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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少年應舉,筆放墨飽,一洗俗爛,人驚其頡頏眉山,不知汪洋跌盪,得之莊周者爲多。壯而其學大成,每爲文章,一以古人爲繩尺,蓋柳子厚之論,所謂旁推交通以爲之文者,其他可知也。“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穀梁》以厲其氣,參之太史以著其潔。”其暢也,其厲也,其潔也,學者舉不能知,而先生獨深知而自得之,鉤摘搜獼,與古人參會於豪茫杪忽之間。(《震川先生文集序》) [3]

    竟陵一派既興,攘公安之席而代之,牧齋作《劉司空詩集序》時,對於鍾、譚已有譙呵,《列朝詩集·鍾惺小傳》更加抨擊,如云:

    當其創獲之初,亦嘗覃思苦心,尋味古人之微言奥旨,少有一知半見,掠影希光,以求絶出於時俗。久之見日益僻,膽日益粗,舉古人之高文大篇,鋪陳排比者,以爲繁蕪熟爛,胥欲掃而刊之,而惟其僻見之是師。其所謂深幽孤峭,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獨君之冥語,如夢而入鼠穴,如幻而之鬼國,浸淫三十餘年,風移俗易,滔滔不反。

    牧齋對於文學批評之原理,大抵論詩者較多於論文,而其言亦較精。論文者則以論史家著作爲多,其言見於《再答杜蒼略書》 [4] 。至其論詩,語極精悍,大要在於截斷衆流,搜討古人之窟穴。《再與嚴武伯論詩書》云:

    今之論詩者,亦知評量格律,講求聲病,搰搰焉以爲能事,由古人觀之,所謂口耳之間兼寸耳。人以兩輪卷葉爲耳,亦知有大人之耳,張兩耳以爲市,人以時會其上乎?人以一尺口齒爲面,亦知有無首之民,乳爲目,臍爲口,操干戚而舞乎?今之論詩,循聲響尺尺而寸寸者,兩輪之耳,一尺之面也。古人之詩,海涵地負,條風凱風,出納于寸管之中,大人之耳市,刑天之臍口也。今人窮老于詩,歐絲泣珠,沾沾焉以爲有得而自喜,知盡能索,終不出兩輪尺面之間,不已遼乎?

    耳市臍口,語頗詼詭,然詩之爲物,當然不僅在格律聲病,尺尺寸寸之中,牧齋不誤也。更進而求詩之所在,牧齋則曰:

    今之譚詩者,必曰:“某杜某李,某沈某宋,某元白。”其甚者則曰:“兼諸人而有之。”此非知詩者也。詩者志之所之也,陶冶性靈,流連景物,各言其所欲言者而已。如人之有眉目焉,或清而揚,或深而秀,分寸之間而標緻各異,豈可以比而同之也哉?沈不必似宋也,元不必似白也,有沈、宋又有陳杜也,有李、杜又有高、岑,有王、孟也,有元、白又有劉、韓也,各不相似,各不相兼也。(《范璽卿詩集序》)

    此言僅謂各家言其所欲言,而於詩本之説尚未明,至其《周元亮賴古堂合刻序》,始暢言之:

    古之爲詩者有本焉。《國風》之好色,《小雅》之怨誹,《離騷》之疾痛叫呼,結轖于君臣夫婦朋友之間,而發作於身世逼側、時命連蹇之會,夢而噩,病而吟,舂歌而溺笑,皆是物也,故曰有本。唐之李、杜,光焰萬丈,人皆知之,放而爲昌黎,達而爲樂天,麗而爲義山,譎而爲長吉,窮而爲昭諫,詭詼兀傲而爲盧仝、劉叉,莫不有物焉,魁壘耿介,槎枒於肺腑,擊撞於胸臆,故其言之也不慚,而其流傳也至於歷劫而不朽。今之爲詩,本之則無,徒以詞章聲病,比量於尺幅之間,如春花之爛發,如秋水之時至,風怒霜殺,索然不見其所有,而舉世咸以此相誇相命,豈不末哉?

    牧齋之説,得之震川之門人,得之于湯義仍,得之于袁小修,而融會貫通,大振力出,則又有其自己之見解在,大率以攻擊前後七子之論爲骨幹,以詩外有詩之説爲精神。明人持論,龐雜紛紜,至牧齋而得一結束,如水赴壑,不可忽也。 [5]

    * * *

    [1] 1933年講義自批:“此言誤,牧齋與小修交在萬曆三十七年(見《游居柿録》二五五),中郎下世在三十八年(見同書四一〇)。”

    [2] 1932年講義下云:“稱其文字有得於《華嚴經》,事理法界,開遮湧現,無門庭,無牆壁,無差擇,無擬議,世諦文字固已蕩無纖塵,又何自而窺其淺深,議其工拙。語極透闢。”

    [3] 1932年講義下云:“牧齋早歲服膺元美,前已論及,迨中歲以後,議論一變。《答唐汝諤論文書》,謂弇州之詩,無體不具,求其名章秀句,可諷可傳者,一卷之中,不得一二,其於文卑靡冗雜,無一篇不偭背古人規矩。其規摹左史,不出字句,而字句之譌謬者,累累盈帙。此言貶斥元美甚矣。又牧齋創爲元美晚年定論之説,見《列朝詩集》王世貞小傳,及《答唐汝諤論文書》《安雅堂集序》等,直使李、王一派,無反喙之餘地,其言具見匠心。”

    [4] 1932年講義此下録《再答杜蒼略書》:“讀班、馬之書,辨論其同异,同當知其大段落大關鍵來龍何處,結局何處,手中有手,眼中有眼,一字一句,龍脉歷然。又當知太史公所以上下五千年,縱横獨絶者在何處,班孟堅所以整齊《史記》之文,而瞠乎其後不可幾及者,又在何處。《尚書》《左氏》《國策》,太史公之粉本,捨此而求之,見太史公之面目焉。此真《史記》也。天漢以前之史,孟堅之粉本也,後此而求之,見孟堅之面目焉,此真《漢書》也。由二史而求之,千古之史法在焉,千古之文法在焉。”

    [5] 1932年講義後云:“要之明代人論詩文,往往有一真字之憧憬,往來于胸中,故空同自序謂真詩在民間,因自慊其詩之非真,中郎亦自謂當代無文字,閭里有真詩。乃至鍾伯敬序《詩歸》,謂當求古人真詩所在,語亦不謬。牧齋之言,夢噩病吟,舂歌溺笑,與空同之説合。自此詩文貴真之一點論之,非獨牧齋不誤,空同、中郎、伯敬皆不誤也。自其相同者而言之,此種求真之精神,實彌漫於明代之文壇。空同求真而不得,則贋爲古體以求之;中郎求真而不得,則貌爲俚俗以求之;伯敬求真而不得,則探幽歷險以求之。其求之之道不必正,而所求之道無可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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