废者。”(《本文》篇)则知道学家之所以成功,不过循斯涂以进行,不曾中道而废耳。

    第二点更须明了道学家之文论无论如何趋于极端,但在文学批评史上依旧有他相当的价值与影响。盖以(1)道学家都有他思想上的根据,故其文论,多重在原理上的讨论,而不是方法上的考究。昔人之论四六、论诗词者,往往泥于粗迹,偏于修辞的方面。这在古文家犹不免如此,而道学家则不尚修辞,独能免于这种琐屑的论述。(2)道学家即不重在道的问题————文的内容的问题,而就文论文,也能有精微透澈的见解,并不全属迂腐。盖宋儒最喜体认圣贤之真气象,《近思录》至特设圣贤气象一门,故其观文亦能别有会心。此即程颐所谓“六经之言在涵蓄中默识心通”者也。这实是论文而通于道,论道而通于文的地方。所以是宋儒读书解经的特色,同时亦是其论文的特色。至或因此种极端重道的主张成为问题以后,或加阐发,或起反对,则对于文学批评史上更有相当的影响了。

    第二目 周敦颐

    道学风气,开自周敦颐,即文以载道之说,亦始于周氏。周氏云:

    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文辞,艺也;道德,实也。笃其实,而艺者书之;美则爱,爱则传焉。贤者得以学而致之,是为教。故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文辞》第二十八)

    这一节话固然颇有重道轻文之意,但绎语气,尚不甚偏,即如《通书》第三十四节所云:“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彼以文辞而已者陋矣。”亦不过谓学圣人者当求之道德,不可徒溺于文辞而已。他只说溺于文辞则不足以明道,尚不致说欲阐发圣人之道可无借于文辞也。《通书》文辞一节谓:

    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

    其意亦同,他只是说不可偏重于文辞,并不是说只欲务道德而不欲务文辞。语气中间正说反说倒说顺说,意义自别,都不容轻忽读过。所以他的所谓文以载道云者,虽有重道轻文之意,犹无重质废饰之说。所谓“笃其实而艺者书之”,所谓“美则爱爱则传”都是并不废艺,并不轻美之意。盖他虽以文为工具,而仍不欲废此工具之修饰。为车者饰其轮辕,为文者善其词说,皆所以使人爱而用之。他不主张废饰,他只反对徒饰而已。朱子解释此章云:

    或疑有德者必有言,则不待艺而后其文可传矣。周子此章似犹别以文辞为一事而用力焉,何也?曰:人之才德偏有长短,其或意中了了,而言不足以发之,则亦不能传于远矣。故孔子曰“辞达而已矣”。程子亦言,“《西铭》吾得其意,但无子厚笔力不能作耳”。正谓此也。然言或可少而德不可无,有德而有言者常多,有德而不能言者常少。学者先务,亦勉于德而已矣。

    我以为此节“正谓此也”以上,所释犹是周子意思;至“然”字一转则全是朱子意思。周子此章本是“别以文辞为一事”。或疑云云,则拘泥于二程之说乃始有此疑耳。周、程二氏对于文学之见解本不尽同,朱子必欲曲为沟通之,似亦近于多事。

    第三目 二程

    二程论文,本濂溪之说以推衍,遂益趋极端。于是有所谓“倒学”之说。

    退之晚来为文所得处甚多。学本是修德,有德然后有言,退之却倒学了。因学文日求所未至,遂有所得。如曰“轲之死不得其传”,似此言语非是蹈袭前人,又非凿空撰得出,必有所见。若无所见,不知言所传者何事。(《二程遗书》卷十八)

    二程以前,吴孝宗早有“古人好道而及文,韩退之学文而及道”之语(吴幵《优古堂诗话》引),刘敞亦言“道者文之本也,循本以求末易,循末以求本难”(《公是先生弟子记》),似均为程说所本。

    于是,进一步且以文章与异端同科。《二程遗书》卷十八云:

    今之学者有三弊:一溺于文章,二牵于训诂,三惑于异端。苟无此三者,则将何归,必趋于道矣。

    又卷六云:“今之学者歧而为三,能文者谓之文士,谈经者泥为讲师,惟知道者乃儒学也。”卷十八云:“古之学者一,今之学者三,异端不与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欲趋道,舍儒者之学不可。”此虽不与异端并论,但已屏文章于道学之外,欲趋于道者,便不必求其能文了。

    于是,更进一步有作文害道之说。程颐《颜子所好何学论》谓:

    不求诸己而求诸外,以博闻强记,巧文丽辞为工,荣华其言,鲜有至于道者。即今之学与颜子所好异矣。(《伊川文集》四)

    其《答朱长文书》(或云此明道之文)又谓:

    向之云无多为文与诗者,非止为伤心气也,直以不当轻作尔。圣贤之言不得已也。盖有是言则是理明,无是言则天下之理有阙焉。如彼耒耜陶冶之器,一不制,则生人之道有不足矣。圣人之言虽欲已得乎?……后之人始执卷则以文章为先,平生所为动多于圣人,然有之无所补,无之靡所阙,乃无用之赘言也。不止赘而已,既不得其要,则离真失正,反害于道必矣。(《伊川文集》五)

    至其《语录》中说得更透彻,程颢云:

    忧子弟之轻俊者只教以经学念书,不得教作文字。子弟凡百玩好皆夺志。

    学者先学文鲜有能至道。至如博观泛滥,亦自为害。

    程颐云:

    问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为文不专意则不工,若专意则志局于此,又安能与天地同其大也。《书》曰“玩物丧志”,为文亦玩物也。吕与叔有诗云:“学如元凯方成癖,文似相如始类俳。独立孔门无一事,只输颜氏得心斋。”此诗甚好。古之学者惟务养情性,其他则不学。今为文者专务章句,悦人耳目;既务悦人,非俳优而何。曰:人见六经便以为圣人亦作文,不知圣人只摅发胸中所蕴自成文耳,所谓“有德者必有言”也。曰:游、夏称文学,何也?曰:游、夏亦何常秉笔学为词章也。且如“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岂词章之文也!(《二程遗书》卷十八)

    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何也?和顺积于中,英华发于外也。故言则成文,动则成章。(《二程遗书》卷二十五)

    以为文为玩物丧志,这才是道学家的偏见。濂溪论文,犹不废饰,二程论文,始以为有德者必有言,无事于文。一方面歧文与道为二,而以为学文则害道;一方面又合文与道为一,而以为明道则能文。于是才主张文不可学,亦不必学。但是对于张载的《西铭》,未尝不见到此意,而却无其笔力以达之,则知学文固未尝不有裨于道,而明道的结果亦未必一定能文了。

    第四目 程门弟子

    文学观至二程已偏到极点,所以程门弟子之文论,也不用再说;即使再说,这种陈陈相因的话头,我们也可不必重事称引。但在程门弟子中论文之语也有一些重要的地方。即是(1)颇能说明文所以要重道的理由,(2)颇能说明道所能影响于文的地方。

    关于第一点,由道学方面言,由儒学方面言,都是一种进步。盖他们以为在道未明以前,则贵体会,贵求之于言意之表,所以不能限于文辞;在道已明以后,则贵力行,贵验之于行动之间,所以又用不到文辞。这样,完全以道为中心,所以对于文的态度,于古人之作则不求诸外而体之于内,于自己之作,则不重在饰,而致力于质,无论在读或作的方面都有重道轻文的需要。

    杨时《送吴子正序》云:

    六经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治之成法也。其文自尧、舜历夏、商、周之季,兴衰治乱成败之迹,求敝通变,因时损益之理,皆焕然可考。网罗天地之大,文理象器幽明之故,死生终始之变,莫不详谕曲譬,较然如数一二,宜乎后世高明超卓之士,一抚卷而尽得之也。予窃怪唐虞之世,六籍未具,士于斯时,非有诵记操笔缀文,然后为学也;而其蕴道怀德,优入圣贤之域者,何其多耶?其达而位乎上,则昌言嘉谟,足以亮天工而成大业;虽困穷在下,而潜德隐行,犹足以经世励俗。其芳猷美绩,又何其章章也!自秦焚诗书,坑术士,六艺残缺。汉儒收拾补缀,至建元、元狩之间,文辞粲如也。若贾谊、董仲舒、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继武而出,雄文大笔,驰骋古今,沛然如决江汉,浩无津涯,后虽有作者,未有能涉其波流也。然贾谊明申、韩,仲舒陈灾异,马迁之多爱,相如之浮侈,皆未足与议,惟扬雄为庶几于道,然尚恨其有未尽者。积至于唐,文籍之备,盖十百前古。元和之间,韩、柳辈出,咸以古文名天下,然其论著不诡于圣人盖寡矣。自汉迄唐千余载,而士之名能文者,无过是数人,及考其所至,卒未有能倡明道学,窥圣人阃奥,如古人者。然则古之时六艺未具,不害其善学;后世文籍虽多,无益于得也。孔子曰予非多学而识之,予一以贯之,岂不信矣哉!(《杨龟山先生集》二十五)

    其《与陈传道序》又云:

    予尝谓学者视圣人,其犹射之于正鹄乎?虽巧力所及有中否远近之不齐,然未有不志乎正鹄而可以言射者也。士之去圣人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所造固不同,然未有不志乎圣人而可以言学者也。自孔子没,更战国至秦,遂焚书坑儒士,六经中绝。汉兴,虽稍稍复出,然圣学之失其传尚矣。由汉至唐,千余岁,士之博闻强识者,世岂无其人耶?而卒未有能窥圣学之堂奥者,岂当时之士卒无志于圣人邪?而卓然自立者何其少也!若唐之韩愈,盖尝谓世无仲尼,不当在弟子之列,则亦不可谓无其志也。及观其所学,则不过乎欲雕章镂句取名举而止耳。然则士固不患不知有志乎圣人,而特患乎不知圣人之所以学也。且古之圣人固宜莫如舜也。舜之在侧微,与木石居鹿豕游,固无异于深山之野人也。是岂以文采过人耶?伏羲画八卦,《书》断自《尧典》,当是时,六经盖未有也。而舜之所以圣者果何自哉?夫舜,圣人也,生而知之,无事乎学可也。自圣人而下则未有可以不学者也。舜之臣二十有二人,相与共成帝业者,是果皆生知耶!不然,其何以学也!由是观之,六经虽圣人微言,而道之所存盖有言不能传者,则经虽具犹不能谕人之弗达也。然则圣之所以为圣,贤之所以为贤,其必有在矣。虽然,士之去圣远矣!舍六经亦何以求圣人哉!要当精思之,力行之,超然默会于言意之表,则庶乎有得矣!若夫过其藩篱,望其门墙,足未逾阈,而辄妄意其室中之藏,则幸而中也难哉!呜呼!今之士未尝以此学也,类皆分文析字,屑屑于章句之末。甚者广记闻,工言辞,欲夸多斗靡而已!是乌用学为哉!(《杨龟山先生集》二十五)

    此外如《答吕居仁书》及语录中所言大率此意。这是言道未明以前的工夫。道未明以前,宜知学圣人,更宜知所以学圣人。知所以学圣人矣,更须反之于约,更须求其一贯,更须超然默会于言意之表而有所得。易言之即重在窥圣人之阃奥,才称为善学。所以不重在分文析字,不重在操笔缀文了。

    尹焞,是伊川门下躬行实践之人,故不重在文而重在行。其进《论语状》云:

    学贵于力行,不空贵言,若欲意义新奇,文辞华瞻,则非臣所知也。(《和靖集》四)

    其《语录》中亦谓“某在经筵进《论语解》,别无可取,只一篇序却是某意。曰学贵力行,不贵空言,若欲意义新奇,文辞华瞻,则非臣所知,此是某意”(《和靖集》六)。可知他的主张尚行而不尚言。

    重体会则不局于文辞,尚实行则无须于文辞,所以程门论文,不必诋为玩物丧志,而重道轻文之意,实更为显露。但在另一方面,却又颇能说出道所及于文的影响,《尹和靖集》中所载《语录》有下述一则:

    先生尝与时敏言,贤欲学文,须熟看韩文公六月念六日白李生足下一书,检之乃《答李翊》。中云:“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先生之意在此。(《和靖集》七)

    程门未尝以文为事,但此节竟有取于韩愈《寄李翊》一书者,良以此数语在昌黎以之学文,在和靖以之学道。道之与文虽有形上形下之分,而其间本是息息相通,所以论文至精微处每近于道,而论道到透澈处亦可通于文。《和靖集》中再有一节云:

    冯忠恕曰,先生学圣人之学者也。圣人所言,吾当言也;圣人所为,吾当为也。词章云乎哉!其要有三:一曰玩味,讽咏言辞,研索归趣,以求圣贤用心之精微。二曰涵养,涵泳自得,蕴蓄不挠,存养气质,成就充实,至于刚大,然后为得也。三曰践履,不徒谓其空言,要须见之行事,躬行之实,施于日用,形于动静语默开物成务之际,不离此道。所谓修学,如此而已!所谓读书,如此而已!(《和靖集》八)

    他虽则说“词章云乎哉”,但所举出的三端正可以见他们论文的见解。第一项玩味,重在体会,第三项践履,重在实行,这即是我上文所谓他们所以重道轻文的缘故。第二项涵养,则作为学道者之修养可,作为学文者之修养亦可。此所以韩愈论文之语可以通于学道;而此节学道之要,也可通于论文。泥于文以载道之说,固足使文为道的附庸,若能得活看,作为文人之修养,夫又奚不可者!此三项中,自以涵养一项最与论文有关,实则玩味一项亦极重要。盖玩味固适于学道,也适于学文。所谓超然默会于言意之表者,固可指学道之有所悟入处,而学文固也未尝不有悟入处也。故此三端中只有践履一项才与论文无关。

    此意,即可以杨时之说证明之。《龟山集》中《语录》云:

    为文要有温柔敦厚之气,对人主语言及章疏文字,温柔敦厚尤不可无。如子瞻诗多于讥玩,殊无恻怛爱君之意。荆公在朝论事多不循理,惟是争气而已。何以事君!君子之所养,要令暴慢衺僻之气不设于身体。(《杨龟山先生集》十)

    此即所以说明学道者之涵养,然亦正有补于学文者之涵养。此与古文家之论气不尽同。古文家重在气势之浩瀚,所以有待于激发;道学家重在气息之深醇,所以须资于涵养。激发有待于外界,是由外以壮其内;涵养只体于身心,是充内以发乎外。所谓有德者必有言,如此而已!

    杨氏又云:

    《狼跋》之诗曰“公孙硕肤,赤舄几几”,周公之遇谤何其安闲而不迫也!学诗者不在语言文字,当想其气味,则诗之意得矣。(《杨龟山先生集》十)

    此又所以说明学道者之玩味,然亦正有补于学文者之玩味。这样论文,何等透脱!而一般人定欲一笔抹煞,轻视道学家之论文,抑又何也!

    明得程门弟子之论文一方面重道轻文,而一方面却又能论道而通于文,才可知后来朱子论文,有太偏执处,也有颇通达处。盖程与朱之论文主张,其所由转变之故,此实为其中间之枢纽也。

    第五节 政治家之文论

    北宋政治家之文论可以司马光、王安石和李觏三人为代表。在当时政治舞台上有新、旧两派之争,旧派以司马光为魁,新派以王安石为首,二派互为水火,相争不已,而且此二派首领,性情学术,各不相同,司马光与道学家为近,王安石与古文家为近,但其论文主张则无甚差异,盖并以政治家的眼光以论文也。李觏未曾大显,不足见其事功,虽不能算是政治家,却可算是政治学家,故其论文主张亦相同。

    政治家之论文,与古文家、道学家所同反对者为雕锼无用的文辞。李觏《上宋舍人书》云:“近年以来新进之士,……不求经术而摭小说以为新,不思理道,而专雕锼以为丽,句千言万,莫辨首尾,览之若游于都市,但见其晨而合,夜而散,纷纷藉藉,不知其何氏也。……圣人之门将复榛芜矣。”(《直讲李先生文集》二十七)此与道学家之讥玩物丧志,古文家之不敢有作文之意正复相同,所以政治家文论之积极主张也是欲言之有物,也是欲有为而言。司马光《文害》篇云:“君子有文以明道,小人有文以发身,夫变白以为黑,转南以为北,非小人有文者执能之。”(《传家集》七十四《迂书》)又《赵朝议文稿序》云:“在心为志,发口为言。言之美者为文,文之美者为诗。如鼓钟者声必闻于外,灼龟者兆必见于表,玉蕴石而山木茂,珠居渊而岸草荣,皆物理自然,虽欲掩之,不可得已。”(《传家集》六十九)王安石《上人书》云:“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诸左右逢其原。’孟子之云尔,非直施于文而已。然亦可托以为作文之本意。”(《临川集》七十七)其《答王景山书》又云:“读其文章,庶几得其志之所存。其文是也,则又欲求其质。”(同上)这些话又与程颐所谓“摅发胸中所蕴自成文”之意,欧阳修所谓“充于中者足,而后发乎外者大以光”之说,并无分别。范仲淹《上时相议制举书》云:“夫善国者莫先育材,育材之方莫先劝学,劝学之道莫尚宗经。宗经则道大,道大则才大,才大则功大。盖圣人法度之言存乎《书》,安危之几存乎《易》,得失之鉴存乎《诗》,是非之辨存乎《春秋》,天下之制存乎《礼》,万物之情存乎《乐》。故俊哲之人入乎六经,则能服法度之言,察安危之几,陈得失之鉴,析是非之辩,明天下之制,尽万物之情。使斯人之徒,辅成王道,复何求哉。”(《范文正公集》九)这也是政治家的文论。其主张也不外宗经明道之说,不过立场不同,旨趣亦微有区别耳。

    所以政治家之文论由大体言,本与古文家道学家相近。不过以政治家之学,即昔人所谓经济之学。故其文论,就道言则更主于用,就文言则所长在识。

    因其主于用,故其论文,以礼教治政为文。司马光《答孔文仲司户书》云:

    光昔也闻诸师友曰,学者贵于行之,而不贵于知之;贵于有用,而不贵于无用。故孔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馀力,则以学文。”子夏曰:“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此德行之所以为四科首者也。孔子又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夫国有诸侯之事,而能端委束带,与宾客言,以排难解纷狥国家之急,或务农训兵以扞城其民,是亦学之有益于时者也。故言语政事次之。若夫习其容而未能尽其义,诵其数而未能行其道,虽敏而传,君子所不爱,此文学之所以为末者也。然则古之所谓文者,乃所谓礼乐之文、升降进退之容、弦歌雅颂之声,非今之所谓文也。(《传家集》六十)

    李觏《上宋舍人书》亦云:

    贤人之业,莫先乎文。文者岂徒笔札章句而已,诚治物之器焉。其大则核礼之序、宣乐之和、缮政典、饰刑书。上之为史则怙乱者惧;下之为诗则失德者戒。发而为诏诰,则国体明,而官守备;列而为奏议,则阙政修,而民隐露。周还委曲,非文曷济!禹、益、稷、皋陶之谟,虺之诰,尹之训,周公之制作,咸曰兴国家、靖生民矣。自周道消,孔子无位而死,而秦嬴以烈火劫之,汉由武定,晚知儒术,至今越千载,其间文教一盛一衰。大抵天下治则文教盛,而贤人达;天下乱则文教衰,而贤人穷。欲观国者,观文可矣。(《直讲李先生文集》二十七)

    王安石《与祖择之书》亦云:

    治教政令,圣人之所谓文也。书之策,引而被之天下之民一也。圣人之于道也,盖心得之,作而为治教政令也,则有本末先后,权势制义,而一之于极。其书之策也,则道其然而已矣。彼陋者不然:一适焉,一否焉,非流焉则泥,非过焉则不至,甚者置其本求之末,当后者反先之,无一焉不于极。彼其于道也,非心得之也。其书之策也,独能不耶!故书之策而善,引而被之天下之民反不善焉,无矣。二帝三王引而被之天下之民而善者也;孔子、孟子书之策而善者也;皆圣人也。易地则皆然。(《临川集》七十七)

    这些都是政治家的文学观,其论旨颇与道学家相近,而毕竟不同。盖政治家之所谓道,是要见之于事功,不重在体之于身心;是要验之于当今,不重在修之于一己。司马光《答陈充秘校书》云:

    孔子自称述而不作,然则孔子之道,非取诸己也,盖述三皇五帝之道也。三皇五帝三王,亦非取诸己也,钩探天地之道,以教人也。故学者苟志于道,则莫若本之于天地、考之于先王、质之于孔子、验之于当今,四者皆冥合无间,然后勉而进之,则其智之所及,力之所胜,虽或近或远、或大或小,要为不失其正焉。舍是而求之,有害无益矣。(《传家集》五十九)

    其论道欲本之于天地,验之于当今,便与道学家之专主折衷于孔子者不同,此与王安石所谓“圣人之于道也,盖心得之,作而为治教政令也,则有本末先后,权势制义,而一之于极”,正是同样意思。盖政治家以主用,故于道必验之于当今,必作而为治教政令,而所谓文者不过“道其然而已矣”。能“书之策”者同时必能“引而被之天下之民”。此所以论文遂偏主于用了。李觏《上宋舍人书》云:

    窃谓文之于化人也深矣。虽五声八音,或雅或郑,纳诸听闻,而沦入心窍,不是过也。尝试从事于简策间。其读虚无之书,则心颓然而厌于世;观军阵之法,则心奋起而轻其生;味纵横之说,则思诡谲而忘忠信;熟刑名之学,则憙苛刻而泥廉隅;诵隐遁之说,则意先驰于水石;咏宫体之辞,则志不出于奁匣:文见于外,心动乎内,百变而百从之矣。谅非淳气素具,通识旁照,则为其所败坏如覆手耳。韩子有言曰,“儒以文乱德”,岂谓是乎。然则圣君贤辅,将以使民迁善而远罪,得不谨于文哉!(《直讲李先生文集》二十七)

    此亦同于王安石所谓:“书之策,引而被之天下之民一也”之意。不过一从正面说,一从反面说耳。

    既主于用,故又不主修辞,遂与古文家异趣。司马光《答孔文仲司户书》云:

    今之所谓文者,古之辞也。孔子曰“辞达而已矣”,明其足以通意,斯止矣,无事于华藻宏辩也。必也以华藻宏辩为贤,则屈、宋、唐、景、庄、列、杨、墨、苏、张、范、蔡皆不在七十子之后也。颜子不违如愚,仲弓仁而不佞,夫岂尚辞哉!足下所谓:“学积于内,则文发于外,积于内也深博,则发于外也淳奥。则夫文者虽不学焉,而亦可以兼得之。学不充于中,而徒外事其文,则文盛于外,而实困于内。亦将兼弃其所学。”斯言得之矣。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足下允蹈其言,为之无倦,将与渊、骞并驱争先,又况游、夏,尚奚足慕!(《传家集》六十)

    其解辞达,谓足以通意斯止,便与苏轼之言不同,王安石《上人书》云:

    尝谓文者。礼教治政云尔。其书诸策而传之人,大体归然而已。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云者,徒谓辞之不可以已也,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不适用,非所以为器也。不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然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临川集》七十七)

    其解“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又谓尚辞非作文之本意,也与苏轼之言不同。盖他以为韩、柳虽尝语人以文,只是语人以辞,并不会论作文之本意。古文家之论文,本只须语人以辞,足矣。道学家与政治家,则更要论作文之本意。语人以辞,则其所诣各异;论作文之本意,则其归趣恒同。苏轼《答张文潜书》云:“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四十五)这是古文家攻击政治家论文的论调。盖政治家之论文,既以礼教治政为文,则当然重在教化,而不得求其道同风一了。

    又因其长在识,故又不致如古文家之拘于义法。李觏《答黄著作书》云:

    汉杰罪我不如李习之,不为僧作钟铭。习之之论信美矣!然使唐来文士皆效习之所为,则金园宝刹碑版若林,果谁作也!……圣贤之言,翕张取与,无有定体。其初殊涂,归则一焉。犹李汉所谓“千态万貌卒泽于道德仁义,炳如也”,何须开口便随古人!汉杰使我效李习之,胶柱矣!今之学者谁不为文,大抵摹勒孟子,劫掠昌黎。若为文之道,止此而已!则但诵得古文十数篇,拆南补北,染旧作新,尽可为名士矣!何工拙之辨哉!觏之施为,异于是矣。(《直讲李先生文集》二十八)

    此又政治家攻击古文家的论调。这种见解,实较古文家为通达。欧阳修《与黄校书论文章书》谓:“才识兼通,然后其文博辩而深切,中于时病,而不为空言。盖见其弊必见其所以弊之因。若贾...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