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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若贾生论秦之失,而推古养太子之礼,此可谓知其本矣。”(《欧阳文忠全集》六十七)盖才识兼通深中时弊,本古文家之所难而政治家之所长。

    而且,即就道言,亦较道学家为通达。李觏有《原文》一篇谓:

    利可言乎?曰人非利不生,曷为不可言!欲可言乎?曰欲者人之情,曷为不可言!言而不以礼,是贪与淫罪矣。不贪不淫,而曰不可言,无乃贼人之生,反人之情!世俗之不憙儒以此。孟子谓“何必曰利”,激也。焉有仁义而不利者乎!其书数称汤、武将以七十里百里而王天下,利岂小哉!孔子“七十所欲不逾矩”,非无欲也,于诗则道男女之时、容貌之美、悲感念望,以见一国之风,其顺人也至矣。学者大抵雷同,古之所是则谓之是,古之所非则谓之非,诘其所以是非之状,或不能知。古人之言岂一端而已矣。夫子于管仲,三归具官则小之,合诸侯正天下则仁之,不以过掩功也。韩愈有取于墨翟、庄周,而学者乃疑。噫!夫二子皆妄言耶?今之所谓贤士大夫,其超然异于二子者耶?抑有同于二子,而不自知者邪?何訾彼之甚也!(《直讲李先生文集》二十九)

    此等见解,岂道学家所能有,亦岂道学家所敢说!所以云:政治家之所长在识。

    第六节 释子之文论

    当时文论除古文家、道学家、政治家之外,更有异军突起别成一支者则为释子之文论。释子固不重在讨论文事,然而也有足述者,则契嵩之《镡津文集》与德洪之《石门文字禅》可以为其代表。契嵩字仲灵,自号潜子,藤州镡津人,与欧阳修等同时,故其论文主张,非特可以代表释家一派,抑且可以影响到后来的古文家与道学家各方面。

    契嵩的论文主张具见于《纪复古》及《文说》二文。其《纪复古》云:

    章君表民,以官来钱唐。居未几,出欧阳永叔、蔡君谟、尹师鲁文,示予学者。且曰今四方之士,以古文进于京师,崭然出头角,争与三君子相高下者,不可胜数。视其文,仁义之言炳如也。予前相与表民贺曰,本朝用文已来,孰有如今日之盛者也!此圣君之德,而天下之幸也。退且思之:原古文之作也,所以发仁义而辨政教也。尧、舜、文、武,其仁义至,其政教正。孔子以其文奋而扬之,后世得其法焉。故为君臣者有礼,为国家者不乱。方周道衰,诸侯强暴相欺,上下失理,孔子无位于时,不得行事,故以之用褒贬、正赏罚,故后世虽有奸臣贼子,惧而不敢辄作。及战国时,合从连衡之说以倾天下,独孟轲、荀况,以文持仁义,而辨政教。当时虽不甚振,而学者仰而知有所趣。汉兴,贾谊、董仲舒、司马迁、扬雄辈,以其文倡之,而天下和者响应。故汉德所以大,而其世所以久也。隋世王通,亦以其文继孔子之作。唐兴,太宗取其徒,发而试之。故唐有天下大治,而韩愈、柳宗元复以其文从而广之,故圣人之道益尊。今诸儒,争以其文奋,则我宋祖宗之盛德鸿业益扬,天子之仁义益著,朝廷之政教益辨。(《镡津文集》七)

    其《文说》云:

    章表民始至自京师,谓京师士人高欧阳永叔之文,翕然皆慕而为之,坐客悦听。客有一生遽曰,文兴,则天下治也。潜子谓客曰,欧阳氏之文,言文耳;天下治,在乎人文之兴。人文资言文发挥,而言文借人文为其根本。仁义礼智信,人文也;章句文字,言文也。文章得本,则其所出自正,犹孟子曰“取之左右逢其原”。欧阳氏之文,大率在仁信礼义之本也,诸子当慕永叔之根本可也。胡屑屑徒模拟词章体势而已矣。周末、列国、嬴秦时,孰不工文!而圣人之道废,人文不足观也,盖其文不敦本乃尔。孔子无位,其道不行,病此不得已,徒以六经春秋之文载之以遗后世。故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圣人岂特事其空文乎?君臣、父子、师徒、朋友,其文词有本,仁义礼信蔼然,天下不治,未之有也。《易》曰,观乎人文,则天下化成,岂不然哉?坐客闻吾说,皆愕然不辩。(《镡津文集》七)

    这些论调,很同情于当时的古文运动;而且不仅如此,更欲进而为道的运动与政教的运动。所以他以为“原古文之作也,所以发仁义而辨政教也”。为要“发仁义”,所以以为文章自有根本,不能徒事空文。为要“辨政教”,所以又以为天下之治在乎人文而不在言文。其论仁义与文之关系云:

    吾闻君子之学欲深探其道;深探欲其自得之也。于道苟自得之,则其所发无不至也。所谓道者,仁义之谓也,仁义出乎性者也。人生纷然莫不有性,其所不至于仁义者,不学故也。学之而不自得者,其学浅而习不正故也。夫圣与贤,其推称虽殊,而其所以为圣贤者岂异乎哉!其圣者得之于诚明,而贤者得之于明诚。诚也者生而知之也,明也者学而知之也,及其至于仁义一也。表民其学切深,于道有所自得,故其文词之发也懋焉。韩子所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与章表民秘书书》)

    这些话我觉得比道学家更透澈。又其论《人文》云:

    曰何谓人文乎?曰文武王之道也。文武相济以贲人道,故曰人文也。文者,德也;武者,刑也。德以致大业,刑以扶盛德。德其至也,刑其次也。会文武者,所以以文总之,故曰人文也。(《镡津文集》六)

    又云:

    人文至焉,言文次焉。以言文而验其人,人其廋哉?以人文而验其世,世其廋哉?故人文者,天下之道之所存焉;言文者,圣贤之志之所寓也。先天下而后圣贤者,圣贤发已矣,天下至公也,故公者至而已者次也。孰曰言文,其无用乎?(《镡津文集》六)

    这些话,我亦觉得比政治家更切实。所谓传统的文学观,不谓竟于释子的文集见之。我觉得契嵩在当时学术上的地位,在当时比欧阳修诸人实更重要,在《镡津文集》中很可看出阳儒阴释的道学之渊源所自,固不仅其论文主张兼有古文家、道学家、政治家诸种之长已也。

    其后德洪(一名惠洪)论文,便颇近禅家机锋,成为纯粹释子之文论了。其《堕庵铭》云:

    心非言传,则无方便;以言传之,又成瑕玷。(《石门文字禅》二十)

    这种态度便是禅家的态度。又其《昭默禅师序》云:

    李北海以字画之工而世多法其书。北海笑曰,学我者拙,似我者死。当时之人不知其言有味,余滋爱之。盖学者所贵,贵其知意而已!至于踪迹绳墨,非善学者也。(《石门文字禅》二十三)

    这种方法,也是禅家所持的方法。故其自述作诗文之态度云:

    予非有意于工诗文,夙习洗濯不去。临高望远,未能忘情,时时戏为语言,随作随毁,不知好事者皆能录之。(《题自诗》)

    予于文字未尝有意,遇事而作,多适然耳。譬如枯株,无故蒸出菌芝。(《题珠上人所蓄诗卷》)

    这种态度也与三苏之不敢有作文之意相同。所以他也最称颂东坡之文,以为:“非语言文字也,皆理故也。自非从般若中来,其何以臻此!”宋祁《云门录序》云:“忘言之言,未始有言也;可道之道,未始有道也。”(《宋景文集》四十五)他论释子之文,犹且持此种态度,有这种论调,何况这本是释子之文论呢!

    ————————————————————————————————————————

    (1) 《邵氏闻见录》:“本朝古文柳开、仲涂,穆修、伯长首为之倡。”《朱子言行录》:“韩、柳之文因伯长而后行,国初知者有柳开。”

    (2) 亦见《石门文字禅》卷二十七。

    (3) 辙孙籀所记《栾城遗言》谓:“公解孟子二十馀章。读至浩然之气一段,顾籀曰,五百年无此作矣。”可知他着眼所在。

    第二章 北宋之诗论

    第一节 诗坛批评之风气

    第一目 论诗风气之流行

    宋人诗论,较唐为盛。后人每谓唐人不论诗而诗盛,宋人论诗而诗亡。(1)这话固有相当的理由,然亦须知这正由当时诗坛风气所致。盖唐人重在“作”,宋人重在“评”,时代风气各不相同。大抵一般人方从事于创作之时,每顾不到批评;待到其体既定,其制既盛,则论者自多。此亦与后世词话、曲话必行于词曲既盛之后,正是同一道理。所以就诗论,在一般严于唐宋流派者固然尊唐抑宋;即就诗论而言,亦未必有远胜唐人之处。然若就论诗著作之量的方面而言,则宋人所著实远胜于唐人。即此,可知宋代诗坛风气正是重在“评”的方面。

    因诗坛风气之偏重在“评”,所以宋代诗人之诗论,虽涉琐碎而亦关重要。盖诗人之诗论,是由一生毕力于诗,对于诗中甘苦深切体会,对于昔人佳句,亦时常讽诵,几乎看作诗外无事,所以论诗著作也日以繁滋了。然此犹不过求诗于诗内耳!求诗于诗内,则纵有精义,大率是修辞上的问题,而不是批评上的问题。宋人诗论,量虽多而质不优者,此实为其重大的原因。

    所以在当时更有求诗于诗外者,则道学家是。道学家之诗论虽不免囿于传统的文学观,然而却能求诗于诗外。求诗于诗外所以能不重在作法,不泥于体制,而重在原理的根本的探索,较之一般诗人之论诗转能有些独到之见。一则以诗人自限,一则不能以诗人目之。这个关系,也足以促当时论诗风气之流行而普遍。何况当时诗人也未尝不受其影响而求诗于诗外呢。

    第二目 诗话

    论诗风气何以会如是流行呢?其最大原因,由于诗话之笔记化。唐人论诗,偏重在格,虽无系统可言,然全书总有中心,自与笔记不同。即其专论诗的本事者,体固近于小说,然加以分类,也与笔记之冗杂者有别。待到宋人开诗话之体,于是论诗开一方便法门。此真章学诚所谓“以不能名家之学,入趋风好名之习,狭人尽可能之笔,著惟意所欲之言”者(《文史通义·诗话》),固宜其量之多了。

    宋人诗话之最早者,为欧阳修之《六一诗话》。

    《六一诗话》 一卷。(《江西通志·艺文略》误作“六卷”)欧阳修撰。有《全集》本、《百川学海》本、《说郛》本、《津逮秘书》本、《历代诗话》本、《萤雪轩丛书》本。又据《千顷堂书目》有《古今汇说》本,未见。案是书原称“诗话”,故司马光所撰亦只云“续诗话”。其称“六一诗话”或“欧公诗话”、“永叔诗话”云云者,皆出后人所加,取便称引而已。

    欧阳修自题其《诗话》云:

    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也。

    曰“以资闲谈”,则知其撰述宗旨初非严正。是以论辞则杂举隽语,论事则泛述闻见,于诗论方面无多阐发,只成为小说家言而已。后世诗话之滥,不能不说欧氏为之滥觞。其后司马光继之,有《续诗话》一卷。

    《温公续诗话》 一卷。司马光撰。有《百川学海》本、《津逮秘书》本、《历代诗话》本、《萤雪轩丛书》本。又《说郛》本,不全。案今世所传各本,皆从《百川》本出。《渔隐丛话》前集十三引《迂叟诗话》一则云:“唐曲江,开元天宝中旁有殿宇,安史乱后,其地尽废。文宗览杜甫诗云:‘江头宫殿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因建紫云楼、落霞亭,岁时赐宴,又诏百司于两岸建亭馆。太宗于西郊凿金明池,池中有台榭以阅水戏,而士人游观无存泊之所,若两岸如唐制设亭馆,即逾曲江之盛也。”此一则,为今传各本所无。

    其卷首自题语亦云:

    欧阳公文章名声虽不可及,然记事一也,故敢续书之。

    则其撰述宗旨,原非严正,亦可知诗话之起,本同笔记。故余《论诗话绝句》有云:“醉翁曾著《归田录》,迂叟亦记《涑水闻》,偶出绪余撰诗话,论辞论事两难分。

    宋人诗话之与说部既难以犁别,所以《宋史·艺文志》之著录诗话有入集部文史类者,有入子部小说类者。这不能全怪《宋志》之进退失据,体例不纯,也是宋人诗话之内容性质本可两属之故,其足考当时诗人之遗闻轶事者,体固近于小说;即足资昔人诗句之辨证考订者,亦何尝不可阑入子部呢!所以诗话而笔记化则可以资闲谈、涉谐谑,可以考故实、讲出处;可以党同伐异标榜攻击,也可以穿凿傅会牵强索解;可杂以神圣梦幻,也可专讲格律句法:巨细精粗,无所不包,以这样繁猥之作,当然继起效颦者大有人在,而论诗风气盛极一时了。

    今考北宋诗话一类之书,除欧阳修《六一诗话》、司马光《续诗话》外,其至今犹获流传者,有下述数种:

    《中山诗话》 一卷。(《郡斋读书志》及《通考》作“三卷”,案钱曾《述古堂书目》有三卷本,宋《四库阙书目》作“二卷”)刘攽撰。有《百川》本、《说郛》本、《津逮》本、《历代诗话》本、《萤雪轩》本。考李心传《旧闻证误》有一则引《贡父诗话》云:“乾德三年春,平蜀,蜀宫人有入掖庭者,太祖览其镜背云‘乾德四年铸’,上大惊,以问陶、窦二内相。二人曰:‘蜀少主尝有此号,镜必蜀中所铸。’上曰:‘作宰相须是读书人。’自是大重儒臣。”是亦宋人著作,而所引为今《中山诗话》所无,窃疑今一卷本或亦非足本。

    《临汉隐居诗话》(或称“隐居诗话”) 一卷。魏泰撰。其足本有《知不足斋》、《龙威秘书》、《七子诗话》、《湖北先正遗书》、《古今说部丛书》、《萤雪轩丛书》及《笔记小说大观》诸种。其不足者有《说郛》本、《学海》本、《历代诗话》本、《奇晋斋丛书》本。

    《石林诗话》 三卷。(《津逮》本、《唐宋丛书》本作“一卷”)叶梦得撰。(《诗学指南》本误作“高似孙撰”)有《楙花盦》本、《叶石林遗书》本、《百川》本、《说郛》本、《津逮》本、《历代诗话》本、《萤雪轩》本。又《诗学指南》本,不全。案叶氏虽至南宋犹存,而《楙花盦》本褚逢春序谓是书当作于靖康以前,则亦北宋之书。又《楙花盦》本有叶廷琯所辑之《石林诗话拾遗》与《石林诗话附录》。《拾遗》足补今传各本之遗。《附录》则汇辑后人指正之语,足资辩证。叶德辉重刊《石林遗书》本除转录上述二种外,复辑有《石林诗话拾遗补》与《石林诗话附录补遗》二种。

    《优古堂诗话》(《澹生堂目》作“复古堂诗话”,当是传写之误) 一卷。吴幵撰。有《读画斋丛书》本、《历代诗话续编》本。又有旧抄本,见《铁琴铜剑楼目》。案吴幵字正仲,滁州人,而铁琴铜剑楼所藏书钞本,题毛幵平仲。考毛幵,三衢人,毛友子,虽与吴幵同时而非一人,或以名同致误。又案是书与《渔隐丛话》所引《复斋漫录》、《高斋诗话》诸书,颇多相同。读画斋本徐骏《跋》称其杂见他书,良然。

    《紫薇诗话》(《百川》本作“东莱吕紫薇诗话”,各书称引亦有作“东莱诗话”者) 一卷。吕本中撰。有《百川》本、《萤雪轩》本,(均足本。)《津逮》本、《历代诗话》本,(以上二种仅脱一条。)又有《说郛》本,则删节殊多。案《萤雪轩》本从《百川》本出,故有下列一条————“从叔大有少时诗云,‘范雎才拊穰侯背,蔡泽闻之又入秦’,不灭王荆公得意诗也。”————此条为其余各本所无。

    《藏海诗话》 一卷。(赵魏《竹崦盦传钞书目》作“二卷”)吴可撰。有《函海》本、《知不足斋》本、《昌平丛书》本、《历代诗话续编》本、《萤雪轩》本。又有《诗法萃编》本,不全。

    其虽流传而疑出依托者,有:

    《后山诗话》(或作“陈无已诗话”) 一卷。(《适园丛书》《后山集》本作“二卷”,盖分合之异)旧题陈师道撰。此书除全集各本外,有《百川》本、《稗海》本、《津逮》本、《历代诗话》本、《学海》本、《萤雪轩》本及《说郛》本。案是书诸家称引著录,或作《陈无已诗话》或作《后山居士诗话》,又卷数则或称二卷,或作一卷。如《直斋书录解题》、《通考·经籍考》均作二卷,而《宋史·艺文志》子部小说家则云一卷,知是书非出陈氏手定,故多歧异。考《后山集》二十卷,为其门人彭城、魏衍所编。衍记《诗话谈丛》各自为集,而今本皆入集中,则非魏氏手录之旧可知。《四库总目提要》据陆游《老学庵笔记》定为出于依托,所见亦是。然魏衍既言《诗话谈丛》各自成集,则后山之有是二书,自无可疑。今本所传,亦未必全出好事者以意补之。或后山原有此著,未及成书,后人编次,遂不免有所增益耳。

    其近于辑佚以成书者,则有:

    《蔡宽夫诗话》 三卷。蔡启撰。有旧钞本,未见。案是书不见宋以来诸家著录,似当时已不甚流传。朱绪曾《开有益斋读书志》谓于吴山书肆得旧抄本,不知其所自出。窃疑是书或出书贾据《渔隐丛话》所引抄集以牟利者,故劳季言遂有当日全部收入之语。考《渔隐丛话》之于《石林诗话》采至八十馀条,较之单刻诸本,仅少六条,则其于蔡氏《诗话》全部收入固未可知。然蔡氏书既为当时所重,不应别无单刻本流传,今是书既不见宋明以来著录,而与丛话所载又是勘验悉合,则其出后人钞集断无可疑。岂其书以经丛话收入而单行者转不为人注意欤?抑以与《蔡宽夫诗史》名称相混而致误欤?

    其虽流传而非足本者,则有下述诸种:

    《潜溪诗眼》 范温撰。有《说郛》本,一卷。案是书惟见《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及《文献通考》,而不见宋以后诸家著录,疑其佚已久。今传世者惟有《说郛》本(《古今诗话》本即出此)仅三则,已非其全。且有误录他书之语。

    《潘子真诗话》 潘淳撰。有《说郛》本,一卷。案《说郛》本(《古今诗话》本即出此)共四则。案《光绪江西通志·艺文略》诗文评类著录是书,称“诗话补遗”,不云《潘子真诗话》,盖以其祖兴嗣有《诗话》一卷,而是书为补其遗也。严有翼《艺苑雌黄》引作《诗话补阙》,知当时原有此称。

    《陈辅之诗话》 陈辅撰。有《说郛》本,一卷。案是书不见宋以来诸家著录,尤袤《遂初堂目》亦无之。《说郛》所录凡十二则,不知其所据,意元时当犹有全书。

    《西清诗话》 三卷。(《澹生堂目》“五卷”,《万卷堂目》“一卷”)蔡绦撰。今有《说郛》本,一卷。三卷本,未见。

    《汉皋诗话》 不题撰人。今有《说郛》本,一卷。凡十一则。所论多偏于考据,尤以校正杜诗者为多。朱鹤龄《注》多与此同,当即据此书者。是书除《遂初堂书目》著录外,不见他家著录,知其佚已久。考吴曾《能改斋漫录》有“汉皋张君《诗话》”云云,则当为张某撰。

    《漫叟诗话》 不知撰人,今有《说郛》本、《萤雪轩》本,均一卷。案是书不见诸家著录,惟《说郛》中有之,仅十二则。此外诸本皆同,盖即自《说郛》本出。考《郡斋读书志》小说类有《漫叟见闻录》一卷,云“不知何人,建炎中所撰也”,考《诗话》云“谢举廉,字民师,余建中靖国中与同寓兴国寺”,又云“予崇宁间往兴国军”云云,考其时代,正与相近。窃疑此书或即自《漫叟见闻录》中摘录出者。然阮阅《诗话总龟》及胡仔《渔隐丛话》亦均引此书,则似早有单行之本,非辑录也。《抚州府志·艺文志》著录是书作谢逸撰,不知其所据。考谢逸无“漫叟”之号,而《渔隐丛话前集》(五十二)引《漫叟诗话》云:“谢无逸学古高洁,文词煅炼”云云,则其非出谢氏所撰,又至明显。

    《桐江诗话》 不知撰人。今有《说郛》本,一卷。案是书亦不见诸家著录,惟胡仔《渔隐丛话》及黄《山谷年谱》均引之。诗话中有“程进道绍兴初帅闽中”之语,知其人已入南宋。考今《说郛》本凡五则,而见于《渔隐丛话》者凡三条,尚有“感事”、“煎茶”二则,未见称引,则其书在元季或有传本,但不见诸家著录何也?

    此外散佚而未获流传者更不知有多少种。今就所知别为数类,条举于后。其经诸家著录,且经他书称引而有佚文可以采辑者,为第一类,如:

    《归叟诗话》(诸家称引多作“王直方诗话”或“王立之诗话”又方深道《诸家老杜诗评》所引作“归叟诗文发源”) 六卷,王直方撰。案是书《郡斋读书志》、《遂初堂书目》及《通考·经籍考》均著录,惟不见明以来诸家著录,疑散佚已久。《千顷堂书目》类书类司马泰《广说郛》中有《王直方诗话》一种,窃疑明人校刻丛书风气,于原本多加删节,恐亦未必为足本。

    《洪驹父诗话》 一卷,洪刍撰。案是书早佚。除《通志·艺文略》及《遂初堂书目》著录外,明以来诸家著录惟见《千顷堂书目》与《澹生堂书目》及焦竑《国史经籍志》而已。《千顷目》中有《古今汇说》本,未见。《澹生目》云有《百川》本,考《百川学海》有《洪刍香谱》而无诗话,恐误。至焦竑《国史经籍志》所载则颇多佚书,亦不足为明以来流传之证。

    《李诗话》(他书称引均作“李希声诗话”) 一卷。李撰。《宋史·艺文志》著录文史类。《渔隐丛话》前集及《诗人玉屑》均引其语。

    《唐宋诗话》 不知撰人与卷数。《遂初堂书目》文史类著录。方深道《诸家老杜诗评》卷二颇多称引。又考《宋史·艺文志》文史类有《唐宋名贤诗话》二十卷,不著撰人,不知即此书否?

    其仅见著录而未见称引者,为第二类。此虽无佚文可辑,然原有其书。则无可疑。

    《诗话》 一卷。潘兴嗣撰。案是书惟见光绪重修《江西通志·艺文略》诗文评类,此外不见诸家著录,当早散佚。

    《潜堂诗话》 无卷数,李公彦撰。案是书见光绪重修《江西通志·艺文略》诗文评类,而未见藏书家著录,当早散佚。《抚州府志·艺文志》作李成德撰,成德盖成科之误。

    《王禹玉诗话》 一卷。王珪撰。见《通志·艺文略》诗话类。

    《大隐居士诗话》 一卷。朱肱撰。案是书《宋史·艺文志》入子部小说类。《宋志》于诗话每多分入文史、小说二类。此当亦为论诗之著。《宋志》不著撰者姓名,据《湖州府志·人物传》知为朱肱所撰。又案宋时号大隐居士者,有田辟,南康人;又有邓深,湘阴人,有《大隐居士集》。亦未能定其竟为谁作也。

    其仅见称引而未见著录者,为第三类。此则虽有佚文可辑而不能考其是否成书者。

    《三莲诗话》 不知卷数。员逢原撰。韦居安《梅诗话》引其语。

    《高斋诗话》 不知卷数。曾慥撰。案是书不见诸家著录。《福建通志》(七十三)《经籍志》载曾氏著作亦只有《高斋漫录》一卷,不言有诗话。惟《渔隐丛话》前后集、《诗话总龟》后集以及《韵语阳秋》、《野客丛谈》诸书时多称引。今以《墨海金壶》所据四库本《高斋漫录》校之,绝无相同之语,知诗话一书其佚已久。诸家称引,每不冠以作者姓氏,惟葛立方《韵语阳秋》(十六)称曾端伯《高斋诗话》,始知为曾慥所撰。或诗话原为漫录中之一部分,故诸家多不别为著录;又以其早经散佚,故《永乐大典》所引《漫录》遂亦无诗话中语欤。

    《洛阳诗话》 不知卷数及撰人。《诗话总龟》前集(五)引之云:“吕申公镇河阳府,府属投诗曰,‘渭川重得吕,嵩岳再生申’,由是获知。”清伍涵芬《说诗乐趣》采用书目中有司马光《洛阳诗话》不知其所据。

    《古今诗话》 不知卷数及撰人。案是书不见诸家著录,惟《宋史·艺文志》有李颀《古今诗话录》七十卷,列蔡绦《西清诗话》后,不知即此书否?《苕溪渔隐丛话》、《优古堂诗话》及《竹坡诗话》诸书,均称引之。知在北宋末南宋初当亦流行一时也。

    《闲居诗话》 不知卷数与撰人。案是书不见诸家著录,疑其佚已久。《诗话总龟》前集引之较多。考核其文多见《温公续诗话》及《中山诗话》,盖出时人窜窃为之者。伍涵芬《说诗乐趣》所引略与相同,惟有二则论贯休、惠崇诗,为《总龟》所未引者,不知伍氏何所依据,岂犹获见其原本耶?

    其未成或未刊行,故未见著录且无佚文可辑者,为第四类:

    《刘咸临诗话》 仅数十篇,盖未成之作。刘咸临亦不知何许人,惟《诗话总龟》前集(八)引王直方《归叟诗话》有一则云:“刘咸临醉中尝作诗话数十篇,既醒,书四句于后曰:‘坐井而观天,遂亦作天论。客问天方圆,低头惭客问。’盖悔其率尔也。”

    根据上文所述,则知宋时诗话产量之多。虽至今颇多散佚,而以此类著作之众,犹可见一时论诗风气之盛。

    第三目 笔记与语录

    在当时,诗话既笔记化而体成繁猥,笔记亦诗话化而转近专门。所以也有许多诗话是从笔记中辑出以成者。由笔记之辑为诗话,大抵不外二种性质:一是分类选辑,如阮阅《诗话总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之类,不得不旁采博取,于笔记中搜罗材料;一则辑成专著,如曹溶《学海类编》中所收《玉壶诗话》即就宋释文莹《玉壶野史》中论诗之语摘录以成者。前一种不变原书体例,后一种则由后人为之别立名称。所以《四库总目提要》,于《玉壶诗话》之辑即讥其“杜撰无稽,非古人所有”。其实笔记既通于诗话,则由笔记中以辑出诗话,事至寻常,毫不足怪。即如南宋洪迈的《容斋诗话》,亦从《容斋五笔》中辑出以成者。此在宋元以来,已有此编,不可谓出后人之杜撰。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之论《东坡诗话》,谓“苏轼号东坡居士,杂书有及诗者,好事者因集之成二卷”,此亦由笔记杂著中辑出诗话之证。

    大抵就时人著述中论诗之语以辑成诗话者,不外二例。其不易原称者,如:

    《艺苑雌黄》 一卷。严有翼撰。有《说郛》本及《萤雪轩》本。案是书据《宋志》著录,原有二十卷,兼论子史名数地理动植诸事,非尽论诗。《说郛》本所录虽仅八则,实皆辑其论诗之语,异于删节之本,《四库存目》所著录者仅十卷,盖出好事者摭拾成书,非其旧也。

    其另定新名者,如:

    《玉壶诗话》 一卷。旧题释文莹撰。《学海类编》本。

    《东坡诗话》 一卷。旧题苏轼撰。有《说郛》本、《学海》本、《萤雪轩》本。日人近藤元粹跋云:“是系《说郛》所收,而案其体例非东坡自著,盖后人编辑其关系于诗者也。”《萤雪轩》本又有《补遗》一卷,即近藤元粹所辑。

    《沈存中诗话》 无卷数,未见。案是书未见诸家著录,惟《浙江通志·经籍志》文史类与《杭州府志·艺文志》诗文评类均著录之,并云据《续文献通考》,疑此即就沈括《梦溪笔谈》中所辑出者。

    《侯鲭诗话》 一卷,赵令畤撰。日人近藤元粹辑。《萤雪轩丛书》本。此自《侯鲭录》辑出者。

    此外,更有随意易称,改题诗话者,如:

    《桂堂诗话》 《诗话总龟》前集引书目有《桂堂闲谈》,而卷三所引真宗末年尝游禁中一条,注云《桂堂诗话》,疑即《桂堂闲谈》之易称。伍涵芬《说诗乐趣》卷七引此条亦沿其误。

    《玉堂诗话》 《诗话总龟》前集引书目有《玉堂闲话》,而卷十二所引诸则,注云《玉堂诗话》,疑即《玉堂闲话》之易称。伍涵芬《说诗乐趣》卷四、卷十二、卷十三、卷十六诸卷所引,亦称《玉堂诗话》,细核其文,大率与《总龟》所引相同。惟卷十二仕宦门所引钱惟熙诗,科第门所引贺陈修诗,均《总龟》所无,岂伍氏见其原书欤?顾不见其采用书目中,抑又何也?

    《朱定国诗话》 《诗话总龟》前集引书目有朱定国《续归田录》而卷三十九所引郑毅夫榜一条,作《朱定国诗话》,疑即《续归田录》之易称。伍涵芬《说诗乐趣》亦沿用其称。

    大抵宋人笔记,如释德洪《冷斋夜话》之属,本与诗话相通。故时人称引遂多随意易称之例。

    此外有与笔记性质相类而亦足助论诗风气之流行者,一为题跋,一为语录,文人之论诗多在题跋,道学家之论诗多在语录。此种文体之流行,亦而宋时而始盛。

    题跋之辑成诗话者,除《东坡诗话》外尚无他种。至语录之体本与诗话相类,故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所引已有《元城先生语录》、《三山老人语录》、《钟山语录》、《龟山语录》诸书,大抵此类著述其例有二。其一,出弟子所记者,如:

    《陵阳先生室中语》 一卷,范季随录韩驹语,有《说郛》本。案《说郛》本仅九则,当不全。《诗人玉屑》引之颇多,可据以补辑。又吴可《藏海诗话》亦颇多韩氏论诗之语,或可与语录参证。考陆游《谓南文集》(三十一)《跋韩子苍语录》云:“此故人范季随周士所记也。周士殁后数年得之于其子,然余旧闻周士道韩公语极多,尚恐所记不止于此,当更访之。”则知范氏所记,陆游且疑其未尽,况《说郛》所录仅及九则耶?

    《唐子西诗话》 一卷。强行父录唐庚语。有《古今汇说》本,未见。案强氏所录原称“唐子西文录”,诸书称引或作“唐子西话录”(如《诗纪别集》卷九)。此作《唐庚诗话》疑即就文录中引书之语别行辑出者。考《季沧苇书目》延令宋版书目中有诗话四种,即为唐庚、竹坡、许彦周、吕紫微四家。岂《唐庚诗话》,宋时已有别出者欤?抑即《唐子西文录》而易其称欤?《千顷堂书目》卷十五类书类称司马泰《古今汇说》本卷二十五有《唐庚文录》,卷四十七有《唐子西诗话》,则是论文论诗分为二种。故明林世勤注《骈语雕龙》,其称引书目有《唐庚诗话》,又案《绛云楼》、《也是园述古堂》诸书目均称《唐子西文录》有二卷,亦与今通行本卷数不同。

    其二,出自撰者,有:

    《童蒙特训》 一卷。吕本中撰。案是书原名“童蒙训”,盖家塾训课之本。本中论学惟与王氏立异,而不复严洛、蜀之辨。故是书于理学则折衷二程,于诗文则取法苏、黄。顾今世所传《童蒙训》三卷,则近语录者全存,近诗话者全汰。《四库总目提要》以为或由“洛、蜀之党既分,传是书者轻词学而重道学,不欲以眉山绪论错杂其间,遂刊除其论文之语”,其说良然。故知删汰之故,由于洛、蜀之见,而删节之本,则在朱学盛行以后也。明叶盛《菉竹堂书目》(四)有《童蒙特训》一册,又杨士奇等所编之《文渊阁书目》(十)亦有之,注云“阙”。均以列入宋人诗话中间,当即由《童蒙训》中论诗之语辑录以成者。岂宋人已有此分编之本欤?抑《童蒙训》之删节本既行,而后人以吕氏以诗名家,遂复掇其论诗之语而汇编之欤?

    第四目 诗话之丛书类书与辑本

    论诗之著既多,则诗话之丛书类书与辑本自应时而起。其辑为丛书者,有:

    《吟窗杂录》 三十卷。蔡传撰。未见。《直斋书录解题》、《通考·经籍考》均著录文史类。案《书录解题》云:“莆田蔡传撰,君谟之孙也。取诸家诗格、诗评之类集成之。又为《吟谱》,凡魏晋而下能诗之人皆略具其本末,总为此书。麻沙尝有刻本,节略不全。”据是则蔡氏所编《历代吟谱》似亦在此书之中。今《吟谱》既别有传本,而此书则经后人重编,即托于状元陈应行者。是此书虽不传,而其所辑内容要仍在陈编五十卷中也。又案毛晋《跋齐己风骚旨格》云:“莆田蔡氏著《吟窗杂咏》(当作“录”)载诸家诗评、诗格类三十余种,大略真赝相半,又脱落不堪读。”则其书明末犹有之,或今尚在人间也。

    其辑为类书者,又可别为数目,如《诗苑类格》诸书,均以诗体诗法分者。

    《诗苑类格》(《玉海》五十四作“宝元诗苑类格”,他书称引每简称《诗苑》或《诗格》) 三卷。李淑撰。佚。《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通考·经籍考》及《宋史·艺文志》均著录。案晁公武云:“宝元二年,豫王出阁,淑为王子傅,因纂成此书上之,述古贤作诗体格总九十目。”《玉海》云:“翰林学士李淑承诏编为三卷,上卷首以真宗御制八篇,条解声律为常格,别二篇为变格。又以沈约而下二十八人评诗者次之。中卷叙古诗杂体三十门。下卷叙古人体制别有六十七门。”据是所言,则其内容犹可窥知,盖兼有自著及类书丛书三种性质者。

    《诗法》 一卷。孙载辑。载,嘉定人。是书不见诸家著录。惟《江南通志·艺文志》(一九二)及《嘉定县志·艺文志》均有之。《嘉定县志》且称为孙氏所辑,当亦类书之属。

    《吟体类例》 一卷。不著撰人。佚。《宋四库阙书目》、《通志·艺文略》并著录。案是书焦竑《国史经籍志》虽亦著录,然不足据,明以前当早佚矣。

    如《诗总》则又以内容性质分者。

    《诗总》 十卷。阮阅撰(诸本作“阮一阅”,误)。佚。今有后人重编本。案阅字闳休,舒城人,宣和中知彬州,建炎初知袁州。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三十六)引阮氏《诗总自序》称:“得一千四百馀事,共二百四十馀诗,分四十六门而类之,其播扬人之隐慝,暴白事之暧昧,猥陋太甚,雌黄无实者,皆略而不取。……但类而总之以便观阅,故名曰《诗总》。”今传世诸本均无序(2)且易称为《诗话总龟》,盖非其旧矣。考《郡斋读书附志》别集类(三)有阮阅《总龟先生松菊集》五卷,岂总龟亦为阮氏自号耶?又《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一云:“闽中近时又刊《诗话总龟》,此集即阮阅所编《诗总》也。阮阅《诗总》十卷,分门编集,今乃为人易其旧序,去其姓名,略加以苏黄门诗说,更号曰《诗话总龟》,以欺世盗名耳。”则知《诗总》原仅十卷分四十六门,今月窗道人本前集卷数与之异而分门与之同,岂即宋时闽中刊本之旧耶?考邵懿辰《四库简明目录》云:“旧闻吴中顾维岳家有一本,竹坨见之,诧为秘录,今已不可复见。”则似宋时闽中刊本犹在人间。顾近时诸家藏书目均不言之,何也?今世所传重编之本有二:一,明抄本,百卷本,前后集各五十卷。二,明月窗道人重刊本,前集四十八卷(3),后集五十卷,今《四部丛刊》有影印本。则较宋时闽中刊本似更增益。阮氏固云:“世间书固未尽于此,后有得之者当续焉。”则《诗总》不载元祜诸公诗话,自有难言之隐,而有人为续补之,固亦阮氏所愿,第不应去其自序,没其原编宗旨耳。

    至《历代吟谱》则以人以时为纲,又与前二种体例不同。

    《历代吟谱》 五卷,蔡传撰,未见。案《四库存目提要》云:“此编始前汉以迄唐宋凡能诗之人皆纪其姓字。末载厉鹗跋云:‘此书尝有麻沙刻本,节略不全,其叙次当以汉迄唐为第一卷,宋为第二卷,名僧为第三卷,闺秀为第四卷,武人为第五卷。’今本序次悉与跋同,盖近人因鹗跋更定也。”则是此乃清人重编之本。其宋代重编之本托名陈应行者,犹有传本,盖以时为纲,其体例与《苕溪渔隐丛话》为近。

    其兼有丛书类书之性质而异其面目者,即成为诗话之辑本。如方深道醇道之《集诸家老杜诗评》是。

    《集诸家老杜诗评》 五卷。方深道撰。有抄本。深道,莆江人,宣和六年进士,次彭子。(《福建通志》附父次彭《良吏传》)或作方道深,当误。

    《集诸家老杜诗评》 一卷,方醇道撰。《福建通志·经籍志》著录。案陈振孙《书录解题》云:“《诸家老杜诗评》,五卷,续一卷,莆田方深道撰。”则似为一人所著。又考《宋史·艺文志》云“方道醇《集诸家老杜诗评》五卷”,则又似方深道与方道醇(当即“醇道”之误)实为一人非二人也。考《福建通志·经籍志》云:“醇道字温叟,有《笔峰集》五卷,《类集杜甫诗史》三十卷,《集诸家老杜诗评》一卷。”与方深道并附父次彭《良吏传》,则知醇道、深道乃兄弟行,正集、续集乃出二人分编,陈氏合为一人,非也。

    第五目 其他论诗之著

    因宋代诗诗风气之盛,于是不仅诗话一类风起云会,即其他各种论诗之著亦同时并盛。此种著述,虽不始于宋代,然其所以能特盛之故,亦未尝不与诗话之发达有连带的关系。兹分数部分言之:

    其沿袭唐人风气,专论诗格诗式者有下述数种:

    《诗要格律》(《直斋书录解题》作“诗格要律”) 一卷。王梦简撰。有《诗学指南本》,又有《格致丛书》本,《诗法统宗》本,未见。案书中举例多引晚唐五代人作,又《直斋书录解题》文史类著录之云:“进士王梦简撰。”《通考·经籍考》同,进士上不冠以朝代名,当为宋人所著。

    《天厨禁脔》 三卷。(《通志·艺文略》、《国史经籍志》、《孝慈堂书目》均作“二卷”)释德洪撰。有明刊本,案论诗主格,且复强立名称妄生穿凿,自是唐代僧人论诗习气。《禁脔》所论诸格,往往类是。

    《诗评》 一卷,僧□淳撰,有《诗学指南》本。案《直斋书录解题》文史类:“《诗评》一卷,桂林僧□淳撰。”淳字上原阙一字,考《宋诗纪事》八十二景淳下云“元丰初桂林僧”,不知即此人否?《诗学指南》本题桂林淳大师撰,又似单名为淳,与景淳或别一人。

    《诗格》 一卷。僧文或撰。(《直斋书录解题》、《通考·经籍考》、《宋史·艺文志》均作“神或”)有《诗学指南本》,又有《格致丛书》本、《诗法统宗》本,均未见。案《宋诗纪事》卷九十一“文或号文宝大师,有《诗格》”,顾《直斋书录解题》诸书均作神彧,当即一人。 (右流传之作)

    《续金针诗格》 一卷,旧题梅尧臣撰。有《格致丛书本》、《诗法统宗本》,均未见。又《诗学指南本》一卷,题白乐天撰,梅圣俞续。案是书非出梅尧臣所撰,昔人早已言之。考《通志·艺文略》诗话类作三卷不著撰人。或此书本有二本,其三卷本则不著撰人,一卷本则伪托梅氏欤?(4)《澹生堂书目》又有《群公诗法》二册,五卷。其细目,为《金针集》、《木天禁语》、《诗家一指》、《诗学停脔》四种,而分为五卷,当以《金针集》有托于白居易、梅尧臣二种而别为二卷者。

    《梅氏诗评》 一卷,旧题梅尧臣撰。有《格致丛书》本、《诗法统宗》本,均未见。今所见惟《诗学指南》本。案其所言,亦《诗格》之属。 (右依托之作)

    《律诗格》 不知卷数,张商英撰。案是书未见著录,且亦罕见他书称引。惟《苕溪渔隐丛话》引其语,与梅圣俞《续金针诗格》、洪觉范《禁脔》并论,颇病其拘泥。乃清代王晓堂《匡山丛话》卷五谓此三书“各有妙处,随人取用”。嗜好独殊,为不可解。或王氏亦未见其书,姑妄言之云耳。

    《风骚格》 五卷,阎东叟撰。《通志·艺文略》诗话类及焦竑《国史经籍志》诗文评类均著录。案阎东叟不知何许人,其书始见《通志》著录,当为北宋人著。其书早佚,故亦罕见称引。《国史经籍志》虽亦著录,然不足信。焦竑此书只就旧有目录汇合杂抄,并非明代犹有传书也。

    《诗点化秘术》(《宋四库阙书目》“诗”作“新”) 一卷,任博撰。《宋四库阙书目》、《通志·艺文略》及《国史经籍志》均著录。任博不知何许人,疑此亦北宋人著。

    《律诗洪范》 一卷。徐三极撰。(《宋四库阙书目》“徐”误作“律”)《宋四库阙书目》、《通志·艺文略》及《国史经籍志》均著录。徐三极仕履待考,当亦北宋人。

    《分别六义诀》 一卷,齐陆机撰。是书仅见《宋四库阙书目》著录,齐氏时代难考,当亦北宋时人。

    《骚雅式》 一卷,不知撰人。《宋四库阙书目》、《通志·艺文略》及《国史经籍志》均著录,当为北宋人著。

    《今体诗格》 一卷,不知撰人。是书仅见《宋四库阙书目》文史类著录,当亦北宋人著。 (右散佚之作)

    其沿袭唐人本事诗之遗,专述本事者则有下述数种:

    《乌台诗案》(《直斋书录解题》作“乌台诗话”,《学海》本作“诗谳”) 一卷,旧题朋九万撰。考此书凡有数本,详略互异,体例亦殊,知未必全出朋氏所录。大抵此书原有二种:一,直录当时供词以诗语联缀其间者,其体裁近于史;一,先列苏诗而以狱词附注于后者,其体裁近于集。前者各本虽有详略,盖由删节而非出剪裁;后者诸本则均经点窜,盖与《诗林广记》诸书体例为近,故得称为诗话。朋九万所编当属于后一种,今世所传前一种诸本,则盖由原案录出,而托于朋氏者。考陈振孙《书录解题》谓《乌台诗话》十三卷,中附谪官后表章书启诗词等,则朋氏所编颇具匠心,与直录原案者异,故卷数为独多也。至直录当时所供诗案者,其来源有二:一出于东坡亲笔,如周必大《二老堂诗话》所言者;一出于御史台录存原案,如胡仔《渔隐丛话》所言者。此则事异编撰,本可不必分卷,故大率为一卷也。今存者有《说郛》本、《函海》本、《忏华盦丛书》本、《艺圃搜求》本、《学海类编》《诗谳》本,又《渔隐丛话》前集四十二至四十五诸卷亦引之。清张鉴有《眉山诗案广证》。

    《蔡宽夫诗史》 二卷,蔡居厚撰。佚。《宋史·艺文志》著录文史类。案《宋志》以后,惟《千顷堂书目》类书类载司马泰《文献汇编》中有诗史之目,不著撰人。今《文献汇考》亦散佚,莫由考其是否此著矣。光绪《江西通志·艺文略》诗文评类,《抚州府志·艺文志》诗话类均有《蔡宽夫诗史》二卷,注云:“蔡居厚撰,见《宋史·艺文志》。”则知是书并无传本,不过据《宋志》著录之耳。厉鹗《宋诗纪事》云:“蔡居厚字宽夫,熙宁御史延熙子,第进士。大观初拜右正言,累官徽猷阁待制,有《诗话》。”其论蔡氏仕履甚详,惟谓其有《诗话》,则有误,考《诗史》中所举人名,无在熙宁后者,其为蔡居厚撰无疑。今案明月窗道人校刊阮阅《诗话总龟》,其前集引用书目有《蔡宽夫诗史》,后集引用书目有《蔡宽夫诗话》,疑《诗话》、《诗史》本为二书,《诗史》较多论事,《诗话》较多论辞,大抵阮阅《总龟》所引有《诗史》而无《诗话》,胡仔《渔隐丛话》所引又有《诗话》而无《诗史》,各不相同,未可混为一书也。

    《唐诗史》 无卷数。范师道撰。师道字贯之,长洲人,仲淹侄。是书不见他家著录,惟《苏州府志·艺文志》有之。疑未成或未刊之作,故仅方志著录之。是书内容当亦《唐诗纪事》《全唐诗话》之类。

    《纪诗》 不知卷数及撰人。《诗话总龟前集》及《说诗乐趣》均称引,案是书见《总龟》称引者凡三则:(1)子瞻见辩才事,(2)王平甫梦至灵芝宫诗,(3)出处与乐天相似。见《说诗乐趣》(十八)所引者凡一则————听僧惟贤琴诗。考此多东坡诗,疑为后人杂纂之著。

    其沿袭唐时摘句之风而选为句图者,有下述数种:

    《惠崇句图》 一卷。僧惠崇撰。《直斋书录解题》、《通考·经籍考》均著录。惠崇淮南人,一作建阳人,宋初九僧之一。《宋四库阙书目》别集类有惠崇《唐律诗句图》一卷,叶德辉考证云“按陈《录》作‘惠崇句图’”,似合二书为一,恐非是。考此乃惠崇自撰句图,即吴处厚《青箱杂记》所录惠崇警句,非选唐人诗也。《诗话总龟》前集(十二)与《宋诗纪事》(九十一)均据以转录,而字句互异,有足相互校正者。

    《御选句图》(《通考》作“御制句图”) 一卷。宋太宗、真宗选。佚。《直斋书录解题》、《通考·经籍考》均著录文史类。《书录解题》云:“太宗皇帝所选杨徽之诗十联,真宗皇帝所选《送刘琮诗》八联。”

    《杨氏笔苑句图》 一卷。黄鉴撰。佚。《通志·艺文略》、《直斋书录解题》、《通考·经籍考》均著录。鉴字唐卿,浦城人。大中祥符八年进士,累迁太常博士,为国史院编修官,出倅苏州,有《杨文公谈苑》、《杨公笔苑句图》。《书录解题》论是书云:“盖杨亿大年之所尝举者,皆时贤佳句。”则是书亦杨氏所述,而黄鉴录之者。

    《续杨氏笔苑句图》 一卷,不知撰人。佚。《通志》、《通考》及《书录解题》均著录。《福建通志·经籍志》即以附隶黄鉴著述下。

    《风雅拾翠图》(《宋四库阙书目》作“雅十翠图”) 一卷。(《宋四库阙书目》作“二卷”)僧惟凤撰。佚。《宋四库阙书目》、《通志·艺文略》均著录。惟凤青城人,号持正,亦九僧之一。

    《九僧选句图》 一卷。不知撰人。佚。《通志·艺文略》、《国史经籍志》均著录。案宋初有《九僧诗集》,欧阳修《六一诗话》谓今不复传。《温公续诗话》谓“元丰元年秋游万安山玉泉寺,于进士闵交如舍得之”。始知所谓九诗僧者剑南希昼、金华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沃州简长、青(《历代诗话》本“青”误作“贵”)城惟凤、淮南惠崇、江南宇昭、峨眉怀古也。今其诗见《宋诗纪事》九十一卷,大率纤巧秀丽,故有俊句可摘。

    《林和靖摘句图》 一卷。(《宋志》作“三卷”)不知撰人。佚。《直斋书录解题》、《通考·经籍考》及《宋史·艺文志》均著录。此摘录林逋诗句,亦不知选者为谁。

    《孔中丞句图》 一卷。不知撰人。佚。《直斋书录解题》及《通考》均著录。《书录解题》云:“中丞者或是孔道辅耶?”案道辅字原鲁,宣圣四十五世孙,举进士,天圣间为右正言,累官御史中丞,出知郓州。陈氏所云或亦不谬。第不知选摘其诗者为谁氏耳。

    《唐杜荀鹤警句图》 一卷。强行父撰。《宋史·艺文志》著录文史类。

    《寡和图》 三卷。僧定雅撰。佚。《宋四库阙书目》、《通志·艺文略》及《宋史·艺文志》均著录。

    《搜贤集》 一卷。僧奉牟撰。佚。《宋四库阙书目》文史类著录。

    《诗林句范》 五卷。不知撰人。佚。《宋四库阙书目》、《通志·艺文略》均著录。

    此外更有重在品评或指陈优劣或巧为譬况,亦与一般诗话体例不同。如:

    《诗病五事》 一卷,苏辙撰,附刻《栾城集》,别有《说郛》本、《萤雪轩》本。案苏辙《诗病五事》仅五则,在《栾城三集》卷八中,乃随笔记录之文,非能别出成书。《苕溪渔隐丛话》引其文只称“苏子由云”,知宋时犹不以为书名。自陶宗仪辑入《说郛》,于是《四川通志·经籍志》诗文评类且著录之,不复以是为篇名矣。

    《瑶谿集》 十卷。(《国史经籍志》作“一卷”)佚。郭思撰。《通志·艺文略》及《宋史·艺文志》均著录。《苕溪渔隐丛话》前集时多称引。案其内容似多偏于品评,与普通诗话不同。《通志》不著撰人,据《宋志》知为郭思所撰。思字得之,熙子。元丰五年进士。

    《诗评》 一卷。夏侯籍撰。佚。《宋四库阙书目》著录文史类。考《直斋书录解题》、《通考·经籍考》均有《诗评》一卷,不著撰人,疑即此书。

    《胡氏评诗》 不知卷数。胡氏亦不知何许人。《诗话总龟》前集(五)引之,凡二则:一论黄鲁直诗,一论王介甫与张文潜诗。顾《诗话总龟》卷首所录采用书目作“胡氏诗话”,不知何故?

    至其单篇不成著作者如张舜民《芸叟诗评》、蔡绦《百衲诗评》,均见胡仔《渔隐丛话》(三十三)及刘壎《隐居通议》(六)。此皆巧为形似之语,实敖陶孙《臞翁诗评》之所本。又赵与峕《宾退录》(二)亦引《芸叟诗评》,其次第与《渔隐丛话》不同。

    第六目 论诗诗

    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篇云:

    诗话之源本于锺嵘《诗品》。然考之经传,如云:“为此诗者其知道乎!”又云:“未之思也,何远之有。”此论诗而及事也。又如“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其诗孔硕,其风肆好”,此论诗而及辞也。

    我尝根据此节而谓论诗诗之性质亦通于诗话。章氏所举论诗及事之例,以散文为之,其体为后世诗话之所始;其论诗及辞之例,以韵语为之,其体又后世论诗诗之所出。(见《小说月报》二十卷一号《诗话丛话》二)而且《诗经》中如“作此好歌,以极反侧”(《彼何人斯》),“家父作诵,以究王凶”(《节南山》),“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四月》),“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巷伯》)诸语,亦正是论诗及事之例,所以论诗诗与诗话,体制虽殊而性质实同。

    因此当时论诗风气之流行更可于论诗诗见之。论诗诗之流行于宋代亦自有故。盖以(1)宋诗风格近于赋而远于比兴,长于议论而短于韵致,故极适合于文学的批评;有时可以阐说诗学的原理,有时可以叙述学诗的经历,有时更可以上下古今,衡量前代的著作。(2)宋诗风气,又偏于唱酬赠答,往返次韵,累叠不休,于是或题咏诗集,或标榜近作,或议论齗齗,或唱和霏霏,或志一时之胜事,或溯往日之游踪,有此二因,则论诗诗之较多于前代固亦不足为奇了。

    在宋初,若说欧阳修开了诗话的风气,则梅圣俞的《宛陵集》可谓是开了论诗诗的风气。宋人诗集中之论诗诗,与唐人文集中关于论文的序及书,实有同样的重要。

    第二节 诗人之诗论

    第一目 欧阳修与梅尧臣

    宋人中间最先开论诗之风气者,当推欧阳修。欧阳修在诗坛上批评的重要,不在有什么明显的主张,而在(1)始创诗话的体裁,(2)对于论诗诗的尝试。前一项是欧公之所独具,后一项则与梅尧臣之所同。

    欧阳修《酬学诗僧惟诗》云:

    诗三百五篇,作者非一人。羁臣与弃(一作“贱”)妾,桑濮乃淫奔。其言苟(一作“或”)可取,疣杂不全纯。子虽(一作“之”)为佛徒,未易废其言。其言在合理,但惧学不臻。子佛(一作“之”)与吾儒,异辙难同轮(一作“共论”)。子何独吾慕?自忘夷其身。苟能知所归,固有路自新。诱进或可至,拒之诚不仁。维诗于文章,太山一浮尘;又如古衣裳,组织(一作“绣”)烂成文。拾其裁剪余,未识衮服尊。嗟子学虽(一作“巳”)劳,徒自苦骸筋(一作“自远涉江津”)。勤勤袖卷轴,一岁三及门。惟(一作“何”)求一言荣,归以耀(一作“辉”)其伦。与夫荣其肤,不若启(一作“岂若习”)其源。韩子亦尝谓,收敛加(一作“以”)冠巾。(《欧阳文忠集卷》五)

    此诗卫道气分至为浓厚;轻诗重文之意亦极显著。然其论诗尚能阐发诗理之精微。于《梅圣俞诗集序》中阐说诗穷而后工之说,最为后人所称引。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欧阳文忠公全集四十二)

    即其《书梅圣俞诗稿后》阐说诗与乐通之理,可以意会,难以言传,亦远胜于宋儒之见解。

    凡乐达天地之和,而与人之气相接,故其疾徐奋动,可以感于心,欢欣恻怆可以察于声。五声单出于金石不能自和也,而工者和之。然抱其器知其声,节其廉肉而调其律吕,如此者工之善也。今指其器以问于工曰,彼簨者者堵而编执而列者,何也?彼必曰鼗鼓钟磬丝管干戚也。又语其声以问之曰,彼清者浊者劲而奋柔而曼衍者,或在郊或在庙堂之下而罗者何也?彼必曰八音五声六代之曲,上者歌而下者舞也。其声器名物皆可以数而对也,然至乎动荡血脉,流通精神,使人可以喜可以悲,或歌或泣,不知手足鼓舞之所然,问其何以感之者,则虽有善工,犹不知其所以然焉,盖不可得而言也。乐之道深矣!故工之善者必得于心应于手,而不可述之言也。听之善亦必得于心而会以意,不可得而言也。尧舜之时,夔得之以和人神。舞百兽,三代春秋之际师襄、师旷、州鸠之徒得之为乐官,理国家,知兴亡。周衰官失,乐器沦亡,散之河海,逾千百岁间,未闻有得之者。其天地人之和气相接者,既不得泄于金石,疑其遂独钟于人。故其人之得者虽不可和于乐,尚能歌之为诗。古者登歌清庙,太师掌之,而诸侯之国亦各有诗以道其风土性情,至于投壶飨射,必使工歌以达其意,而为宾乐。盖诗者乐之苗裔与?汉之苏、李,魏之曹、刘,得其正始。宋齐而下,得其浮淫流失。唐之时,子昂、李、杜、沈、宋、王维之徒,或得其淳古淡泊之声,或得其舒和高畅之节;而孟郊、贾岛之徒,又得其悲愁郁堙之气。由是而下,得者时有而不纯焉。今圣俞亦得之,然其体长于本人情,状风物,英华雅正,变态百出。哆兮其似春,凄兮其似秋。使人读之可以喜,可以悲,陶畅酣适,不知手足之将鼓舞也。斯固得深者邪?其感人之至,所谓与乐同其苗裔者邪?

    余尝问诗于圣俞,其声律之高下,文语之疵病,可以指而告余也。至其心之得者,不可以言而告也。余亦将以心得意会,而未能至之者也。圣俞久在洛中,其诗亦往往人皆诵之。今将告归,余因求其稿而写之。然夫前所谓心之所得者,如伯牙鼓琴,子期听之,不相语而意相知也。余今得圣俞之稿,犹伯牙之琴弦乎?

    至其论诗诗中如《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一首,状苏、梅二人之诗,亦善用形似之语,颇能摄其精神。

    子美气尤雄,万窍号一噫。有时肆颠狂,醉墨洒雱霈。譬(一作“势”)如千里马(一作“足”),已发不可杀。盈前尽珠玑,一一难柬汰。梅翁事清切,石齿漱寒濑。作诗三十年,视我犹后(一作“后犹无”)辈。文词愈清新,心意虽(一作“难”)老大。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近诗尤古硬(一作“淡”),咀嚼苦难嘬。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苏豪以气轹(一作“烁”)。举世徒(一作“尽”)惊骇;梅穷独我知(一作“我独奇”),古货今难卖(一作“物今谁买”)。

    欧公一生于同时诗人所尊惟梅,固宜其论及梅诗者独多精义也。

    梅尧臣之论诗主张亦多与欧公相类。其《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云:

    圣人于诗言,曾不专其中。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自下而磨上,是之谓国风。雅章及颂篇,刺美亦道同。不独识鸟兽,而为文字工。屈原作《离骚》,自哀其志穷。愤世嫉邪意,寄在草木虫。迩来道颇丧,有作皆言空。烟云写形象,葩卉咏青红。人事极谀谄,引古称辩雄。经营唯切偶,荣利因被蒙。遂使世上人,只曰一艺充。以巧比戏奕,以声喻鸟桐。嗟嗟一何陋,甘用无言终。然古有登歌,缘辞合徵宫。辞由士大夫,不出于瞽矇。予言与时辈,难用犹笃隆。虽唱谁能听,所遇辄喑聋。(《宛陵集》二十七)

    又还《吴长文舍人诗卷》云:

    诗教始二南,皆著贤圣迹。后世竟剪裁,破碎随刀尺。我辈强追仿,画龙成蜥蜴。(《宛陵集》五十一)

    均颇见其改革诗风的勇气。其于当时诗坛摧陷廓清之功似亦不在欧公之下。元贡奎诗称梅尧臣云:“诗还二百年来作,身死三千里外官。知己若论欧永叔,退之犹自愧郊寒。”洵为笃论。至其对于诗的作风,则如其所作,亦主平淡,其《依韵和晏相公诗》云:

    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宛陵集》二十八)

    又《读邵不疑学士诗卷》云:

    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宛陵集》四十六)

    即在当时欧阳修《再和圣俞见答诗》云:“嗟哉我岂敢知子,论诗赖子初指迷。子言古淡有真味,大羹岂须调以齑。”(《欧阳文忠公集》五)亦颇能说明梅氏论诗宗旨。盖他既抗志希古,不欲“烟云写形象,葩卉咏青红”,则旨趣所归,当然要重在“古淡有真味”了。

    不过他的古淡之境,正是从冥搜力索中得来。他也是“险词斗尖奇,冻地抽笋??”的(《依韵和永叔子履冬夕小斋联句见寄》)。其《答裴送序意》诗云:“我于诗言岂徒尔,因事激风成小篇。辞虽浅陋颇克苦,未到二雅未忍捐,安取唐季二三子,区区物象磨穷年。”(《宛陵集》二十五)则知其虽力复古雅,偏主平淡,而结果当然不会如道学家之成为率易之作了。其《诗癖》一首有云:“但将苦意摩层宙,莫计终穷涉暮津。”(《宛陵集》二十)亦可见其搜索肝脾之苦。欧阳修称其“近诗犹古硬,咀嚼苦难嘬”,形容其作风亦殊的当。欧、梅诸人力矫西昆而卒使宋诗衍成西江一派者,或亦可于此中得其消息也。

    第二目 苏轼

    欧阳修之论同时诗人,称苏舜钦诗为“譬如千里马,已发不可杀”,称梅尧臣诗为“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这几句话若形容其后的诗人————苏轼与黄庭坚,亦颇有几分类似之处。苏轼之诗如其文,也有“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的情形,与黄庭坚的作风不尽相近,故其论诗主张亦不全同。黄氏论诗好讲句法、讲诗律,而他则尚圆熟、尚自然,所以谓“新诗如弹丸”(《答王巩》),所以谓“好诗冲口谁能择”(《重寄孙侔》)。又黄氏论诗重钩深、重奇险,而他则尚迈往、尚豪健,所以不足于孟郊之诗,又以为“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了。(《读孟郊诗》二首)

    不过苏诗虽万斛泉源,一泻无余,而机趣横生,却从天生妙悟得来。黄庭坚称其:“于般若横说竖说,了无剩语。”(释德洪《冷斋夜话》七引)刘熙载亦谓:“东坡诗善于空诸所有,又善于无中生有,机括实自禅悟中得来。”(《艺概》二)故其诗的作风虽近于议论,而论诗主旨转与严羽之尚禅悟者相近。以辩才三昧而为韵言,故能笔端有口,故能舌底澜翻。于韵语中而吐不传之妙,故又重在“高风绝尘”,重在“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均见书黄子思诗集后》)。宋人诗话中之说东坡诗,而能窥到这一点者,只有吴可的《藏海诗话》为能发其妙。吴氏云“东坡豪,山谷奇,二者有余而于渊明则为不足,所以皆慕之”。明此,则知东坡论诗主张,所以与其作风背驰之故了。我旧作《诗话丛话》(小说月报二十卷二号)中有一节云:

    以禅喻诗,人皆知始于严羽《沧浪诗话》,实则由诗话言固似此义发自严羽,由论诗韵语言,则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已发其义,至东坡诗中则益畅厥旨。如云:“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琴诗》)妙话解颐,已近禅悟。又云:“冲口出常言,法度去前轨。人言非妙处,妙处在于是。”(《诗颂》)亦已逗露此意。至如《送参寥师》诗云:“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成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诗法不相妨,此语当更清。”《跋李端叔诗卷》云:“暂借好诗销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则更和盘托出,无余蕴矣。所以东坡“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之语,即沧浪“不必太着题”之说也。东坡“新诗如弹丸”及“中有清圆句,铜丸飞柘弹”之语,即沧浪“造语贵圆”之说也。东坡“读破万卷诗愈美”,即沧浪“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之说也。东坡《读孟郊诗》“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即沧浪所谓“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之义也。人皆知沧浪论诗,反对苏、黄之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而孰知其论诗主旨正出东坡也哉!盖苏诗作风与其论诗宗旨,正相反背。东坡诗云:“乐天长短三千首,却爱韦郎五字诗。”论坡诗者,亦当作如是观,坡诗豪迈,其所以不脱子路未事夫子时气象者,盖皆由其才气累之。至其生平笃嗜,固别有归。其《答王定民》诗云:“五言今复拟苏州。”次《韵叶致远见赠》云:“一伎文章何足道,要言(一作“知”)摩诘是文殊。”微旨所在,盖亦可以窥见矣。明得斯义,则知东坡论诗所以亦拈出司空图“味在酸咸之外”之语(见《书黄子思诗集后》),而渡海以后复有《和陶》之作了。《沧浪》论诗,所以不满东坡者,以其“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实则此就坡诗言耳。东坡论诗,固已说过:“大木百围生远籁,朱弦三叹有遗音。”(《答仲屯田次韵》)

    此节自谓差能阐说苏氏论诗之旨,读者或不致以傅会病之。大抵东坡之学以得于庄子者为多,故论调亦最近于禅。这不仅其论诗如此,即论其他艺事亦莫不如是。如《书蒲永升画后》云:

    古今画水多作平远细流,其善者不过能为波头起伏,使人以手扪之,谓有洼隆。其品格,特与印板水纸争工拙于毫厘间耳。唐广明中处士孙位,始出新意,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其后蜀人黄筌、孙知微,皆得其笔法。始知微欲于大慈寺,寿宁院壁,作湖滩水石四堵,营度终岁,终不肯下笔。一日苍黄入寺,索笔墨甚急,奋袂如风,须臾而成,作输泻跳蹙之势汹汹欲崩屋也。知微死五十余年,成都蒲永升嗜酒放浪,性与画会,始作活水,得二孙本意。王公贵人或以势力使人辄嘻笑舍去,遇其欲画不择贵贱,顷刻而成。尝与予临寿宁院水,作二十四幅,每夏日挂之高堂素壁,即阴风袭人,毛发自立。永升今老矣,其画难得。世之识真者亦少。如往时董羽、近日常州戚氏,画水,世或传宝之。如此之流,可谓死水,未可与永升同年而语也。(《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六十)

    又《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云: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欲画者,急起从之,振衣直逐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稍纵即逝矣。(《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四十九)

    这两段都与庄子论艺之旨相同。故其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诗》云:“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惟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疑神。”(《苏文忠公诗集》二十九)

    第三目 黄庭坚

    山谷论诗,消极方面,重在识“病”,所谓“更能识诗家病,方是我眼中人”也(《次韵奉酬荆南签判向和卿六言》)。积极方面重在“法”,重在“律”,故又重在“眼”。如云:“无人知句法,秋月自澄江。”(《奉答谢公定与荣子邕论狄元规孙少述诗长韵》)如云:“秋来入诗律,陶谢不枝梧。”(《送顾子敦赴河东》)如云:“拾遗句中有眼。”(《赠高子勉》)均重在作法的讨论。所以曾季貍《艇斋诗话》云:“山谷诗妙天下,然自谓得句法于谢师厚,得用事于韩持国,此取诸人以为长也。”所以释德洪《冷斋夜话》(五)“荆公东坡句中眼”条亦引山谷语云:“学者不知此妙,语韵终不胜。”

    他既这样重在句法诗律,所以以诗为事,而工夫亦尽于诗内。其《赠高子勉》四首之一云:

    妙在和光同尘,事须钩深入神。听它下虎口著,我不为牛后人。

    其戛戛独造,迥不犹人之意可见。其《避暑李氏园诗》云:“题诗未有惊人句,会唤谪仙苏二来。”求其惊人,是他“下虎口著”的本领。其《次韵答高子勉诗》云:“寒炉余几火,灰里拨阴、何。”任渊注:“言作诗当深思苦求,方与古人相见也。”(《山谷诗集注》十六)又《次韵奉酬荆南签判向和卿六言》有云:“覆却万方无准,安排一字有神。”任渊注:“言不为物役,诗思乃凝于神也。(同上)”这又是所谓“钩深入神”的注脚。至其《再作答徐天隐诗》所谓“破的千古下,乃可泣曹、刘”,则又是“不为牛后人”的态度。张耒《读黄鲁直诗》云:“不践前人旧行迹,独惊斯世擅风流。”极得山谷真相。曾季貍《艇斋诗话》云:“山谷诗云,‘十度欲言九度休,万人丛中一人晓’,曾吉父云,‘此正山谷诗法也’,其说尽之。”此言亦极中肯。《许彦周诗话》引黄氏讥郭功父语谓“公做诗费许多气力做甚”。实则黄氏做诗,也是费过气力者。正因他这般费气力,所以才肯不惮烦地讲什么诗法和句律。

    然而他虽下虎口著,虽要惊人,要破的,而犹不致过偏于奇险。此则所谓“妙在和光同尘”也。其《和德孺五丈“之”字诗韵》所谓:

    且然聊尔耳,得也自知之。

    任渊注云:“诗意谓唱酬之作聊且遣兴,不必甚工,至其自得之妙,盖未易与俗人言也。”(《山谷诗集注》十九)则又是由艰深以归于自然。朱弁《风月堂诗话》谓“黄庭坚用昆体工夫,而造老杜浑成之地”,可谓窥见深际。

    他何以能用钩深入神的工夫而造和光同尘的妙境呢?则以其论诗主张本是如此的。他以为有的工夫在诗内,这是他所谓诗法,《冷斋夜话》(一)曾述山谷诗法云:

    山谷言诗意无穷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摹其意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这种方法即是化朽腐为神奇的方法。所以虽得之于深思苦求,而依旧能浑成自然。观其《再次韵杨明叔诗小序》所云:

    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如孙吴之兵;棘端可以破镞,如甘蝇、飞卫之射,此诗人之奇也。(《山谷诗集注》十二)

    这即是夺胎换骨法的原理之说明。这样,所以虽新而实故,虽奇险而实平正,虽生硬而实妥贴。昔人谓“山谷晚年诗皆是悟门”(见楼钥《攻愧集》七十《书张式子诗集后》),于此也未尝不有一些关系。我们须知“以俗为雅,以故为新”诸语,虽为东坡所言,却正是山谷的诗法。

    他又以为有的工夫更为诗外。《渔隐丛话》前集(四十七)引山谷说云:

    山谷云,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后来学诗者虽时有妙句,譬如合眼摸象,随所触体得一处。非不即是,要且不似,若开眼全体见之,合古人处不待取证也。

    又云,诗文不可凿空强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长篇须曲折三致意乃可成章。

    则又是超于诗法句律的见解。所以他的论诗只推崇杜甫、陶潜二人。其《赠高子勉诗》所谓:

    拾遗句中有眼,彭泽意在无弦。顾我今六十老,付公以二百年。

    实已逗露此意。于杜则学其法,于陶则又蕲得其超于法者。得于法而后工,超于法而后妙。他指出此二人即所以示其学诗宗主,此则所谓“付公以二百年”也。任渊注谓:“老杜之诗眼在句中,如彭泽之琴意在弦外。”(《山谷诗集注》十六)恐非是山谷原意。

    山谷论诗虽陶、杜并重,而晚年蕲向似乎更偏于陶。《津逮本山谷题跋》卷七《论诗条》云:

    谢康乐、庾义城之于诗,炉锺之功,不遗力也,然陶彭泽之墙数仞,谢庾未能窥者何哉?盖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尔。

    又山谷《宿旧彭泽怀陶令诗》云:

    空余诗语工,落笔九天上。向来非无人,此友独可尚。

    此友可尚,亦可知其蕲向之所在了。这个关系,正可看出后来江西诗人之论诗所以由“法”而转到“悟”的缘故。

    第四目 魏泰与叶梦得

    宋诗自欧阳、苏、黄以后最鲜韵味。《沧浪诗话》所谓“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云云,正是针对此种作风而言。当时诗坛与此种作风不甚相近者有王安石。故凡论诗不主苏、黄作风者,往往偏主韵味,而与欧阳、苏、黄异趣。这可以王安石一派为例。王安石《临川集》中虽无什么论诗主张,然稍后魏泰、叶梦得诸人实可为此派代表。

    魏泰为曾布妇弟,故与苏、黄不合,其所撰《临汉隐居诗话》,亦党熙宁而抑元祐。《四库总目提要》讥其“坚执门户之私甘与公议相左”,要亦不为无见。但平心论之,魏氏所言亦颇为中肯。宋诗流弊,确是如此,即使魏氏诚持门户之见,要亦足为当时针砭,成其一家之言。如云:

    诗者述事以寄情,事贵详,情贵隐。及乎感会于心,则情见乎词,此所以入人深也。如将盛气直述,更无余味,则感人也浅,乌能使其不知手舞足蹈,又况厚人伦、美教化、动天地、感鬼神乎?“桑之落矣,其黄而陨。”“瞻乌爰止,于谁之屋。”其言止于乌与桑尔!及缘事以审情,则不知涕之无从也。“采薜荔兮江中,搴芙蓉兮木末”,“沅有芷兮沣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之类,皆得诗人之意。至于魏晋南北朝乐府,虽未极淳,而亦能隐约意思,有足吟味之者。唐人亦多为乐府,若张籍、王建、元稹、白居易以此得名,其述情叙怨委曲周详,言尽意尽,更无余味。及其末也,或是诙谐,便使人发笑。此曾不足以宣讽塑之情,况欲使闻者感动而自戒乎?甚者或谲怪、或俚俗,所谓恶诗也,亦何足道哉!

    凡为诗当使挹之而源不穷,咀之而味愈长;至如永叔之诗,才力敏迈,句亦清健,但恨其少余味尔。

    诗主优柔感讽,不在逞豪放而致怒张也。老杜最善评诗,观其爱李白深矣,至称白则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又曰“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信斯言也,而观阴铿鲍照之诗,则知予所谓主优柔而不在豪放者,为不虚矣。

    此处所谓“味”,盖取古诗温柔敦厚,一唱三叹之义,犹与后世诗禅之说不尽相同。其与《沧浪诗话》同一论旨者,只在反对欧阳、苏、黄之敏迈豪放而已。

    其与魏泰相同不满苏、黄之诗,而进一步再以禅论诗者则为叶梦得。叶氏所撰《石林诗话》,其论诗宗旨与魏氏合,而意旨所归却最与沧浪为近。《四库提要》以其推重王安石者不一而足,遂谓“梦得出蔡京之门,而其婿章冲则章之孙,本为绍述馀党,故于公论大明之后尚阴抑元祐诸人”。实则此亦由于苏、王二氏诗的作风本是互异,故其论诗主张也不会相同,正不必牵涉到党争门户的方面。《石林诗话》云:

    欧阳文忠公诗始矫昆体,专以气格为主,故其言多平易疏畅。律诗意所到处,虽语有不伦亦不复问。而学之者往往遂失真,倾困倒廪无复余地。

    长篇最难。晋魏以前诗无过十韵者,盖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叙事倾尽为工。

    此即魏泰不主豪放之旨,也即沧浪所讥以才学为诗之意。又云:

    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徐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句之后,尝恨无复继者。韩退之笔力最为杰出,然每苦意与语俱尽。————《和裴晋公破蔡州回诗》所谓“将军旧压三司贵,相国新兼五等崇”,非不壮也,然意亦尽于此矣。不若刘禹锡《贺晋公留守东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州”,语远而体大也。

    此节亦近魏泰之旨;但与沧浪所谓“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未事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云云,为更相类似。明得此意,则知石林论诗所以推重安石而讥议欧、苏者亦自有因,固不仅门户之见了。

    且石林之于安石亦非一味推重者。如云:“王荆公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后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则知其所以推重安石者,正在其深婉不迫之趣,与其论诗宗旨有合耳。至如所谓: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言难者往往不悟。……自唐以后,既变以律体,固不能无拘窘,然苟大手笔,亦自不妨削锯于神志之问,斲轮于甘苦之外也。

    古今论诗者多矣,吾独爱汤惠休称谢灵运为“初日芙蕖”,沈约称王筠为“弹丸脱手”,两语最当人意。初日芙蕖,非人力所能为,而精彩华妙之意,自然见于造化之妙。灵运诸诗可以当此者亦无几。弹丸脱手,虽是输写便利,动无留碍,然其精圆快速,发之在手,筠亦未能尽也。然作诗审到此地,岂复更有余事。韩退之《赠张籍》云:“君诗多态度,霭霭春空云。”司空图记戴叔伦语云:“诗人之词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亦是形似之微妙者,但学者不能味其言耳。

    是则且较魏泰更进一步,而与沧浪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诠”及“透彻玲珑,不可凑拍”者实为同一意旨了。至如下文所引一节:

    禅宗论云间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为截断众流句,谓超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为函盖乾坤句,谓泯然皆契,无间可伺:其深浅以是为序。余尝戏为学子言:老杜诗亦有此三种语,但先后不同,“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函盖乾坤句;以“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浪句;以“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句。若有解此,当与渠同参。

    则更为沧浪以禅喻诗之所本了。

    第五目 韩驹与吴可

    韩驹诗,苏轼兄弟均比之储光羲。其学原出苏氏,故吕本中以列江西派中,驹殊不乐。(见《后村诗话》)吴可少亦以诗为苏轼、刘安世诸人鉴赏,故亦为苏学。吴可所著《藏海诗话》中,颇多与韩驹论诗之语,故二人论诗宗旨亦最相近似。

    吴可《藏海诗话》颇多申述东坡诗论之处,如“白鸥没浩荡”一条即出苏轼《志林》;“凡文章先华丽而后平淡”诸语,即东坡“绚烂之后归于平淡”之说;“以意为主,辅之以华丽,则中边皆甜”诸语,亦出东坡论陶诗中边皆甜之说。又案李之仪《姑溪题跋》有《跋吴思道诗》云:“东坡尝谓余曰,凡造语贵成就,成就则方能自名一家,如蚕作茧不留罅隙。吴子华、韩致光所以独高于唐末也。吴君诗咄咄逼近,时人未易接武,余虽未识其面,呻吟所传,感叹不已。”此与《藏海诗话》所云“唐末人诗虽格不高而有衰陋之气,然造语成就;今人诗多造语不成”者,正相映发。所以韩驹吴可之论诗,又可作为苏轼一派的主张。

    苏轼论诗已近禅悟。韩驹、吴可言之更明。吴驹《赠赵伯鱼诗》有云:

    学诗当如初学禅,未悟且遍参诸方。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陵阳先生诗》二)

    此与吴可《学诗诗》正同一论调。吴诗云:

    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

    学诗浑似学参禅,头上安头不足传。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气本冲天。

    学诗浑似学参禅,自古圆成有几联。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

    此诗见《诗人玉屑》卷一所引,不载吴氏《藏海居士集》中。当时龚相亦有《学诗诗》,盖和吴氏之作。《诗人玉屑》亦引之云:

    学诗浑似学参禅,悟了方知岁是年。点铁成金犹是妄,高山流水自依然。

    学诗浑似学参禅,语可安排意莫传。会意即超声律界,不须炼石补青天。

    学诗浑似学参禅,几许搜肠觅句联。欲识少陵奇绝处,初无言句与人传。

    是均以禅喻诗,开《沧浪诗话》之先声。《陵阳室中语》述韩氏语云:

    诗道如佛法,当分大乘小乘,邪魔外道,惟知者可以语此。(《诗人玉屑》卷五引)

    此则说得更为明显,知沧浪所论全是拾此牙慧。又吴可《藏海诗话》亦云:

    凡作诗如参禅,须有悟门。

    则知其论诗宗旨与方法本是如此。《四库总目提要》乃称其“每作不了了语,似乎禅家机锋颇不免于习气”,似亦非吴氏知己也。

    第六目 江西诗人

    江西诗人之诗论,又是山谷一派之绪馀,另成一个系统。曾季貍《艇斋诗话》有一节云:

    后山(陈师道)论诗说换骨,东湖(徐俯)论诗说中的,东莱(吕本中)论诗说活法,子苍(韩驹)论诗说饱参,入处虽不同,其实皆一关捩,要知非悟不可。

    这正是说明江西诗社中人的论诗主张。所以诸人均同一论调,同一关捩。盖自山谷《奉答谢公定诗》有云“自往见谢公,论诗得濠梁”,已重在“有所悟入”(见任渊注),则知传江西衣钵者,其论诗当然也重在“悟”了。

    兹先就陈师道言之。昔人称陈氏作诗重在苦吟,每偕及门登临得句,即急归卧一榻,以被蒙首,甚至其家婴儿孺子亦抱寄邻家,其精思苦吟如此。所以黄庭坚有“闭门觅句陈无己”之谑(《病起荆江亭即事》);又其《赠陈师道》诗亦有“陈侯学诗如学道,又似秋虫噫寒草,日晏肠鸣不俛眉,得意古人便忘老”诸语。当然的,陈氏的自咏绝句,更应有“此生精力尽于诗,末岁心存力且疲”之叹了。

    以他这样苦吟,故其所谓“换骨”云者,实即是火候到时的境界。其《答秦少章》诗云:

    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

    工夫深时,自然能换骨的。这虽以学仙为喻;但亦未尝不是禅宗的方法,所以说关捩全在一“悟”字。

    今世所传《后山诗话》,固不足信,然亦未尝不可于其中节取数语以窥其论诗宗旨。如所谓“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云云,正是西江派论诗主张。与其诗所谓“近世无高学,举俗爱许浑”者(《次韵苏公西湖观月听琴》)正是同一意思。所以我疑此书本是后山未曾写定之本,以出后人编次,遂不免增益窜乱耳。

    于次,再一言徐俯。徐氏论诗,《艇斋诗话》称其“论诗说中的”,今以未见《东湖集》,不知其说若何?但曾敏行《独醒杂志》有一节云:

    汪彦章为豫章幕官;一日会徐师川于南楼,问师川曰:“作诗法门当如何入?”师川答曰:“即此席间杯拌果蔬使令,以至目力所及,皆诗也。君但以意翦财之,驰骤约束触类而长,皆当如人意,切不可闭门合目作镌空妄实之想也。”颜章颔之。逾月复见师川曰:“自受教后,准此程度,一字亦道不成。”师川喜谓之曰:“君此后当能诗矣。”故彦章每谓人曰:“某作诗句法得之师川。”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四十九引《吕氏童蒙训》亦述徐氏语云:“诗岂论多少,只要道尽眼前景致耳。”正是此意。眼前景致本可入诗,不过他说得迷离恍惚,有如《怀麓堂诗话》所谓“宋人论诗高者如捕风捉影”之类,则不免堕于禅门习气而已。

    又《艇斋诗话》有一节云:

    东湖尝与予言,近世人学诗,止于苏、黄,又其上则有及老杜者,至六朝诗人皆无人窥见。若学诗而不知有选诗,是大车无,小车无。

    此意亦严羽所谓“取法乎上”的意思。时人论诗,本是各有自得之处。所以《艇斋诗话》又云:“山谷论诗多取楚词,东湖论诗多取选诗。”各人之所嗜虽不相同,要之都是陈师道之所谓“高学”,决不偏徇流俗之见的。因知《沧浪诗话》所谓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云云,也从江西馀唾得来。

    因其如此,所以江西诗人也都有一些自立的气概。即如徐氏虽为山谷之甥,并且也是江西派的诗,但他磊落不群之气,终不肯屈居人下。所以晚年有人称其源自山谷者,他不以为然,答以小启云:“涪翁之妙天下,君其问之水滨;斯道之大域中,我独知之濠上。”(见赵《林子》卷一)其于山谷犹且如此,何况余子!所以《吕氏童蒙训》又云:“徐师川言作诗自立意,不可蹈袭前人。”(《渔隐丛话》前集三十七引)这是江西诗人所共持的态度。黄山谷云:“听它下虎口著,我不为牛后人。”江西诗人持奉这种信条,安得不愈变而愈离其宗。我所以谓《沧浪诗话》虽似针对江西诗派而发,实际上也未尝不深受江西诗人的影响。

    最后,再一言吕本中之所谓“活法”。吕氏关于论诗之著凡有三种:一为《江西诗社宗派图》,以选集而兼论评,这是江西诗人的总集;一为《紫薇诗话》,则论诗而及事者为多,又为江西诗人的小传,或遗闻轶事的记载;其又一则为《吕氏童蒙训》,其论诗主张,大率在是,是又可作为江西诗人之诗论观。

    不过因此书本为家塾训课之本,故一方面论为诗文之法,一方面又论为人之法。而且本中本是北宋故家,及见元祐遗老,师友传授,具有渊源,故言理学则折衷二程,论诗文则取法苏、黄。他在政和、宣和之间只与王氏之学立异,而于元祐程苏之学则不复分别。所以是书虽多论诗主张而不全是论诗。而且今传各本《童蒙训》,均无论诗文之语,盖又是朱学盛行以后,欲严洛、蜀之辨而加以汰除者。明叶盛《菉竹堂书目》卷四,有《童蒙诗训》一册,又杨士奇等所编之《文渊阁书目》卷十亦有之,注云阙。均以列入宋人诗话中间,当即为《童蒙训》中之论诗者。不知此果宋人分编之本,抑为后人掇拾之本,已不可考。现在只就《苕溪渔隐丛话》所引者考之以见其一斑。

    吕氏论诗重在悟入。《童蒙训》云:

    作文必要悟入处;悟入必自工夫中来,非侥幸可得也。如老苏之于文,鲁直之于诗,盖尽此理也。

    所以《紫薇诗话》自述答晁叔用语云:“只熟便是精妙处。”熟,即活法,即工夫,即悟。又其《与曾吉甫论诗第一帖》云:

    《楚词》、杜、黄固法度所在,然不若遍考精取,悉为吾用,则恣态横生,不窘一律矣。如东坡、太白诗,虽规摹广大,学者难依,然读之使人敢道,澡雪滞思,无穷苦艰难之状,亦一助也。要之此事须令有所悟入,则自然越度诸子。悟入之理,正在工夫勤惰间耳。如张长史见公孙大娘舞剑,顿悟笔法。如张者专意此事,未尝少忘胸中,故能遇事有得,遂造神妙。使他人观舞剑,有何干涉!

    又其序《诗社宗派图》亦谓:“诗有活法,若灵均自得,忽然有入,然后惟意所出,万变不穷。”都近禅门话头。盖江西派论诗虽好论诗法而能不泥于法。吕氏《与曾吉甫论诗第二帖》云:

    欲波澜之阔,先须于规摹令大,涵养吾气,而后可。规摹既大,波澜自阔;少加治择,功已倍于古矣。试取东坡黄州已后诗,如种松医眼之类,及杜子美歌行及长韵近体诗看便可见,若未如此,而事治择,恐易就而难远也。退之云:“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则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皆宜。”如此则知所以为文矣。曹子建《七哀诗》之类,宏大深远,非后作诗者所能及,此盖未始有意于言语之间也。近世江西之学者,虽左规右矩,不遗余力,而往往不知出此,故百尺竿头不能更进一步,亦失山谷之旨也。

    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便能有所悟。悟入之法,或自工夫中来,此即陈师道所谓“时至骨自换”之说,或自遍考中来,即韩驹所谓“未悟且遍参诸方”之意。如《童蒙训》云:

    前人文章各自一种句法:如老杜“君今起施春江流,予亦沙边具小舟”,“同心不灭骨肉亲,每语见许文章伯”,如此之类,老杜句法也。东坡“秋水今几竿”之类自是东坡句法。鲁直“夏扇日在摇,行乐亦云聊”,此鲁直句法也。学者若能遍考前作,自然度越流辈。(《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引)(5)

    此即遍参之意。大抵江西一派是由人巧之极以臻天然者,故由夺胎换骨之说可以一变而为悟入之论,由遍参之法可以归到自得之境。后来杨万里、陆游之诗从江西派入而不从江西派出,后来严羽《沧浪诗话》反对苏、黄而论诗之语转多拾江西余唾,盖均由此。我们只看《渔隐丛话》前集十五所引《童蒙训》云:

    浩然诗:“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但详看此等语,自然高远。

    这不就是后来神韵派的论调吗?范温《潜溪诗眼》云:“山谷言学者若不见古人用意处,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远。学者先以识为主,禅家所谓正法眼,直须具此眼目,方可入道。”(《苕溪渔隐丛话》前集五引)则知沧浪论诗主识,正从江西诗人“遍参”一语得来。

    第三节 道学家之诗论

    第一目 张载

    我们论到道学家之诗论先须注意到几个特殊之点:(1)不重在作诗而重在知诗或论诗。(2)其于作诗亦不重雕琢而重在自然。(3)其于知诗论诗又不重在作法,不泥于体制,而重在原理的根本的探索。这三点是道学家对于诗的态度。所以有时推到极端,也不作诗,也不论诗,而重在用诗。

    北宋时,张载、邵雍与二程恰恰可以代表这三方面。张载重在知诗,二程主于用诗,而邵雍则不废吟咏,所以又颇论及作诗的态度。

    知诗之说,大抵出于孟子论诗之绪馀,固然不是当时道学家的特见。然而道学家亦颇能发挥,颇能补充。孟子说:“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谓得之。”这种说法,经汉人一用,便成为穿凿附会。他们以为惟委曲解诗,才为以意逆志。这不能不说是汉儒的错误。宋人解诗与汉儒异,但其所用的方法,也仍是孟子以意逆志的方法。用同样的方法,而有不同的结果,这又是什么原因呢?这在张载《经学理窟》(一)“诗书”条中说得好:

    古之能知诗者,惟孟子为以意逆志也。夫诗之志至平易,不必为艰险求之。今以艰险求诗,则已丧其本心,何由见诗!

    原来汉、宋儒者的解诗,同样用以意逆志的方法,不过一则艰险求之,一则平易求之而已。汉人以艰险求诗,所以多穿凿;宋儒以平易求诗,所以又一反汉人的见解。说是凿空,同样的是凿空。后来清儒只知扬汉抑宋,于汉人所说则阐扬之不遗余力,而巧为圆谎;于宋人所言则排斥之不遗余力,而诋为臆说,真不免是知其一未知其二了。真不能惊诧于泥古之见之入人之深了。

    孟子又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这些话经汉人一用,于是有《诗谱》。《诗谱》说明诗的时地关系,本没有什么坏处,可是《诗谱》的根据,是在于《诗序》,《诗序》所言既未能尽信,则《诗谱》所说,虽欲求知源流清浊之所处与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恐亦不免错误了。宋人解诗虽也用同样的方法,便不是这般拘泥求之。他说得很通达。他只言其大概而不凿指事实,所以较鲜流弊。张载《经学理窟》(二)“礼乐”条中有云:

    郑卫之音自古以为邪淫之乐,何也?盖郑卫之地滨大河沙,地土不厚,其间人自然气轻浮;其地土苦不费耕耨,物亦能生,故其人偷脱怠惰弛慢颓靡。其人情如此,其声音同之。故闻其乐能使人如此懈慢。其地平下,其间人自然意气柔弱怠堕,其土足以生。古所谓息土之民不才者也。

    他从一般人的禀赋方面说,他从一般人的气质方面说。以环境论诗,以气质论世,当然不会有汉儒穿凿之弊了。

    第二目 邵雍

    道学家大率不甚为诗,其能为诗者惟有邵雍。邵氏所著有《伊川击壤集》。其《自序》云:

    《击壤集》,伊川翁自乐之诗也。非唯自乐,又能乐时与万物之自得也。

    这正说明他作诗的态度。所以他论诗的标准也是如此。他继续言之云:

    伊川翁曰,子夏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声成其文而谓之音。是知怀其时则谓之志,感其物则谓之情;发其志则谓之言,扬其情则谓之声;言成章则谓之诗,声成文则谓之音:然后闻其诗,听其音,则人之志情可知之矣。

    此数语中阐说“诗”与“音”的区分,及“志”与“诗”或“情”与“音”的关系,都是值得注意的。由于他说明“志”与“时”的关系,故其论诗重在写其自我;由其说明“情”与“物”的关系,故其论诗又重在写其自得。

    他的论诗大旨,不外于《诗大序》一篇所言。其《论诗吟》云:“何故谓之诗?诗者言其志。既用言成章,遂道心中事。”《谈诗吟》云:“诗者人之志,非诗志莫传。”《诗画吟》云:“诗者人之志,言者心之声。志因言以发,声因律而成。”这与《诗序》所谓“志之所之”云云,没有多大分别。但是他的重要,却正在于此。他能够根据《诗序》而加以组织的系统的说明。他能够化朽腐为神奇,把陈陈相因的老生常谈,一变而为他自己的诗论,为他当时新起的道学家的诗论。这便是值得注意的了。他以为

    他分别两项说明其关系,这已与《诗大序》所言不尽相同了。因为他分为两项说明,所以他也提出了两个重要的观点:第一点,是说明了“志”与“时”的关系。“诗言志”,这是一句老话,尽人知之亦尽人能言之。但是所谓“志”是什么?则又人异其说,正同人异其志一样。袁枚标榜性灵之说,亦以“诗言志”一语为宗旨,可知言志之旨虽同,而内容意趣却可随各人解释的观点而不同。道学家之阐说“诗言志”一语,当然不会同于袁枚一流之诗人的见解。至其所由不同之故,则邵氏《自序》中说得很明晰。《诗大序》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这即是“言志”一语之绝妙解释,而亦是道学家与诗人所共守的信条。但是如何可使情动于中呢?他以为其要有二,即是“身也时也。谓身则一己之休戚也,谓时则一时之否泰也。一身之休戚则不过贫富贵贱而已;一时之否泰则在夫兴废治乱者焉”。所以本于一身之休戚而为言者,只不过发抒个人的牢骚,或写其浪漫愉佚的生活。其情均未能尽轨于正。即有论到一时之否泰者,亦不过是一己爱憎之私而不足以为天下是非之公。所以他说“怀其时则谓之志”,重在时的方面,便可较鲜这些流弊了。所以他又说:“近世诗人穷戚则职于怨憝,荣达则专于淫佚。身之休戚发于喜怒,时之否泰出于爱恶,殊不以天下大义而为言者,故其诗大率溺于情好也。”这才可见出诗人和道学家之不同。仅以身的关系发其志而为言者,是发乎情而止乎情。以天下大义而为言者,则情出于时而悉归于正,此则所谓发乎情而止乎礼义也。这才是《诗大序》“发乎情止乎礼义”一语绝妙的注脚、绝妙的阐说。

    第二点是说明了“情”与“物”的关系,他再追究到何以一般诗人要溺于情好呢?情好是不是应当捐弃或避之如蛇蝎呢?他则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喻,而以为:

    噫!情之溺人也甚于水。古者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覆载在水也,不在人也。载则为利,覆则为害,是利害在人也,不在水也。不知覆载能使人有利害邪?利害能使水有覆载邪?二者之间必有处焉。就如人能踏水,非水能踏人也。然而有称善踏者,未始不为水之所害。人若外利,而踏水之情,亦由人之情也。若利内而踏水,利而坏之,患立至于前,又何必分乎人焉水焉,其伤性害命一也。

    性者,道之形体也;性伤则道从之矣。心者,性之郛郭也;心伤则性亦从之矣。身者,心之区宇也;身伤则心亦从之矣。物者,身之舟车也;物伤则身亦从之矣。是知以道观性,以性观心,以心观身,以身观物,治则治矣,然犹未离乎害者也。不若以道观道,以性观性,以心观心,以身观身,以物观物,则虽欲相伤,其可得乎?若然,则以家观家,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亦从而可知之矣。

    他提出了“以道观道,以性观性,以心观心,以身观身,以物观物”的方法,则两不相伤,情累都忘,更何溺于情好之足虑!这才是道学家修养之极诣,而同时也是诗人所需的修养之极诣。尤其道学家的诗人所应持的态度。

    由第一点言,故其论诗重在写其自我;由第二点言,故其论诗又重在写其自得。其《无苦吟》一首中云:“行笔因调性,成诗为写心。诗扬心造化,笔发性园林。”(《伊川击壤集》十七)于抒写自我中有自得之趣。其《闲吟》诗又云:“忽忽闲拈笔,时时乐性灵。何尝无对景,未始便忘情。句会飘然得,诗因偶尔成,天机难状处,一点自分明。”(《伊川击壤集》四)于抒写自得中也自有自我存在。故其作诗的态度,是:

    尧夫非是爱吟诗,诗是尧夫自得时。风露清时收翠润,山川秀处摘新奇。揄扬物性多存体,拂掠人情薄用辞。遗味正宜涵泳处,尧夫非是爱吟诗。(《首尾吟》)

    盖诗人以诗累情,而他则以诗适情;道学家重道废诗,而他则重道而不废诗。以诗累情,所以只惟声律词藻之是求,而性灵兴趣便索然了。重道废诗,所以以诗为闲言语,而道妙既无由阐写,道体亦无从形容了,所以他说:

    所未忘者独有诗在焉:然而虽曰未忘,其实亦若忘之矣。何者?谓其所作异人之所作也。所作不限声律,不沿爱恶,不立固必,不希名誉,如鉴之应形,如钟之应声。其或经道之余,因静照物,因时起志,因物寓言,因志发咏,因言成诗,因咏成声,因诗成音。是故哀而未尝伤,乐而未尝淫,虽曰吟咏情性,曾何累于情哉!

    钟鼓乐也,玉帛礼也,与其嗜钟鼓玉帛,则斯言也不能无陋矣。必欲废钟鼓玉帛,则其如礼乐何。人谓风雅之道行于古而不行于今,殆非通论,牵手一身而为言者也。(《击壤集自序》)

    因此,他的态度是“亦不多吟亦不少吟,亦不不吟亦不必吟”(《答傅钦之》)的。其《言默吟》一首说得更为明白。他说:

    当默用言言是垢,当言任默默为尘。当言当默都无任,尘垢何由得到身。

    道学家不吟,其病在当言任默;诗人必吟,其病在当默用言。所以他是诗人中的道学家,道学家中的诗人。我尝谓宋代的古文家,虽论文主道而未尝不通于言志;宋代的道学家虽论诗言志而也未尝不偏于载道。苏轼是前一种最适当的例,而邵雍便是后一种最适当的例。

    邵氏《首尾吟》中又有云:

    尧夫非是爱吟诗,诗是尧夫乐物时。天地精英都已得,鬼神情状又能知。陶真意向辞中见,借论言从物外移。始信诗能通造化,尧夫非是爱吟诗。

    尧夫非是爱吟诗,诗是尧夫可爱时。已着意时仍着意,未加辞处与加辞。物皆有理我何者,天且不言人代之。代了天工无限说,尧夫非是爱吟诗。

    诗能通造化,诗能代天工,这是向来诗人所不敢如此大言的。其《诗酒吟》云:“鬼神情状将诗写,造化功夫用酒传。传写不干诗酒事,若无诗酒又难言。”

    第三目 二程及其门人

    道学家之论诗,至二程可谓偏于极端了。他们是主张不欲作诗的。程颐云:

    某素不作诗,亦非是禁止不作,但不欲为此闲言语。且如今言能诗无如杜甫,如云“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如此闲言语道出做甚!某所以不常作诗。(《二程遗书》十八)

    至其所以不欲作诗之故,亦与其不欲用力于文章一样。他说:

    学时须是用功,方合诗人格。既用功甚妨事。古人诗云“吟成五个字,用破一生心”;又谓“可惜一生心,用在五字上”。此言甚当。

    则知其对于作诗作文,均以玩物丧志视之。邵雍是为诗而不守诗人的格,二程是因为要守诗人的格而不为诗。

    不过,他们虽不作诗而颇能认识诗的性质。正因他们对于诗的性质认识清楚,所以才能善于用诗。《伊川经说》卷三有云:

    诗者言之述也,言之不足而长言之,咏歌之所由兴也。其发于诚感之深,至于不知手之舞足之蹈,故其入于人也亦深,至可以动天地感鬼神。

    这虽即是《诗大序》中的老话,但对于诗的性质和功能,却说得正着。盖道学家尽管不作诗,而于诗却体会有得。《程氏外书》(十二)引《上蔡语录》云:

    伯醇常谈诗,并不下一字训诂,有时只转却一两字点掇地念过,便教人省悟。又曰古人所以贵亲炙之也。

    明道先生善言诗。他又浑不曾章解句释,但优游玩味吟哦上下,便使人有得处。

    以这种玩味的读法,当然能别有会心了。昔人只是泥于词句,故其读诗与用诗,至多亦不过是断章取义。但在道学家则是用“兴于诗”的方法以读诗者,所以能取欣赏的态度,体会有得了。

    不过道学家之读诗与一般人之纯取欣赏的态度者犹有一些分别。这个关系即因道学家的态度始终不离尚用的观念之故。《近思录》(三)载程颐语云:

    今人不会读书。如“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须是未读诗时,不达于政,不能专对,既读诗后,便达于政,能专对四方,始是读书。“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须是未读诗时如面墙;到读了后便不面墙,方是有验。

    他处处要得到“兴”的结果,而且要得到“兴”的良好的结果,故其论诗亦始终离不开一个“善”字。程颢云:

    学之兴起莫先于诗。诗有美刺,歌诵之以知善恶治乱兴废。(《二程遗书》十一)

    程颐云:

    兴于诗是兴起人善意,汪洋浩大皆是此意。

    游酢《论语杂解》之解“兴于诗”章云:

    兴于诗,言学诗者可以感发于善心也。如观《天保》之诗,则君臣之义修矣;观《棠棣》之诗,则兄弟之爱笃矣;观《伐木》之诗,则朋友之交亲矣;观《关雎》、《鹊巢》之风,则夫妇之经正矣。昔王裒有至性,而弟子至于废讲《蓼莪》,则诗之兴发善心,于此可见矣。而以考其言之文为兴于诗,则所求于诗者外矣;非所谓可以兴也。然则“不学诗无以言”,何也?盖诗之情出于温柔敦厚,而其言如之。言者心声也,不得其心,斯不得于言矣。仲尼之教伯鱼,固将使之兴于诗,而得诗人之志也。得其心斯得其所以言而出言有章矣。岂徒考其文而已哉!

    均是着眼在“善”的方面。所以最后归宿,是要人的诗化。程颐云:

    兴于诗者,吟咏性情涵畅道德之中而歆动之,有“吾与点也”气象。(《程氏外书》三)

    程颢云:

    学者不可不看诗。看诗便使人长一格价。(《近思录》三)

    这才尽“兴”的能事。这才到善于用诗的最高点。

    道学家之诗论所以常为后人————尤其在近世————所诟病者,大概是在这一点。然而道学家所取的玩味欣赏的态度,尽管偏于用,主于善,毕竟也有相当的成功。

    其一,在解义。《伊川经说》(三)《诗解》云:

    古人之学由诗而兴,后世老师宿儒尚不知诗义,后学岂能兴起乎?世之能诵三百篇者多矣!果能达政专对乎?是后之人未尝知诗也。

    诗义不明则不能使人兴起,于是才感到解义之必要。而一方面体会有得,也自觉别有新义,不得不举以示人。于是一般道学家遂纷纷别撰诗说,而宋儒说诗遂与汉儒异趣了。此后至朱子之《诗集传》而集其大成,成为解诗之别一派,不可谓不是这种主张有以促成之。

    其又一,在合乐。《近思录》(十一)录二程语云:

    明道曰,教人未见意趣必不乐学,欲且教之歌舞。如古诗三百篇皆古人作之。如《关雎》之类,正家之始,故用之乡人,用之邦国,日使人闻之,此等诗其言简奥,今人未易晓,欲别作诗略言教童子洒扫应对事长之节,令朝夕歌之,似当有助。

    伊川曰,天下有多少才,只为道不明于天下,故不得有所成就。且古者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如今人怎生会得!古人于诗,如今人歌曲一般,虽闾巷童稚,皆习闻其说而晓其义,故能兴起于诗。后世老师宿儒尚不能晓其义,怎生教得学者!是不得兴于诗也。古礼既废,人伦不明,以至治家皆无法度,是不得立于礼也。古人有歌咏以养其性情,声音以养其耳目,舞蹈以养其血脉,今皆无之,是不得成于乐也。

    他们都有诗乐离析之憾。本来由于音乐的变迁,在后头实在没法使古诗复有歌唱的可能。但因注意到这一点,自然能使(1)诗之通俗化;————对于古诗则解其义,对于当时的诗则使成浅近易晓的歌曲。(2)诗之歌化;————采用古诗应用的方法,使之歌咏以养其性情。这均是用诗的极妙方法,后来明朝人的论戏,看作有关教化的事务,即是从这种见解来的。

    ————————————————————————————————————————

    (1) 李东阳《怀麓堂诗话》:“唐人不言诗法,诗法多出宋,而宋人于诗无所得。”吴乔《围炉诗话》(五):“唐人工于诗而诗话少,宋人不工诗而诗话多。所说常在字句间。”袁枚《随园诗话》(八):“宋人之诗可存,宋人之话可废。”

    (2) 案《渔隐丛话》所引原序题宣和五年十一月朔,且有“不愿行于时也”之语。今所传抄本虽有序,题绍兴辛巳长至日,其文亦嫌自许过甚,疑出后人增易。

    (3) 盖较抄本少寄赠门中、下二卷。

    (4) 可参阅第三章一节“金针诗格”条。

    (5) 按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二称吕居仁云“学诗须熟看老杜、苏、黄,亦先见体式,然后遍考他诗,自然工夫度越过人”。盖即此节而易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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