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爱看小说网 www.izxs.net,最快更新国学文选类纂最新章节!

    子学之部

    丙集叙目

    《庄子·天下篇》

    太史公谈《论六家要指》

    刘孚京《诸子论甲》(儒家)

    陈三立《读荀子》

    刘孚京《诸子论乙》(道家)

    陈三立《老子注序》

    章炳麟《庄子〈齐物论〉释序》

    陈三立《读列子》

    谢无量《韩非叙略》

    孙诒让《墨子间诂序》

    戴望《汪仲伊〈握奇图解〉序》

    姚鼐《读〈司马法〉〈六韬〉〈孙子〉》

    汪中《吕氏春秋序》

    梅曾亮《淮南子书后》

    右文十一家,所以辨章子学之源者也。昔南皮张之洞教学者,穷经之后,继以读子;谓“子有益于经者三:一证佐事实,一证补诸经佚文讹文,一兼通古训古音韵。然此犹浅之乎言诸子也。大抵天地间人情物理,下至猥琐纤末之事,经所不能尽者,子部无不有之;其趣妙处,较之经史,尤易引人入胜。故不读子,不知瓦砾糠粃,无非至道。不读子,不知文章变化,无可端倪也。”见《轩语》。然读子书,不可不知诸子之所自起与其宗旨以尽其流别。今录《庄子·天下篇》,所以明诸子之自起。录太史公谈《论六家要旨》,所以明诸子之宗旨。而录刘孚京《诸子论》以下八家,则所以尽诸子之流别也,然而有未尽者,请得而拾其阙遗焉;班固《汉书·艺文志》著录诸子十家曰: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家;而许为可观者,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九家而已。然余观纵横一家,仅苏秦、张仪数人,恃其利口捷给,捭阖短长,游说王公大人,以取一时富贵,夸诞无学,固与远西之雄辩家绝殊。而杂家之学,兼儒墨,合名法,宗旨不纯,又奚名家?盖家则不杂,杂则非家,未可兼而称之也。至农家者流,播百谷,劝耕桑以足衣食;樊迟请学稼,疑汲其流,然孔子斥之曰“小人哉!”见《论语·子路第十三》。孟子时,有为并耕之说者许行,自托于神农之言,《孟子·滕文公上》。然其书不概见,则卑之无甚高论矣。宁只小说者流之媲于小道,泥于致远也。然则诸子十家,可观者惟儒、道、阴阳、法、名、墨六家而已。而儒与道德二者,尤为一切学术之所宗焉。余读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赞:“申子卑卑,施之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则是申、韩法术之学,原于道德也。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而为法术之所自出。余读《尹文子》之言曰:“道不足以治,则用法。法不足以治,则用术。术不足以治,则用权。权不足以治,则用势。势用则反权。权用则反术。术用则反法。法用则反道。道用则无为而自治。故穷则徼终;徼终则反始;始终相袭,无穷极也。”见《尹文子·大道上》。则是法术出于道,又反入于道,始卒若环,莫得其伦也。然则申、韩之原道德,特以不同形相禅耳!申不害之学,原于道德之意,而主刑名,以名责实,尊君卑臣。其佚文曰:“名者,天地之纲,圣人之符,张天地之纲,用圣人之符,则万物之情无所逃之。故善为主者倚于愚,立于不盈,设于不敢,藏于无事,窜端匿迹,示天下无为;是以近者亲之,远者怀之。示人有馀者,人夺之。示人不足者,人与之。刚者折,危者覆;动者摇,静者安。名自正也,事自定也,是以有道者自名而正之,随事而定之也。”见《群书治要》引《大体篇》。著书二篇,号曰《申子》;相韩昭侯十五年,国治兵强,无侵韩者。申子言术,而卫鞅为法。法者,人臣之所师;而术者,人主之所执。法者,赏存乎慎法,罚加乎奸令,编著之圆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课实,藏之于胸中,以偶万端而潜御群臣者也。详见《韩非子·定法第四十三》。故术不欲见,而法莫如显。术用在潜,而法行以信。卫鞅之书曰:“吏民知民知法令也,故吏不敢以非法遇民,民不敢犯法以干法官也。故圣人为法,必使之明白易知。”见《商君书·定分第二十六》。此“法莫如显”之说也。又曰:“国皆有法而无使法必行之法。国皆有禁奸邪刑盗贼之法,而无使奸邪盗贼必得之法。圣人有必信之性,又有使天下不得不信之法。”见《商君书·画策第十八》。“此法行以信”之说也。秦孝公善其言,用为相,变法更令,传《商君书》二十九篇,亡者五篇。顾韩非患卫鞅之无术,而又病申子未尽法;于是综法术道德,著书五十五篇。其言曰:“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原,治纪以知善败之端,故虚静以待令,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有言者自为名,有事者自为形。形名参同,君乃无事焉,归之其情;故曰‘君无见其所欲’。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虚静无事,以暗见疵。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知其言以往,勿变勿更,以参合阅焉。官有一人,勿令通言,则万物皆尽。函掩其迹,匿其端,下不能原。去其知,绝其能,下不能意。”见《韩非子·主道第五》。此所以明术也。又曰:“十仞之城,楼季勿能踰者,峭也。千仞之山,跛牂易牧者,夷也。故明王峭其法而严其刑也。布帛寻常,庸人不释。烁金百镒,盗贼不掇。不必害,则不释寻常。必害手,则不掇百镒。故明主必其诛也。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故,使民知之。故主施赏不迁。行诛无赦。”见《韩非子·五蠹第四十九》。此所以饬法也。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然道德者,术之所自出。而为法者,道之所不许。何以明其然?老子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见《道德经》第七十四章。太史公《酷吏列传》亦引《老子书》“法令滋章,盗贼多有”之说,而云“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然则为法者,道之所不许。此太史公列传所为别署商君而不以同于申、韩。次之老庄之后者也。惟老庄兼综有名无名,阐道于玄;而申不害贵名之正,韩非亦言“刑名参同”龂龂焉致谨于名,斯所以异耳!《汉书·艺文志》载“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而礼者,儒之所特重。孔子论治人情礼之不可以已。见《礼记·礼运第九》。晏婴讥孔子盛容饰,繁登隆之礼,见《史记·孔子世家第十七》。而太史公谈亦称儒者序君臣父子之礼为不可易。见太史公谈《论六家要旨》。斯皆儒家重礼之证。而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故齐礼者必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见《论语·子路第十三》。“异形离心,交喻异物,名实玄纽,贵贱不明,同异不别,如是,则志必有不喻之患,而事必有困废之祸。故知者为之分别,制名以指实,上以明贵贱,下以别同异;贵贱明,同异别,如是,则志无不喻之患,事无困废之祸。”见《荀子·正名篇第二十二》。此名家之学所由起,而孔子所为发正名之对,荀子所以著正名之篇也。则是名家,儒之所自出也。名家本出于礼;而何以惠施言名,乃至“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见讥儒者?见《荀子·非十二子篇》。盖礼正名以昭别;而惠乱名以混同;言名同,而所以言则殊致。礼论小大之殊,而惠施则谓“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见《庄子·天下篇》,下同。小大一体也。礼叙尊卑之别,而惠施则谓“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尊卑一体也。礼别同异之嫌,而惠施则谓“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同异一体也。此其言名务僈差等,比之墨氏之兼爱上同也。故要而言之曰:“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则亦“有见于齐”,“无见于畸”者矣!《荀子·天论篇》曰:“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余读老子书所以籀道之常者,兼综有名无名,去别宥而尚玄同,则曰“无名天地之始”。明同异而察名实,则曰“有名万物之母”。大抵儒征其有以正名。惠僈其等以混一。此名家之所以殊于儒也。儒者修祭祀,谨鬼神;而阴阳家者流,依于鬼神之事,好言祥。《汉书·艺文志》阴阳家有《邹子》四十九篇,云:“名衍,齐人,为燕昭王师,居稷下,号谈天衍。”《邹子终始》五十六篇,师古曰:“亦邹衍所说。”而《史记·孟子传》叙邹衍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馀万言,其语宏大不经,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祥制度,五德转移,治各有宜;然要其归必主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然则所谓阴阳家者,殆儒家之支与流裔耶?余读荀卿《非十二子篇》称:“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只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子思倡之。孟轲和之。”则是阴阳五行之学,倡于子思、孟轲也。子思无可考。《汉书·艺文志》兵阴阳有《孟子》一篇,书虽不传;而可以证孟子之于阴阳五行有所造说。顾或者引杨倞注谓“五行五常仁义礼智信”,非也。夫五行之说,造于《尚书·洪范》,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而仁、义、礼、智、信五者谓之五常,自古无五行之说;且儒家之常言,非思、轲所创;奚有所谓“僻违”、“幽隐”、“闭约”、“无类”、“无说”、“无解”也?余观邹衍《终始大圣之篇》,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祥制度,五德转移,治各有宜,是正荀卿非子思、孟轲所称“略法先王,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者也。汉兴,承秦灭学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宣、元之后,刘向治《穀梁春秋》,数其祸福,傅以《尚书·洪范》箕子为武王陈五行阴阳休咎之应。向乃集合上古以来,历春秋、六国至秦、汉符瑞灾异之记,推迹行事,连傅祸福,著其占验,比类相从,各有条目,凡十一篇,号曰《洪范五行传论》。见《汉书·五行志》刘向传。是即《汉书·五行志》之所本,而有合于荀卿,非子思、孟轲所称“略法先王,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与邹衍《终始大圣之篇》,后先同符者也。今邹衍《终始大圣之篇》不传,独传刘向之《洪范五行》。“五行”者,殆即“五德转移”之谓。而邹衍之见诃于马迁者,曰“怪迂之变”,曰“宏大不经”。今观荀卿非思、轲所称“材剧志大,闻见杂博”,傥即“宏大”之异词耶?所谓“甚僻违无类”,“幽隐无说”,“闭约无解”,傥即“怪迂”、“不经”之异词耶?学同,故所以被诃者亦同;宁只“要其归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之足以证阴阳家言之自儒也哉?惟马迁为能明诸子学术之流变,故次邹衍以附儒家孟子之传,犹之次申不害、韩非以附道者老庄之传也。马迁之传申、韩,推其本于黄老道德,犹之传邹衍之“要其归于仁义节俭”,要以著学术之自出,见附传之用心焉。虽然,“儒与墨不同术,而马迁次墨翟以附儒家孟子、荀卿传后者曷居?”曰:“墨与儒不同术,而出自儒。”《淮南子·要略训》称:“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欲变文而反之质。然谆复深切,陈古凯今,喜称道诗书,与儒者类。则墨者亦儒之继别为宗者矣。大抵墨氏“上同”,儒者“明分”。“上同”,斯贵兼以斥别“明分”,故等衰之有差。《墨子·兼爱下》曰:别士之言曰:“吾岂能为吾友之身,若为吾身;为吾友之亲,若为吾亲”,别士之言若此,行若此。兼士不然曰:“必为其友之身,若为吾身;为其友之亲,若为其亲;然后可以为高士于天下!”斯墨氏之“上同”也。儒者则不然。《孟子·尽心上》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朱子《集注》引杨氏曰:“其分不同;故所施不能无差等。”则是明爱之不能无差等,而贵“明分”也。《荀子·富国篇》曰:“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无君以制臣,无上以制下;天下害生纵欲,欲恶同物;欲多而物寡;寡则必争,争则乱,乱则穷矣!故无分者,人之大患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而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枢要也。兼足天下之道在明分。”则是明礼之不可无等差,而贵“明分”也。此儒与墨之分也。墨子“上同”以名篇;庄子“齐物”以著论;“有见于齐”同;而所以“有见于齐”者异。何者?盖庄生欲任不齐以为大齐。而墨子则壹异义而统于同。一主放任,一为干涉。此道与墨之分也。近儒扬榷先秦诸子学者,往往称墨学足与孔老鼎足为雄。然此以论墨子当日则可,匪所语于后来也。余观先秦而后,数千祀间,汉初尚黄老;汉武礼儒者;魏晋谭老庄;唐宋宗孔孟;迭相起仆,实为孔老代兴之史,宁有墨学回翔之馀地者!而墨学中兴,不过挽近数十年间尔。自欧化之东渐,学者惭于见绌,返求之已而得一墨子焉!观其《兼爱》、《非攻》,本于《天志》,类基督之教义;而《经》、《经说》与《小取》诸篇,可以言西来之天算重光诸学,又于逻辑之指有当。由是谭欧化者忻得植基于国学焉!此晚近墨学之所为大盛,而骎驾孔子之上者也。若论其朔,则墨子者不过孔子之继别为宗者尔。孔子之为学,与老子殊。老子之明道也,究极于“玄之又玄”。见《道德经》第一章。而孔子则以“诚”为归。见《礼记·中庸第三十一》。老子崇道于天地万物之先,参观《道德经》二十五章、第四十二章。而孔子则体诸人伦日用之间。老子斥礼者道德仁义之失,忠信之薄;见《道德经》第三十八章。而孔子则明礼起于大道之隐,所以救忠信之薄,刑仁讲让而示民之有常。见《礼记·礼运第九》。此孔子之所以别于老也!然问礼于老,见《史记·孔子世家第十七》,又《老庄申韩列传第三》。渊源有自。孔子“礼顺人情”,见《礼记·礼运第九》。“率性为道”见《礼记·中庸第三十一》。之说,奚必不本于老之“道法自然”?见《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辙迹显然,不容讳也。孔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见《论语·卫灵公第十五》。其然,岂其然耶?余观周、秦学者,有相为谋而不同道者;如申、韩之原于道德,名、墨、阴阳之出自儒者,孔子之问礼于老,是也。然有同道而不相择者,如荀子之于孔子是也。荀子以从性顺情为恶,违性制情为礼,见《荀子·性恶篇第二十三》。矫自然而不法自然;言礼义与孔子同;而所以言礼言义驶,则与孔子异。孔子述尧舜,见《礼记·中庸第三十一》。而荀法后王。见《荀子·非相篇第五》。孔子道率性,而荀重师法。参观《荀子·修身篇第二》、《性恶篇第二十三》。孔子作《春秋》,明天人相与之际;见《董子·贤良对策》。而荀子《天论篇》则明于天人之分,而斥天人之不相与。孔子曰“夫礼必本于天,以人情为本。”见《礼记·礼运第九》。而荀子曰:“礼义者,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见《荀子·性恶篇第二十三》。要之荀子之意,率性而适自然,则失其所以为人。拂性而矫自然,乃即其所以为礼。此又荀子之所以大别于孔也!於戏!二帝三王已还,天叙天秩,既垂典常;见《书·咎繇谟第十五》。而老子之“道法自然”,孔子之“率性为道”,墨子之诵说“天志”,罔不尊自然而崇天则;迨荀子之起而悉摧拉无馀焉。可特笔也!然则荀子者,虽自谥曰“仲尼之徒”哉?殆不啻孔学之革命者耳!宁只性恶其说,与孟子立异闻哉!厥后荀子之高第弟子韩非薄仁义,厉刑禁;参观《韩非子·难》、《难势》、《五蠹》、《显学》诸篇。李斯绌诗书,陈督责见《史记·李斯列传第二十七》;论者或以为惨酷少恩!自余观之,此二人者,盖笃信荀子“矫性起伪”之师说,而蕲措诸行事者也;虽所施或拂人心之同然;韩退之有言:“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众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一家一国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韩非、李斯者,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彼岂无所挟持而能之哉?殆笃信师说而不惑于流俗耳!余故特表而出之以谂治国故者。荀子之为学,始诵经,终读礼,綦重章句文学,诵数以贯,思索以通;见《荀子·劝学篇第一》。而汉儒穷经,《诗》之鲁、毛,《春秋》之穀梁、左氏,皆传自荀卿;《礼》大、小戴《记》文多采《荀子》书;厥为汉儒朴学之宗。而孟子受业孔子之孙子思,传《中庸》率性之道,作七篇书,明心见性,而阐性道之要;则导宋儒性学之先。其大较然也。余耽嗜子家,粗有窥记。于是辩章源流以明百家之有相自,勘比同异以明百家之何所别。谨最而次于目后,俾学者知所览观焉。

    《庄子·天下篇》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离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顺,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堙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槁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人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跷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为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辨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公而不当,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矣。”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己,泠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杰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然,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断。”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去虚;无藏也故有馀。巍然而有馀,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调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厤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热,山出口,轮不辗地。目不见,指不至,至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母。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逐也。悲夫!

    考证:

    蕃息畜藏,老弱弧寡为意,皆有以养。〇新会梁启超《庄子天下篇释义》曰:“‘老弱孤寡为意’,文不可通;疑‘为意’二字,当在‘养’字下。文为‘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皆有以养为意’。”

    配神明,醇天地。〇余杭章炳麟《庄子解故》曰:“‘醇’借为‘准’。《地官·质人》‘壹其淳制’。《释文》:‘淳音准。’是其例。《易》曰:‘易与天地准。’‘配神明,准天地’二句同意。”

    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〇高邮王念孙《读书杂志》曰:“郭象断‘天下多得一’为句。《释文》曰:‘得一,偏得一术。’念孙按:‘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当作一句读。下文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句法正与此同。‘一察’,谓‘察其一端’而‘不知其全体’。下文云‘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即所谓‘一察’也。若以一字上属为句,察字下属为句,文不成义矣。”德清俞樾《诸子平议》曰:“按郭读文不成义,当从王读。惟以‘一察’谓‘察其一端’,义亦未安。‘察’当读为‘际’。‘一际’犹‘一边’也。《广雅·释诂》‘际’、‘边’并训‘方’,是‘际’与‘边’同义。‘得其一际’,即‘得其一边’,正不知全体之谓‘察’、‘际’并从‘祭’声,古音相同,故得通用耳。下文云‘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一际’与‘一曲’,其义相近。”

    为之大过,已之大顺。〇德清俞樾《诸子平议》曰:“谨按:‘已’读为‘以’,‘顺’读为‘驯’,古字并通。以,用也。‘以之太驯’,谓‘用之大驯熟’也。”余杭章炳麟《庄子解故》曰:“‘顺’借为‘踳’。‘踳’者,‘舛’之或字,俗亦作‘僢’。‘顺’从川声。《说文》首下云:‘川象发谓之鬊’,鬊,即川也;是古字借川为鬊,明川声春声通;故‘顺’得借为‘踳’。上说‘为之大过’,谓沐雨栉风,日夜不休也。此说‘已之太踳’,谓节葬,非乐,反天下之心也。”新会梁启超《庄子天下篇释义》曰:“‘已’止也,即下文‘明之不如其已’之‘已’。‘太顺’,即太甚之意。‘为之太过,已之大甚’,言应做之事,做得太过分,应节止之事,亦节止得太过分。‘顺’、‘甚’音近,可通也。”三家不同,梁与章义相发,而说为长。

    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〇余杭章炳麟《庄子解故》曰:“‘又好学而博’为句。‘不异’为句。‘不与先王同’为句。言墨子既不苟于立异,亦不一切从同。不异者,尊天,敬鬼,尚俭,皆清庙之守所有事也。不同者,节葬,非乐,非古制本然也。”博按:“不与先王同”,当连下“毁古之礼乐”读为句。“毁古之礼乐”,所以证其“不与先王同”也。

    未败墨子道。〇余杭章炳麟《庄子解故》曰:“‘未’借为‘非’,‘败’即‘伐’字,言己非攻伐墨子之道也。”博按:《诗·民劳》“无俾正败”,笺:“败,壤也。”《说文·攴部》:“败,毁也。”言己非毁墨子之道也;较训“伐”尤顺。

    名山三百。支川三千。〇德清俞樾《诸子平议》曰:“按‘名山’当作‘名川’。下文曰‘禹亲自操槁耜而九杂天下之川’;可见此文专以川言,不当言山也。《襄十一年左传》曰:‘名山名川’;是山川并得言‘名’。《吕氏春秋·有始览篇》、《淮南子·墬形篇》并云‘名川六百’。”

    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〇郭象曰:“为其真好重圣贤不逆也,但不可以教人。”德清俞樾《诸子平议》曰:“按‘真天下之好’,谓其真好天下也,即所谓‘墨子兼爱’也。下文曰:‘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此‘求’字,即‘心诚求之’之‘求’。‘求之不得’,‘虽枯槁不舍’,即所谓‘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也。郭注未得。”博按:“好”本有“爱”之一义。《楚辞·惜诵》“父信谗而不好”,注:“好,爱也。”然则“天下之好”,训以兼爱,义无不可。

    不苟于人。〇余杭章炳麟《庄子解故》曰:“苟”者“苛”之误。《说文》言“苛之字止句”,是汉时俗书“苛”、“苟”相乱。下言“苛察”,一本作“荀”;是其例也。

    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〇余杭章炳麟《庄子解故》曰:“‘容’借为‘欲’,同从‘谷’声;东侯对转也。《乐记》‘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乐书》作‘性之颂也’。‘颂’、‘容’古今字。‘颂’借为‘欲’,故‘容’亦借为‘欲’。《荀子·正论篇》‘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宋钘语‘心之欲’之事。”

    以聏合欢,以调海内情欲,置之以为主。〇余杭章炳麟《庄子解故》曰:“‘聏’借为‘而’。《释名》:‘饵,而也,相黏而也。’是古语训‘而’为‘黏’,其本字则当作‘暱’。‘暱’或作‘昵’,《左氏传》‘不暱’,《说文》引作‘不’。‘’,‘黏’也;相亲暱者,本有合之意。故此言‘以而合欢’,亦即‘以暱合欢’也。《说文》:‘暱,日近也。’古音‘而’如‘耐’;‘暱’亦作舌头音,同部同纽相借也。”新会梁启超《庄子天下篇释义》曰:“‘聏’字不见他书;郭嵩焘据《庄子阙误》引作‘胹’,训为‘烂也’、‘软也’。大概当是宋钘、尹文用软熟、和合、欢喜的教义,以调节海内人的情欲。‘请欲’,当读为‘情欲’,即下文‘情欲寡浅’之‘情欲’也。‘请’读为‘情’,《墨子》书中甚多;‘情’、‘请’二字,古通用甚明。宋钘、尹文即以此种情欲为学说基础,故曰‘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两家说异,而大指不违,梁说为长。

    图傲乎救世之士哉。〇余杭章炳麟《庄子解故》曰:“‘图’当为‘啚’之误。啚即‘鄙陋’、‘鄙夷’之本字。‘啚傲’犹今言‘鄙夷’耳。”

    厤物之意。〇余杭章炳麟《庄子解故》曰:“‘厤’,即‘巧历’之‘历数’也。‘意’者,《礼运》云‘非意之也’,注:‘意,心所无虑也。’《广雅·释训》:‘无虑,都凡也。’在心计其都凡曰‘意’。在物之都凡亦曰‘意’。‘厤物之意’者,‘陈数万物之大凡’也。”

    丁子有尾。〇余杭章炳麟《庄子解故》曰:“‘丁子’盖‘顶趾’之借。‘顶趾’与‘尾’本殊体,而云‘顶趾有尾’,犹云‘白狗黑’,‘犬可以为羊’耳。”

    指不至,至不绝。〇博按:《释文》引司马云:“夫指之取物,不能自至,要假物故至也。然假物由指不绝也。”据此云“假物由指不绝也”,疑《庄子》原文本作“指不至,指不绝”。今作“至不绝”者,承上“指不至”之“至”字音近而讹。

    龟长于蛇。〇德清俞樾《诸子平议》曰:“按此即‘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之意。司马云:‘蛇形虽长而命不久。龟形虽短而命甚长。’则小以形言而以寿言;真为龟长蛇短矣!殊非其旨。”

    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辨,特与天下之辨者为怪。此其柢也。〇德清俞樾《诸子平议》曰:“按‘与人之辨’,义不可通。盖涉下句‘天下之辨者’而衍‘之’字。‘柢’与‘氐’通。《史记·秦始皇本纪》:‘大氐尽畔秦吏。’《正义》曰:‘氐犹略也。’‘此其柢也’,犹云‘此其略也’。上文‘卵有毛’、‘鸡三足’以下皆是。”

    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〇《释文》曰:“愈贵,李云:‘自谓所慕愈贵近于道也。’”语殊费解。博按:“充一”即“主之以太一”之意,而“愈”读如《礼记·三年问》“痛甚者其愈迟”之“愈”。《释文》:“愈,差也。”《匡谬正俗》八:“愈,胜也,故痛差者言愈。”老子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庄子·人间世》曰:“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今惠施“厤物之意”,“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此正老子所谓“多则惑”,庄子所谓“多则扰”者也。故庄子以“充一”之说进,曰“充一尚可曰愈”者,谓惟“充一”尚可愈“多”之扰惑。老子曰:“道生一”,“贵道”则几“充一”矣!《释文》以“愈贵”断读者非也。

    太史公谈《论六家要指》

    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

    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

    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

    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

    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粝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弗能废也。

    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踰越;虽百家弗能改也。

    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讬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考证:

    太史公。〇《集解》:“如淳曰:‘《汉仪注》: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春秋。迁死后,宣帝以其官为令,行太史公文书而已。’瓒曰:‘《百官表》无太史公。茂陵中书司马谈以太史丞为太史令。’”《索隐》:“公者,迁所著书,尊其父云公也。迁虽称述其父所作,其实亦迁之词;而如淳引卫宏《仪注》称‘位在丞相上’,谬矣!按《百官表》又无其官。”《正义》:“虞喜《志林》云:‘古者主天官者皆上公。自周至汉,其职转卑;然朝会坐位,犹居公上,尊天之道,其官属仍以旧名尊而称之也。’按文‘谈为太史公’,下文‘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又曰‘迁为太史公’,观此虞喜说为长。乃书谈及迁为太史公者,皆迁自书之。《汉旧仪》云:‘太史公秩二千石,卒史皆秩二百石。’然瓒之说非也。”嘉定钱大昕《二十二史考异》曰:“按太史公是官名,迁父子世居其职;卫弘汉人,其言可信。予谓‘位在丞相上’者,谓殿中班位在丞相之右,非职任尊于丞相也。虞喜谓‘朝会坐位犹居公上’,盖得之矣。子长自言‘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与《汉仪注》云‘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者正合。《史记》一书,惟《自序》前半称太史公及封禅书两称太史公,指其父;馀皆迁自称之辞。小司马、小颜以为尊其父者非矣。”

    乃论六家之要指。〇嘉定王鸣盛《十七史商榷》曰:“太史公自叙述其父谈论六家要指,谓阴阳、儒、墨、名、法、道德也;其意以五家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并致其不满之词;而独推崇老氏道德,谓其能兼有五家之长而去其所短;且又特举道家之‘指约易操,事少功多’,与儒之‘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两两相校,以明孔不如老;此谈之学也。而迁意则尊儒。父子异尚,犹刘向好《穀梁》而子歆明《左氏》也。汉初黄老之学极盛,君如文、景,宫阃如窦太后,宗室如刘德,将相如曹叁、陈平,名臣如张良、汲黯、郑当时、直不疑、班嗣,处士如盖公、邓章、王生、黄子、杨王孙、安丘望之等皆宗之。东方朔戒子以‘首阳为拙,柱下为工’,是亦宗黄老者。而迁独不然。《汉》本传赞谓‘迁论大道,先黄老而后六经’,此本班彪之言,见后汉本传,而固述之。桓谭谓大司空王邑纳言严尤曰:‘老聃著虚无之言两篇,薄仁义,非礼乐,然好之者以为过于五经。自汉文、景之君及司马迁皆有是言。’班彪、桓谭皆误以谈之言即迁之意。观迁《自序》称引董仲舒之言,隐隐以己上承孔子,其意可见。”

    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〇张照等《史记考证》曰:“董份曰:‘墨者俭是矣;若名家言俭,似不可晓;盖此乃检字,因上有俭字,写者遂误耳。’解曰:‘检者法也。’又曰:‘检者束也。’下文‘苛察缴绕’,即‘检束’之意也。”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〇博按:太史公谈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要指,独推重道家,谓“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兼综五家者,盖习道论于黄子,尊其所学然也。然五家之中,独揭儒与道家并论。何者?盖汉承秦治,载黄老之清静,舒名法之惨礉。观太史公之赞曹相国曰:“参为曹相国,清静,极言合道。然百姓离秦之酷后,叁与休息无为,故天下俱称其美。”其言可征信也。然太史公之赞申、韩,谓:“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名法原于道德,以之相捄,势所不嫌。独儒与道争长,汉兴五六十年,未有定尊。其可考见于《太史公书》者:《曹相国世家》曰:“孝惠帝元年,除诸侯相国法,更以参为齐丞相。参之相齐:齐七十城;天下初定;悼惠王富于春秋。参尽召长老诸生,问所以安集百姓,如齐故俗?诸儒以百数,言人人殊。参未知所定?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厚币清之。既见盖公,盖公为言治道贵清净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于是避正堂,舍盖公焉。其治要用黄老术;故相齐九年,齐国安集,大称贤相!惠帝二年,萧何卒。……参代何为汉相国,……载其清净,民以宁一。”《儒林传叙》曰:“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则是儒绌而道用也!《儒林·辕固生传》称:“辕固生者,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与黄生争论景帝前。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弑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耶?’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不为愚!’遂罢。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太后默然,无以复罪。”则是儒不为道绌;而黄生,盖司马谈所习道论之黄子也。《魏其武安侯列传》曰:“孝景崩,即日太子立,建元元年。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大尉;……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大尉。……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于是太后滋不说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毋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大尉。”《儒林·申公传》略同。则是儒与道争长,而几以相代也!《儒林传叙》曰:“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自是儒者制治之局定,而道家言乃大绌!其初文景之治刑名与道并用事;则晁错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生所,以知术数拜为太子家令。《汉书·晁错传》注:“张晏曰:‘术数刑名之书也。’臣瓒曰:‘术数,谓法制治国之术也。’”至是孝武之治,法家傅儒以决事,故张汤以廷尉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亦可以觇一代学术得失之林也!独太史公谈仕于建元、元封之间;而建元为武帝之初即位,会当儒道争长未定之际;而自以习道论于黄子;故特揭儒与道并论以见得失而明指归。其言曰:“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故曰:“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此其意盖亦本道论耳!黄生之道论不概见,试明以庄子之道论:《庄子·在宥》曰:“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相去远矣,不可不察。”自太史公谈论之:“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非庄子所谓“有为而累,臣者人道”者乎?“道家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非庄子所谓“无为而尊,主者天道”者乎?太史公以明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不如道之“指约易操,事少功多”。此天道之与人道,所为相去远,而庄生之所欲察者也。

    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粝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夫世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弗能废也。〇博按:《韩非子·显学篇》曰:“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则是以墨与儒同为显学而他非所论及。然《太史公书》攟采极博。六经而后,先秦诸子:儒家有《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孟轲荀卿列传》。道家有《管晏列传》、《老子庄子列传》。法家有《商君列传》。兵家有《司马穰苴列传》、《孙武吴起列传》。纵横有《苏秦列传》、《张仪陈轸犀首列传》。其不列传而附见者:有如法家之申不害、韩非附《老庄列传》,则以刑名法术之学“原于道德之意”也。阴阳之邹衍、邹奭附《孟轲列传》,则曰“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也。罔不论列言行,详其事指而为之传。独墨子之显学而于《太史公书》仅两见:一附见《孟轲荀卿列传》之末,曰“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辞之觕略甚矣。一见《太史公自序》,谈为太史公之论六家要指;六家之中,榷论儒道;其次墨者差详,而独详论其“为节用”,曰:“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因称墨者之言而极论之;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自来论墨者多訾其兼爱,而《太史公书》独论其节用,此不可晓?自序《正义》引韦昭说:“墨子之术也尚俭;后有随巢子传其术也。”信若所云,意者随巢子独传墨子尚俭之一义而不及其他;《太史公书》即本之此耶?《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墨家有《随巢子》六篇,云“墨翟弟子”;其书不传。然余读瑞安孙诒让之《墨子后语》,中有《随巢子》佚文二十一事;其言多主于明鬼,荒大不经;亦论兼爱,曰:“有疏而无绝,有后而无遗。大行之行,兼爱万物,疏而不绝;贤者欣之;不肖则怜之;贤而不欣,是贱德也!不肖不怜,是忍人也!”则可谓乎仁人之言!然而无及节用者。虽放佚多,未可论定?而随巢子之非专传墨子尚俭之一义,要可断言;而知韦昭之说,未可信也。然则太史公之称节用何说?曰:“此盖称墨子以矫世敝而发《平准》一书之指耳。”《平准》之书,迄元封元年而止;盖太史公谈之作。而太史公谈实仕建元、元封之间,目睹汉武帝外攘夷狄,内兴功业,海内之土力耕不足粮饷;“萧然繁费”,而“兴利之臣自此始”;故不禁慨乎言之,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此《平准书》之所为作,而于论墨子先发其指也。史谈又讥儒者之“博而寡要”,而极言之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与《孔子世家》所载晏婴之讥孔子同辞;盖袭墨子非儒之篇也;并附著之于篇。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〇博按:此《韩非·主道》一篇之所本也。今按非之言曰:“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故虚静以待命,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有言者自为名;有事者自为形;形名参同,君乃无事焉,归之其情。……故有知而不以虑,使万物知其处。有行而不以贤,观臣下之所因。……群臣守职,百官有常,因能而使之,是谓习常。故曰‘寂乎其无位而处;漻乎莫得其所;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乎下。’明君之道,使知者尽其虑,而君因以断事,故君不穷于知。贤者敕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穷于能。……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虚静无事,以暗见疵;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知其言以往,勿变勿更,以参合阅焉。”其诸太史公所谓道家之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者欤?夫道家明道德之意;而《非书》阐刑名之用;然其言相发,其道相因。故史公特发其指于《申韩传》赞曰:“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也。后世学者不明究韩非《主道》之说,徒执《解老》、《喻老》以为太史公称刑名之原道德,在是矣!不知非书之《解老》、《喻老》,只解老喻老耳!奚所当于刑名法术之学也。惟《主道篇》乃足以征“刑名参同”之出道家言耳!

    刘孚京《诸子论甲》(儒家)

    百家之师,皆托始于圣王。圣王道不异而法屡易。百家之述圣王也,遗其道而言其法,是以人异其宗,是非棼然,靡有所定。儒者之教,肇于唐虞,盛于周公。周公摄政,以九两系天下之民,三曰“师以贤得民”,言百家之师,皆有所贤,可以师也;四曰“儒以道得民”,殊异之言,人道之大也。人道莫大于礼;礼化质而主文,契、伯夷掌之,儒者述之,故于百家为最文。周公既佐成王,成文武之德,天下大定,则务道化,亦以直殷质之敝,救之以文,故尊用儒者,儒者遂盛。伯禽治鲁,亦率其道,故鲁多儒学。及孔子生于鲁,为儒者宗。是以百家之言,远推黄帝,依托伊尹、太公。儒者之言,近依唐虞,归于周公、孔子。

    然唐虞之治,孔子之学,皆通其变,不徇于曲;而儒者多一孔,被服迂曲以自殊于人。故哀公问孔子之服,其儒服欤?孔子曰:“丘不知儒服”,盖讥之也。孔子之后,儒分为八,各引一端,推以为真。至于有汉,儒术益微,自孔子之籍不能遍睹,守一艺以之终身,己所不习,因以相诋,皆可谓“不赅不偏一曲之士”矣。

    且夫儒者以礼教。礼主敬让,敬让则卑屈,故儒者常柔荏。礼别嫌明微,不可通假,故儒者常迂而不及于事。礼辨贵贱之等,别亲疏之杀,盛升降进退揖让之仪,故儒者常繁碎而寡要。至若明堂辟廱,先王所以飨帝教学士而已。诚苟至矣,何必复庙重屋之制?教苟备矣,何必外圆内方之象?而儒者滞于其名,以为二者不立,终不足以为盛治,是舍后羿之弓矢而不敢以射也。孔子之六艺,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其道甚大。若夫诂训以辨异文,记诵以识章句,皆学僮之业,非其缊也。儒者溺于其辞而不知止,钩析乱,是非蜂起;至于孝弟之经,治乱之略,或阙而不讲;是贮后稷之秕糠而以为秬秠也!其事太迂!其防太峻!自非诵《诗》、《书》之言,服章甫逢掖之服,虽孝友温恭,天下之善人,皆在所退。故儒者名为述周公、孔子,然非其徒矣!

    孟、荀之徒交讥也,历世千载。荀子言礼而鄙性,苟貌于礼而已!时异势异,则不可以通,其为道也外。孟子言礼而尊性,率其性以为礼,则人皆可以为尧舜,其为道也内。故荀卿者儒者而已!孟子者,真周公、孔子之徒也。

    考证:

    至于有汉,儒术益微,自孔子之籍不能遍睹,守一艺以之终身,己所不习,因以相诋,皆可谓“不赅不偏一曲之士”矣!〇博按:刘氏所诃,“经生”也,非“儒者”也。大抵汉学有“经生”,有“儒者”。班固作《汉书》,崇“儒者”,而薄“经生”。所谓“经生”者,“守一艺以之终身”,事章句文学。《易》之有施雠、孟喜、梁丘贺,《书》之有欧阳生、大小夏侯胜、建,《诗》之有齐辕固、鲁申公、韩婴、毛公,《礼》之有大小戴德、圣、庆氏普,《春秋公羊》之有严彭祖、颜安乐,《汉书》著入《儒林传》者皆是。亦称辟儒。《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叙儒家称:“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后进循之。是以五经乖析,儒学寖衰,此辟儒之患!”是也。又《六艺略》称:“后世经传既已乖离,而传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亦指经生而言。若儒者则不专一经,不为章句训诂。《汉书·艺文志·六艺略》称:“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游文于六艺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务于通经致用。其著书则录入诸子,不专经而名家。其人则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而特立专传以显之,若陆贾、刘敬、贾山、贾谊、董仲舒、公孙弘、刘向、扬雄者,是也。班固尝见意于雄《传》曰:“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所谓“通”者,通其大意而已,不为经生之章句训诂也。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曰:“在汉朝之儒,贾生而已。”盖重之也。言贾生之为汉朝儒者,而与伏生辈之经生攸殊也。大抵经生不工文章,而儒者文章足以名世。《汉书》之例,经生入儒林,儒者立专传。而范晔《后汉书》以贾逵、郑玄兼通五经,别立传,而互见《儒林》,乃用前汉贾谊、董仲舒、刘氏向歆互见《儒林》之例也。挽近世之谭汉学者,喜诵说经生,而务碎义逃难,苟以哗众取宠,讵知其为学者之大患,儒术之益微也!知儒者与经生之攸别,斯足以窥汉学之深矣!

    陈三立《读荀子》

    荀卿子之言,与孟子异者:孟子道“性善”;荀子则曰“性恶”。孟子言“必称尧舜”,荀子则曰“法后王”。然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荀子亦曰“涂之人可以为禹”。荀子曰:“道过三代谓之荡,法二后王谓之不雅。”孟子亦辟为神农之言,历举文王治岐之政,而曰“如耻之,莫若师文王”。操术不同,而其所之无不同;斯皆为圣人之徒欤!

    孟子之学,长于《诗》、《书》、《春秋》而颇及于礼。荀子之学,专于礼,尤好言《诗》、《书》;刘向称曰“善为《诗》、《礼》、《易》、《春秋》”。然孟子以意逆志,观大略而已。荀子则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始乎诵经,终乎读礼,綦重于章句文学。《孟子》书善言性道之要,为古道家之馀。《荀子》书详于法制节奏等威体国经野,儒家之统会。盖观于孟荀之言,而道家儒家之源流正变略可识矣。

    《非十二子篇》于子思、孟子称为“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杨倞释“五行”为“仁义礼智信”。胡元仪正作木火水金土,以谓“荀卿子传经;子思、孟子传纬;故荀子尤非子思、孟子”;而引《中庸》“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及《孟子》夜气平旦之气以相符征。其说近是。然尚不足为子思、孟子传纬之证也。荀子明言“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今子思、孟子书实无五行之说,而荀子凿凿称之,何耶?考子思著书二十三篇,今见《戴记》才数篇。孟子著书十一篇,今存七篇。其《孟子外书》四篇,赵岐[1]以来皆以为弗类;则元书当已亡。或其所亡佚之书,实有造说五行者,当时流传;为荀子所据欤?抑或传说失真,非之不以其实欤?又《韩诗外传》所引无子思、孟子,或《非十二子》非荀子之旧欤?不可知也?

    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荀子“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宗之。杨倞注:“伪者为也。”《黄氏日钞》:“人为之名。”钱大昕亦谓“伪、为古通”,而引《尧典》“平秩南讹”,《史记》作“南为”,《汉书·王莽传》作“南伪”,以明“伪”即“为”之证;是也。告子曰:“生之谓性”,“食色性也”。荀子“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与夫“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奸利,骨体肤理好愉佚,皆生于人之情性”宗之。是荀子之学,与孟子异,而实颇原于告子。然其所为说,固可无恶于天下也;其曰:“今人之性,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谊,然后治。今人无师法,则偏险而不正;无礼义,则悖乱而不治。”使人綦重礼义师法,勉然于为善。岂可非乎?孟子言性善,而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凡以性之善,充之使至于尧舜焉尔。荀子言性恶,而曰“涂之人可以为禹”;凡以性之恶,化之使至于禹焉尔。孟子之道,尽性以至命,以扩充为谊。荀子之道,化性而起伪,以变化为本。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按习者为也,即荀子之所谓伪也。习相远,谓习之而后倜乎远也。犹言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论语》言“学而时习之”,言“传不习乎”,《易》言“君子以朋友讲习”,《礼》言“所习必有业”,皆为善之义也。未有以习为习恶之辞者。是孔子虽未主言性恶;而荀子所为说要,尤有合于孔子,无疑也。稽于孔子之言性,而孟、荀二子之说,可得其通也。

    考证:

    孟子之学,长于《诗》、《书》、《春秋》而颇及于礼。〇番禺陈澧《东塾读书记》曰:“《史记·孟子列传》云:‘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赵邠卿《孟子题词》云:‘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澧案:孟子引《诗》者三十,经始灵台,刑于寡妻,畏天之威,王赫斯怒,哿矣富人,乃积乃仓,古公亶父,自西自东,迨天之未阴雨,永言配命两引,昼尔于茅,雨我公田,周虽旧邦,出于幽谷,戎狄是膺两引,不愆不忘,天之方蹶,殷鉴不远,商之孙子,谁能执热,其何能淑?周馀黎民,永言孝思,周道如砥,天生蒸民,既醉以酒,忧心悄悄,肆不殄厥愠。〇畜君何尤,不在三百篇内。论诗者四;普天之下,小弁,凯风,不素餐兮。〇齐宣王引‘他人有心’,王良引‘不失其驰’,万章引‘娶妻如之何?’孟子无论辩之语。引《书》者十八,《汤誓》曰时日害丧,《书》曰天降下民,《书》曰汤一征,又汤始征,《书》曰徯我后两引,《太甲》曰天作孽两引,《书》曰若药不瞑眩,《书》曰葛伯仇饷,《泰誓》曰我武惟扬,《书》曰丕显哉文王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书》曰只载见瞽瞍,《秦誓》曰天视自我民视,《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官宫,《康诰》曰杀越人于货,《书》曰享多仪。论《书》者一。《武成》又有似引《书》而不言《书》曰者。如“放勋曰劳之来之”、“有攸不为臣”之类。所谓‘尤长于《诗》、《书》’者,于此可以窥见矣。孟子说《春秋》者虽不多;其云‘臣弑其君,子弑其父’,‘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此明《春秋》之所以作也。《春秋》无义战,亦《春秋》之大义,故孟子亦恶战也。至曰其事、其文、其义,三者不独深明《春秋》,凡后世史学,亦包括无遗矣。孟子说礼,有明言礼者,如“礼曰诸侯耕助”云云,“礼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云云,是也。“诸侯失国”云云,“在国曰市井之臣”云云,下文皆云“礼也,丈夫之冠也,父命之”云云,上文云“子未学礼乎?三年之丧,齐疏之服”云云,“天子一位”云云,“皆曰尝闻君薨,听于冢宰”,引“孔子曰天子适诸侯”云云,两见一引“晏子曰”。有不明言礼者,“古者棺椁无度”云云,“夏后氏五十而贵”云云,“夏曰校”云云,“卿以下必有圭田”云云,“岁十一月徒杠成”云云,“招虞人以皮冠”云云,“天子之地方千里”云云,“牺牲既成”云云,“有布缕之征”云云。有与人论礼者。景丑曰“礼曰父召无诺”云,淳于髠曰“男女授受不亲,礼欤”,齐宣王曰“礼为旧,君有服”,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云云,与《内则》略同。其曰‘诸侯之礼,吾未之学。’盖礼文繁博,间或有未学者;故赵氏不以为尤长耳。...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